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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石窟堡·14.工人阶级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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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石窟堡·14.工人阶级

工人阶级

  

  1

  荫溪江的河床,水急的地方是鹅卵石,水缓的地方是沙子,涨水时水流稍急,沙子冲走了,留下一片一片黑色的铁砂。我们常常将铁砂堆起来,说是要炼铁造大刀,可是我们内心并不相信这些黑沙子真的能炼成铁。

  传说很早时,石窟堡有个见多识广的太公,打算淘铁砂炼铁,后来国民党的县政府派人来一调查,说是会破坏水源和环境的,不许他办炼铁厂。

  老六说,要是那个太公的炼铁厂办成了,石窟堡的人都成了炼铁工人,那我们都是工人阶级了。我们一想,觉得全村堡人都差点成了工人阶级,变成居民户口,这样难得的机会,竟给国民党政府给弄掉了,害得我们都变回当农民的命,实在罪大恶极。

  村堡边上,有许多不规则石头,黑黑的,有很多小孔,有的乱堆在地上、溪滩上,有的砌在围着菜地的石头矮墙上。这些石头叫做铁屙,是大炼钢铁那时候炼成的钢铁。

  我们常常想,要是大炼钢铁炼出来的不是这些铁屙,而是真的能制造飞机大炮的钢铁,那么我们村堡的人,说不定也成了工人阶级,成为炼钢工人了。可惜这个难得的机会,也没有成功。

  老六说,我们错过这个机会,很可能是庆云那家伙害的。

  庆云是我们村堡中惟一真正当过工人阶级的人,而且是炼钢工人。我不知道他是在绍兴钢铁厂还是杭州钢铁厂,也许是在更远的地方。

  大炼钢铁时,庆云正好回老家探亲,看望他妈妈。见我们村堡炼钢铁的样子,他就很有把握地断定,那口大铁锅,根本炼不出钢铁。那几天,他到处找人说:“你毛想想好了,如果在一块冰上再加上一些碎冰,底下用火烧着,那些碎冰能不能烧成开水?”他还说:“我就是钢铁厂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们村堡的人听信了他,就改变了炼钢铁的方法,在砖窑里用泥巴烧了一个大大的高炉,再在高炉里炼钢铁。那些铁屙就是这样炼成的。

  庆云搞了这样的破坏,村堡里的人却拿他没有办法。因为他是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革命最彻底的,他家又是贫雇农,所以不能说他是反革命。

  过了两三年,庆云也不再当工人阶级,挑着一担行李回家务农来了。

  这些都是我出生以前发生的事情,我也是听说的。村堡里的人有时还会争论大炼钢铁的事,有的说庆云说得有道理,有的说其实庆云自己也不懂炼钢。我常常想,要是我们不改变方法,说不定就炼成了,那么石窟堡也就成了石窟钢铁厂,我们也都成了工人阶级。

  

  2

  庆云身材瘦高,两条腿细溜溜的,站在那里,好像没有屁股。他是个癞子,头上有好几处没有头发,露出粉红的嫩皮肤。他的额头还有一大块黑斑,我想那可能是炼钢时给火熏黑的。

  回石窟堡后,他娶了里岙村的冬梅,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最后才生了个儿子。

  在石窟堡,一般人家都有个院子,但只有几户人家有台门,不过台门都是敞开的,就是晚上睡觉也不关,只关家里的大门。庆云家有台门,而且经常关着,从来不让我们进去,因为他家的院子里种着好几种花。那些花都不会结果子,他却还当宝贝一样,所以我们都觉得他的脑子有点儿毛病。女人或者孩子养一两盆花,那也很正常,可是他一个又粗又蛮的大男人,去养什么花?

  庆云给他的孩子起的名字也都花里胡哨的,女儿叫美樱、美竹、美莉,连竹都当花了,儿子叫美仁,一听就是地主崽子的名字,哪像工人阶级起的名?

  刘老师还当面嘲笑过他:“你这个工人阶级,怎么反而有资产阶级的毛病?”

  庆云虽有这样古怪的毛病,平时却不大说话,在路上遇到人,倒也会打招呼,可是晚上他从不串门,不聊天不打牌。他甚至不喝茶,只喝白开水。他说话最多的时候是骂人。一般的情况是,我们偷偷翻围墙进入他家院子,胡乱拔掉几株花,赶快溜走。他做完生活从畈里回来,一进台门就发现了,来不及放下农具,就走出台门朝着一条弄堂大骂。我们其实早已躲在他家围墙西面,听他骂人。

  他骂人一点不好玩,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话。一会儿说:“没爹娘教养的小猢狲,几株花惹着你们什么了?”一会儿说:“什么时候被我抓到,砍断你的手。”一会儿又说:“下次我做个老虎弶,勒断你们的狗腿。”可是正因为他骂得不好玩,我们才觉得特别好玩,躲在边上,猜他先骂哪一句,后骂哪一句,赌一颗玻璃弹子。

  我们从来不觉得拔掉他的花有什么了不起的。那又不是生产队的庄稼,拔掉了可能会被罚钱。有一次我和建山拔了很多刚长了一两寸的田塍白豆,等大人见了骂起来,才知道那不是野生的,而是生产队种下去的,我们吓出一身冷汗,飞也似地逃走了,担了一夜的心,直到第二天我妈妈背着锄头去重新种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拔庆云的花就不同了。我对建山说:“庆云种花不过是一种怪僻,我们去拔掉,那是帮他治病,虽然治不好,也算出过力了。”建山听了哈哈大笑。我也明白,我说的这番道理,只是为了向自己掩盖一下爱好恶作剧的坏心眼。

  庆云骂过以后,他的大女儿李美樱才会出场。李美樱骂人非常狠毒,每句话中,都要带上“爹娘死过了”、“风脚烂手了”、“短命鬼”、“五丧鬼”之类可怕的字眼,听得我们心惊肉跳,所以她一出场开骂,我们就一哄而散。

  有一天,我和青头在钓鱼,青头站在桥下面,我站在溪对面的桥墩上。庆云挑了两只篮子从桥上过来,每只篮子上面都盖着一条白色的大手巾布,不知道篮子里有什么不能让人看的。

  不一会儿,庆云就绷着脸急吼吼地从我身旁经过,好像有什么急事。我从篮子的缝隙里看到,原来里面装的就是花。我想,他挑一担花给谁去呢?还有谁会像他那样养花?镇上有人买番薯,有人买南瓜,难道还有人买花?他种花谁都知道,为什么要盖上大手巾布?是怕别人知道吗?

  庆云从路上走远了。我想起以前看过的电影《卖花姑娘》,就过了桥对青头说:“我们石阔堡也有个卖花姑娘,你知道是谁吗?是美樱的爹爹庆云。”

  青头说:“你想骗谁啊,卖花?谁会花钱买花?”

  我说:“刚才他挑着两篮花去了。”

  青头说:“他这人有毛病。”他对庆云和花都没有兴趣,挥挥手叫我走开。

  庆云回来的时候我没有看见,也不知道他的花送掉了还是卖掉了。但我听人说,他回来后将院子里的花都铲掉了,第二天砍了一捆小竹回来,搭了一个棚,改种丝瓜。到初秋,他们家的饭桌上天天有丝瓜汤。后来我们村堡里,有好多人家也开始种丝瓜了。

  

  3

  庆云有一双车胎鞋,是割下独轮车的轮胎做成的。别人上山砍柴穿的是草鞋,他穿这双车胎鞋,在湿路上留下一个个轮胎印。不过他老婆冬梅,穿的是草鞋,与别人一样。

  冬梅的个子与庆云差不多高,她比较喜欢说话,看见个子比她矮的人去砍柴,就常常嘲笑说:“长子坏布,矮子吃苦。”然后还自己解释这句话:“长子做衣服费的布料多,所以长子坏布;矮子挑柴担下山,山上的柴长得高,没法子脱身,就吃苦头了。”我不相信她的说法,我想,既然山脚下或者半山腰的柴长这么高,为什么要爬到高处去砍柴呢?

  中午或者傍晚,生产队收工,他一从畈里回来,就换上车胎鞋,和冬梅一起,肩上背着草杠柴绳,腰后系着勾刀篓篰,上山砍柴去了。两个人的表情几乎一样,咬紧牙关,两只脚走得呼呼生风,好像去迟了,山上的柴要被人砍光似的。别人看见他们的样子,就笑着摇头说:“这么吼狮的两老婆。”

  石窟堡勤快的人不少,可是没有人像他们那样,连表情、走路的姿势都弄得很勤快的样子。别人上山砍柴,或者去自留地做生活,有时走路也会很急,可是脸上都从从容容的,从来不会弄得像出兵打将。

  开山的时候,不管是茶山还是竹山,都会开出很多树根。生产队一收工,大家都会去挑些树根回来当柴烧。大多数柴根都被大人们挑走了,他们挑过后,剩下的就归小孩子,我们挑着大篮子、大畚箕什么的,细心地将那些小柴根捡回来。

  庆云和他老婆是惟一会来抢孩子生意的大人,他们要拿走最后一根柴根才肯罢休。他们的动作快,明明是我找到的柴根,我刚下手去捡,柴根却飞走了,它已经落在庆云手里。如果同时拿到一个柴根,别的大人笑一笑,就放手让给了孩子,庆云和他老婆却总是用力夺走,只留下一股汗臭味给我们。那天冬梅抢走了维立手中的柴根,维立当即大哭着骂道:

  “婊子!畜生!强奸犯!枪毙鬼!”

