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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一部 毛娘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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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跟班(二)

阿三在狮泉河算得上是名人,没有人不认识他。我刚到狮泉河的时候,就跟他混过一段时间。后来张师傅劝我别跟着阿三这样的人瞎混。再后来,张师傅带我开了几次车,把我介绍到一家运输公司,这样我才开上了车。开头几年,我到狮泉河时,还会去看看阿三。阿三总是老样子。多年来,他总是老样子。我已经两三年没有跟他聊过了,偶尔遇见了,也只是打个招呼。

我记得阿三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会开卡车吗?”

当时我刚到狮泉河,开头十多天,我在台球摊上和人赌博,数额不大,每盘十元钱,但很快赢了两千多元钱。那时我什么打算都没有,觉得这样混日子很舒服。惟一让我不安的事情是苗小刀那小流氓输的有点急了,几次当着我的面开玩笑说:“你要是再这样赢下去,我就没办法了,只好在你的肚子里划一刀。”这种玩笑开着开着就会当真,所以我有点心虚,打算离开狮泉河了。

这时候苗小刀请来一个高手,跟我连续打了三天三夜台球,赢走了我三千多元钱,一下子将我的口袋打瘪了。高手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会这样,我赢来的钱非吐出来不可。可是我不敢不赌,也不敢逃,如果就此逃走,苗小刀的刀肯定会捅进我的肚子。最后我输得没了本钱,抽出皮带要换钱再赌——这条皮带值一百多块钱,已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他们才放过我,请我喝酒吃饭,还给我两百块钱,免得交不出房租或者饿死。苗小刀还送给我他随身携带的一把英吉沙小刀,然后拍着胸脯说:“你这人爽快,以后有事情尽管找我。”

他虽然这样说,但我没办法向他开口,就算开了口也未必有用。我当时口袋和肚子一样瘪,又不甘心从此坐在小饭店门口捉虱子讨剩饭,觉得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只剩下两条路,一条是死,一条是抢劫坐牢。所以我着急的是能找个工作做做。可是狮泉河地方太小,找工作并不容易,我只好整天晃来晃去的,跟人吹吹牛,蹭一顿饭吃吃。

我的腰包很快见底了,经常一两天吃不上饭,要不是苗小刀这帮赌友救济,恐怕早已饿死街头,被人扔到郊外喂野狗去了。当时我总是想,我这是在做什么呢?在贵阳混也好,在昆明混也好,就是在察隅混也好——那儿还有我一个开饭店的老乡呢,要紧要慢还能弄口饭吃,借两个盘缠用用——我怎么像白脚猫似的跑到拉萨,又跑到狮泉河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呢。半夜三更这样想着,心里就发酸,想想还是死掉算了。

那天我饿得睡不着,大清早就爬起来,木头木脑地在街上瞎转。早晨空气新鲜,弄得我更饿了,就后悔起床,心想还不如继续睡觉。这时,阿三开了一辆破卡车过来,从车窗里探出他的尖脑袋来,问我会不会开卡车。他说,他听说我过去是开卡车的。

阿三个子不高,细胳膊细腿的,似乎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所以总是躬着背,好像随时准备趴到地上抵挡大风似的。在狮泉河这些天,我经常看见他。他总是在一家饭店出入,跟老板的儿子在一起。我听说那个饭店老板后台很硬,哥哥在哪个县当副县长,所以阿三也是个有势力的人。阿三见到熟人就嘿嘿地涎着脸笑,一个有势力的人经常这样笑,可见他人很随和,简直有些卑琐。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见那个老板的儿子黑着脸骂阿三,阿三一点也不跟他计较,一直微笑着,等他骂完了才走掉。我觉得这个阿三不简单,有肚量,是个大气的人,不像他的外表那样低微。

所以阿三忽然停下车要叫上我,让我很意外。我坐上副驾室,阿三又问:“我去岗仁波齐,你去不去玩?”我说:“当然去,我早就想去了。”他的车上有许多桌椅,还有煤气瓶、煤气灶和一箱箱杂物,都是给那里的一家饭店送去的。这些东西去年冬歇时搬到狮泉河,只留一个空壳房子在山脚下。如今大雪化了,饭店要重新开张,就叫阿三送去。

车上还搭了三个游客,大呼小叫的说是要去转山,但车开出没多久,一个个就蔫了。车子在路上坏了好几次,我在江苏开了几年卡车,对付一些小故障还是有些经验的。阿三很高兴,说:“你还行,以后我会帮你的。”

听到他亲口说愿意帮我,我简直像做梦一样。我以为我正在走向死路,没想到忽然间得到贵人相助,一时有点儿激动,说:“我来开车吧,你歇一会儿。”

他和我换了位置,坐下来说:“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说:“在老家闯了祸,逃出来了。”他点了点头,说:“祸闯得很大吗?”我说:“还好吧,不算特别大。”他没有再问。我跟他还不熟,他当然不好再问。

从岗仁波齐回来,已是晚饭时分,阿三领我去见了饭店老板。老板叫王良材,这个我早就知道了。阿三笑嘻嘻地介绍说:“这是我们老大,姓王。”王老板笑着跟我握了一下手,没有说话。老板的儿子叫王一鸣。阿三说:“这是我的朋友,王一鸣。”王一鸣只点了一下头,算是跟我打过了招呼,就回过头跟他妈妈说话去了。

王一鸣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穿一身迷彩服。我经常看到他和阿三在路上走,他的姿势有点奇怪,不管走着还是站着,身子都往后坠,两条腿像两截麻杆似的突在身子的前面,所以屁股好像没有一点肉,衣服的后襟空空荡荡地摆动着。他的样子就像坐在一把高脚凳子上,凳子忽然抽掉,他的坐姿却没有变化。

王一鸣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听说你打台球打得挺好。”我连忙说:“打得不好打得不好,这不是输得差点脱裤子了吗。”王一鸣阴阳怪气的嘻嘻一笑,说:“有空我跟你去打一盘。”我说:“我哪里打得过你?”

