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石窟堡·14.工人阶级 -- 商略

共:💬20 🌺31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家园 【原创】石窟堡·14.工人阶级

工人阶级

  

  1

  荫溪江的河床,水急的地方是鹅卵石,水缓的地方是沙子,涨水时水流稍急,沙子冲走了,留下一片一片黑色的铁砂。我们常常将铁砂堆起来,说是要炼铁造大刀,可是我们内心并不相信这些黑沙子真的能炼成铁。

  传说很早时,石窟堡有个见多识广的太公,打算淘铁砂炼铁,后来国民党的县政府派人来一调查,说是会破坏水源和环境的,不许他办炼铁厂。

  老六说,要是那个太公的炼铁厂办成了,石窟堡的人都成了炼铁工人,那我们都是工人阶级了。我们一想,觉得全村堡人都差点成了工人阶级,变成居民户口,这样难得的机会,竟给国民党政府给弄掉了,害得我们都变回当农民的命,实在罪大恶极。

  村堡边上,有许多不规则石头,黑黑的,有很多小孔,有的乱堆在地上、溪滩上,有的砌在围着菜地的石头矮墙上。这些石头叫做铁屙,是大炼钢铁那时候炼成的钢铁。

  我们常常想,要是大炼钢铁炼出来的不是这些铁屙,而是真的能制造飞机大炮的钢铁,那么我们村堡的人,说不定也成了工人阶级,成为炼钢工人了。可惜这个难得的机会,也没有成功。

  老六说,我们错过这个机会,很可能是庆云那家伙害的。

  庆云是我们村堡中惟一真正当过工人阶级的人,而且是炼钢工人。我不知道他是在绍兴钢铁厂还是杭州钢铁厂,也许是在更远的地方。

  大炼钢铁时,庆云正好回老家探亲,看望他妈妈。见我们村堡炼钢铁的样子,他就很有把握地断定,那口大铁锅,根本炼不出钢铁。那几天,他到处找人说:“你毛想想好了,如果在一块冰上再加上一些碎冰,底下用火烧着,那些碎冰能不能烧成开水?”他还说:“我就是钢铁厂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们村堡的人听信了他,就改变了炼钢铁的方法,在砖窑里用泥巴烧了一个大大的高炉,再在高炉里炼钢铁。那些铁屙就是这样炼成的。

  庆云搞了这样的破坏,村堡里的人却拿他没有办法。因为他是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革命最彻底的,他家又是贫雇农,所以不能说他是反革命。

  过了两三年,庆云也不再当工人阶级,挑着一担行李回家务农来了。

  这些都是我出生以前发生的事情,我也是听说的。村堡里的人有时还会争论大炼钢铁的事,有的说庆云说得有道理,有的说其实庆云自己也不懂炼钢。我常常想,要是我们不改变方法,说不定就炼成了,那么石窟堡也就成了石窟钢铁厂,我们也都成了工人阶级。

  

  2

  庆云身材瘦高,两条腿细溜溜的,站在那里,好像没有屁股。他是个癞子,头上有好几处没有头发,露出粉红的嫩皮肤。他的额头还有一大块黑斑,我想那可能是炼钢时给火熏黑的。

  回石窟堡后,他娶了里岙村的冬梅,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最后才生了个儿子。

  在石窟堡,一般人家都有个院子,但只有几户人家有台门,不过台门都是敞开的,就是晚上睡觉也不关,只关家里的大门。庆云家有台门,而且经常关着,从来不让我们进去,因为他家的院子里种着好几种花。那些花都不会结果子,他却还当宝贝一样,所以我们都觉得他的脑子有点儿毛病。女人或者孩子养一两盆花,那也很正常,可是他一个又粗又蛮的大男人,去养什么花?

  庆云给他的孩子起的名字也都花里胡哨的,女儿叫美樱、美竹、美莉,连竹都当花了,儿子叫美仁,一听就是地主崽子的名字,哪像工人阶级起的名?

  刘老师还当面嘲笑过他:“你这个工人阶级,怎么反而有资产阶级的毛病?”