  冬梅好像没有听见似的,理也不理,这时候在她眼里只有柴根,别的都不存在了。庆云和冬梅在这点上很特别,他们每做一件事情,都全力以赴,好像迟上一秒钟,整个生活都会丢掉似的。所以,阿七奶奶说:“从来没见过这样吼狮的人。”

  在山上遇到他们,是我们运气不好。别的大人从来不忘了提醒我们,哪里有个坑,哪里有道沟,叫我们小心,有走不过的地方,他们会放下担子背我们过去。可庆云和他老婆总是一脸凶悍,在山路上横冲直撞,吓得我们避得远远的,怕被他们撞下山崖。建山对我说:“他们的眼睛长得跟人不一样,他们看不见小孩。”

  

  4

  冬梅养猪的方法与人不同。别人最多同时养三头猪,她却同时养了六头。出猪圈泥时,猪放出来,每头都精瘦精瘦的,走路都要拐倒。庆云经常想办法去买糠,连番薯藤也买。庆云的三个女儿,天天傍晚背着大菜篮,在田畈上、山脚下割猪草,到天色昏黑才回家。

  她们一回到家,往往就会传出一阵尖利的嚎哭声,然后三个女儿中的一个,一边哭着一边跑出他们家的台门——有时是美莉,有时是美竹,很少时候是美樱——身后追着手拿毛竹乌梢的冬梅,那是因为那个被追打的女儿,在割猪草时衣服被柴刺勾破了。

  这时候,冬梅的下巴和整排下牙都向前突出,一副咬牙切齿的凶恶神态。她下手从来不容情,每次一定要追上,用毛竹乌梢抽打女儿的小腿,直打得伤痕纵横,女儿只好在地上乱滚着躲避。

  一次下过雨,庆云家的猪圈墙壁塌了半边,请了我爹爹、长脚阿光、李家浩几个人都帮忙修筑,我跟爹爹去了,看他们筑泥墙。吃点心时,李家浩说起胡村有一个老头,带了一笔钱到镇上逛了一圈,发现街上根本没东西可买,就回家来将那笔钱用刀斩碎了。

  我想这不是对社会主义不满吗?果然,李家浩说,这老头后来被派出所抓走了。

  庆云听着呆了一会儿,说:“我做得这么辛苦,可是一个钱都积不下来。”

  李家浩说:“你知道你为什么积不下来吗?就是你做得太辛苦,太吼狮了。”

  说一个人勤快是褒奖,说他“吼狮”却是贬低,因为“吼狮”包含着一种急切而且不顾别人的自私自利。所以庆云不承认,说:“向来只听说‘困着饿,做着吃’,哪有越做越穷的?”

  李家浩说:“你不相信是吧,就拿这个猪圈来说,你说冬梅养这么多猪做什么?一户人家有多少泔水?分到手的谷,能轧多少糠,多少碎米?所以最多只能养三头猪,养多了就亏本,你连这笔账都算不明白?”

  他就开始细细算账,买饲料要花多少钱,孩子割猪草磨损的衣服鞋子要花多少钱,煮猪食的柴要多少,人砍柴也要吃掉更多粮食,所有这些,自己能拿出多少钱,又需要借多少债,而卖猪得来的钱,还不够还债。

  长脚阿光说:“家浩说得没错,不过这样算账,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庆云摇摇头说:“家浩说的我当然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如果我不养猪了,衣服还是要穿,饭还是要吃,债还是要借,是不是?养猪欠债更多,那是对的,可是不养猪,人人知道我还不起债了,谁还肯借债给我?”

  李家浩呆了呆,说:“你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就是无产阶级,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5

  我在镇上读中学的时,庆云又开始养花了。那时候我们这批人都已长大,再也没有人翻墙进去拔他的花了,所以花养得很好,听说还真的卖了不少钱。

  可是他又染上了一个毛病,总是往城里跑,每个月要跑上六七趟,不知道他去绍兴了还是去杭州了,每次去时都要带上礼物送人。他的礼物都很特别:冬笋、霉干菜、狗肉或者木炭,还有他院子里养的花。

  我听说他是想当回炼钢工人。他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就算是一个农民,如果有一个当工人的爹退休了,也能够“顶职”当工人。他本来就是工人,重新回去当工人,那说也不用说了。

  村堡里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很快就不用务农种田,要重新去当工人阶级了,庆云的四个孩子,也不必考大学,就可以成为居民,上班拿薪水。他们一家六口,也都精神饱满起来,一看都是有福气的人。

  只有我知道他们的希望有多么渺茫。

  也真是太巧了。那是个礼拜天,我没有回家,同学魏义成叫我到他家去玩。中午就在他家里吃饭。吃过了饭,等大人出门去上班,魏义成神秘兮兮地叫我到他的房间里,听录音机里唱“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之类的靡靡之音,他还很得意地跟着哼哼,脸上露出很刺激的样子。

  我忽然看见了庆云。

  他站在窗外的大杂院里,穿着皱皱巴巴的灰色衣服,还有几个黑色补丁,系裤子的松紧带也拖在外面,身边还放着一大麻袋东西。

  其实他平时在村堡里也是这身打扮,虽然邋里邋遢的,但也不算太难看,村堡里人觉得他穿得不像样,也不大会说他,比他穿得差的人还有。可这时他站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大杂院里,就特别碍眼,一副贼头贼脑的样子。

  我连忙躲在窗边偷看。我想,庆云隔三岔五的出门,没有上绍兴,也没有上杭州,怎么到镇上来了?还弄了一麻袋东西,送到这个乱七八糟的院子里,想做什么呢?

  庆云站了一会儿,拎起麻袋走到一扇破旧的门前。他敲了几下门,门开了,探出一个头发乱蓬蓬的脑袋,说了一句什么话,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庆云犹豫着,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接着又敲,敲几下,停一会儿,又敲几下。

  魏义成也往窗外看了一眼,说:“这个疯子又来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庆云在魏义成眼里是个疯子。我说:“他不是疯子。”

  这时,那扇门开了,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已经梳好头穿好衣服。她一脚跨出门槛,就带上了门,上了锁,一边跟庆云说话,一边往院子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了一句话,这次我听清了,她是说:“你回去吧,真的是没用的。”

  魏义成说,这个疯子是里山人,每个月要来两三次,找对面的王老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说是要王老头证明他八百年前曾在哪个工厂里当过工人。这个王老头,过去在外地一个工厂当门卫,退休都已十五六年了,七老八十的,脑子也不大灵光,怎么可能还记得这个人?就是王老头替他证明了,王老头又不是中央干部,又有什么用?证明了做什么?算他说的是真的,那最多也不过是当过工人,又不是当过地下党,立过大功。可是这个人一直不死心,还不是脑子有问题?这几天王老头生病住院了,他也不知道,还是到这里来找。

  我听见魏义成当笑话说庆云的事,只觉得耳根发烧,不敢说我认识他。庆云的女儿美竹也是我们同班同学,如果给魏义成知道,美竹怎么做人?

  庆云走到院子边上,在几个花盆前站住,呆呆地看了半天,然后无聊地踱了几步,又退回去,坐在洗衣服的水泥板上。他也许在心里责怪王老头不讲义气,连一句话都不肯帮他说;也许他在想,王老头的一个证明,可以改变他一家的命运,当然不能轻易就得到,所以他要坚持下去,什么事都要一步一步来。

  我们又听了一会儿歌,就想出去玩,没想到庆云还坐在洗衣板上,我心里猛地一跳。我不想与他在这里照面,免得尴尬,就匆匆走了,没跟他打招呼。

  

  6

  听说庆云的花死掉了一大片,在家里与冬梅吵了好几次架。冬梅在外面说,是因为花死掉了心疼,所以争了几句。可是他们的小女儿美莉说,是因为这些日子花了很多钱,却什么事都没办成。

  我想到小时候好几次拔过庆云的花,害得他心疼骂人,也是一时意气,在镇上的书店买了一本种花的书,让美竹星期六回家时带给她爹,就说是她自己买的。

  可是星期日回学校的路上,美竹将那本书还给了我,说她爹不要。我觉得奇怪,书已经买来了,看一看又不会少他一块肉,为什么不要呢?她禁不住我东问西问,说出了就是因为书是我买的,她爹才不肯要的。

  美竹回到家里,怕她爹说她乱花钱,不敢说是自己买的书,如实招认是我买的。庆云一听就将书扔在地上,气愤愤地说:“这小猢狲打什么主意?那天在镇上碰到,他装作不认识,怕我给他丢脸。”

  美竹说:“那说不定了没看见你呢。”

  庆云说:“他小时候拔了我多少花,现在装什么好人来了?他有这么好心?看了这本书,花只会越种越死。”

  原来那天在魏义成家,他也看见了我,还心里不舒服了。我说:“就算我没招呼他,那我买了书给他,算是道歉了吧。既然他不给我面子,我也懒得理他,可他也不能说我给他书,是想弄死他的花。”

  美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这个人,他脑子有毛病了。”

  庆云还是不断地出门,每个月要出去六七次,每次都急匆匆的,神态与过去上山砍柴一样,弄得像出兵打将,似乎在做着一件既紧急又很有把握的事。

  有一次我妈妈跟我说,庆云和冬梅真是越活越小了,年轻时两个人过得挺好的,从来不争吵,到老来却天天争吵,不争吵日子难过。

  庆云家是越过越穷了。美竹倒是考上了大学,成了真正的居民。

  美竹上大学时,写信给我说,她在一边读书一边家教,挣钱换生活费,多出来的钱,给家里还债。她提到她的妹妹美莉和弟弟美仁,说他们读书用功,成绩也很好,都是考上了重点高中的,可是她家已经没有钱供他们上学了,只好回家务农。

  她说:“我弟弟妹妹命不好。要是我出生晚两三年,家给我爹败光了,我说不定也读不了高中,不要说考大学了。”

  美竹的话使我非常震惊,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她爹妈都是非常“吼狮”的人,败家两个字,怎么也安不到他们头上的。

  我不知道庆云是怎么死心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谁都不提这个事了。后来美仁在镇上开了个店,给人做钢窗,听说手艺好,生意不错,准备在镇上买房子。

  一年冬天,我回家看到了庆云,拱着双手坐在台门外的墙脚根,闭着眼睛晒太阳。他已经很老了,戴着一顶很时髦的线帽,脸还是很瘦,脸上的皱纹却堆得像沙皮狗,身子也小了一圈,穿着黑色的棉袄。

  那时候,石窟堡几乎所有人家都早已起了新屋,庆云还是住在老地方,除了台门有些歪歪斜斜,门的底脚已烂得参差不齐,其他好像没什么变化。

  我招呼他说:“庆云阿伯,你晒太阳啊?”

  他听见动静,睁开眼睛,抬起头,手搭在额头上遮住阳光,眯着眼睛,尖脑袋慢慢地侧来侧去,看了我半天,很泄气地低下头,自言自语道:“这是哪里来的客人啊?如今的后生,没几个认识了。”

  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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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白云苍狗,云起云落

总有一种淡淡的忧伤 -- 商略的岁数不会太小的...

