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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一部 毛娘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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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跟班(三)

第二天上午,阿三没来找我。照道理,应该是我主动去找阿三,看看王良材他们有没有需要帮忙的,看看有没有赚钱的机会。可我对自己的身份和现状心里没底,第一顿饭又吃得不舒服,所以我在街上转一转,又跑到台球摊上与苗小刀他们瞎混了。苗小刀请来的高手已经回去了,他们又不是我的对手,所以只肯与我清打,不肯赌钱。我知道他们跟我打台球,也算是照顾我的面子了,毕竟是赌友。

打到第三盘,我不小心将黑球撞进中袋,输掉了,就将球杆交给别人,站在边上看别人打球。苗小刀用肩膀挤了我一下,说:“喂,你昨天去开车了?”我说:“也不算开车,只是帮人家一个小忙。”苗小刀拍拍我的肩膀,阴恻恻地笑笑,说:“阿三叫你去的?”

苗小刀也有二十三四岁了,可老是像小孩子装大人一样,笑起来一脸阴险奸猾。我已经看惯了他这样子,所以也没在意,随口说:“是啊,我在路上遇到他。”苗小刀说:“他叫你去你就去啊?”我说:“我没钱了,我他妈的得赚钱了。”苗小刀说:“没钱了他叫你去你就去啊?”他转过头去,对大伙说:“你们听见没有?他说阿三叫他去他就去。”大家都怪模怪样地冲着我笑。

我脸上发烧,拽着苗小刀的袖子,将拉他到一边,问:“怎么回事?我不过是跟阿三出去一趟,你们怎么都阴阳怪气的?”苗小刀哈哈笑着说:“没什么没什么,挺好的事,谁阴阳怪气了?”我说:“我们是朋友是不是?”苗小刀嘻嘻一笑,眼睛一直朝着台球摊看着,没回答我。我说:“我如果跟阿三在一起,你们就不当我是朋友了,是不是?”苗小刀捂着嘴笑,含含糊糊地说:“怎么会怎么会?”我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都怪里怪气的。”苗小刀说:“没有没有,哈哈哈,真的没有阴阳怪气。”

当时我心里的想法是,在阿三和苗小刀他们之间,我必须挑选一方做朋友,不能脚踏两只船。其实这种想法很莫名其妙,谁都不会计较我有多少朋友。可那个时候,我感觉遭到了苗小刀的笑话,反应有些过于强烈,因为我当时在狮泉河人生地不熟,对双方都比较在乎,我心里是比较喜欢跟苗小刀他们玩闹,但为了活下去,又不得不跟阿三混。

所以我装出推心置腹的样子,对苗小刀说:“我一直以为阿三是王老板的人,王老板是王县长的弟弟,昨天晚上我才知道,阿三根本不是王老板的人,只是王一鸣的跟班。”苗小刀轻呼一声,说:“哦,真的吗?”我说:“昨晚在那里吃饭,我就看出来了,王老板客客气气的,可是王一鸣不一样,拿他当佣人看待。”他尖叫着惊叹着说:“嗬嗬!这样啊?我怎么不知道?”

台球摊上的那帮人都抬起头向这边看。我不理他们,自顾自说:“阿三这么个大男人,当了一个小孩子的跟班,难怪你们都看不起他。”他摇着头怪声怪气地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只有我们被人看不起,哪有我们看不起人的?我们是小流氓啊。嗬嗬——”我说:“我愿意这样落魄吗。也难怪你们看不起我,因为我他妈的是阿三的跟班。”苗小刀忽然两脚乱跳,大声说:“喂喂,你们听见没有,他说他他妈的是阿三的跟班!”

那帮人呵呵嘻嘻地乱笑,乱吹口哨。我无所谓。我独自离开台球摊,闷闷地回到住处,蒙着头睡觉。

阿三跟苗小刀似乎有过节。狮泉河地方小,骑自行车从一个地方到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不出镇,十几分钟就够了,所以大家都喜欢自行车。奇怪的是,苗小刀常在台球摊上玩,他的自行车经常会被人拔了气门芯。他们偷偷侦察了几次,都没抓住,但有一次我偶然发现,是阿三。我看见他躬着背拔出气门芯丢在脚下,悄悄溜走。看起来,阿三跟苗小刀有点小小的过节,这过节恰好大到阿三需要不断地小小报复一下,却又没有大到将苗小刀的气门芯扔到垃圾箱里。我想,阿三年纪老大不小的,做事情这么卑鄙,比小孩子还不如。不过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苗小刀,我觉得说不出口。

