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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一部 毛娘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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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跟班(七)

又来了一辆卡车,是陈东申拉板材的大卡。陈东申二十三四岁年纪,一张娃娃脸白生生的,像一个怪胎,高原上这么毒辣的太阳,晒了他快半年了,也没将他的脸晒红晒黑。他不知道我车子抛锚的事,在车门外就问了一堆问题。他还没开几天车,就这么老三老四的,我有些烦他,随口应了几句。后来他爬进我的驾驶室,坐在我和张师傅中间,阿三就坐在后排,四个人一起抽烟聊天。

张师傅说着当时怎么在狮泉河认识了我,他正好想找个帮手,就收我做了他的徒弟。张师傅说:“歪脖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喝酒吧,妈拉个巴子,你那熊样,小心得不敢说话。”我说:“什么小心啊,我那时不认识你,没什么好说的。”张师傅说:“那天喝酒,苗小刀是有意把你介绍给我。他很看得起你呢,你真该好好谢谢他。”我确实很感激苗小刀,可我从来没有怎么感谢过他,这是我的一个心病。所以我不愿意张师傅说起苗小刀,尤其是还有一个新手司机在场。

阿三一直坐在后面听我们说话,谁说话就转头看谁,好像我们的对话很精彩,让他舍不得漏听一句似的。他这种毕恭毕敬的样子,让我心里空落落的,就好像弄出了这副寒酸模样的是我。我回过头说:“阿三,你准备去做什么事?”阿三没料到我会突然对他说话,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半晌才憋出一句话:“还不知道呢,我……去看看再说。”

我心里有点难受。我知道,在阿三看来,我已经算是发达了。

张师傅也回过头去,说:“你看看歪脖子,他怎么过来的?你比我清楚,当时比你还落魄是不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是不是?所以啊,做人要规规矩矩的做,做错了事,后悔就来不及了。什么事能挣钱,你先好好干着,别再糊里糊涂的又……”阿三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真的再不会了。”

早知道张师傅又要啰里啰嗦地教训人,我就不跟阿三说话了。陈东申大概也是这个心思,用惊叹的语气插嘴说:“你就是阿三啊,我很早就听到你的名字了。”我说:“阿三,你在哪儿落了脚,捎个信来,我们去看你。”阿三说:“好好,一定会捎信来的。”我说:“有什么事,也带个信来。”阿三感激地说:“我会的我会的。”

不料,张师傅却还没有说够,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说:“不是我爱唠叨。他妈的,开车要步步小心,做人也要步步小心。本来吧,你也是在这条路上跑,一年也能攒几万块钱,谁能想到会让人骗了呢。哈哈哈。”

这也是这条路上一个经典笑话,我刚跟张师傅没多久,就听人说了。有一次,阿三送货去乌鲁木齐,到阿克苏休息时,喝了人家一瓶水,就迷迷糊糊了半天,结果货给人卸掉,只剩下一辆空车。后来那车货是追回来了,可是阿三也出名了,从青海到西藏再到乌鲁木齐,凡是这几条路上开大卡车的,几乎没人不知道出了一个丢了货的司机。这下子哪里还有人请他开车?我听说他就是这样流落狮泉河的。

提起这件事,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们三个都转过头去看阿三。阿三害羞地低着头,微微笑着,用手指抠着我的座椅靠背。陈东申笑得喘不过气来,右手用力拍了两下椅背,第三下拍到阿三的脑袋上,随手就揉了几把,将他的头发揉得乱成一团。

阿三用力掀掉陈东申的手,伸出瘦瘦的左手,一下子掐住陈东申的脖子,直往前摁,他的右手摁住了陈东申的后脑勺。陈东申的脸贴在胳膊上,笑声从厚厚的衣服里传出来,咕噜咕噜的像放了一串屁。

张师傅沉着脸说:“好了好了,别玩了。”

我看见阿三连一点笑意都没有。在昏暗的灯光中,他的脸上黑黑的,错落着好几个阴暗的色块,一眼看去反倒觉得有些发亮,像水光闪闪映在一个丑怪的面具上。我不喜欢看到这样一张脸,有些心惊肉跳。我完全没有想到,这张脸长在阿三身上。