家园 【原创】石窟堡·15.风流的小婆

风流的小婆

  

  1

  小婆是石窟堡的奇人。

  她是个风流的女人。老年人常说,小婆长得非常漂亮,一派风流,脸瘦削削的,皮肤白白净净,两条眉毛细细弯弯;她的眼睛最风骚,又大又亮的,看你一眼,你两脚就会发麻,就算西施也不过如此。

  小婆最风流的事情,是夏天天黑以后,经常端着个木脸盆去狗头井淴浴。

  狗头井在石窟堡南边的尖角岩下。尖角岩是一座很高的山,山势笔陡,都是峭岩乱石,间杂着许多松树和小竹。这样一路滑下来,到山脚下,又高起一座小山,叫做黄泥墩。这是一座黄泥山,满山都是茶树。

  黄泥墩的南面,有一个清凉的防空洞,我们小时候经常结伴进去探险,可是走不到二十来米,就会遇到一潭水。这个防空洞打好没多久,半个洞就涌满了水。站在水边,卷起双手放在嘴上,对着洞底大喊一声,回声混响,阴森森的。不过我想,小婆在狗头井淴浴的时候,黄泥墩的防空洞还没有打好。

  防空洞对面就是尖角岩的山脚,有一块叫做七丈岩的巨石,下面就是狗头井,是一潭泉水,一丈见方,深到膝盖,清澈见底,潭底和周围都是青黑色的岩石,已经磨得光滑的溜,结着一些青苔蝴蝶。水从石缝里渗出来,又从一道缺口流出去。

  炎热的夏天,在这样凉爽的泉水里淴浴,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可是老人说,小婆最风流的事情,就是在这里淴浴。

  那时我年纪小,虽然听说过风流这个词,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大人们有时看见一个小孩坐相不好,脚高高地搁起,就会斥责说:“别这么风流。”看见一只鸡飞到晾竿上站着,也会说:“这只鸡真风流。”

  我想,淴浴不过是淴浴,与搁脚有什么关系呢,与站在晾竿上有什么关系呢,与风流又有什么关系呢。

  狗头井那个地方,离村堡蛮远的,黑夜里一眼望过去,阴森森的荒山野地,魅影幢幢的,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坟墓,坟尖上、墓碑旁鬼火一闪一闪,就是到那里走上一遭也够吓人的了,别说去淴浴了。要是我,走不到黄泥墩就会飞快地往回逃。所以我猜想,小婆是石窟堡胆子最大的人。

  有一次我问妈妈:“小婆黑夜去狗头井,不害怕吗?”

  妈妈说:“就是这样说啰。”

  我说:“她怎么不叫上一个人一起去呢?”

  妈妈说:“谁还有那么大胆子?她叫谁去啊?”

  我说:“小婆一定很有本事,不怕鬼。”

  妈妈说:“她一双小脚,走路都走不快,有什么本事?”

  小婆是个小脚老太太。小脚老太太不稀奇,我们石窟堡就有好几个,她们走路也走不稳,要扶着墙壁,所以不大走到路中间,看上去像做了什么错事,只能靠边走。她们脸上皱纹成堆,穿的是斜襟衣服,后脑勺还扎一个髻,别着像大牛蛭似的一根簪子。我到建山家去玩的时候,看见过阿七奶奶梳头,她的头发有糯米稻草那么长,从左肩一直垂下来,加上她那一张皱脸,怪怪的很吓人。

  有一次我听见老阿哥对长脚阿光说:“过去这些小脚太太,一般不大出门,出门也不会走得太远,经常抛头露面的,只有小婆一个人。小婆走起路来像妖怪一样,腰肢一扭一扭,奶子一耸一耸,啧啧,不知道有多丑怪。”

  长脚阿光说:“我没什么印象了。我只记得她女儿水凤,特别馋痨。”

  老阿哥嘻嘻笑着说:“你那时还小,当然没印象。”

  我见过小婆家的木脸盆,不过那时已经不当洗脸盆用了,成了洗脚桶。我曾看见长福阿公端闭着眼睛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两只脚放在那个木盆里面。木盆漆过红漆,但颜色已经很暗淡,看上去像个马桶,脏兮兮的。

  

  2

  其实石窟堡的女人,是经常在溪水中淴浴的。我不知道的是,为什么去狗头井淴浴就风流,去溪里淴浴就不风流。

  当然女人淴浴与男人不同。男人一般到深潭里去洗,只穿着一条短裤,洗完了走到岸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脱下湿短裤换上干短裤,有的在水里就脱下了短裤,光着屁股慢慢走上岸,细细擦干身子再穿短裤。他们淴浴时,从来不怕赤身露体。

  女人去溪里淴浴,顾忌就比较多,都穿着衣服和长裤,少数几个穿短裤的,裤腿也快掩到膝盖了。她们涉水到过膝深的水里坐下,大半个身子和衣浸在水中,慢慢地擦洗。洗完了还是穿着湿衣服,匆匆跑回家,躲到自己的房间里换衣服。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溪对面山脚下的一块岩石上,看管我们家的山羊。一个五十来岁的陌生人,慢慢地从山脚下的路上走过来。这是条大路,每天都有好多人经过,可是这个男人走到我坐着的岩石下面,忽然站住了。

  我听见他痛苦地“哼哼”了两声,突然高声骂了起来。他骂人的姿势像个女人,一只手托在腰间,另一只手伸出来,手指头毒毒地指点着,脚底板还在地上跺着。

  他在骂玉珠婶婶、杨晓芹和维娟。我听见他说她们不要脸,还说这个村堡的风气这么淫荡。陌生人骂过女人,又开始骂我们村堡的男人,说这些女人这么风骚,做男人的也不管管,成什么体统?

  玉珠婶婶她们正浸在溪水里淴浴,有时候还互相泼水,嘻嘻哈哈地浪笑。有时候她们从水站起来,衣服紧贴着身体,两个大奶奶就凸了起来。

  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从来不会去留意。这个陌生人少见多怪,还这么爱管闲事,连这种事也要跳脚大骂,真是好笑。

  玉珠婶婶听到骂声,惊讶地扭过头来看。我以为她们一定不肯白白吃亏,会一起骂回去,将这个陌生人骂得狼狈逃走。可是她听了一会儿,脸上挂不住了,连忙站起来,缩着脖子佝着背,两手掩着前胸,贼头贼脑地逃回家去。

  杨晓芹和维娟也跟在后面逃,维娟年纪还小,大概觉得好玩,我听见她嗤嗤的笑声,进了竹园,她的笑声一下子放肆起来。

  从此,石窟堡的女人再也不去溪里淴浴了。

  陌生人看着玉珠婶婶她们跑向竹园,得意洋洋地歪了歪脖子,继续走路。我感到非常失望,我一点看不出来,这个陌生人有什么本事。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一个天下至理。

  我知道为什么人们喜欢不断地讲述小婆淴浴的故事了。

  我也忽然知道了,为什么人们传讲的不是女人在溪中淴浴,而是小婆夜间去狗头井淴浴——因为隐秘,所以暧昧。

  我想,一个女人,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到溪中淴浴,小婆肯定觉得不习惯,这才摸黑去狗头井的。

  那时我已经十二岁,已经做过春梦。我懒洋洋地坐在岩石上,仰天看着流云,想像着小婆穿着薄薄的乔琪纱短袖衬衫,端着一个透明的木脸盆,在夕阳下慢慢走向狗头井,一直走到天黑才到达。

  在想像中,小婆走路的姿势有点像玉珠婶婶逃跑,两手护胸,缩脖佝背,小脚一跳一跳的,跳到后来,有点像透明的狗尾巴草。

  这也许是我当时能想到的最性感的姿势。

  接着,我想像小婆在狗头井淴浴的时候,是不是赤身裸体,白亮亮透明的皮肉在黑暗中一晃一晃的。我想,当时有没有人躲在七丈岩上偷看呢——不过天已经黑了,想偷看也看不到什么。

  

  3

  小婆是从很远的一个地方,逃难逃到石窟堡来的。小婆是她的两个哥哥送来的,听说他们刚出家门时,还带着七八口箱子,一路上东丢西丢的,到石窟堡只剩下三口箱子了。她哥哥回去后,再也没有消息,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阿七奶奶说,那是日本鬼子造反的时候,多少乱也不知道,小婆的娘家在大地方,到处是兵马枪炮,还是我们这种深山冷岙太平些。小婆是苏仲甫老婆娘家的远房亲戚,因为躲避打仗,才跑到苏家来的。

  “她是个洋气的小脚姑娘。”阿七奶奶说。

  小婆是坐着轿子来的,在溪对岸就下了轿,她哥哥将她背过了溪,然后才慢慢走进村堡。她抬着头,咬着下嘴唇,脸有些发红,微笑着从人群中穿过。

  人们只看到她,几乎没有人看到她的两个哥哥——后来有人回忆说,好像是两个理西洋发的小伙子。

  阿七奶奶说,她那时穿着浅蓝色的阴丹士林棉布旗袍,剪着短头发,胸前挂着一个小巧的银十字架项链。石窟堡的姑娘媳妇,很少看到打扮得这么洋气的人,我们像看西洋镜一样看她。

  人群里忽然窜出一个黑皮猴似的大孩子,嘻皮笑脸地问小婆:“你是不是新娘子?”

  一个妇女黑着脸,赶紧将小孩拉过一边。这孩子名叫家宏,本来是里岙人,小时候死了爹娘,一直寄住在石窟堡的妗母家里,他虽已十六七岁了,可是一直傻傻的。

  家宏的话引起了一阵哄笑,小婆有些发窘,脸色通红,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我们乡下人的生活,无非是种田割稻、卖柴放牛,日复一日的,实在是平淡无奇,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姑娘,不免轰动。

  石窟堡的历史只是一些口口相传的碎片,一边传说一边变样一边散失,一些流传下来的故事,一般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比如说到一个有名的偷鸡贼,只是说他本事很大,长袍里能藏七八只鸡,可是他究竟是怎么一个人,却谁也说不清楚。

  不知道为什么,小婆有不少故事流传下来,连一些很普通的细节也讲得出来。也许是因为她的娘家太遥远,生活习惯与我们差别太大。

  

  4

  那时候石窟堡有两家店铺,一家是杨家的豆腐店,一家就是苏家开的杂货店。青娥才十六七岁,就开始掌管杂货店。杂货店生意很清淡,小婆就经常到小店里来,和青娥一起坐着,嗑瓜子,绣花。有时阿七奶奶、李法式的老婆几个人也会过去聊天,打麻将。小婆打麻将很精,打错一张牌,就会用生硬的绍兴话骂:“短命死则个!”

