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石窟堡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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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12.孵床佬

孵床佬

  

  1

  洪海的爸爸周利廷是石窟堡唯一的理发师,所以我们都叫他利廷师傅。因为洪海家的家底太薄,一直是倒挂户,赚来的工分不够五个人吃。利廷师傅就买了剃头家生,当起了理发师,赚几个现钱。从此南堡那个拎着箱子串村走户的理发师,再也不到石窟堡来了。

  利廷师傅是我们石窟堡脾气最好的人,这一点谁都知道。他长着一副马脸,瘦得不成样子,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低着个尖脑袋,露出一脸谄媚的笑,再加上瘸了一条腿,时间长了,他的背就慢慢地驼了。

  我每隔一个半月或两个月,就要去利廷师傅家,请他剃头。他总是随手拖过一条长凳或一把大竹椅子,自己坐下,然后将我一把拉过去,像夹一条扫把一样,将我夹在他的双腿之间,然后拿着剪刀,空剪几下,就开始在我头上摆弄,一蓬蓬头发就很快掉落。赤脚踩在头发上,凉凉的。

  剪上一会儿,他就把我的身子拨一下,如果我身子的朝向不对,他就推推搡搡的,摆到他满意为止,不耐烦地将我的脑袋用力一按,好像这样就能固定住了。我想,李伯生做草鞋,手脚也比他轻很多。

  他给孩子剃头时,他坐着,我们站着,让我们的身子转过来转过去;可他给大人剃头就不一样了,总是大人坐着,他站着,一瘸一拐地围着大人转。如果孩子和大人都等着剃头,孩子先到也没有用,他不讲究先来后到,总是给大人剃了再给孩子剃。他给孩子剃头,总是冷冰冰的,连姿势也很僵硬,但大人可以得到一杯茶,一边剃头一边跟他说笑话,他眯着眼笑着,哼哼哈哈地回应。所以我觉得他是个势利鬼,只会拍大人的马屁。

  他如果跟我说话,那就打听我们家里的事情,比如昨天谁到过我们家,他就问我妈妈烧了什么菜给他吃,还会想像出很多好吃的东西,一一追问:“白斩鸡有没有?栗子烧肉有没有?炒了花生还是瓜子?点心是红糖下面还是糖汆鸡蛋?”这样问着,暴露出了馋痨鬼的丑恶嘴脸,嘴巴里灌满了口水,还不断地吹泡泡。

  一般他给我们理的是三七开的“西洋发”,要用梳子划出一条直直的头路。这是我在剃头中最痛恨的事情。利廷师傅的手又重又毒,不像是划头路,倒像是拿刀子在剖一个柚子,每次都痛得我几乎流泪。

  

  2

  可是洪海家最讨厌的不是利廷师傅,而是他老婆亚春。她尖下巴高颧骨,紫黑嘴唇,高高瘦瘦的个子就像一条晾竿。她在家里好像从来不好好说话,都尖着喉咙厉声呵斥,一会儿骂洪海调皮,一会儿骂洪燕轻浮,一会儿骂鸡鸭在家里乱拉屎,如果开太阳,就骂太阳照得晃眼,如果下雨,就骂雨下得人心烦。

  我理个发这么一会儿时间,亚春总是进进出出的不知忙些什么,而且每次经过我身边,都在厉声叫骂,震得我耳朵尖利地疼痛,差不多要聋上两个小时,心里有刀子乱扎似的,要不是利廷师傅在给我剃头,早就捂着耳朵逃走了。

  有时她看见利廷师傅给我们剃头,也会不顺眼,咬牙切齿地尖声叫骂:“你这老不死的东西!这么个小破头半天还没剃好,什么时候死出去挑稻草?”