后来我跟阿三熟了,问过他跟苗小刀究竟有什么梁子,他涨红了脸,死活不肯承认,既不承认他与苗小刀有过节,又不承认是他拔的气门芯。我还见过他很凶地向一个戴着绒帽的小叫化要钱,这件事我没有问他。

那天晚上十一点,我还躺在床上,晚饭也没吃过。阿三敲门进来,小心地在床尾坐下,犹犹豫豫地说:“明天有一趟去改则的车,你愿不愿意去?”我说:“去改则做什么?那里太高了,我头晕,我肺吃不消。”阿三说:“三百块。”我说:“平分?”阿三说:“不是平分,你三百我三百。”我想,有三百块钱,那倒可以商量,就问他去做什么。他说去接淘金的民工,大概有十多个人。我说:“这不是开黑车吗?”阿三没有回答,只是问我去不去。我问:“改则到狮泉河的车票,多少钱一张?”

从改则到狮泉河,坐藏羚羊公司的客车,将近三百元一个人。但淘金汉从来不坐客车,都是找货车扛大厢,工头会包一辆货车。所以我估计这趟车,少说也有两千块钱。阿三红着脸说:“好吧,我跟你平分,每人四百块钱。我是怕独自开几天车会吃不消,正好你也有空闲,所以才来叫你的。”我眨巴着眼睛,一个劲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一着急,连脖子也发红了,笑着说:“好吧好吧,给你五百块,这还不行吗?其余的钱是一鸣的,到时候说不定我还是你拿得多。”

我说:“行。可是我有个条件。”阿三说:“你说你说。”我说:“以后万一在他们饭店里吃饭,我会盛我自己的饭,但不会给别人递碗递筷。”

阿三突然向后一仰,脸一下子变了形,变得像个歪把葫芦,脸色煞白,两只白多黑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地看着我。他的两片嘴皮卜哒卜哒地乱颤乱磨,渐渐磨出一层口水,涂在嘴唇上晶晶发亮。

我被他惊恐的眼神看得有些害怕,连忙避开他的目光,说:“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有些不习惯。以后他们家的饭,我不去吃就是了。”我心里却在盘算,一顿饭就算只吃一碗面条,也是五块钱呢。

阿三仰起了脸,扁着嘴用力皱了皱脸皮,点点头说:“我知道你觉得我没出息。不过我迟早要风风光光回去,让老婆孩子看得起,让邻居看得起。”他的这个动作,好像是要将眼泪憋回去。我只好装傻,说:“什么?什么老婆孩子?你在说什么啊?”

他站起来说:“明天早上十点钟我来叫你。”他驼着背往外走,顺手替我关上门。

我心里有些抱歉,他这是给我生意做呢,就算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过分。我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往他的伤口里扎刀子,实在不够仗义。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阿三上路了。这一趟车从狮泉河到改则,拉了二十来个从湖南来的淘金工,一直到古格。我也没有问那些淘金工,每个人付了多少车钱,反正我有五百块钱到手,也挺满意了,犯不着打听这种事情,反而惹出麻烦来——谁知道中间人赚了他们多少钱呢。我跟阿三轮流开车,送他们到矿上,虽然路况不怎么样,但一路上还算顺当,只死了一个淘金工,而且也不是因为高原反应死在车上的,而是在路边打尖时,不小心掉进山谷摔死的,怪不得我们。

我们开了四天车子,才回到狮泉河,两个人都已累得没心思说话。我从阿三手上抓过五百块钱,就澡也不冲,七冲八跌地回去睡觉了。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去小吃部填肚子,然后胡乱冲了个澡,又去睡觉。

睡到晚上九点多,我口渴难熬,倒了杯茶喝着,阿三又来了。我精神一振,连忙坐起来问:“是不是又有活干了?”阿三说:“没有。”我说:“那你有什么事?”阿三说:“我就是来坐坐聊聊天嘛。”我说:“你昨天拿了多少钱?”他说:“五百。”我说:“王……他们没说什么?”他说:“没说什么,只是叫我以后不必着急给你钱,他们会给的。”我一时没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等我明白过来,就有点替他气闷,所以也不顾他的脸面了,说:“是王一鸣这小子说的吧?”

阿三笑了笑,说:“五百块钱,这点儿小钱,要是在过去给我立远点,根本不会放在我眼里。”我看了看他,打了个呵欠说:“你当然不会放在眼里。”他忽然有点局促不安,扭扭捏捏的,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方便说。我说:“你是不是有事情?”他慌慌张张地说:“没事没事,真的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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