  像小婆这样的远客,总会受到小媳妇取笑。上春头,有一次阿七奶奶考问小婆,知不知道黄花麦果。黄花麦果是一种吃食,采了黄花麦果草的嫩叶,洗净后略略一煮,剁烂去汁,和在米粉里搓揉,做成了黄花麦果糕,在锅里一蒸,就可以吃。

  阿七奶奶常常笑着回忆说,小婆这个人,连黄花麦果也不知道,我问她在老家做不做黄花麦果,她还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她说,我们春天做风筝。我问她风筝是什么,于是她花了几天时间,做了一只蜈蚣风筝。

  那天下午,小婆拉着青娥和阿七奶奶她们,去溪边空地上放风筝。阿七奶奶后来说,小婆告诉她们放风筝有多好玩,其实她自己不会放。

  小婆和阿七奶奶她们都是小脚,跑不快,只有青娥是天足,所以决定由她来放。

  怎么放呢?小婆不好意思地说:“我过去只负责做风筝,我哥哥负责放。我也攥过风筝线,那是哥哥放上去才给我的,我从来没有放起来过。”

  她说:“我记得我哥哥是这样放的,他牵着风筝飞跑,等风筝飞上天了,就慢慢地停下来,线慢慢放长,风筝就越飞越高了。”

  青娥照小婆教的试了一个下午,最后居然真的将长长的蜈蚣风筝放上了天。

  就这样,石窟堡的上空,第一次出现了风筝。

  风筝在别的地方是很普通的玩物,在石窟堡就稀奇了。那天傍晚,溪边聚起了上百个人,看青娥放风筝,除了正月里看戏文,从来没有这么热闹的事,连溪对面过路人,也停下脚步,排了长长一队人。

  不过风筝也只热闹了一次。黄昏时,青娥拿着风筝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被苏仲甫夺过风筝,当面扯破了扔在道地里。苏仲甫还将青娥臭骂一顿,说她疯疯颠颠、风骚放浪,总之不像个好姑娘。

  他没有直接骂小婆,可是小婆也听得灰头土脸的,再也不敢做风筝了。

  阿七奶奶总是在做黄花麦果糕的季节,说起小婆做风筝的故事,我在建山家就听说过两三次。那时我还没有见过风筝,阿七奶奶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她们曾经做过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后来我看到了风筝,却怎么也想像不出她们放风筝的样子。因为小婆既然因为缠过脚不会放风筝,那么她就是个与阿七奶奶一样的小脚老太婆,不是那个常去狗头井淴浴的年轻漂亮的女人,而我看到的青娥,是个粗手大脚妇女——我当然知道,她们也都曾经是小姑娘,曾经年轻活泼,可我就是想像不出来。

  

  5

  小婆在石窟堡住了一年多,由苏仲甫做主,嫁给了长福阿公。

  长福阿公是个老实人,会做,肯吃苦。他家在石窟堡也是数得上的殷实人家,有十来亩上好的水稻田。他又是独生儿子,他爹死得早,但他妈妈也是蛮能干的。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小婆嫁给他也不算委屈了。

  小婆的花轿从苏家出发,没有走直路,而是绕了大半个村堡才抬到长福家。该新郎倌出去迎花轿的时候,长福忽然找不到了。大家着急地四处寻找,一时间弄得鸡飞狗跳,长福的妈妈蓬头散发,都要哭出来了。最后,一个孩子在楼梯下的暗角落里找到了他。

  李法式问长福:“你怎么躲到楼梯下?”

  长福说:“我忽然有些害怕。”

  第二年长福的妈妈生病过世,小婆就成了当家人。青娥对她说:“你真有福气,婆婆早早的就死了。”

  青娥这句话在石窟堡是很出名的,大家说起来都评论说:“青娥这个人,真是天性凉薄,就算婆媳处不好,也不能说这种话。”

  我见到的青娥四十多岁的样子,长得倒不怎么凶狠,但是身材很粗壮,还有些驼背,低声下气的,大概是因为开批斗会时,她常常挂着牌子陪斗。

  青娥的儿子维民年纪与我差不多大。我们与维民吵嘴,吵到最后总是说他妈妈是地主的女儿,是个剥削分子,她小时候老是用皮鞋脚头踢贫下中农。

  这是维民的痛脚,他听了就脸色青黄,哑口无言。

  青娥究竟有没有踢过贫下中农?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搞清楚这个问题,却不知道去哪里打听。一次,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妈妈:“苏家是恶霸地主,对我们贫下中农一定很凶,他们有没有打过我们家的人?”

  妈妈说:“地主倒是不凶,但地主家的狗腿子却很凶,很威风。”

  我问:“狗腿子是哪里来的?”

  妈妈说:“什么哪里来的?李法式就是苏家的狗腿子。”

  我吃了一惊。原来李法式那个老头,就是狗腿子啊。他跟我们家还是亲戚呢——当然,我们石窟堡,大多数人家都是沾亲带故的。

  妈妈还说,不过青娥那时小小年纪,就已经学得很靳了,别人要借一升米,去借的时候,她是手背凹、手心凸,捋掉高出升箩沿的米,可你去还的时候,她捋米的手法就不一样,手背是躬起来的。

  妈妈说,这个手法,听说是小婆教会她的。

  我又吃了一惊。像小婆这样一个古怪的人,黑夜里还会独自去狗头井淴浴,竟然会这样剥削贫下中农,而且小地主婆还得从她那儿学,这种事我可从来没想到过。

  

  6

  早先我们石窟堡有个风俗,插秧时女人不可到田头送茶,否则要遭逢旱灾。可是小婆不知道,因此犯了忌讳。

  那次长福阿公带着两个帮工,在黄泥墩下的田里插秧。小婆觉得天气太热,也是心疼老公,就踮着小脚,拎着一壶茶送过去。她不识路,在田塍上绕来绕去的,问了好几次人,才到了自家的田头。

  大家都觉得发笑:小婆可够糊涂的,连自己家的田在哪里都不知道——可是并没有人提醒她不可以给插秧的人送茶,或许是没有人注意到她是去送茶的,直到傍晚,小婆送茶的故事才传开来,成了流传至今的笑话。

  长福阿公没有想到小婆会到田畈来,他偶尔直起身子歇一口气,远远看见有个女人在田塍上走,也不会认出是她,当然更不会在意。小婆走近自家的田,看到了正在插秧的三个人,就提着嗓子招呼他们喝茶,满脸都是劳苦功高的神气。

  长福阿公听见小婆说的话,又看了看小婆拎着的茶壶,脸色大变,怒气冲冲地扔掉手中的秧,走到田塍边,一句话不说,给了小婆一个轻脆的巴掌。

  小婆傻掉了,直着眼睛看着长福阿公。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老实人长福会打她一个巴掌。

  两个帮工看见小婆嫩红的脸上,长出一个张牙舞爪的泥手印,忍不住想笑。他们连忙走过来劝住长福阿公,说小婆是外地人,不懂得本地风俗,所以百无禁忌,一边又向小婆解释不能送茶的原因,说长福阿公是老实人,老实人发火就是这个样子的,一会儿气头过去了就会来赔罪,劝小婆不要放在心上。

  小婆想朝帮工笑一下,刚咧开嘴就哭了出来。她拎着茶壶,一头哭一头往回走。

  帮工又大声提醒她,拿到田畈的茶,照规矩也是不能拿回家里的,倒掉了茶才可以将茶壶拿回去。

  小婆当然又走错了路。她只是往回走,没想到去找回家的路。她心里委屈,脑子也变得迷迷糊糊空空洞洞,哪有心思去想路怎么走。她只是毫无目的地东走西闯,结果闯到了狗头井。她走得累了,就坐在石头上哭。

  那可能是小婆第一次到田畈,当然也是第一次到黄泥墩和狗头井。

  听说,长福阿公种好田回到家里,没见到小婆,锅里也没烧好饭,就到处寻找,到天色漆黑,才在狗头井找到她。

  在我的想像中,小婆坐在狗头井边哭了很长时间,她可能还想到了自己的身世,觉得就算被长福欺侮了,也没有娘家人替她出头。等她哭够了,才用山泉洗了洗脸,洗掉了长福阿公留下的泥手印和满脸的眼泪,也许她还解开裹脚布洗了洗她的小脚。

  她不知道,她在石窟堡又留下了一个笑柄。

  

  7

  关于小婆的所有故事,我都是听说的。我没有见过这个传说中的女人,在我出生之前,她已经死了。

  我听说我小叔叔读书时,曾经批斗过小婆。那次学校里搞忆苦思甜,批斗了历史反革命分子苏青娥,老贫农李长生发言,他无非是讲他如何去放牛,他姐姐如何跟他抱头痛哭,他说,要是那时候我们有自己的田地多好,我就不用去替地主家放牛了。

  那天他说顺了嘴,说出了小婆的事情:小婆那时候跑到上海去做奶娘,赚了钱来买田地,想做地主婆。

  李长生说,小婆一直想做地主婆,她老是说,她的娘家生活多好呀,她妈妈到了四十多岁,还养得白白嫩嫩的像个小姑娘——她是一门心思,想重新过上娘家那样的生活。

  就这样,小婆也被揪到学校里挨批斗,像青娥一样,她胸前也挂了一块木牌子,低着头站在台下。我知道青娥的牌子上写的是“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苏青娥”,可是不知道小婆的木牌子上写的是什么字。

  我向小叔叔打听过小婆挨批斗的事情,小叔叔说:“我猜李长生其实并不想与小婆过不去,他没有想到他的话会让小婆挨批斗。你知道他这个人,说话颠三倒四的,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发两个钟头的言,不用打草稿。”

  所以我猜测,李长生本来想说的是,他和他姐姐其实也像小婆那样,想买一块田养家,只是没有钱买,也没有本事像小婆那样去上海。可是他突然想到过去有田地的人,都是地主富农这样的历史反革命分子,于是顺嘴说了下去,说小婆想做地主婆。

  小婆去上海做奶娘,是苏青娥的妈妈瞒着苏仲甫托人介绍的。

  那时小婆刚生了女儿水凤,心里就活动了。她对青娥的妈妈说,长福阿公这个人好是好,就是太老实,没有什么长远打算,守着这几亩地,眼下饭是够吃了,可就是免不了种田割稻,赤脚踏地吃苦头,她送一壶茶还要吃巴掌,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

  她说:“婶婶,我也不求过得像你们这样,我只想辛苦几年,到年纪老了家里还有一口饭吃。”

  过了些日子,果然有人带信来说,上海有一个大户人家,媳妇快要生孩子了,想找一个奶妈,也没有什么要求,只要干净细心就行。

  小婆打扮得整整齐齐,怀里抱着女儿,坐在独轮车上,由长福阿公推着出门,到了溪边,长福背着小婆过去,又回过来推车过溪。

  那时去镇上的路不像如今这么平坦,路上,小婆经常得抱着女儿跳下车,让长福阿公将车推过一道坎或者一道沟。

  村堡里的人说,小婆这一出去,只怕不会再回来了。她长得那么漂亮,说不定能嫁个大官。

  李法式问长福阿公:“你老婆这样走了,你后悔不后悔?”