  亚春的这种性格,传给了她的三个孩子,他们互相说话,也都开口就骂。其实他们在外面遇见别人,倒也是客客气气的,脸面上都过得去,可是一回到自己家里,就半点好声气也没有了,一个个吊起尖嗓子,说话特别难听。比如洪燕姐弟三个的称呼就特别凶险,洪燕叫“大死尸”,洪海叫“二死尸”,洪明叫“小死尸”。如果洪海提醒他姐姐应该出门了,从来不说“你可以出去了”,他说:“大死尸,你还不死出去啊!”如果洪燕叫洪海回家吃饭,也不喊“回家吃饭”,而是喊:“快死回来食祭!”

  利廷师傅是个怕老婆的,只会听着,一声都不敢响。利廷师傅不只是怕老婆,也儿子女儿都怕,儿子女儿也都像亚春一样,挖心挖肺地骂他。洪燕走过,嫌他的椅子挡了路,就别过脑袋骂:“好狗还不挡路呢!”可利廷师傅从来不生气。

  有一天中午,我去找利廷师傅剃头。我看见除了利廷师傅,只有洪明在家。可是这个七八岁的小猢狲特别麻烦,老是叫利廷师傅做这做那的,一会儿说:“老棺材,还不给我倒杯开水来。”倒了茶,又说:“老棺材,这么烫的茶我怎么喝?想烫死我啊?还不给我加点凉水?”加了凉水,他又不舒服了,说:“你放在桌子中央,我怎么拿得到?你这老棺材越来越不像话了。”利廷师傅忙了半天,才给我剪下一绺头发。

  我不满地说:“你们家小死尸真讨厌,他自己没有手脚啊?”

  利廷师傅连忙低声说:“别说他,别说他,这小祖宗最难伺候,动不动就告状。你说他不要紧,到时候都是我的罪过了。”

  洪海跟我们玩时,提到利廷师傅,也称呼他“老棺材”,经常跟我们讲他和弟弟捉弄利廷师傅的故事。他说他们经常玩捉叛徒的游戏,老棺材每次都当叛徒,被他们兄弟抓住,让他跪在地上求饶,但最后都免不了被枪毙。

  “他真的跪在地上?”青头问。

  “当然跪在地上,叫他跪就跪,叫他磕头就磕头,老老实实,有时候他受不了,就呜呜地哭,丢尽了脸,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

  “你妈妈不管你们?”青头又问。

  “管什么?他一哭,我妈妈笑也笑死了。这是最有趣的游戏了。”洪海笑着说。

  有时候我们做了什么坏事,说怕爹爹知道了要打,洪海就直着脖子说:“哼,我们家老棺材要是敢打我,我就杀他的头。”我说:“你妈妈打你呢?”他说:“妈妈是妈妈,妈妈凶起来,没有人挡得住,就算有十个老棺材也挡不住。”

  

  3

  利廷师傅在家人面前低声下气,因为他是个孵床佬。

  “孵床佬”这个称呼,我是从郑益芬嘴里第一次听到的。那天郑益芬的儿子阿新去剃头,太阳穴下方被剃刀割破,流了不少血。郑益芬可不是好惹的,出了名的不肯吃亏,这一着急,就找上门去骂了。

  我和建山、青头听见她一路骂着,就兴奋地跟在她后面看热闹,从大路转入弄堂,拐了两个弯,一直跟到利廷师傅家门口,才知道她骂的是谁。

  郑益芬威风凛凛地站在利廷师傅家门口,一只手托着腰,一边骂一边跺脚,骂得利廷师傅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她从阿新的伤口骂起,一直骂到利廷师傅的瘸脚,再从剃头这门手艺骂起,又骂到利廷师傅的瘸脚,一口一个“孵床佬”。

  我看见洪海和洪明偷偷地来张望了一下,就砰一声关上了大门。郑益芬愣了一下,就又从大门骂起,一直骂到利廷师傅的瘸脚,再从上门女婿骂起,骂到利廷师傅的瘸脚,还是一口一个“孵床佬”。

  我听了半天,觉得“孵床佬”三个字很新奇,从来没听说过,就偷偷问建山:“孵床佬是什么意思?”

