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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一部 毛娘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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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跟班(五)

我虽然没有杀过人,放过火却是真的。七年前,我烧掉了自己家的房子。

我的老家在淮阴乡下,父母是种地的,哥哥在淮阴城里,跟嫂子一起摆摊卖早点,每天卖完早点,就去车站之类的地方拉板车。他说他会供我读大学,可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整天在家里混,游手好闲的,自己也觉得不是个事儿,就考了驾照,先是在淮阴的搬家公司干,觉得挣不着钱,就进了一家运输公司,每天开超载车。开卡车就是这点伤脑筋,公路上到处是穿制服收钱的人,不超载非赔钱不可。幸亏汽车制造厂总是替我们着想,造出来的三吨车可以载十吨,十吨大卡载上二十吨也没问题,所以我们还能混口饭吃。

在淮阴城里,我交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名叫叶姗姗。我哥哥曾见过几次姗姗,很看不上她,一直劝我跟她分手。我当然不会听他的。他是个很笨的人,脑子一根筋,我常常捉弄他。我说:“如果你跟嫂子离婚,那么我也跟她分手。”他惊愕地问:“你嫂子怎么惹烦你了?”我说:“姗姗怎么惹烦你了?”

过年时,我哥哥向爹妈告了状,还骗得爹妈也反对我跟姗姗找对像,气得我跟他拍桌子吵架。我说,我找的对象是跟我结婚的,又不是跟你结婚,你操这个闲心,不是太无聊了吗?他说,你找个洗头妹,我们一家人在村里,谁还抬得起头来?我说,我以后又不会住在村里。我还说,如果不是你这个大嘴巴污蔑姗姗,到处乱说,村里人谁会晓得我老婆曾经做过什么?吵到最后,他说:“她是一个洗头妹,以后你们结婚,生了孩子,你能保证那孩子是你的吗?以后我们迟早要分家,我们父母传下来的家产,很可能落到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手里,你愿意我可不愿意。”

我跳了起来,走到门口,用打火机点着了屋檐下的柴草堆,说:“你这么在乎家产,现在一把火烧光,叫你没家产可以分!”爹妈和哥嫂都跟了出来,看着我点火。

柴草豁豁地烧了起来,火舌舔着了板壁,板壁很快也熏黄变黑,呼呼地着了。爹拿过搭幺门上的一件旧棉衣,想扑打火苗。不料,哥哥铁青着脸,一把拖住爹,大声说:“让他烧,让他烧!”我浑身发热,额头冒汗,眼睛也冒出了火,恨不得将哥哥生吞了。

妈看到这场景,大哭起来,向火堆扑过去。我再也坚持不下去,赶紧拉开了妈,从爹手中抢过旧棉衣乱挥着,想扑灭大火。可是已经慢了一拍,火越烧越旺了。妈和嫂子端着脸盆泼水,爹担了水桶去井头打水。我偷空回头一看,只见哥哥叉着手站在一边冷眼旁观,脸上似笑非笑的。后来村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扑火的扑火,递水的递水,哥哥这才感到不好意思,一起动手救火。

这场火损失惨重,烧塌了我家半边屋子。幸亏那天风势不大,没有烧到邻居的房屋。

救灭了火,妈和嫂子哭哭啼啼,哥哥又开始骂骂咧咧起来。爹听得心中烦恶,将哥哥夹头夹脑骂了一顿,说家里搞成这样,他该负最大责任。哥哥这才闭上了嘴。当时我一声不响,其实已起了杀心,如果不是爹这一顿痛骂,说不定到半夜,我就将哥哥砍了。

那天夜里,我睡在乱七八糟的家里,思前想后,气闷得胸口要爆炸,觉得再也没法子待下去,就悄悄起床,连夜出走,在韩母墓那边找了个避风的角落,缩着头等到天亮,跑出来拦了一辆车。

此后,我再也没回过家,也没见过姗姗。其实我跟姗姗也不是要死要活的那种,只是跟哥哥呕气,越呕越弄得像死活分不开似的。后来我从江苏跑到河南,又从河南跑到湖北、四川,一路上或者打工,或者做小生意,或者受骗上当,或者骗人上当。三年下来,倒是积了点钱,凑了两万元的整数寄回家去。我胡乱混着,最担心的是妈,怕她受不了。我之所以寄钱回家,就是告诉她我还活着,而且混得还行。后来我越走越远,到了贵州、云南,终于跑到了西藏。

这些事我当然不会告诉阿三。我说过,在路上跑的人,除了特别要好的朋友,互相间从来不说这些私事,也从不打听别人的私事。所以我说曾经杀人放火什么的,阿三听了,也只当是一个笑话。

阿三在狮泉河混了几年,算是王一鸣的朋友,其实他并没有朋友,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每天心里转来转去的那些事,一直憋着,也挺难受。这次遇到我,觉得可以说说,所以就烧包起来,不停地吹牛。也就我这个人,可以让他吹吹牛。

总之在那段日子,他像小和尚念经似的唠叨个不停:以后一定要赚一大笔钱啦,要风风光光回家去啦,要让老婆和女儿过上好日子,再也不会看不起他赶他出门啦,这一套话总是挂在嘴边。开始几天,我听了他四五遍唠叨,就烦得要掐他脖子,但后来听惯了,就当作是他的呼吸声,不理就是了。

后来我开上了卡车,与这条路上的司机混熟了,发现司机念叨家人的方式,与阿三大不相同。司机总是说,出一趟车,回家见到老婆,总是特别高兴。或者说,在西藏开货车,这个活是挺危险,天天担惊受怕的,不过一想起家里有那么个人等着,心就会放平一些。这些话听起来,与阿三的话也没有大的差别,不同的是,司机正过着的那种日子,阿三呢不过是在做乱梦。

但当时我可没有阿三那样的雄心壮志。我就算回家去,也没什么意思,姗姗想必也早已经嫁人了,别人见了我,想起来的第一件事,必定是那个放火烧掉自家房屋的小子回来了。我回去又做什么?在外地打了这几年滚,我也早已不恨我哥了,觉得他那时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我换成了他,说不定也不愿意有这样不长进的弟弟。这几年来,照顾爹妈的又是我哥哥,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以后我想怎样,我是一点儿打算都没有,老话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句话我也受不起,那样的和尚,毕竟还有撞钟这么一个正当工作,我没法比,只好做一天的人呼吸一天空气罢了。阿三说起他以后要怎么回家怎么待老婆女儿,我听着听着,有的时候也会产生错觉,好像他那些个空头的打算,也有我的一份。等我回过神来,胸腔里就像撒了一大把石灰似的,既淡出鸟来,又辣得烧心。

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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