  长福阿公说:“命里是怎样,就是怎样吧。”

  李法式嘿嘿冷笑着说:“你当然不会后悔了,你艳福也享过了,当然不会后悔了。你晓得不晓得,我们老爷有多少生气?人家可是托付给我们老爷的,现在叫我们老爷哪里去找人?我们太太被老爷又打又骂,你当然不会知道,你当然不会后悔。”

  长福阿公连忙讨饶说:“我也不想她出去,可是她要走我怎么办?不给她去她就寻死觅活的,我有什么办法?”

  过了两年,小婆回来了。

  阿七奶奶说,小婆是坐轿子回来的,就像新娘子一样风光,就像她逃难到石窟堡时那样风光。

  就这样,长福阿公向南堡的大地主林子坚买了十五亩水田,三亩旱地。

  听说,林子坚这个人是个人精,比我们石窟堡的地主苏仲甫精多了。他原来有四五百亩田地,看看山色不对,悄悄地低价变卖掉了,只留下两三亩薄田。苏仲甫跟林子坚是多年的老朋友,就骂林子坚是个败家子,专门赶到南堡去劝,没想到林子坚反过来劝他赶快卖田卖地。

  林子坚说:“我们赶上改朝换代了,田地也不保险,房屋不保险,钞票也不保险,只有金条保险。”

  两个人不欢而散。苏仲甫回来后叹息着说:“一户人家宁可出败子,不可出呆子,也许过得几年,他会神智清醒。”

  

  8

  那时有很多部队进进出出的,比如勾刀篓篰部队、王阿保部队什么的。有一年,娘舅部队到了南堡驻扎。娘舅部队的人都挺奇怪的,特别喜欢小孩子,一看见就抱起来亲热,要孩子叫他娘舅。娘舅部队有一个绰号叫“坍眼”的小头目,听说长福阿公家买了林子坚的几亩田,就挎了一支驳壳枪,带了个勤务兵,来找长福阿公赌牌九。

  长福阿公是个老实头,不会赌钱。那“坍眼”倒也耐心,慢慢地教会了再逼他赌。没想到真是应了“生手拿高牌”的俗话,长福阿公连赌连赢,“坍眼”带来的五块银洋钿全输光了。“坍眼”当然不肯歇,放起了无赖,拔出驳壳枪,“嘭”一声拍在桌上,说用这支枪赌长福阿公的十五亩水田、三亩旱地。

  长福阿公当然不肯。“坍眼”说,如果不赌田地,就赌他老婆。原来他看见小婆长得漂亮,起了色心,又不能明抢,想在赌桌上赌回去,免得出了事情打官司。长福阿公又怎么肯让出老婆,连忙将赢来的五块银洋钿还他,情愿再加上两块。

  “坍眼”将银洋钿推回去,说:“这是你赢的,我怎么会赖账?你当我是什么人?”他拿起驳壳枪在桌上敲了敲,瞪着眼睛说:“就赌这支枪,赌一百块银洋钿吧。我是好说话的人,我这支枪却不是吃素的。田,老婆,银洋钿,你自己挑吧。”

  长福阿公拿不出这么多银洋钿,只好赌田,结果将刚买来的十五亩田、三亩旱地都输给了“坍眼”。“坍眼”一高兴,拍着桌子夸奖长福阿公说:“你真是个好朋友,赌品好,爽快,豪气,世上少有。”夸奖完了,又拿着田契、地契和驳壳枪,要跟长福阿公赌一百块银洋钿。最后,长福阿公没有办法,写了一张五十块银洋钿的借据,“坍眼”才走了。

  小婆坐在家门口嚎啕大哭,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她只是干嚎,也没有骂长福阿公,也没有骂那个“坍眼”。

  接下来的事情,我和老六只听老阿哥说过一次。老阿哥说,那天的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到了晚上,小婆又坐上了独轮车,长福阿公推着车子,趁黑去南堡找“坍眼”。

  我们都知道,老阿哥是个孤老头,别人避忌的事情,他都敢说出来。可是他是喜欢吹牛的人,他的话总是要打点折扣的。老六根本不相信老阿哥的话,他说:“你骗人,小婆和长福阿公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去娘舅部队驻扎的地方告状。”

  老阿哥说:“他们哪里是去告状的,他们想让小婆陪‘坍眼’睡一夜,拿回田契,或者拿回借据。”

  我还是不相信,睡一夜又怎么了,“坍眼”怎么就肯交出田契或者借据?

  老阿哥嘻嘻笑着说:“可是‘坍眼’在部队里也不敢乱来,怕给上司知道了吃罪不起,就用乱棒把他们打了出来。”

  “坍眼”隔几天就差人拿着借据来讨债,差来的人每次上门,头颈一侧一侧的,要吃要喝,要小婆杀鸡杀鸭地招待。这样来了几次,长福阿公没有办法,只好让小婆带着他,到苏仲甫家去借债。

  苏仲甫数落说:“我是看着你爹爹一点点买地置产的,他没享福就死了。你老婆到上海做奶娘,起早落夜,多少辛苦!你也该好好看着这几亩田。辛苦铜钿快活用,再快活也不能学游荡阿三,在赌桌上快活掉。我这几亩薄田,在石窟堡也算不错了,可是你看见我摸过麻将,还是摸过牌九?”

  长福阿公说:“他带了枪呢,他有枪,还歪戴着帽子。”

  苏仲甫说:“世上只有强奸没有逼赌,告到县里去,看他还怎么横七横八的。他有枪怎么了?你不会让人来叫我?我看他敢不敢动你。”

  小婆说:“我们也是胆子太小,看见枪就吓都吓杀了。我们只想着日子往好里过,没想过被驳壳枪指到脑袋上。”

  多年以后,我们学校里忆苦思甜,批斗地主的女儿苏青娥,老师知道长福阿公向苏家借过债,也请他上台控诉,长福阿公嗡声嗡气地讲了借债的过程,不过那时我们记得最牢的是苏仲甫的那句话:“世上只有强奸没有逼赌。”

  

  9

  背上了一身债,长福阿公一到农闲就去做兑糖佬,摇着拨浪鼓串街走巷。小婆又一次出了远门,她想去上海当保姆。

  小婆第二次去上海,还是坐在长福阿公推的独轮车上出去的。

  苏仲甫是小婆走后才知道的,他怒气冲冲地派了李法式把长福阿公找去,问他是怎么回事。

  长福阿公老老实实地说,她想去赚点钱回来,一是要还债,二是向林子坚买的那几亩田,刚到手就丢掉了,她也不甘心。

  苏仲甫一个耳光批过去,接着是一顿臭骂:“你这种人良心都给狗吃了还是怎么的?这样的乱世,你倒放心让一个女人满世界跑,有你这样的男人吗?上次你们瞒着我让她去上海,你婶婶被我打骂过几次,你不知道?这次索性连你婶婶也瞒过了,胆子贼大!外面打仗打得多凶!你还莫知莫觉的呢。她两个哥哥将她托付给我,我做主将她许配给你,她去上海这么大的事情,你就不跟我说?对得起我吗?”

  李法式看见长福阿公从苏家出来,嘿嘿地笑着说:“长福啊,你真是好福气,娶了这样能干的一个老婆,想不发财都不行。”他转过头去对别人说:“做奶娘都能发财,这么好的事情哪里去找啊。”

  不过别的人看见长福阿公,并没有说他糊涂,只是半开玩笑地恭喜他说,过得两年,小婆坐了轿子回来,他又可以进账好几亩田。有人还说,到时候租两亩田给他种种,就算田在南堡也不要紧。

  各种部队在石窟堡进进出出,还经常有伤兵抬过来,让老百姓空出一些房子治疗。长福阿公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常常找人商量,说说自己的担心,想探探别人的口气,好像别人口气好他老婆就平安,别人的口气差他老婆就危险似的。他老是说想到镇上去看看,究竟外面什么样子了,可是又不敢出门——那段时间,他连兑糖都不敢去。

  

  10

  过了好几个月,有人带口信给长福阿公,长福阿公又推着独轮车出去了,回来时,小婆蓬头垢面地坐在车上。

  小婆让长福阿公直接推着她去苏家。可是苏仲甫吩咐下人,不让小婆进门。

  阿七奶奶说,小婆回来的那天晚上,很多人到长福阿公家去了,喝酒的喝酒,喝茶的喝茶,弄得像办喜事一样热闹。

  起先,小婆筋疲力尽地坐在高脚椅子上,闭着眼睛休息,脸上倒微微有些笑容,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在听大家聊天。后来她吃了点东西,像说书一样,讲了这次出门的经历。大家以前可不知道她的口才这么好。

  她说,这次她没能进得了上海,因为上海正在打仗,机枪大炮到处乱响。她跟着二十多个逃难的人,逃到东逃到西,那时候谁都慌了神,没有半点主意,只要有一个人带头开始走,大家就都跟着他走,也不管他往哪里去,有时谁去路边的树丛里小解,也会跟上一群人。幸亏有几个小孩子,大家都走得慢,一天才走二三十里路,她才勉强跟得上。路上还死了两个人,有一个是被人用枪打死的,身上一个血洞,真是可怕。

  小婆说:“一枪就是一个血洞啊。”

  到后来,也不知道转到了江西呢还是江苏,当地人都说着听不懂的话。再后来,她还是跟那批人失散了,坐在路边哭,幸亏遇到一个军官,是个老乡,正好要来绍兴,她就搭他的汽车回来了。军官还送给她一些盘缠,否则她就只好讨饭回家了。

  小婆说,她顺便回了一次娘家,可是她娘家的房子已经没有了,成了一堆废墟,那地方她几乎认不出来。她找不到娘家的人,也找不到相识的邻居,只好又哭了一顿,托附近的人家,如果有人找到这堆废墟,转告一下她的消息。

  老阿哥那天喝醉了酒,等他醒来,人已散了。他听见长福阿公在问小婆,那个军官有没有带家眷。

  

  11

  第二年来了土改工作组。评成份时,苏仲甫是地主,长福阿公也评上了富农。

  长福阿公觉得冤枉,他很不服气地说:“我那些田,明明都是我自己的,为什么我评不了地主,只能评富农?苏家的两百亩田是田,我们家的十亩田就不是田了?为什么他是地主我不是地主?”