  建山也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我猜跟‘三根椽子底下的本事’差不多,只会在家里有点发发横,出了门就很窝囊了。”

  青头冷笑一声,说:“告诉你们也不要紧,我妈妈说过,‘孵床佬’三个字,是不能乱说的,那是骂人的话。我妈妈说,人活到七十八,不可说人家脚瘸眼瞎。”

  我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青头说:“那是指给寡妇做上门女婿的人。”

  建山说:“那怎么会是骂人的话?”

  青头说:“你们就是不懂。洪海的爹死了后,留下三个孩子,日子过不下去,洪海的妈妈就招了利廷师傅做上门女婿。”

  我说:“那他不是洪海的亲爹?”

  青头说:“当然不是亲爹了,洪海他们三姐妹,都不是他生的,所以他们都不姓周,他们的亲爹早就死了,你连这也不知道?”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洪海从来不叫利廷师傅爹,而是叫老不死什么的,有时在不能叫老不死的场合,也不叫爹,叫叔叔。

  建山说:“所以叫孵床佬?你说那是骂人的话。”

  青头说:“你动动脑子啊,给姑娘家当上门女婿的人,是不是有些丢脸?像这样给寡妇当上门女婿的男人,当然一世都抬不起头来了,所以有‘孵床佬’这个专门的说法。你想想,好好的后生家,怎么会给寡妇当上门女婿?不是残疾,就是家里穷。”

  我说:“可是利廷师傅不是会剃头吗?”

  青头说:“那是他后来才学的手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吓得我们忘了讨论“孵床佬”的意思。

  弄堂里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亚春穿着塑料凉鞋,急匆匆地转出弄堂。她脸色发黑,嘴唇发紫,大概是得知了有人堵在她家门口骂,才赶回来的。她连看也不看郑益芬一眼,推开门一头闯了进去。郑益芬停顿了一下,又开始骂。

  一会儿,屋里也发出尖利快速的骂声,还有洪明的哭声。郑益芬也提高声音叫骂,唾沫飞溅。两个女人好像在比谁的声音更响。起初我们还能听出她们都在骂利廷师傅,后来我们就听不清她们在骂什么了,只觉得两种骂声互相追赶着,纠缠在一起。骂声震得墙壁一抖一抖的,差不多震出了一道道裂缝。

  忽然,屋里没有了声音。亚春手里拿着一把黑黑的白刀走了出来。郑益芬后退着尖叫道:“杀人啦!杀人啦!”她叫了两声就不叫了,惊恐地看着。

  屋里又出来三个人,洪海和洪明走到利廷师傅的边上,一个抓住一条手臂,利廷师傅就变得像挨批斗的地主一样,低着头弯着腰。

  亚春说:“益芬阿姐,他怎么割伤你儿子,你就怎么割他一刀。”这次,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尖利,倒是有些温和。

  郑益芬瞪了她一眼,说:“你想做什么?”

  亚春走过来,将白刀往郑益芬手里塞,一边说:“来来,你来割,他不敢不让你割,伤在哪里就割在哪里。”

  郑益芬向后一躲,说:“你想做什么?”

  亚春说:“你不割,我帮你割好了。”她转过头往回走,声音突然尖利起来,说:“死老东西,叫你剃头又不是叫你杀人,你以为你是长毛啊,留发不留头?不给你一个记疮,不知道你会杀了谁。”

  她骂了几句,拿刀在利廷师傅的脖子上比了一下,然后轻轻剺了一刀,回过头来说:“不要紧的,益芬阿姐,你也来剺一刀。”

  郑益芬转身就走,脚步噌噌噌的,一句话都没有。

  其实我看见利廷师傅的脖子上并没有流血,只有隐隐约约的一道白痕,很快就消失了。不过拿白刀割老公的脖子,也是要胆量的。我连拿刀向别人远远瞄一下也不敢,因为我妈妈禁止我这么做。