听到张师傅的话,阿三缓缓放开了手,但他的目光阴沉沉的,一直看着陈东申,显得不可触犯。我想,他怎么会有一双吃人的眼睛呢。阿三就这样直直地瞪着陈东申,既没有看张师傅,也没有看我。我觉得他这时如果看我一眼,或者看张师傅一眼,他的眼光就会柔和下来。他得支撑住自己。

陈东申吃吃笑着抬起头来,脸上有几道在衣服上印出的红道道,他的肤色又白,红印就特别醒目。他看见阿三的脸色,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愣了一会儿,气呼呼地说:“妈拉个巴子,你找死啊,还当真了呢。”他长起身,伸手去抓阿三,不料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车顶,“嘭”的一声,整个驾驶室都震动了。他勃然大怒,破口骂道:“不知死活的窝囊胚子,今天看我不废了你!”

阿三跳下车,飞也似地逃走了。陈东申跨过张师傅的腿,要下去追。张师傅抓住他的双手,说:“算了算了,大家各退一步,不必计较了。”陈东申说:“你看看他,你看看他,他竟敢这样!”我说:“就当是一场玩笑算了,本来也是开玩笑嘛,他开不起玩笑,是他风度不够,你就高姿态一回吧。”陈东申说:“他这种人,也敢爬到我头上来了。”张师傅有些着恼,说:“他这种人怎么了?你不去抓他的头发,他也不会发狠。”陈东申冷笑着说:“倒怪上我了?我的事不要你管。”张师傅大怒,说:“你倒是下去看,我倒要看看你的胆子有多大!你坐在这里,什么事都没有,你敢下去,有你好看!”

陈东申一愣,去看张师傅的脸色。他的样子有些奇怪,一只脚跨到了张师傅的右边,另一只脚还留在左边,犹豫不决。张师傅身子向后仰着,冷冷地看着他。

这时,阿三在车下尖声尖气地喊:“你来废了我啊,有本事你来废啊。我看你才是窝囊废,比我还要窝囊废。你有种你下来啊。”我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往外张望,看见阿三影影绰绰地站在地上,手里好像拿着一条短棍。

陈东申噌一声下了车,绕到车子左侧。阿三就举起了短棍。

这两个小子要闯祸。我连忙从车子上跳下来,张师傅也下了车,紧跟在陈东申的身后,大喝一声:“阿三,放下!”

阿三吃了一惊,看看张师傅,又转过头来看看我,举着的棍子缩了回去。陈东申疾忙踏上两步靠上了阿三的身体,用力夺过棍子,朝阿三头上砸了下去。“夺”一声响,阿三就抱着脑袋,一声不响地躺在地下了。

陈东申鼻孔里哼了一声,又踏上一步,用力一脚踢在阿三的背上。我大怒,一拳打在陈东申脸上,说:“你还想打死他啊?”陈东申的脑袋被我打得向后一仰,已被张师傅抓住了头发,他手里的短棍向后乱晃,本能地还想砸人,但张师傅已用膝盖顶在他的后腰上,将他顶得向前踉跄一步,那条短棍就向我砸来。我用左胳膊格开短棍,右手又在他脸上捣了一拳,手指节上又粘又湿,想必他脸上出血了。

我不再理他,蹲下去抱住阿三。我摸摸阿三的脑袋,也是又粘又湿的,心里十分惶急,“阿三阿三”地乱叫。阿三说:“我有点头晕。”张师傅也走过来,借着灯光看了看,说:“你再抱他一会儿,我去拿药。”

我回头看张师傅走远,又看见陈东申躺在地上呻吟,短棍掉在地上,原来也不是什么棍棒,只是一把大号的扳手。我有点怕陈东申爬起来,又拿扳手来砸我,我这时的姿势,可难以抵挡。

阿三说:“头上很痛。”我说:“张师傅去拿药了,你忍一下就过去了。”阿三忽然用力推开我,坐在地上说:“你不用管我,你为什么要管我?我死了也没你的事。”我惊愕地看着他,说:“你这是怎么了?”