  那天小婆在青娥家里聊天。青娥眼泪汪汪地说,他们家很快要搬出大屋,不知道住到哪里去。

  青娥的妈妈说:“你随便找个人嫁了,总有一间茅草屋可以遮风挡雨,可是爹爹妈妈就只好到路廓里过夜了。”

  青娥说:“还有谁敢娶我?我横直跟爹爹妈妈死在一起。”

  小婆劝了一会儿,说:“反正我们家也是富农,你们就住到我家去好了。”

  青娥冷笑着说:“你肯定你家的房子保得住?你自己住到哪里还不知道呢。”

  小婆讪讪地笑了笑,伸出小脚看了看,说:“大不了再去逃难,我已经不怕逃难了。”

  她们说着闲话,长福阿公却跑到胡村去了。他去胡村找工作组说理,死活要给他评地主。工作组的人将他这个富农分子臭骂一顿,又狠狠打了他两个耳光。可也没有打醒他,还是不服气。

  小婆从青娥家出来,听说长福去胡村,吓得脸如土色,踮着一双小脚,颤巍巍的跑了五里路,一直追到胡村去了。当时有好几个人看到小婆奔胡村去,她走路东一拐西一拐,随时要摔倒的样子,动作却极快,像乱头风似的冲出了石窟堡。

  也不知她走了多久才到胡村,七问八问的,好容易找到了工作组的房子,看见长福已经被绑了起来。她拉着工作组的人拼命求情,说长福一向脑子有毛病,他做的是什么事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工作组的人正拿长福没有办法,见小婆来认领,也就放掉了他。小婆拉着长福阿公,刚出了胡村,一口气松下来,再也走不动了,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哀哀地哭。

  长福阿公说:“你哭什么?我才不怕他们呢,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小婆说:“他们有枪,你没看见?他们有枪啊,一枪就是一个血洞啊。”

  长福阿公说:“有枪了不起?难不成他们打死我?”

  小婆说:“你不知道的,他们有枪啊,那个黑脸的人,腰里别着枪啊。”

  长福阿公说:“你真是糊涂了,怕成这样子,有枪就能够随便杀人?”

  小婆一边低声絮絮叨叨,一边脱鞋子,可是她手脚都已软了,怎么也脱不下来。长福阿公替她脱下鞋子,解开裹脚布,只见她的双脚已肿得像个红彤彤的圆馒头,脚底板有好几个血泡已经磨破了。长福阿公只好将小婆背回家。一路上,小婆的眼泪水,把他背上的衣服浸湿透了。

  说起这段故事,人们都会感叹:小婆一双小脚,亏她走得了这么远的路。阿七奶奶解释说:“她心一煎起来,哪里还顾得了小脚?当年她逃难的时候,不也靠着一双小脚吗,她是吃过苦的人。”

  直到苏仲甫被枪毙,长福阿公才明白,小婆比他有见识。

  

  12

  恶霸地主苏仲甫是在南堡枪毙的。

  听说在刑场上,苏仲甫看见林子坚站在人群里看热闹,大声向他喊道:“子坚啊,到了阴世间,我那些田还是我的,你那些田都没有了。”

  我们读书时,经常批判他这句话,一是批判他妄想变天,二是批判他宣扬迷信。

  那天上午,阿七奶奶几个人来约小婆,一起去刑场看热闹,小婆不肯去,说长福不在家,出去做兑糖佬了,女儿水凤没人照管,又不能带着女儿去看那种血淋淋的场面。她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怎么也不肯去。

  阿七奶奶那时年轻好事,叫小婆将水凤寄在别人家里,她说:“都说你胆子大,孤身一人敢到上海滩闯,敢去胡村工作组那里找丈夫,也摸黑去狗头井淴浴,怎么这样的热闹倒不敢看了?”

  最后,小婆拗不过阿七奶奶,只好答应一起去,她说:“叫不叫青娥一起去?”

  阿七奶奶说:“你也不想想,青娥怎么会去?她怎么会去看枪毙她爹爹?”

  她们走得慢,小婆又几次想回家,弄得阿七奶奶几个很扫兴。等走到南堡的溪边,几个恶霸地主已经枪毙,人也散得差不多了,只看见家宏那孩子拿着一根竹棒,在几具尸体之间笑嘻嘻地走来走去,用脚尖轻轻踢死尸的脑袋,有竹棒在死尸身上点来点去。

  小婆看得害怕,骂道:“家宏家宏,你踢死人的头,我回去告诉你妗母。”

  家宏听见小婆的骂声,嘻嘻笑着,伸伸舌头翻翻白眼,拿竹棒插入染血的沙地,猛地一撬,沙子就飞了过来,溅到她们的身上,她们一边骂着一边躲开。

  阿七奶奶跺着脚骂道:“你捣什么蛋?这沙子还有死人的血呢!”

  家宏哈哈笑着,飞也似地逃走,进了南堡。

  小婆脸色变得煞白,身子摇摇晃晃的,她对阿七奶奶说了一句“头晕”,就匆匆回石窟堡了。

  阿七奶奶后来回忆说:“长福嫂只说了头晕两个字就回家了,叫也叫她不住,追也追她不上。我们以为她身子只是不舒服,胆子这么大一个人,谁知道她见到了几个死尸,就会吓出病来?我们还不怕呢。”

  小婆回到石窟堡,已经快到傍晚了。她一路上想来想去,觉得这样去看枪毙苏仲甫的热闹,很对不起苏青娥,她应该陪陪苏青娥,安慰安慰她。

  那时苏青娥已经从苏家大院搬出来,住在一间破屋中。小婆看见苏青娥呆呆地坐在门槛上,跟她说话也不理睬。

  小婆走进她家,看见横梁上挂着一个女人,吓得尖叫一声,逃回了家。

  

  13

  傍晚时分,长福阿公挑着兑糖的两个箩筐回来,刚走进院子,一把苕帚就飞了出来,差点砸中他的脑袋。接着小婆出现在门口,指着他又哭又骂:

  “你还知道回来?你还没有枪毙?像你这种人,祸祟来了窝窝囊囊的,平白无故倒去闯祸,你这个地主命,你这个枪毙鬼,你去当地主啊,你去当地主啊!”

  长福阿公听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响动一大,一会儿院子里就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小婆见人多了,骂得更加理直气壮,声音更加响亮:“你这个闯祸精,枪毙鬼,人家好心送一壶茶给你,反而打人家一个巴掌——我嫁给你,就是看着你是老实头,会安安稳稳过日子,哪知道你是个不知好歹东西,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那天小婆骂了很久,将许多陈年旧事都挖了出来。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发脾气,一个老实贤惠的媳妇,忽然变成了一个泼妇,弄得大家都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拆劝,只好泛泛地宽慰几句。可是小婆像疯了似的,谁劝她就骂谁,夹头夹脑的,一点情面都不讲,弄得别人不敢再去劝她。

  阿七奶奶告诉长福阿公,上午她拉了小婆去看枪毙苏仲甫,看到了几具死尸,或许是受了惊吓,或许是中了邪。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小婆回复到原来的模样,低眉顺眼的。阿七奶奶说,说起来也奇怪,被她骂了一顿,我们反而觉得她更加亲近了。

  小婆的女儿水凤后来回忆说:“阿婆——也就是青娥阿姨的妈妈死了后,派人到我家来报信,特地说明只叫我爹爹去送丧,我妈无论如何不要去。那天阿婆出殡,我妈还是带着我去送丧了。我们没有走在送丧的人群中,只是远远地跟着。”

  水凤跟我妈妈差不多大,她对我妈妈说:“那天送丧的人不多,青娥阿姨都招呼得好好的,我爹爹也一样,可她就是不招呼我妈和我,看也不看一眼。我妈很尴尬地站在边上,我看见她好几次想说话,最后一句也没有说。直到青娥阿姨离开了很久,我妈妈才到坟头磕了头,慢慢走回家,她一边走一边哭。我那时太小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据水凤说,后来青娥再也没有与小婆说过一句话。

  

  14

  小婆的女儿水凤长到十多岁,脸色苍白,头发枯黄,走路好像随时要软倒似的。她脾气也不好,动不动就哭,叫她去割草,她背着篮子在畈里东歇一会儿,西歇一会儿,逛了一整天,草还盖不住篮子底。

  那时全村堡人知道水凤特别娇气,又做不动活,恐怕以后没有人肯娶她。人们说,水凤像煞了小婆,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其实他们并没有见过小婆十三四岁的模样。

  水凤还特别挑食。家里没有米饭,只有乌糯饭,可她看见乌糯饭就哇哇哭,饿得半点力气都没有了,她还是不肯吃。小婆没有办法,到处给她找吃的。老阿哥说,有一次,小婆花了几天时间挖一个老鼠洞。不过老阿哥没有说她从老鼠洞里挖到了什么,也许这只是一个比方,是形容小婆找吃食有多少艰难。

  我出生后,我们已经不必吃乌糯了。但那时候,石窟堡家家户户都吃乌糯饭,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白米饭,稀粥、麦稀饭也难得看见,平时能吃到番薯也算不错了。如果要我上山去掘乌糯,那也没有什么的:桐树山上面有一道背阴的陡坡,那里满是齐胸高的狼萁毛——乌糯就是狼萁毛的根——砍倒一片狼萁毛,用锄头掘不了多深,就能挖出根来。

  小婆就不同了,她一双缠了几十年的小脚,穿着弓鞋,爬到那个陡坡上去,累且不说,一不小心就会要了她的命。偏偏她也跟着人们去那里掘乌糯,大家互相呼唤着出门,别人走出村堡,小婆才走出弄堂,别人到了山脚,小婆才走了一半路。我猜想,小婆自己掘到的乌糯,还不如别人送给她的多。

  掘来乌糯,洗干净砸烂,加水过滤,然后晒干成粉,才能做乌糯饭。可是在水凤眼里,乌糯饭就像毒药一样。

  有一天,水凤从外面进来,缠着小婆要吃白米饭。

  小婆给了她一巴掌,说:“这世上哪还有白米饭?”

  水凤哭着说:“阿光阿哥家里有。”

  小婆说:“你看见了?”

  水凤说:“他们吃了好几碗。”

  这年头还有白米饭,可就太奇怪了。小婆将信将疑,领着水凤到长脚阿光家里,果然看见好几个干部坐在八仙桌边上吃白米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长脚阿光那时年纪还小,也捧着一碗饭在吃。

  小婆说:“你们行行好,给孩子吃一口。”

  长脚阿光的爹爹站起来,将他们碗底剩下的归拢在一起,还不到半碗,递给水凤。水凤三口两口吃完了,小婆千恩万谢,领着水凤出门。

  她刚走到门口,听见长脚阿光的爹爹说:“过去借米,她是浅升出,满升进。想不到今天她到了讨饭的地步。”

  小婆猛地转身进去,跪在地上说:“我浅升出、满升进的,吃得肚肠烂穿,落得讨饭的一场,遭到报应也是活该,谢谢你们放过了我,我下世做牛做马,做猪做狗,也忘不了你们的大恩。”说着就咚咚咚磕了几个头,血都磕出了。

  大家哪里没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跳了起来,慌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水凤跟进来看见这样子,吓得抱住小婆的脖子,乱哭乱喊。

  小婆一把抓过水凤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往地下按,一边说:“你吃了人家的白米饭,就这样走了?这辈子你怎么报答得了?生下你这个馋痨鬼,明天就饿死你算了!”