  庆云虽有这样古怪的毛病,平时却不大说话,在路上遇到人,倒也会打招呼,可是晚上他从不串门,不聊天不打牌。他甚至不喝茶,只喝白开水。他说话最多的时候是骂人。一般的情况是,我们偷偷翻围墙进入他家院子,胡乱拔掉几株花,赶快溜走。他做完生活从畈里回来,一进台门就发现了,来不及放下农具,就走出台门朝着一条弄堂大骂。我们其实早已躲在他家围墙西面,听他骂人。

  他骂人一点不好玩,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话。一会儿说:“没爹娘教养的小猢狲,几株花惹着你们什么了?”一会儿说:“什么时候被我抓到,砍断你的手。”一会儿又说:“下次我做个老虎弶,勒断你们的狗腿。”可是正因为他骂得不好玩,我们才觉得特别好玩,躲在边上,猜他先骂哪一句,后骂哪一句,赌一颗玻璃弹子。

  我们从来不觉得拔掉他的花有什么了不起的。那又不是生产队的庄稼,拔掉了可能会被罚钱。有一次我和建山拔了很多刚长了一两寸的田塍白豆,等大人见了骂起来,才知道那不是野生的,而是生产队种下去的,我们吓出一身冷汗,飞也似地逃走了,担了一夜的心,直到第二天我妈妈背着锄头去重新种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拔庆云的花就不同了。我对建山说:“庆云种花不过是一种怪僻,我们去拔掉,那是帮他治病,虽然治不好,也算出过力了。”建山听了哈哈大笑。我也明白,我说的这番道理,只是为了向自己掩盖一下爱好恶作剧的坏心眼。

  庆云骂过以后,他的大女儿李美樱才会出场。李美樱骂人非常狠毒,每句话中,都要带上“爹娘死过了”、“风脚烂手了”、“短命鬼”、“五丧鬼”之类可怕的字眼,听得我们心惊肉跳,所以她一出场开骂,我们就一哄而散。

  有一天,我和青头在钓鱼,青头站在桥下面,我站在溪对面的桥墩上。庆云挑了两只篮子从桥上过来,每只篮子上面都盖着一条白色的大手巾布,不知道篮子里有什么不能让人看的。

  不一会儿,庆云就绷着脸急吼吼地从我身旁经过,好像有什么急事。我从篮子的缝隙里看到,原来里面装的就是花。我想,他挑一担花给谁去呢?还有谁会像他那样养花?镇上有人买番薯,有人买南瓜,难道还有人买花?他种花谁都知道,为什么要盖上大手巾布?是怕别人知道吗?

  庆云从路上走远了。我想起以前看过的电影《卖花姑娘》,就过了桥对青头说:“我们石阔堡也有个卖花姑娘,你知道是谁吗?是美樱的爹爹庆云。”

  青头说:“你想骗谁啊,卖花?谁会花钱买花?”

  我说:“刚才他挑着两篮花去了。”

  青头说:“他这人有毛病。”他对庆云和花都没有兴趣,挥挥手叫我走开。

  庆云回来的时候我没有看见,也不知道他的花送掉了还是卖掉了。但我听人说,他回来后将院子里的花都铲掉了,第二天砍了一捆小竹回来,搭了一个棚,改种丝瓜。到初秋,他们家的饭桌上天天有丝瓜汤。后来我们村堡里,有好多人家也开始种丝瓜了。

  

  3

  庆云有一双车胎鞋,是割下独轮车的轮胎做成的。别人上山砍柴穿的是草鞋,他穿这双车胎鞋,在湿路上留下一个个轮胎印。不过他老婆冬梅,穿的是草鞋,与别人一样。

  冬梅的个子与庆云差不多高,她比较喜欢说话,看见个子比她矮的人去砍柴,就常常嘲笑说:“长子坏布,矮子吃苦。”然后还自己解释这句话:“长子做衣服费的布料多,所以长子坏布;矮子挑柴担下山,山上的柴长得高,没法子脱身,就吃苦头了。”我不相信她的说法,我想,既然山脚下或者半山腰的柴长这么高,为什么要爬到高处去砍柴呢?