他露出白白的牙齿,语无伦次地大声说:“你,你从来都看不起我,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发财的时候,你他妈的还穿着开裆裤,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神气个屁,你有种,就我没种,你老婆都没有跟人跑掉,你不过是开车的小司机,我发财的时候,比你神气一百倍,雇了五六个像你这样的小司机,在我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他越说越伤心,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哑的哭声。他呜呜哇哇哭着,声音像一团光炸裂开来,震得我头皮发麻。我不知道他刚刚在跟陈东申打架,怎么一下子冲我发起火来,他脑袋上的伤口又不是我打的。

我蹲在那里,东看看西看看地空着急。我的脑子发蒙,糊里糊涂地产生错觉,似乎四周有很多邻居,会从床上爬起来围着看热闹。好一会儿,我才弄明白我们处在旷野中,四周并无人迹,心情就放松了些。我想,就算是在街上,他哭他的,我又紧张什么?我又想,他只是中了邪,忽然想哭想骂罢了,我运道不好,成了他的出气筒。

陈东申已经坐了起来,脸上好像挂着古怪的笑。张师傅听到哭声,也跑了过来,惊奇地看着他。

阿三的嚎哭声一下子变成直着嗓子大叫,在黑夜中就像狼嚎,好像他胸腔里有一股气流,要轰隆隆排出来似的。我看着他,心里有些发笑,可又不敢笑出来,表情有些尴尬。当时车上透出来的光暗沉沉的,但阿三不知怎么的竟看出了我的表情,扑上来拿拳头夹头夹脑地打我,一边说:“你笑,你笑,让你笑!”

他的拳头力量不大,我忍着笑一边躲闪,一边用手臂抵挡,挡了一会儿,再也忍不住笑,赶紧向后面退开两步,指着他弯腰大笑,笑出了眼泪。阿三作势要再扑过来,看见我这样子,停下脚愣住了,同时喘着粗气。慢慢的,他手脚软了下来,不好意思地说:“你——笑什么?”

张师傅走过来,大声说:“好了好了,大家都不容易,别闹了。”说着替阿三敷上云南白药,又用一块布条包住他的脑袋。阿三讪讪地说:“我刚才态度很差吧?”我说:“你一向态度很差,你什么时候对我态度好过?”阿三微笑着低下头,局促地倒换着双脚,嘴里发出几个短促的声音。我拍拍他的肩说:“到了那边落了脚,记得捎信给我。”阿三赶紧说:“好的好的,一定一定。”

张师傅又替陈东申搽上白药,然后招呼我扶着阿三,送到他的车里,将他安顿在后排铺位上。张师傅又下来,想和我一起扶陈东申到我的车里,陈东申说:“没关系,我自己能走。今天他妈的是什么日子啊。”

我和张师傅相对苦笑了一下。张师傅说:“阿三在怪我,我知道他会怪我,只是没想到他一起头就怪我了。”我说:“他怪你什么,他有什么好怪你的。”张师傅说:“我以为他真的不甘心那样混下去呢,所以就拎他出来了。看样子,他倒情愿窝在狮泉河,算我多事。”张师傅站在地上,等了一会儿,见我没有说话,就慢慢转过身去。我想,张师傅怎么将阿三拎出来的?我脑子里出现一个人拎着一只鸡的情形,鸡翅膀乱扑腾。我估计张师傅很希望我能安慰他几句,可是我一直没有说话,他就开车走了。

陈东申的鼻子里渗出很多血,这是给我打伤的。他在我的车里睡了一觉,我只好靠在座位上睡觉。天色微明,陈东申就醒了。我听到声响就醒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坐了起来,摸摸自己的脸,挖下几片血痂,拿在手里仔细看着,说:“你他妈的也太狠了吧,把我打成这个样子。”我说:“你忘了昨夜你做了什么?像疯子一样,打死人怎么办?”他说:“昨夜真是着了魔了。”他摇了摇头,下去回自己的车,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我从车窗看出去时,听见发动机的声音,他的车也开走了。

我肚子饿了,想吃两片饼干,却咽不下,就钻到后排躺下,心想,总算又可以睡觉了,妈拉个巴子,啥破事都出来了,连阿三这小子也敢拿着扳手打人,什么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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