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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一部 毛娘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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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跟班(四)

后来我慢慢地悟出来,他这天晚上的慌张局促,是因为他心里有些话想说出来,但又拿不定主意。其实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他是想吹牛罢了。当时我跟他不算熟,所以他没有勇气跟我吹牛。

等我们熟了一点,在他有空闲的夜晚,他经常带上一瓶劣质白酒和一包花生米,跑到我的住处,拖过一张破桌子,坐在床上跟我喝酒,吹牛皮。他这么一个老实头,吹起牛皮来也不要性命,有时候吹牛吹得入神,常常将自己骗得容光焕发。

那天夜里,他跟我吹他的女人,说:“不是谝你,那时候我有两个女人——除了我的婆姨,还有两个漂亮女人,都是心甘情愿哭着喊着要跟我的。哈哈哈,她们当然是看上了我的钱。”我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最狠你最狠,这狮泉河的店铺十有八九是你家的。”他说:“我是说真的。我是说我在陕西那会儿,钱来得容易,我也是大场面上的人,一夜间进出几万十几万的,平常得很,我婆姨看见我带女人回家,当着人的面,屁都不敢放一个。”我说:“没人的时候,你跪搓衣板还是睡柴灶间?”阿三摇手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她哪儿敢?我女儿叫那两个女人阿姨,我老婆也不敢吱一声。”

我听着他这样没边没沿地吹牛,越来越相信自己说得是真的,心里就有些不耐烦。我偶尔也喜欢吹吹牛,但爱吹牛的人最不喜欢遇到另一个更爱吹牛的人,搞得自己不能尽兴,所以我一定要让他难受难受,说:“那你怎么跑到阿里来了?你老婆怎么不跟你来?”他说:“我没办法啊,后来我上了人家的当,欠了一屁股债,房子也卖掉了,老婆也带着女儿回娘家了,我去找她她也不肯见我,也不肯让女儿见我,还让她弟弟赶我走。”我笑嘻嘻地说:“现在你老婆中怕已跟人家跑了吧?”他说:“不会的,她怎么会跟人跑。”我说:“怎么不会?你其实巴不得你老婆跟人跑了对不对?要不在阿里这么多天,你怎么没打听过她呢?”他说:“我当然打听过,我打听过很多次。”我说:“没下落?”他说:“没遇到我们村邻近的人。”我说:“那她跟人家跑了也是可能的。”

阿三突然变了脸色,说:“我跟你讲这些做啥?你这小子就爱看人倒楣。”我这时已心情愉快,说:“你接着说,那两个女人,是不是长得很漂亮?”阿三看了我一眼,说:“我最想的是我的女儿,她今年十五岁了,读中学了。”我对他女儿的事更没有兴趣,随口应了一声:“嗯。”他又说:“我女儿长到八岁还尿床,嗬嗬,尿床了死活不肯说,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宁可上学迟到,也要等我出门了才起床。”

他这样说着,忽然来劲了,举着酒杯说:“来来来,为我女儿干杯。”我白了他一眼,说:“我又没见过你女儿,不知道她长得漂亮不漂亮,为什么要干杯?”他拿着杯子,在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咝的一声喝掉,情绪忽然低了下去,喃喃说:“当然漂亮,当然漂亮。”一边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出去,随手带上门。

我将桌子拖到墙边,倒了一杯水放在床边,关上灯睡觉。可是酒精发生作用,我一时睡不着,大睁着眼睛,看着月光穿过窗户,照着桌上的花生米和酒瓶、酒杯。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门口无声无息地亮了一道缝,一个人影悄悄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我吓得张大了嘴巴,却不敢出声,缩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脑袋上凉凉的,似乎随时会有铁器砸下来。我心想,哪个没长眼的小偷,竟偷到我这穷光蛋屋里。

那人影一步步向我走过来。我赶紧闭上眼睛,又睁开一丝缝,留意着他的动作,打算着怎么跳起来跟他搏斗。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看了好几分钟,我冒出了一身冷汗。忽然他动了一下,我以为他要扑上来掐死我,但他却在床尾轻轻坐下了。

原来是阿三这小子,想扮鬼吓人吗。我恨得牙根痒痒的,几乎想立马跳起来揍他个头破血流,但精神一松懈,全身乏力,就没有动弹。我心里想,这狗娘养的究竟想做什么,他在街头逛了半个小时,怎么又回来了呢,逛糊涂了还是遇到鬼打墙了。不过既然是他,我也放下了心,就不跟他打招呼,看他坐着想做什么。

他今天特别奇怪,烂屁股一动不动地坐了三十六个小时,像锈住了似的。我想我应该坐起来,拉亮了灯,和他继续喝酒,但又懒得动,懒得听他吹牛或者讲他女儿的事情。正这样犹豫着,发觉他肩膀在轻轻地抽动,接着我感觉出床也在微微颤动。

这小子也不怕丢脸,深更半夜黑咕隆咚地,跑到我屋里来哭。

他开始嘶啦嘶啦地吸鼻子,擦眼泪鼻涕,然后点上一支烟。我没有理他,朦胧睡去。到凌晨三四点钟光景,我醒过来觉得口渴,想拿水喝,一睁眼看见床尾坐着一个人,月光照在他的肩上,发着蓝幽幽的光芒,骇了一大跳。

他大约感到床动了一下,猜到我醒了,说:“是我。”我说:“你要吓死我啊,怎么还不去睡觉?”他说:“我就去,我就去。”说着站起来走了。我看着他关上门,听到寂静中他的脚步声走远,才低声骂了一句:“他妈的有神经病啊。”

后来阿三还是来找我喝酒,吹牛,但从来没有提起过那夜的事情。他也还是每天当王一鸣的跟班,有一次,我看见王一鸣当街呵斥他,样子很凶,他只是讪讪地笑着,也不回一句嘴,也不低下头,等王一鸣骂完了他才走开,去做王一鸣交待他的事情。我想着这情景有些眼熟,忽然想起以前也曾见过,不过那时我觉得他脾气好,年纪大心也胸宽,不跟小孩子计较。可此时又看到这样的场面,我的看法全变了,觉得他这个人像灰尘一样,卑微无用,而且懦弱。

有一次他吹牛吹得忘乎所以,说他跑到这里是跟着朋友来可可西里打藏羚羊的,因为他听说这个行当特别赚钱,他的债说不定几年之内可以还清,到了西藏才知道这是犯法的事情,就不敢去,他的朋友倒是去了,结果听说死在可可西里了。

我听得厌烦,说:“你以为你真的够狠?不就是曾经阔过吗?告诉你也不要紧,早些年,我可是个杀人放火的主。”他哈哈大笑,拿手指点着我,装作笑得说不出话来。

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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