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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一部 毛娘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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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胡大麻子(四)

一个大云团遮住了太阳,天色一下子暗了一层,道路、旷野、远山都变得异乎寻常的清晰,气温却翻跟斗似的下降。风大起来,在耳边忽忽地乱响,冷得我连连缩脖子,似乎每吸进一口气,鼻子就被刮薄了一层,我突起下巴和下嘴唇,往鼻子上呵热气。

胡大麻子坐在那堆石头旁边,一声不响地抽烟。我想看看他究竟要磨蹭到什么时候,等了十多分钟,他还一动不动。

这会儿阿凡提大叔的卡车经过,停下来问我们搭不搭车。我说:“阿凡提大叔,你没打上野味吗?”阿凡提大叔说:“怎么是你?哈哈哈,都冬天了,没有人来旅游,到哪里去找客人?你的车还没修好罢?怎么到这里来了?你的车呢?”我说:“车还在老地方。”他说:“你准备这里过冬了?”

我指指胡大麻子,说:“他老婆死了。”阿凡提大叔下车看了看,拍了拍胡大麻子的肩,说:“太阳快下山了,你们得赶紧了,入土为安。”胡大麻子没有理他。我只好说:“你快点赶路吧,一会儿天就黑了。”阿凡提大叔说:“我有个口信带给你。你老板说,三千块太贵了,问问看,两千块,那个师傅肯不肯来修。”

我大怒,气急败坏地说:“他妈的他躲在家里,要空调有空调,要洗澡有浴室,就不管我的死活,老板他妈的都是狗娘养的。”阿凡提大叔说:“老板就是这样,老板不狠心,怎么当老板?”我说:“我的性命迟早要出脱在他们手里!”阿凡提大叔劝了我一会儿,说:“你走不走?我的车空着。”我说:“你先走吧,我要等他一下。”

阿凡提大叔走后,我抽着烟,生了一会儿闷气。胡大麻子还是坐在那里,不说话,不哭,不动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像在跟谁赌气似的。我大声说:“老胡老胡,你想怎么着?怎么也吱一声啊。”

胡大麻子站起来,东走走西走走的,提了一把雪锹,开始挖坑。我想他终于决定挖坑了,就想再找一把铁锹帮他一起挖,可是胡大麻子只带了一把雪锹,还是一把塑料柄的雪锹,看他在那里挖,软软的使不上劲。一锹下去,锹柄一弯,地下是一大块岩石。胡大麻子却还在一锹一锹地挖,挖出了好几个白点。我说:“换个地方罢。”他好像没有听见。我抓住他的手臂,说:“别挖石头啦,换个地方。”

他这才明白过来,换了个地方挖,可又挖到了岩石。再换一个地方,倒是挖到了泥土,可是没挖几锹,就喀的一下,雪锹柄就连根折断了。胡大麻子一声不响地扔下雪锹,又去坐在那堆岩石旁边,拿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另一块石头,叭一下,又叭一下,又叭一下。

我心底升上满腔热辣辣的怒火,他这是什么意思?雪锹断了,还挖不挖坑?这种事情,总不能让我拿主意吧。我准备冲过去砸破他的脑袋,刚弯腰拎起雪锹,腰部传来的感觉提醒了我,心里忽然冷静了下来,想想他都已经死了老婆了,决定不跟他计较。

我走过去抓住他的手,把石头夺了下来。他的右手无名指被石头砸出了血,我用矿泉水给他洗了洗伤口,摸了摸他的头发。我想,他已不知道在做什么了。我远远地走开,找了个地方,两手握着雪锹的铲头开始挖坑,好容易挖下了半尺深。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抛下铲头坐在地上,用力呼吸。我又感觉到头痛,总觉得嘴边空气里的氧气不够,呼出一口气,脑袋就转一个方向再吸气,好像这样就可以吸到更多氧气似的。坐了一会儿,缓过气来,觉得嘴唇有点儿干。我点了一支烟,懊恼地想,孔力飞那小子像泥鳅似的,溜得倒快,这件事本来有他一份的;还有鲁猢狲那龟儿子,事情都是他搞出来的,他倒什么都不用做。

我听到喊声,是胡大麻子在叫我。他双手卷成一个喇叭放在嘴前面,好像我离他很远似的。天色阴阴的,他看上去变得特别小。我想,反正这里土松,可以挖坑埋葬,就过去把尸体抬过来吧。

一想到“抬尸体”三个字,我打了个激灵,身子掠过一阵寒意,比较舒服,心里空洞洞的很害怕,脚底下又酥痒酥痒起来。我低声念道:“把胡大麻子的老婆抬过来,把胡大麻子的老婆抬过来。”这样念了几遍,心里的感觉也没有变好。我的胆子怎么变小了呢。我只好骂自己:“妈拉个巴子。”

胡大麻子听到我骂人,讨好地笑着说:“你别生气,我格老娘都闹糊涂了。这样到处找地方挖也不是个办法,我想找些石头堆起来算了,你说可不可以?”我说:“那边的土好像松些,我刚挖了一点。”这句话一出口,我只好再次暗骂自己愚蠢,他自己都放弃了,我他妈的瞎起个什么劲啊。

他愣了一下,说:“那……那边可以挖……个大坑吗?”我说:“我只挖了这么一点点大,能挖多大我不知道,”我比了一个小钵头大小的圈,“不到半尺深。”他偷偷向那边张了几下,吞吞吐吐地说:“不知道究竟……怎么样,你说……能够挖多大多深的?怕就怕四边都是岩石……挖不下去,又没有带铁镐。”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可是真的不知道。

他说:“移来移去的,也太麻烦了……不是……不是我怕麻烦……我是想,我们这是白忙乎一场,搬来搬去的……倒弄得她人死了还不安宁。”他说完这句话,右手打了个手势,像用力搧去面前的一只蚊子,一脸坚决地说:“所以我想,还不如找些……石头,给她搭一间小石屋,你说对……不对?”