  长脚阿光却不知道小婆是什么意思,走过来问:“喂,你在我们家拜什么?”

  小婆一听,就合起掌,向长脚阿光拜了下去:“你这个小官人,头皮方方,说话和和气气,定能活到长命百岁。”

  长脚阿光的爹变了脸色,说:“好了好了,闹什么闹?天底下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怎么还不走,等人家赶吗!”

  小婆爬起来就往外走,嘀嘀哆哆地一路哭回去。当天晚上,小婆就死了。我不知道小婆是怎么死的,只是听说她死的时候,穿一身浅蓝色阴丹士林旗袍,这是她做姑娘时穿过的最漂亮衣服。

  

  15

  在我的印象中,自从看过枪毙苏仲甫以后,小婆才开始去狗头井淴浴,因为傻伯伯家宏将带血的沙子挑向她们这个细节,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可是听老年人说,在长福阿公将田地输给“坍眼”以后,就去狗头井淴浴了。

  小婆说,她似乎一辈子都在逃难,只有在狗头井淴浴的时候,才觉得安稳,好像回到娘家一样——她说的是,好像回到娘胎里一样。

  关于小婆淴浴的故事,还有一个怕人的结局。

  有一个夏天的晚上,天气很闷热,看样子就要下雷雨了。小婆想赶在下雨前去洗个澡,端上木脸盆,踮着小脚,穿过一大片水田,又穿过旱地,到了狗头井。

  可是她听见井里有哗啦哗啦的声音,心里奇怪:难道石窟堡还有第二个人在这里淴浴?怎么从来没有遇见过?她悄悄走过去张了一眼,吓了个半死,连滚带爬地往回逃。

  讲故事的人照例停顿一下,才揭开谜底:“她看见一条大蛇,有小水桶那么粗,盘在狗头井里淴浴,两只眼睛就像绿灯笼——天气太热,蛇也受不了。”

  然后总结说:“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去狗头井淴浴了。”

  所以狗头井的水虽好,我们从来不喝。

  我常常想,那条大蛇去哪里了呢?一条手臂粗的大蛇,在山里游走,那些柴草甚至小树都会哗哗乱响着向两边分开,声势浩大,一条小水桶那么粗的大蛇,在山上生活这么久,不可能没有发现。在晚上,我看着四周黑黑的山影,心里就发慌,猜想着那条大蛇埋伏在哪个角落。

  有个传说道,尖角岩上有一个很深的洞,洞里面有一条五百年的大蛇,因为身子长得太大了,再也出不了洞。它仰天吸一口气,天上的云都会掉下来,飞机从上面经过也会飞不动。它就是靠吸气吸下鸟兽青蛙来填饱肚子的。

  我有个奇怪的想法。我想,尖角岩洞中的大蛇,很可能就是小婆见过的那一条,它已经成了蛇精,会变化了——也许小婆黑夜里到狗头井,并不是去洗澡,而是跟那个蛇精变化的一个男子约会,只不过有一次那条大蛇不小心现出了原形,才吓走了小婆。

  这种想法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生怕触犯了蛇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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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16.石窟堡·呆子阿灿

呆子阿灿

1

正月初三那天,我在村堡里散步,经过阿灿家的山墙。阿灿蹲在墙脚下,手里拿着一片瓦爿,正在地上写字。他突然抬起头来叫住了我,吓了我一跳。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地觉得他就要目露凶光,装出追打我的样子。

阿灿清了清嗓子,说:“我听人说,你是在绍兴工作。”

我回答:“是啊。”

他说:“你什么时候回绍兴?”

我说:“明天就要回去了。”

他又说:“我听说你不是在绍兴城里,而是在绍兴那边的一个镇上。”

“是,是的。”我有些不耐烦。

我想,我在哪里工作,石窟堡谁都知道,他问我这几句废话,是什么意思?就算是在一个小镇里,那也是在绍兴的,我又没有说谎,这也用得着笑话我?

这次回家,我已好几次经过这里,每次都看到阿灿独自拱着手,缩在他家的山墙脚跟晒太阳。他一看见我,老远就开始盯着,我慢慢地走到他面前,他眼珠慢慢地随我转着,身子却一动也不动。我冲他笑笑或者打个招呼,他还是盯着我,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也不回避我的目光,也不理我的招呼。我继续往前走,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的背影,直到我转进另一条弄堂。

他总是这样,眼睛盯着每一个经过的路人,目不转睛。也许所有经过的人,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活动的东西,没有任何分别,因为活动着,所以他才盯着看。我以为他已经认不出我了,没想到他还是认得的。

阿灿站起身来,犹豫了一会儿,说:“绍兴那边有一座山,叫什么‘秦望山、秦望山’的,你晓不晓得?山下有个叫什么马什么的村子,你晓不晓得?”

我说:“我都不晓得。”

他说:“我当兵时在那里住过半年,房东待我极好极好。我一直想再去看看,可是都几十年了,也没得机会去。”

小时候我确实听说过,许多年前阿灿是当过兵的,只是不知道他在哪支部队里。据说有一次他的部队开到石窟堡附近扎营,阿灿就偷偷溜回家来探望父母,在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清早归队,却发现部队已经开走了。他追了几里路没追上,回来到桥头,拿着一把扫帚,练刀枪一样舞弄了一会儿,从此就发呆了。

青头曾经对我说,阿灿有一回去县城,闯进了人武部,发痴撒泼的,弄到与头头比赛谁的勋章多,两个人各自取出自己的勋章,排在一张大桌子上一数,头头比他少了三枚,结果他得到了一份津贴。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我说:“我真不晓得秦望山在哪里。”

他说:“绍兴那是个大地方,多多少少的村庄嗬,不晓得也是有的。我记得房东待我真是极好极好,我一直记得他,想写一封信托你带去,只是没得工夫。等有了空闲,我就写一封信。”

我想,他也真想得出来,写一封信托我带去,我到哪里去找秦望山?又到哪里去找他几十年前的房东?他为什么不去邮局寄?我岔开话头说:“你在这里晒太阳,也不端一把椅子来坐坐,站着累不累。”

他说:“不累不累,椅子端进端出的多麻烦,站着蛮好的。我当兵的时候,在秦望山住了大半年呢。”

我实在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就递了一支烟给他。他将烟举得远远的,眯着眼睛看香烟牌子。等他看完了,我才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他用力地吸了几口烟,又跟我说秦望山的事情,我听得不耐烦,“嗯嗯哦哦”地敷衍了几句,就溜走了。

2

阿灿是青头的伯伯,是个老呆子。

呆子的意思,一是弱智,脑子笨,二是神经病,脑子出了问题,第三种与第二种有点像,但脑子里的毛病不算太严重,经常做些出格的事情,看见小孩子就咋咋呼呼,将小孩子吓得乱逃,然后咧着嘴露出缺牙,独自呵呵大笑。

第一种呆子,我们高兴起来会欺侮他一下,可决不会怕他;第二种呆子,我们就很害怕,常常像跟着讨饭头一样跟在他身后,他如果回头来看一眼,我们就连忙逃开几步——不敢和他说话,也不敢和他笑,因为和他笑一下,他的神经病就会传染过来。

阿灿是第三种呆子。

他中等个子,身材略微偏瘦,背上常常背着一顶女人戴的大草帽,草帽上写着“农业学大寨”五个红字,脖子里围着一块毛巾,身上披着一身黄军装,衣襟像土匪兵一样胡乱敞开着,手也不穿进袖子里,看上去好像穿了一身碎布片,东飘一片西飘一片的。可你仔细看看,他的衣服其实也没有撕破,只是有几个针线粗猛的补丁罢了,胸口还别着几枚毛主席像章和勋章。他的头发也很乱,朝天上的多个方向飞舞,头顶上还粘着一两片稻草叶子。

这差不多就是呆子的打扮了。如果有哪个小孩子看他一眼,他就咬牙切齿,脸上露出一股凶相,两脚飞快地原地猛跺几下,做出要追上来的场头,不由你不逃。他越是这样做,小孩子就越怕他,就越要偷偷看他,他就越是得意洋洋,越爱吓人。

这样的人,不是呆子是什么?

这是我小时候的印象。他现在已经不披黄军装了,而是穿着藏青色羽绒服,袖口脏兮兮的。他的身子似乎缩小了一圈,已经没有多年前的凶悍的神态。

我记得有一次阿灿冲我暴喝一声,我吓得没头没脑地乱逃,一不小心滑进一个臭水塘里,他呵呵大笑着赶过来,站在水塘边用手指点着,脸上挤出各种怪相,直到我吓哭了,他才心满意足地走开。

大人们看见他这样,也只会笑笑,顶多骂他一声“假痴假呆”。可是有一次他欺侮到青头的头上——青头给他奶奶瞎眼婆婆送了几个柿子去,正好碰上阿灿在家,阿灿将他反背着绑了起来,吊在门口。青头呜呜哭着,阿灿歪着头呵呵地笑,还拿了一条绳子当鞭子,倒没有抽打,只是说:“我那时候偷了几个柿子,就是被人这样吊着打。可是我一次都没哭过,你真没骨气。”

青头的爹爹李伯生听说了,拿着钩刀要去砍阿灿,边走边骂:“我没有这种弟弟,我没有这种弟弟。”

那天我们都围在阿灿家的门口看热闹。阿灿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由得李伯生在外面大骂。我想,青头的爹毕竟是哥哥,连阿灿也害怕。李伯生骂了半天,就要闯进去,瞎眼婆婆拦在门口哭着求:“他本来就疯疯傻傻的,他总是你弟弟,你娘已经无依无靠,还要靠他吃饭啊。”

李伯生一把推倒瞎眼婆婆,说:“呸!我没有这种弟弟。”

瞎眼婆婆跪在地下双手的的地拜,我们连忙让开了,要是让她拜着,那可是要拜死的。李伯生也不敢受拜,回头就走,嘴里骂骂咧咧的。

那时候我挺佩服跟阿灿说话的大人,我常会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们聊天,怕阿灿忽然间暴怒,伸手打人。虽然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打伤了什么人,可是我当时以为,呆子打人是天经地义的事,不管他打的是小孩还是大人。我倒没觉得应该佩服李伯生,他去找弟弟拚命还拿着钩刀,结果还被他妈妈给跪着拜了,只怕要遭天打。不过我也知道了,原来这么凶恶的阿灿,也有害怕的时候。

