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一部 毛娘 -- 商略

共:💬42 🌺87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原创】跟班(六)

云色渐渐地淡去,变成嫣红,很快转成灰黑色。云层散发出一股股寒气,随着劲风,直透入我的裤管。黄昏总是这么短暂,云朵似乎刹那间变成了乌云,天色全黑了,云朵浸没在夜色中,几粒漏下的星星发出惨白尖锐的光,刺得人身上发冷。我打了一个哆嗦,从驾驶室爬到后排铺位上,睁着眼睛看着黑暗。

车窗外有微微的亮光闪动,偷偷摸摸的,像极远处的闪电。我半闭着眼睛躺着,耳朵边充满了寂静的嗡嗡声。忽然,一道刺目的光划过半空,接着听到了汽车声。汽车远远的鸣了两声喇叭,像白鹅吭吭的叫声。汽车在路边呼的一声停下来,司机大声叫:“歪脖子!歪脖子!你在吗歪脖子?”

声音里透着膘肥体壮,听上去特别厚实,是张师傅来了。因为我说话时,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偏偏脑袋,所以都叫我歪脖子。我赶紧答应着爬起来,脚踝骨差点崴着了。

张师傅五十多岁了,方脸大耳,高大壮实,长得像牦牛一样,小腹微微鼓起,我们都说他长着一副福相,但他总是说:“鬼个福相啊,我他妈的有福相,也用不着在这儿拚二十多年老命了。”他在这条道上跑了二十多年,从没出过事。在这条道上跑的司机,十有八九得到过他的帮助,十有四五是他带出来的,无论谁见了他,都服服帖帖的。他威信既高,人又霸气,喜欢教训人,一不高兴就没眉没眼地骂人,让人下不了台。

三个月前,他托小白带一个朋友到叶城。但那时路上来往的游客多,一个座位就值三百块钱,因此小白一心想带游客,不情不愿地推托,说已经和几个客人约好了在路上等。没说上两句话,张师傅当场就跟他翻脸了,破口大骂:“你别不识好歹,你不记得你翻车的事了?你以为你是谁?我说一句话,看哪个地方还会让你装货。”小白被骂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又发作不出来,最后还是不得不带上了那个人。

我们听说了这件事,都骂小白太不识相,为了几个小钱弄得这样没脸。小白怒气冲冲地说:“你知道他要我带的那小子是谁?跟他八杆子都他妈的打不着,好像只是路上认识的人,看得他可怜兮兮的,就介绍他到矿上去做会计,结果呢,这小子半点不争气,什么卵账都算不明白,只能烧烧饭,等于吃白食。我去矿上的时候,还跟那小子还吵过架。张师傅他明明知道我跟那小子吵过架,还帮我骂过那小子,怎么又让我带他?如果是你你愿意不愿意?这一路上还伺候老爷似的,跟我吃跟我住,不花一个钱。”

跟张师傅赌钱是最没劲的。他赢钱的时候笑眯眯的,也不出声。输不上五百元钱,就黑起了脸,脸上像长满黑芝麻一样,谁笑一笑,准会挨一顿臭骂。有一次他在打麻将,一圈牌没和过一次,脸色已不好看,我就坐在他边上给他出主意,结果又将别人的牌打和了,他就埋怨我不会打麻将,净出馊主意,还说我给他带来了坏运气什么的。我那时还不知道他脾气这么臭,反驳说:“牌在你手里,我只是参谋参谋,又没强你打这张牌。”他大怒,丢下牌要揍我,吓得我赶紧逃走。后来我才知道,司机们都不愿意与他赌,幸亏他没什么赌瘾,也愿意当看客。

张师傅对我可真不错。他与狮泉河的小流氓苗小刀有点儿交情,苗小刀又与我有点儿交情,这样我就认识了张师傅。有一天,张师傅对我说:“你不是开过大卡吗,跟我走几趟怎么样?”就这样,他带我上路跑了一段时间,又替我介绍给运输公司。所以这条路上的司机个个怵他,最怵他的是我。

我听到是张师傅的声音,就连忙披上大衣跳下车,搓着手走过去。我搓手时总会碰到指甲边上翘起的皮,疼得我咧歪了嘴巴。两只手粗得像麻石,只有指甲边上的肉最嫩,皮肉绽破了口子,不小心碰上了就会流血。

张师傅也跳下车。这家伙身材太魁梧,站在我面前,我就觉得自己像纸片儿。他从车上跳下来,“咚”的一声,结结实实的,像掷下一块大石头。他哈哈笑着走过来,用力拍拍我的肩膀,说:“轮到你了啊,上次臭娃子的龟儿子鲁猢狲的车在红柳滩抛锚,也耽误了好几天。不过那小子运气好,有吃有睡的,都是饭店管待,你这就可怜了。”我哭丧着脸说:“我真是倒透了楣,只好喝西北风。”张师傅说:“没关系没关系,难得喝两天西北风,哈哈哈。”我说:“也不知道要喝几天西北风呢。”

张师傅回过头喊:“阿三阿三,你在做什么?还不拎下酒来!”我一愣:“阿三?阿三来了?他来做什么?”