我心里很不痛快,随口说:“好啊。”我心里想,他早说不就行了?拖拖拉拉的弄了老半天。他这样文里文气地跟我说话,又是什么意思?死掉的是他的老婆,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跟我商量有个屁用?

他说:“那要请你帮帮忙,给我找些石头来。”这次他倒不结巴了。我觉得他这样对待别的人,倒还算好的,平时遇到有人死掉,我们都是扔在路边,最多盖上些石头什么的;可是他这样对待自己的老婆,我觉得有点说不过去,而且他来的时候也没带点纸烛,也太简慢了。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笑着说:“你不看看你老婆了?万一这个不是你老婆呢?”他吃惊地张大嘴看了我老半天,忽然扑到石堆上,将石头扒拉下来。

他忽然停住手,一会儿又扔出两块石头,然后又停了手看。我凑过去,看见一张干瘪的脸,颜色就像黄牛皮,嘴边结着几个黑色的血块,头发像茅草一样蓬乱。

我只敢看一眼,连忙退回去。胡大麻子脑袋转来转去地看着那张脸,辨认了一会儿,喃喃地说:“没错,是她,没错,是她。”他回过头来,强笑着对我说:“是她,没搞错。”我说:“你看清楚了?”他愣了一下,说:“我再看看我再看看。”

我又凑上去,伸头张了一眼,发觉跟第一眼看见时不大一样,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好像不那么干瘪了,反而有些浮肿,一双半开半闭的眼睛,随时要睁开来似的,嘴唇裂了几道口子。这张脸虽然没有一点儿活气,却有一股凶相,她生前也许很泼悍吧。我心里有些堵,说:“没错就好,你拿石头给她盖上,我再去捡些石头来。”

胡大麻子索性蹲了下来,两手虚捧着那张脸,用大拇指划开一些头发,说:“她头上有一个疤,我记得她头上没有疤的。”我说:“她走那么多路上来,弄出一个疤又不稀奇。”他说:“你看看,格老娘这是个老疤,不是新碰破的。”

我看见疤痕发亮,恐怕有半年多了,就说:“那这个女人是不是你老婆?”他说:“是的是的,是我老婆没错,可是她怎么会有这个疤呢?”我说:“你三年没见她了是吧?这三年中,她在做什么?”他说:“她还能做什么?格老娘还不是在家里种田砍柴,养猪烧饭。”我说:“这不就行了?种田砍柴难道不会受伤?”他没有说话,缩回了手。我似乎看见他的两个指印陷在了那张脸上。

这时,又一辆大卡经过,而且也是朝界山大坂方向去的。我们背对着路,大卡也没有停下来。我忍不住一脚踢飞一颗石子,骂道:“他奶奶的你这个胡大麻子,磨蹭了这么久,要是早些动手,我们可以搭这辆车走了。”

胡大麻子看了看那辆卡车,扭扭捏捏地说:“我再看看她的脚行不行?”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为什么?”他说:“我认识我老婆的脚。”我笑着说:“行,有什么不行?你不认识老婆的脸,只认识她的脚,这一点儿也不奇怪。”胡大麻子将脸皱成一团,不好意思地说:“她的脸已经有些变形了,我……有点儿吃不大准。”我说:“难道她的脚就不变形了?不过天下的老公,能认出老婆的脚的也不算多。”

他看着我动了动嘴唇,又低下头默默地走到另一头,用手挑开几块石头,这才说:“她脚底板……脚底板还有一个刀疤,是个旧伤疤,我儿子小时候柴刀扔在地上,她赤脚走路,不小心踏上了。”我随口问:“你孩子多大了?”他说:“大的十七岁了,小的十五岁,还有个女儿,十二岁。他们都很聪明的,很会读书,格老娘年年有奖状拿回家。”我说:“你怎么知道?你都三年没回家了,你怎么知道……”我隐隐看到一只肮脏的土黄色跑鞋露了出来,就停了嘴不说下去。

他停下手不再扒石头,仔细看了看,一只手拽住鞋跟,一只手捏住鞋头,使劲脱鞋子。也许脚有些肿胀,鞋子怎么也脱不下来。他有些急了,开始解鞋带,两只手抖抖豁豁的,解了半天才解开,又像拔河似的拔出了鞋子。他仔细看了看那只脚的脚底板,抬起头对我说:“是她,不会错了,是她,你来看……”

我挥了一下手说:“好了好了,我看了又不认识,我认识才怪呢。”他看了看我的脸色,喃喃自语:“真的是她。”他好像还不相信这件事,拿起一石头,想了想,又给那只鞋系上鞋带,这才拿起几块小石头,盖上她老婆的脚。

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胡大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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