对一个二十来岁的孩子说这种马屁话,实在够肉麻无耻的。但他是阿三的朋友,我现在想跟了阿三混口饭吃,嘴里只好这样说了,但心里头却想,他妈的,你这小子嘴上还没长毛,对我说话居然这样大大咧咧的。

厨师烧了几个菜,摆上桌子,阿三去拿了筷子摆好。王良材朝门坐,老板娘并肩坐在他边上,王一鸣坐在左首,厨师坐在右首。王一鸣一边开着酒瓶,一边斜着眼看了看阿三,叫他也坐下吃饭。

靠门的一条长凳空着,估计是给阿三和我坐的。但他们都没有出声招呼,我当然不好意思坐下,脸一阵红一阵白地看着他们,心想着是不是该找个借口走掉,免得过分尴尬。

阿三不安地搓搓手,嘴里咝咝地响了几声,偷偷看了我一眼,一屁股在长凳上坐下。王一鸣骂道:“你瞧瞧你那样子,顾前不顾后的,光想着自己触祭,怎么不请你的朋友坐下吃饭?”阿三松了一口气,忙站起来让我坐。我也松了一口气,赶紧涎着脸笑着,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傍着阿三坐下。我心里想,阿三也挺不容易的,跟着这样的老板,连请朋友吃顿饭也作不了主,就是老板的公子,这么一个半大的小孩,都可以不给他一点面子,当着这么多人骂他。

我第一次跟他们吃饭,又见他们规矩似乎很严,就不敢喝酒。但王一鸣一定要倒酒给我,说第一次跟他们一起吃饭,喝一杯酒活跃活跃气氛,于是我只好喝了一杯。但我看见阿三没有喝酒,只是倒了一杯白开水,算是陪我喝酒。

王一鸣一仰头喝完了酒,这个动作就像将杯中剩下的酒泼进自己的嘴里。阿三立即站起来进厨房盛饭。第一碗送给王良材,第二碗送给王一鸣,然后给我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去厨房传接饭碗。我心里气闷:你阿三拍马屁成精,怎么还要拉上我?但也只好站起来,灰孙子似的跟在他后面进厨房。

他盛了一碗,吩咐我给老板娘。老板娘站起来,满面笑容地双手接过,说:“啊呀,你是客人,倒让你盛饭。”我听了这句话,心意顿时平和了,连忙说:“一样的一样的。”我回到厨房里,又接过一碗饭。阿三说,这一碗送给厨师。厨师接饭在手,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我知道厨师都会有些架子,即使他烧的菜一点儿不好吃,也要弄出点派头来,所以他这种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想,一个人走出家门,跟外人在一起,也许有头有脸,但回到家里就不同了,另有规矩管着。厨师有技术,所以得到尊重,像阿三这样,只好给他们盛饭——我前两天看见阿三在饭店里进进出出,又知道饭店是一个县长的弟弟开的,总觉得他个子虽小,却有些威风,没想到盛起饭来这么熟练——我更惨,只好给阿三做下手。

阿三又盛一碗,却没有递给我。我双手就接了一个空,热血顿时涌上面孔,脸上火烫火烫的,只好尴尬地放下手,在大腿上用力擦了两下。他装作没有看见,说:“你就自己盛吧,不要拘束。”

我气得几乎流泪,一边给自己盛饭,一边恨恨地想,我的这个破肚子他妈的也太不争气了,我他妈的太不争气了,我他妈的……要是不会饿就好了。

他妈的阿三这小子,他这是给我立规矩呢。这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了阿三的意思:以后我如果跟他们一起吃饭,拿筷子、盛饭这些活,都该是我做了,他今天只是做个样子给我看看,他从此就将这些活儿交给我了。

我有些发愣,喉咙口好像堵了一大块软骨,堵得咽不下饭,不知道自己怎么落到了这种地步。我偷偷地缓了几口气,才觉得好过些,塞下了两口饭。这两口饭一落肚,我已经决定继续跟在阿三这小子的屁股后面,做他奶奶的灰孙子了。我一不想死,二不想要饭或抢劫,那就没有别的办法。

吃过晚饭,说了一会儿闲话,我和阿三起身告辞。刚走出饭店大门,阿三就塞给我二十五块钱,说:“这是今天出车的工钱。这趟车大半是人情,所以赚得不多,我跟你对半分,你别嫌少了。”

我愣了一下,连忙接过来,塞进衬衣口袋里,用手在外面拍两下,装出很珍惜的样子,笑着说:“我怎么会嫌少?这两天我已穷得没有饭吃,这些钱省着点用,够我吃五六餐的。”几天之前,这二十来块钱我随手就花了,可是此时我已成了穷光蛋,这地方物价不低,我哪敢再乱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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