  中午或者傍晚,生产队收工,他一从畈里回来,就换上车胎鞋,和冬梅一起,肩上背着草杠柴绳,腰后系着勾刀篓篰,上山砍柴去了。两个人的表情几乎一样,咬紧牙关,两只脚走得呼呼生风,好像去迟了,山上的柴要被人砍光似的。别人看见他们的样子,就笑着摇头说:“这么吼狮的两老婆。”

  石窟堡勤快的人不少,可是没有人像他们那样,连表情、走路的姿势都弄得很勤快的样子。别人上山砍柴,或者去自留地做生活,有时走路也会很急,可是脸上都从从容容的,从来不会弄得像出兵打将。

  开山的时候,不管是茶山还是竹山,都会开出很多树根。生产队一收工,大家都会去挑些树根回来当柴烧。大多数柴根都被大人们挑走了,他们挑过后,剩下的就归小孩子,我们挑着大篮子、大畚箕什么的,细心地将那些小柴根捡回来。

  庆云和他老婆是惟一会来抢孩子生意的大人,他们要拿走最后一根柴根才肯罢休。他们的动作快,明明是我找到的柴根,我刚下手去捡,柴根却飞走了,它已经落在庆云手里。如果同时拿到一个柴根,别的大人笑一笑,就放手让给了孩子,庆云和他老婆却总是用力夺走,只留下一股汗臭味给我们。那天冬梅抢走了维立手中的柴根,维立当即大哭着骂道:

  “婊子!畜生!强奸犯!枪毙鬼!”

  冬梅好像没有听见似的,理也不理,这时候在她眼里只有柴根,别的都不存在了。庆云和冬梅在这点上很特别,他们每做一件事情,都全力以赴,好像迟上一秒钟,整个生活都会丢掉似的。所以,阿七奶奶说:“从来没见过这样吼狮的人。”

  在山上遇到他们,是我们运气不好。别的大人从来不忘了提醒我们,哪里有个坑,哪里有道沟,叫我们小心,有走不过的地方,他们会放下担子背我们过去。可庆云和他老婆总是一脸凶悍,在山路上横冲直撞,吓得我们避得远远的,怕被他们撞下山崖。建山对我说:“他们的眼睛长得跟人不一样,他们看不见小孩。”

  

  4

  冬梅养猪的方法与人不同。别人最多同时养三头猪,她却同时养了六头。出猪圈泥时,猪放出来,每头都精瘦精瘦的,走路都要拐倒。庆云经常想办法去买糠,连番薯藤也买。庆云的三个女儿,天天傍晚背着大菜篮,在田畈上、山脚下割猪草,到天色昏黑才回家。

  她们一回到家,往往就会传出一阵尖利的嚎哭声,然后三个女儿中的一个,一边哭着一边跑出他们家的台门——有时是美莉,有时是美竹,很少时候是美樱——身后追着手拿毛竹乌梢的冬梅,那是因为那个被追打的女儿,在割猪草时衣服被柴刺勾破了。

  这时候,冬梅的下巴和整排下牙都向前突出,一副咬牙切齿的凶恶神态。她下手从来不容情,每次一定要追上,用毛竹乌梢抽打女儿的小腿,直打得伤痕纵横,女儿只好在地上乱滚着躲避。

  一次下过雨,庆云家的猪圈墙壁塌了半边,请了我爹爹、长脚阿光、李家浩几个人都帮忙修筑,我跟爹爹去了,看他们筑泥墙。吃点心时,李家浩说起胡村有一个老头,带了一笔钱到镇上逛了一圈,发现街上根本没东西可买,就回家来将那笔钱用刀斩碎了。

  我想这不是对社会主义不满吗?果然,李家浩说,这老头后来被派出所抓走了。

  庆云听着呆了一会儿,说:“我做得这么辛苦,可是一个钱都积不下来。”

  李家浩说:“你知道你为什么积不下来吗?就是你做得太辛苦,太吼狮了。”

  说一个人勤快是褒奖,说他“吼狮”却是贬低,因为“吼狮”包含着一种急切而且不顾别人的自私自利。所以庆云不承认,说:“向来只听说‘困着饿,做着吃’,哪有越做越穷的?”

  李家浩说:“你不相信是吧,就拿这个猪圈来说,你说冬梅养这么多猪做什么?一户人家有多少泔水?分到手的谷,能轧多少糠,多少碎米?所以最多只能养三头猪,养多了就亏本,你连这笔账都算不明白?”