  青头说:“真是没想到,这个女人做事情这么利害。”我想,连皮也没有割破啊,郑益芬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什么狗东西都来欺侮我们,欺侮了这么多年,你奶奶在棺材里也爽快了吧。”亚春一边骂着,拉着洪海、洪明进屋,“这个不要脸的老棺材,半点用场都没有,人家骑到你头上拉屎,你就张开嘴巴去吃,还有个人样没有?你们两个小死尸,也是老棺材一样的软蛋,随人家骂,屁都不敢放一个。”

  利廷师傅低着头坐在门口,也不敢回一句嘴。

  没有热闹看了,我们就往回走。在路上,青头说:“要是我,早就拚命了。”

  我不知道青头说的是跟郑益芬拚命,还是跟亚春拚命,但是我同意他的看法,我觉得他家里人看不起他是有道理的,被人家指着脸骂,还给两个不到十岁的儿子像押地主一样押出来,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他要拚命,也只有拚掉自己的命,拚不掉别人的命。

  

  4

  以前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用不客气的口气说利廷师傅,也不知道他家里的人为什么对他这么轻蔑。可是自从他挨了郑益芬这一顿骂,我也很看不起他了。

  那次我和维立在一条安静的小弄堂里走,看见利廷师傅背着铁锨,一瘸一拐地从对面走过来。等他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在维立的耳边说:“孵床佬,瘸拐。”

  维立以为我让他这样叫利廷师傅,就转过身子,弯下腰,两只手做成喇叭模样放在嘴边,用幸灾乐祸的口吻高声叫道:“孵床佬,瘸拐!”

  利廷师傅停住了,慢慢转过身,从背上拿下铁锨,像投掷标枪一样,用力朝我们扔了过来。铁锨飞了好四五米,掉落在鹅卵石铺的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当啷啷”声,铁锨锋利的刀口明晃晃的,一直向我们滑过来。只要被它碰上脚踝,就算骨头不断,筋也断了。

  我们吓得两脚乱跳,飞也似的逃走。我一边逃一边回头偷看,只见利廷师傅嘴角一翘一翘的,捡起铁锨往回走,还不时扭过头来,两眼毒毒地看看我们。

  从来没有大人对孩子这样发火的。大人打孩子骂孩子,那是经常有的事,可是没有像利廷师傅一样,把孩子当作大人般的对头,拿铁锨来当标枪射。

  这件事我们不敢对别人说,所以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

  从此我也知道了,利廷师傅并不是天生的好脾气,他也会发怒的,而且发起怒来特别可怕。

  我老是猜想,他对维立发这么大火,是因为叫他孵床佬呢,还是因为叫他瘸拐?要得到答案,只能叫他一声“孵床佬”,或者叫他一声“瘸拐”,可是我不敢试。我觉得他笑嘻嘻的样子有些阴森森的,再去找他剃头时,心里就害怕他会用剃刀割断我的喉咙。

  这是我那时唯一一次见到利廷师傅发火。不过我一直想着,他既然会对我们发火,总有一天也会忍不住对别人发火。

  

  5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利廷师傅是石窟堡最闲的人,比小孩子还要闲。他常常独自在村边的竹园里转来转去的,而且表情严肃、离群,让人觉得无法接近。我从没见过这样严肃地游手好闲的男人。

  他在竹园里散步的样子很特别。遇到一株毛竹,远远的就伸出了一只大手,身子极其缓慢地向毛竹倒过去、倒过去,似乎在无法站住的一刹那,他的大手恰好托住了毛竹。于是竹身猛地一抖,竹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等毛竹支撑住了他的身子,他就向毛竹跨出一只脚,站稳了,另一只脚也跟上。

  这时,他已经离毛竹很近,稍稍停留一下,又走向另一株毛竹,重复那一串动作。有时候半个下午时间,他几乎托遍了竹园里的所有毛竹。

  看到他的身子倒向毛竹,我就有些提心吊胆。他这样一下子倒过去,虽然很缓慢,却好像不计后果,好像只有毛竹可以依靠。再加上他是个瘸子,我担心他的手万一托空,人就会摔倒在地,那就太狼狈了。