驾驶室的门打开,露出阿三的尖脑袋,接着是他身上的那件破军大衣。他抖抖霍霍地跳下车,哈了两哈腰,跟我打招呼。我知道他在叫我的名字,但他的声音太低,刚出他的口,就会掉到地上没地方拣,何况外面风这么大,这么低的声音一出口就被吹跑了,根本传不到我的耳朵。

驾驶室的灯光在他身后亮着,好像要吞没他似的,又好像要吐他出来似的。他头上乱七八糟地竖起的几缕头发,在灯光中黄黄亮亮的发抖。风一阵一阵吹来,他的头发猛地散开来一下,又猛地散开来一下。这天可真够冷的。

我心里挺奇怪的,阿三一直在狮泉河混,从来没见他跑出来,怎么忽然跟着张师傅来这儿了?不会是犯了什么事逃出来的吧?我想看看他的脸色,但他背着光走过来,脸上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他手里拎着的一捆东西,在灯光里前一下后一下地晃着,那自然是张师傅带给我的酒。

我走上两步,大声说:“阿三阿三,你来做什么啊?”我看不清阿三的脸,只感觉到他似乎咧着嘴笑了笑,但很快低了低头,好像笑得不够好,要将笑藏起来似的。张师傅说:“他来做什么?亏他也有做人的想法,说这样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想去阿克苏、库尔勒碰碰运气。这不,我就将他带上了。”

阿三将酒递给我,马上缩回手,局促地用手背擦擦腰背。我冲他笑笑,看看酒,是用塑料绳捆在一起的四瓶二锅头,忙说:“这酒……这酒……”我好像被阿三传染了,也有点局促。张师傅说:“不是给你开车喝的。你在这里傻等着,喝两口酒暖暖身子。”

我拎着酒爬进驾驶室,请张师傅和阿三也进来坐。我说:“后半夜可真够冷的。”张师傅说:“别喝多了,喝醉了出来打醉拳,遇到狼有你小子好看的。”我说:“我怎么会喝醉,这点准则我还是有的。”张师傅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有准则,才敢带酒给你。你还有什么需要的,跟我哼一声,我叫人给你带来。”我说:“也没什么,叶城的刘师傅带信来了,要三千块钱才肯来看看,还不担保修得好。我不知道老板肯不肯出这笔钱,已经托人去问老板了。”张师傅说:“我知道了。”

我这时却满脑子在想阿三的事情。真没想到,他终于也会下决心离开狮泉河。在我的感觉中,他就是狮泉河的一部分,没有了他,狮泉河似乎就会过于顺眼、过于敞亮了。当然,我也不是希望他继续做王一鸣的跟班——他这么一个三四十岁的大男人,做一个二十岁孩子的跟班,本来就让我恶心——我的想法有些恶毒,我只是觉得,在阿克苏或库尔勒混不了多久,他就会怀念在狮泉河的幸福生活。

我又想,阿三决定离开狮泉河,一定是对自己这几年的生活太不满意,甚至失望透顶了。他过去一直在狮泉河瞎混,我估计他是没有勇气真的去实现他的幻想。究竟出了什么事,才让他下这样的决心?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说:“好,好,碰碰运气,碰碰运气。”他使劲地鼓了鼓腮帮子,使劲地看着我说,“我还要回去看我的老婆孩子,我总得好好做出点事情来,才能风风光光回去,让老婆女儿不觉得我丢人。”

过去他重复着这些话时,脸上会有一种沉迷的表情,这次却流露出一点狡黠。笨人总是这样,他说话不能有言外之意,一旦有了言外之意,就会得意忘形,大打眼色,生怕人家听不出来。我知道他是想用这种表情告诉我,他一直跟我唠叨的那些话,并不是信口胡吹的,是算数的,他现在出发,就是要开始动手去做了。

可我总是想——我现在也这样想,阿三这辈子,怕是再见不到他老婆女儿了。

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