  他就开始细细算账,买饲料要花多少钱,孩子割猪草磨损的衣服鞋子要花多少钱,煮猪食的柴要多少,人砍柴也要吃掉更多粮食,所有这些,自己能拿出多少钱,又需要借多少债,而卖猪得来的钱,还不够还债。

  长脚阿光说:“家浩说得没错,不过这样算账,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庆云摇摇头说:“家浩说的我当然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如果我不养猪了,衣服还是要穿,饭还是要吃,债还是要借,是不是?养猪欠债更多,那是对的,可是不养猪,人人知道我还不起债了,谁还肯借债给我?”

  李家浩呆了呆,说:“你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就是无产阶级,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5

  我在镇上读中学的时,庆云又开始养花了。那时候我们这批人都已长大,再也没有人翻墙进去拔他的花了,所以花养得很好,听说还真的卖了不少钱。

  可是他又染上了一个毛病,总是往城里跑,每个月要跑上六七趟,不知道他去绍兴了还是去杭州了,每次去时都要带上礼物送人。他的礼物都很特别:冬笋、霉干菜、狗肉或者木炭,还有他院子里养的花。

  我听说他是想当回炼钢工人。他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就算是一个农民,如果有一个当工人的爹退休了,也能够“顶职”当工人。他本来就是工人,重新回去当工人,那说也不用说了。

  村堡里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很快就不用务农种田,要重新去当工人阶级了,庆云的四个孩子,也不必考大学,就可以成为居民,上班拿薪水。他们一家六口,也都精神饱满起来,一看都是有福气的人。

  只有我知道他们的希望有多么渺茫。

  也真是太巧了。那是个礼拜天,我没有回家,同学魏义成叫我到他家去玩。中午就在他家里吃饭。吃过了饭,等大人出门去上班,魏义成神秘兮兮地叫我到他的房间里,听录音机里唱“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之类的靡靡之音,他还很得意地跟着哼哼,脸上露出很刺激的样子。

  我忽然看见了庆云。

  他站在窗外的大杂院里,穿着皱皱巴巴的灰色衣服,还有几个黑色补丁,系裤子的松紧带也拖在外面,身边还放着一大麻袋东西。

  其实他平时在村堡里也是这身打扮,虽然邋里邋遢的,但也不算太难看,村堡里人觉得他穿得不像样,也不大会说他,比他穿得差的人还有。可这时他站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大杂院里,就特别碍眼,一副贼头贼脑的样子。

  我连忙躲在窗边偷看。我想,庆云隔三岔五的出门,没有上绍兴,也没有上杭州,怎么到镇上来了?还弄了一麻袋东西,送到这个乱七八糟的院子里,想做什么呢?

  庆云站了一会儿,拎起麻袋走到一扇破旧的门前。他敲了几下门,门开了,探出一个头发乱蓬蓬的脑袋,说了一句什么话,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庆云犹豫着,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接着又敲,敲几下,停一会儿,又敲几下。

  魏义成也往窗外看了一眼,说:“这个疯子又来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庆云在魏义成眼里是个疯子。我说:“他不是疯子。”

  这时,那扇门开了,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已经梳好头穿好衣服。她一脚跨出门槛,就带上了门,上了锁,一边跟庆云说话,一边往院子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了一句话,这次我听清了,她是说:“你回去吧,真的是没用的。”

  魏义成说,这个疯子是里山人,每个月要来两三次,找对面的王老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说是要王老头证明他八百年前曾在哪个工厂里当过工人。这个王老头,过去在外地一个工厂当门卫,退休都已十五六年了,七老八十的,脑子也不大灵光,怎么可能还记得这个人?就是王老头替他证明了,王老头又不是中央干部,又有什么用?证明了做什么?算他说的是真的,那最多也不过是当过工人,又不是当过地下党,立过大功。可是这个人一直不死心,还不是脑子有问题?这几天王老头生病住院了,他也不知道,还是到这里来找。

  我听见魏义成当笑话说庆云的事,只觉得耳根发烧,不敢说我认识他。庆云的女儿美竹也是我们同班同学,如果给魏义成知道,美竹怎么做人?