  他在竹园的时候,我们没有一个人敢与他打招呼,因为他总是黑着脸,好像在想着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想,别人家里事情都做不完,可是利廷师傅什么生活都不做,在竹园里转来转去的也就算了,他还要板起一副债主脸,那总有点说不过去。

  有的事情就是这样,大人们的看法往往与我们大不相同。有一次,我听见妈妈和阿七奶奶聊天,妈妈说:“今天利廷师傅又在毛竹园里了,从这株竹沿到那株竹。”阿七奶奶说:“他也真是罪过。”我觉得很奇怪,连忙问:“他在毛竹园里,有什么罪过的?”妈妈不高兴地说:“去去去,小孩子别乱插嘴。”

  我这才想到,利廷师傅在毛竹园里,心里肯定有些说不出来的事情。

  后来利廷师傅变得更加神神道道的了,他不只是大白天到毛竹园里乱转,还经常在夜里到桥头傻站着,一站就站到半夜。有时他会离开桥头,沿着溪流慢慢地走,也不知道走到哪里才回头。

  开头桥头黑乎乎地站着一个人,吓着了好几个人,以为是野鬼,或者是哪个村的神经病。我和建山到南堡看电影回来,经过桥头时也见过一次,吓得一口气逃回家。第二天我们还商量着要去捉鬼,但天黑下来就怯了,终于没敢去。

  可是利廷师傅在桥头出现没多久,人们就都知道是他了,而且还知道了他为什么去桥头发呆。那时候在路上,常常有人——包括老六和青头这样的小后生——逮住洪海的弟弟洪明,不怀好意地笑着,弯下腰问:“你叔叔为什么夜夜去桥头?”

  洪明说:“因为李宾宜叔叔来我家了。”

  于是,问的人就满意地直起腰,一边摇头,一边用疼爱的口气说:“洪明这孩子,毕竟还太小,不懂事呢。”

  有的人还不肯放过,会继续问:“李宾宜叔叔来了,你做什么呢?”

  洪明说:“我睡觉了。”

  “你妈妈呢?”

  洪明瞪着眼睛,扁着嘴,不说话了。问的人就心情舒畅、生动活泼地哈哈大笑。

  这是很多大人取乐的方式。那些日子,洪明显得非常可怜,地位与村堡里那个弱智李育南差不多,洪海跟我们一起玩时,都不许他跟着。

  

  6

  我在镇上读中学时,听说利廷师傅也到了镇上,租了一间小房子开理发店。我想他的生意一定不好,他手那么重,划头路那么痛,肯定不会有回头客的。

  那时我是在一家集体理发店剃头的,我可以坐在很气派的转椅上,对着一面大大的镜子,能看到理发师在我的头上剪头发。

  洪海小学毕业后就没有再上学,我在村堡里的时间少,所以不大见到他。有一次他来镇上,特意到学校里来找我,叫我给利廷师傅捧场,去他的理发店剃头。他说:“我们自己人要帮自己人,是不是?”

  这让我很有些惊异。洪海说到利廷师傅的时候,神态与以前很不一样,好像终于把他当成了自己家的人了。

  我答应了洪海,还真的去剃了一次头,坐在一把钢折椅上,也对着一面大镜子。利廷师傅给我剃头时,一边讨好地笑着,问问学校的功课,还不时说两句笑话。

  这种待遇与我在石窟堡请他理发时大不相同。在他的面前,我坐得心里很不踏实,似乎做错了事。我想问问他,晚上住在哪里,几天回一次石窟堡,他的老婆亚春和他的三个孩子是不是常来看他。这一串问题在我心里一遍一遍地过,却没有问出来。我虽然读中学了,还得到了大人理发那样的待遇,但我还是说不出这样老三老四的话。

