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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一部 毛娘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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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二部 跟班(一)

跟班

自从我得知库地大坂堵车的事情后,从那边只来过一辆吉普车,估计是前一天停在麻扎大坂的。吉普车没有停下来,一溜烟地过去了。一直没有叶城刘师傅的消息,我只好空劳劳地等在界山大坂,没事做就不停地喝矿泉水,然后就不断地往山坡上跑,找地方撒尿。这也有好处,可以活络活络腿脚。卡车半路抛锚的事虽然经常发生,可是等了一天一夜,我已经有些焦躁。

在红柳滩方向,山的后面似乎升起一片灰尘,隐隐地闪动。灰尘好像越滚越近,渐渐地看到,似乎有一辆车开过来。我有些意外,站在山坡上伸直了脖子张望。不是说库地大坂今天堵车了吗,这么快就通了?不然这些车怎么过来的。果然,没多久就看见驶来几辆卡车,互相隔得远远的,每辆车后面都扬起一团尘土。在这种破路上,车子不能离得太近,否则就会尘土扑面,简直看不见路。

第一辆车鸣了鸣喇叭,接着一辆辆传下去,一直传到最后一辆。他们这样鸣喇叭,是因为听说了我的事情,跟我说:小子哎,听说你抛锚了,哭去吧。

一溜车在路边停下,司机们陆陆续续围上来,每个人都朝我乱扔香烟,所以我身边像下雨似的,掉了一地的香烟。他们跟我一起在山坡上坐下来,七嘴八舌地问我情况,问要不要带东西,嘲笑我的运气,同时还不忘互相吵嘴。我几乎没有机会说话,他们就一个个上车走了。我感觉就像身边轰轰隆隆地涌过一团热辣辣的火烧云,没等我回过神来,又听得一连串喇叭响,接着就只剩下汽车卷起的满天尘土。估计他们在库地大坂堵了一段时间,所以急着赶路。我只能捂住口鼻,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人扑打衣服的声音,睁开眼睛,看见黄克勤还坐在我的身边,头发上脸上眉毛上白蒙蒙的都是灰尘。我鼻子干得发痒,就一边掸着衣服、头发和面孔,一边说:“这帮人可真疯。”

黄克勤笑了笑说:“他们叫我跟你说那句要紧话。”我说:“叶城的刘师傅带口信来了?”他点了点头说:“是啊,刘师傅说,让他来看看是可以的。”我说:“那太好了,他说了价钱吗?”他说:“价钱有点咬人,三千块钱。”我说:“这就麻烦了。”他说:“刘师傅还说,这次修好了是这个价,修不好也是这个价。他说没有看到你的车子,不能保证修得好。”我说:“这有什么修不好的?换掉传动轴不就行了吗?”他笑着说:“刘师傅就是这样,什么都会预留一条后路。”

刘师傅做什么事都是有道理的。有一次我到叶城,去他的修车店换轮胎,他过来看了一眼,就坐回他的破椅子,两腿跷得老高,死活不肯给我修。我再三问他为什么不肯修,他斜眼看着我,说:“我在这里开了十多年修车店,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懒的人。”我说:“我怎么懒了?”他说:“你不爱洗澡不要紧,怎么也不爱洗车?”我洗不洗车跟换轮胎有什么屁关系?就算他喜欢车子,爱车胜过爱老婆,总不能强迫我也跟他一样吧,就知道刁难我。不过他的技术也真是好,他修不好的车,基本上可以砸掉了。

听说刘师傅要三千元,让我脸上的肉颤抖了半天。不过能请得动他,我也算够有面子的了。他要放下手头的活,留下他的徒弟在修车店里撑市面,自己路远迢迢地花两天时间,跑到这个荒野来修车,这样的决心可不容易下,因为从叶城上来,到海拔五千多米高的界山大坂,一路是冒着生命危险:沿途差不多地方都荒无人烟,车子还要在险峻的盘山公路上绕来绕去。这种道路,就是我们跑惯了的人,每次出来也心惊肉跳,更不用说刘师傅了,他天天守着个修车店,在我们眼里是养尊处优的那类人。

所以,刘师傅开出的价钱其实也算不得贵。可是我在一个小公司开车,公司的头儿老胡又是个出名的小气鬼,管财务的那个女人虽然不到三十岁,却得了陈大妈的绰号,比胡总经理还要靳,每次报销都好像割她的肉似的。

但问题不全在胡总和陈大妈,主要问题在于三千块是个不上不下的数字。数字小一点,公司报销一部分,我自己掏一部分,也就罢了;如果数字够大,就找保险公司去了,也不用我伤脑筋。三千块钱,找保险公司不合算,怕下次万一出了大事,就不能足额赔付;找公司报销,只怕磨破了嘴皮,最多也只会给我报一千块,扣我的奖金那是不用说了。所以如果损失不大,我们宁可自己掏腰包。像张师傅、小白他们的单位比较好,报销也爽快,比我们幸福,还有很多司机,老板是亲戚,也比较好说话。

黄克勤替我点上烟,自己也点上了,然后开始掸他裤腿上的灰尘,说:“你车子抛锚已两天了吗?”我说:“是啊,昨天坏的。库地大坂什么时候通的?”他说:“我到的时候刚刚通,运气还不错。”我说:“三千块钱实在太贵了,老板恐怕会让我自己掏钱。”他说:“就是这个话。哪个老板都这样,都只知道赚钱,不管我们死活。”我苦着脸说:“老板只会说,你再想想办法吧。我都这样了,我怎么想办法?”

他说:“就是这个话。我的老板也一样的德性。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小事故,要赔两千多块钱,老板死活不让我通知保险公司,又只给我报销五百块钱,我自己掏了一千七。”可是我还是心存侥幸,希望老板忽然良心发现,能给我全额报销。我说:“你到了狮泉河,给我老板打个电话,问问这个价钱行不行。我可不敢做主。”他说:“行。”

其实我跟黄克勤并不熟,所以也没有什么话说。他陪我坐了一会,就开车走了。我回到驾驶室,就着水吃了几块饼干。两天没吃饭,肚子空落落的,人有点儿虚。

傍晚,风大起来,呼啸着掠过荒原,像一群群无形的动物奔过。天上悬着大团大团的云朵,起初还是白亮亮的,看得人眼睛都花了。但没多久,就变得像夏天阳光照射下的炭火——炭火还使劲撑着它的红色,已撑得红色上盖了层薄薄的灰白——云的颜色将四周的山影映得红晃晃的,没有了平时的雄阔,变得深远幽暗,远远一望,那种薄红就依附上我的眼睫毛,让我感到有些不舒服。

这时候,阿三来了。他是跟张师傅的车来的。

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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