  庆云走到院子边上,在几个花盆前站住,呆呆地看了半天,然后无聊地踱了几步,又退回去,坐在洗衣服的水泥板上。他也许在心里责怪王老头不讲义气,连一句话都不肯帮他说;也许他在想,王老头的一个证明,可以改变他一家的命运,当然不能轻易就得到,所以他要坚持下去,什么事都要一步一步来。

  我们又听了一会儿歌,就想出去玩,没想到庆云还坐在洗衣板上,我心里猛地一跳。我不想与他在这里照面,免得尴尬,就匆匆走了,没跟他打招呼。

  

  6

  听说庆云的花死掉了一大片,在家里与冬梅吵了好几次架。冬梅在外面说,是因为花死掉了心疼,所以争了几句。可是他们的小女儿美莉说,是因为这些日子花了很多钱,却什么事都没办成。

  我想到小时候好几次拔过庆云的花,害得他心疼骂人,也是一时意气,在镇上的书店买了一本种花的书,让美竹星期六回家时带给她爹,就说是她自己买的。

  可是星期日回学校的路上,美竹将那本书还给了我,说她爹不要。我觉得奇怪,书已经买来了,看一看又不会少他一块肉,为什么不要呢?她禁不住我东问西问,说出了就是因为书是我买的,她爹才不肯要的。

  美竹回到家里,怕她爹说她乱花钱,不敢说是自己买的书,如实招认是我买的。庆云一听就将书扔在地上,气愤愤地说:“这小猢狲打什么主意?那天在镇上碰到,他装作不认识,怕我给他丢脸。”

  美竹说:“那说不定了没看见你呢。”

  庆云说:“他小时候拔了我多少花,现在装什么好人来了?他有这么好心?看了这本书,花只会越种越死。”

  原来那天在魏义成家,他也看见了我,还心里不舒服了。我说:“就算我没招呼他,那我买了书给他,算是道歉了吧。既然他不给我面子,我也懒得理他,可他也不能说我给他书,是想弄死他的花。”

  美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这个人,他脑子有毛病了。”

  庆云还是不断地出门,每个月要出去六七次,每次都急匆匆的,神态与过去上山砍柴一样,弄得像出兵打将,似乎在做着一件既紧急又很有把握的事。

  有一次我妈妈跟我说,庆云和冬梅真是越活越小了,年轻时两个人过得挺好的,从来不争吵,到老来却天天争吵,不争吵日子难过。

  庆云家是越过越穷了。美竹倒是考上了大学,成了真正的居民。

  美竹上大学时,写信给我说,她在一边读书一边家教,挣钱换生活费,多出来的钱,给家里还债。她提到她的妹妹美莉和弟弟美仁,说他们读书用功,成绩也很好,都是考上了重点高中的,可是她家已经没有钱供他们上学了,只好回家务农。

  她说:“我弟弟妹妹命不好。要是我出生晚两三年,家给我爹败光了,我说不定也读不了高中,不要说考大学了。”

  美竹的话使我非常震惊,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她爹妈都是非常“吼狮”的人,败家两个字,怎么也安不到他们头上的。

  我不知道庆云是怎么死心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谁都不提这个事了。后来美仁在镇上开了个店,给人做钢窗,听说手艺好,生意不错,准备在镇上买房子。

  一年冬天,我回家看到了庆云,拱着双手坐在台门外的墙脚根,闭着眼睛晒太阳。他已经很老了,戴着一顶很时髦的线帽,脸还是很瘦,脸上的皱纹却堆得像沙皮狗,身子也小了一圈,穿着黑色的棉袄。

  那时候,石窟堡几乎所有人家都早已起了新屋,庆云还是住在老地方,除了台门有些歪歪斜斜,门的底脚已烂得参差不齐,其他好像没什么变化。

  我招呼他说:“庆云阿伯,你晒太阳啊?”

  他听见动静,睁开眼睛,抬起头,手搭在额头上遮住阳光,眯着眼睛,尖脑袋慢慢地侧来侧去,看了我半天,很泄气地低下头,自言自语道:“这是哪里来的客人啊?如今的后生,没几个认识了。”

  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关键词(Tags): #石窟堡#工人阶级#庆云元宝推荐:履虎尾,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