  利廷师傅的手好像轻了许多,划头路也已不像以前那么痛了。可是他给我剃的“西洋发”像马桶盖,回学校后被同学们嘲笑了好几天,因此我再也不去找他剃头了。

  我中学毕业后,听说洪燕也到了镇上,起初是帮利廷师傅的忙,后来去城里拜了一个师父,回来后自己开了一家理发店。她的理发店可洋气多了,玻璃门玻璃窗,贴满了俊男美女的照片,台板上还摆着各种各样的洗发水什么的,还有一架录音机,放着流行歌曲。她的生意比利廷师傅好多了,利廷师傅的顾客都是老头,她那里都是后生,还有时髦的女孩子来做卷发。那些后生就是不剃头,也喜欢在她那儿坐着聊天,嘻嘻哈哈地打骂。

  有一次我到镇上想剃头,却发现那个集体理发店已经没有了,变成了一家服装店。我就找洪燕去剃。洪燕给我剃头时,她的乳房常常摩擦我的肩膀。我不知道她是无意的,还是一种有意的习惯,总之弄得我浑身不自在,又欢喜又害怕。

  我问起她的叔叔利廷师傅。她撇了撇嘴,说:“这个老不死的,没见过世面,最容易受骗上当。他在镇里姘上了一个烂婊子,把钱都弄了个精光,现在回家去等死了。”

  

  7

  利廷师傅在镇上有女人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老六甚至说,利廷师傅能弄到镇上的女人,也给石窟堡争气了。他的这句话,成了石窟堡的笑柄。不过大家笑话的是没出息的老六,对利廷师傅,大多数人也认为他确实有本事。就连李宾宜也佩服他,李宾宜常常说,利廷师傅这样的人,要是活在城里,说不定就是个大人物。

  我听说,有那么几年,利廷师傅每次回到石窟堡,可以说是扬眉吐气,跟人说话嗓门特别高,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在家里他也彻底翻了身,成了一家之主,他老婆亚春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不要说偷汉子了,明知道他在外面搞女人,一句话都没有。

  建山跟我说,亚春现在也要忌他一脚,别看洪燕在镇上开店当野鸡,挺来钱的,可是她迟早是别人家的人是吧?洪海和洪明都在家里务农,以后老了病了靠谁啊?还得靠利廷师傅。他手里有钱。有十块钱就有十块钱的威风,有一万块钱就有一万块钱的威风。利廷师傅手里有多少钱,谁都不知道,连亚春也不知道,所以他就更威风了。

  这是我无法想像的事情。我从小看到的利廷师傅,一直是个低人一等的孵床佬,在外面别人倒不怎么欺侮他,在自己家里,没有一个人给他好声气,他也从来不敢顶一句嘴。我实在想不出他在家里作威作福的样子。

  我想起当年维立叫他“孵床佬、瘸拐”,他拿铁锨射我们的事情,看来当年他其实也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没有条件施展本事,所以他的本事就用在了忍受上了。像他那么能忍,的确需要大本事的。

  暑假时我回到石窟堡,看见利廷师傅在竹园里,从这株毛竹扶到那株毛竹。他已经很老了,头发全白,人越发瘦,倒还挺精神的。

  有一天我坐在村边竹园外的大柳树下乘凉,看到利廷师傅在竹园里瞎逛,似乎回到了小时候。但没过多久,亚春就出现在竹园里。她系着净身布襕,笑容满脸地大声叫道:“利廷啊,回家吃点心去了。”

  她的声音也不再那么尖利,反而有些妩媚。一个老太婆说话声弄得这么妩媚,真叫人吃不消。

  可是利廷师傅吃得消,他温和地笑着回答:“我又不饿,不想吃。”

  亚春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家里有人客呢,你去陪他喝杯酒嘛。”

  利廷师傅笑着说:“那是你娘家的人客,用不着我陪。”

  亚春笑着说:“你也给我留点面子。”

  看着利廷师傅慢吞吞地跟着亚春走,我还是想像不出他在家里作威作福的样子。他刚才的样子,不像一家之主,倒像闹小孩子脾气。我想,他们这些话,当着外人的面大声说出来,哪里还有面子?简直是丢了脸还不知道。可是转念一想,觉得亚春这么做,其实也是拍马屁的方法,也算给足了利廷师傅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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