3

如今阿灿老了,拱手站在墙根下晒太阳,迟钝的双眼只管盯着过往的行人看,那种落魄的模样,就像他养的那条黑狗。

其实那条狗并不能说是他养的。那是一条“走来狗”,来历不明,不知怎么的进了阿灿家,就赖着不肯走,怎么赶也赶不出去。

阿灿的妈妈瞎眼婆婆那时还在世,她听到阿灿跟狗斗了大半夜,就说:“赶不走就让它留下吧,走来狗都是很忠心的狗。”

于是,阿灿摘下挂在梁上的饭篮,舀了一勺米饭撒在地上。

这是阿灿第一次喂狗。阿灿第二天跟人说:“这条死狗,被我打了半夜,就不相信我了,吃饭的时候,眼睛眨巴眨巴地看我,好像我会抢他的饭吃。”

有一段时间,阿灿走到哪儿,狗就跟到哪儿;阿灿吓唬小孩子,它就冲小孩子猛扑过来,吓得小孩子哇哇哭,阿灿只好着急火忙地叫住它。过了些日子,它大概弄明白了,阿灿只是爱吓唬孩子,并不是真的要欺侮孩子,于是阿灿吓小孩子时,它就懒洋洋地叫几声应个景,马马虎虎地支持一下。

那还是一条很古板的狗,它从来不去料缸里吃粪,不去猪圈里吃猪食,也不偷吃家里的东西,更不会去别人家偷吃了。瞎眼婆婆说:“这条狗是好人家的狗,不知道为什么会流落到我们家来。”

瞎眼婆婆活着的时候,这条狗还能吃个半饱。有一年春天,阿灿上山去拔了一些小竹笋回来,煮好后摊在竹匾里晒笋干。瞎眼婆婆摸摸索索地收拾灶台,摸到了一根又湿又冷的长笋,嘴里念叨着:“阿灿怎么做事情的,这么大一根笋,丢在灶沿上也没看见。”说着往嘴里送。

突然,那条狗呼一声扑上来,从她手里夺走了笋。

阿灿在门外听到他妈妈的尖叫声,跑进屋去一看,狗咬着的竟一条死蛇。吃晚饭时,阿灿盛了一大碗饭给狗吃。这是阿灿第二次喂狗。

瞎眼婆婆死后,那条狗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据说,后来阿灿只喂过一次狗,那次是狗从山上叼了一只野兔回来,阿灿将兔骨头和肉汁汤拌饭奖赏它。这可能是那条狗在阿灿家吃到的最好的一餐饭。

关于阿灿的狗,石窟堡有两句歇后语,一句是形容不可能的事情:“阿灿喂狗——你是在做夜梦。”另一句是感叹句:“像阿灿家的狗——罪过人!”

这条狗在阿灿家里,就像丫头皮似的不声不响。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不再跟着阿灿到处走,也许是走不动了,总是卧在门口的石板上晒太阳,尖下巴搁在前爪上,耷拉着耳朵。后来它也不卧了,而是有气无力地平躺在那儿,肚子瘪得像一只破麻袋,一条条肋骨触目惊心地暴露在阳光下。

4

吃晚饭的时候,我跟妈妈说起白天遇到阿灿的事情,说他已经很老了,头发也差不多全白了,衣服倒穿得比以前整洁。我说:“我记得他有一条狗的,饿得真叫皮包骨头,看一眼都汗毛伶仃的。”

妈妈说:“罪过人,他养什么狗?他连老婆都养不住。”

我说:“他讨过老婆吗?我怎么没见过?”

妈妈说,阿灿三十多岁时,还是个光棍,后来有母女两个外地人来石窟堡讨饭。有人开玩笑说,阿灿讨那个女儿做老婆挺好的。瞎眼婆婆听进去了,真的挽了人去说媒,于是那对母女就在阿灿家住下来了。本来四个人过过日子蛮好,那母女两个也不是会不做生活,可是阿灿这个人不讲道理,从来不让她们上桌吃饭,一碗苋菜梗,一碗霉干菜,摆在水缸板上叫她们吃,还嫌她们吃得多。

那时候有客人来,小孩子照例不能上桌,就在水缸板上吃饭,免得在桌上弄得汤水淋漓不好看。可我想不到阿灿这样对待老婆。

我问:“他老婆就逃走了?”

妈妈说:“这还算好的,你没见过他呼来喝去的样子,兵老爷的作派就是这样,动不动就要骂人打人。他连丈母娘也打,有一次差点打死了。等养好伤,两个人又拎着讨饭篮做讨饭婆去了。”

吃过晚饭,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回绍兴。这时有人推开了门,竟然是阿灿。他手里捧着一杯茶,拘谨地站在门外,想进来又不好意思进来,笑着解释说:“是这样,听说你明天要走的,我有两句空话要跟你讲讲。”

有什么空话好讲的?我心里厌烦,又不好赶他走,只好装得很热情,说着“难得难得”,叫他进来坐,顺手拖过一把小竹椅。他的腿抬了抬又放下,抬了抬又放下,很为难似的。我盼着他改变主意回头走掉,可是他终于还是吃力地迈进了门槛。

我说:“坐吧。”

他却不肯坐,说:“站着好站着好,脚骨健,米粮全。”

妈妈听到声响,从里屋出来,看见是阿灿,也觉得很意外,勉强笑着招呼了一声,拿热水瓶给阿灿的杯子里倒水,又拿出瓜子花生给他吃,说:“坐一坐再去。”

阿灿说:“我牙齿没有了,这些东西都咬不动,只会含一颗糖甜甜舌头——我跟他有几句空话要讲。”

妈妈“哦”了一声,回里屋去了。

我找了几颗糖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他剥了一颗塞进嘴里,一边发出响亮的啧啧声,一边赞叹:“真甜,真甜。”好像一辈子没吃过糖似的。我记得小时候吃东西时,妈妈是不许我发出这种啧啧声的,不知道阿灿的瞎眼妈妈怎么没教他这些礼数。

阿灿站着吃了一颗糖,又剥开第二颗。我再次请他坐,他很不好意思地斜着身子坐下,说:“你明天一早要走的吧?”

我说:“是啊。”

阿灿说:“绍兴,你是在绍兴吧?绍兴有座山,叫秦望山、秦望山的,你晓不晓得?”

我说:“我不晓得,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阿灿说:“那山下有个村子,我一时想不起来,叫马什么村,我当兵的时候,在那里住过大半年。”

我说:“我知道你住过大半年,房东待你极好极好。”

阿灿说:“是这样说啊,房东真是极好,什么都拿给我吃,这么大的梨头,还有这么大的香瓜,他们家杀鸡,也要留一只鸡腿给我吃。”

我说:“对你这么好。”

他说:“是这样说啊,房东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已经长大了,恐怕孙子也已经长大了。房东的子女也待我极好极好,进出都跟我打招呼。”

我说:“那是极好的了。”

他说:“我想给他们写一封信,可是没得工夫。我得了工夫就给他们写一封信,你候便给我送送过去。”

我说:“我不晓得在哪里。”

他说:“不晓得,是的喏,绍兴是个大地方,不晓得也是有的。我就是不得空,本来我想去看看他们。我一直记得他们的好处。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谁对我好,我就会一直记得他的好处。”

你记得人家的好处,那又怎么样?我想。我看见阿灿的神色变得很明朗,看上去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坚定。我隐隐感觉到,他似乎相信他的这一许诺,已经足以报答他的房东,甚至已经当仁不让地成为对房东的恩赐了。

5

我年幼的时候,经常听人家在背后说阿灿天性凉薄,只有人家对他好,没有他对人家好的。那时我只是想,阿灿不是一个呆子吗?呆子怎么会对人好。不过我也同意,最可怜的还是那条狗。它不知流浪了多久,不想再流浪了,找一户人家住下来,这家不去那家不走,却偏生走到阿灿家里:可见一辈子在要紧关头,真是一点错不得。

狗最后是饿死的——至少我相信它是饿死的,它变得那么瘦,只剩下一个骨架子,看上去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连常常捡死鸡死鸭吃的大力士李宾宽看见它的尸体,也只是摇了摇头说:“这条狗命苦。”

狗没有死在阿灿家门口的石板上,而是死在阿灿家屋背后的墙脚下,是维立在捉迷藏时发现的。我们看见这条死狗,迷藏也不捉了,七手八脚地拖到路上,认出是阿灿家的狗。青头跑到阿灿家门口喊:“你家的狗死了,你家的狗死了。”

我们都很佩服青头的胆气,敢到阿灿家门口去喊。虽然阿灿是青头的伯伯,可胆子也够大的了。果然,阿灿出现在门口,脸上阴森森的,张开双手,大叫一声:“今天你总算被我捉到了!”

青头连忙逃回来,一边扭头对他说:“你家的狗死了。”

我看见青头两眼泪汪汪的,几乎要吓哭了。阿灿嘿嘿、嘿嘿地狞笑着,轻飘飘地走过来,目光闪烁,似乎想抓住哪一个人。我们等了一会儿,看看他走近了,心里害怕,连忙后退几步,逃出好几丈远。

青头偷偷擦了擦眼泪,强笑着说:“真是条好狗,从没见过这么聪明的狗。它觉得死期到了,找一个角落悄悄地死掉。”

阿灿并不领那条狗的情。他用脚拨了拨狗的脑袋和肚子,又回去了。我们正想走过去看看狗,只见阿灿拿了一只粪箕,抓着狗耳朵拎起狗,扔进粪箕里。他拎着粪箕向前走,我们保持一定距离,嘁嘁促促地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溪边。

我们会成群结队地跟在讨饭头后面看热闹,也会跟在神经病后面,但从来不敢跟在阿灿呆子后面。这可是第一次,我们都想看看他要怎么处理那条狗,剥皮或者埋葬。他也不理睬我们,在溪边站住了,两手端住了粪箕两侧,用力向前一送,那条狗就飞向空中,落到溪水中,溅起许多水花。

阿灿露出一口缺牙,哈哈笑着,摘下手巾洗手洗脸,然后拖着粪箕往回走。我们看看他,又看看那条狗。我心里想:就这样算了?又想,还能怎么样。

狗在水里一沉一浮的,慢慢地浮到一块大石头上搁住了,成了一个黑疙瘩。我们拣起石头砰砰嘭嘭地砸过去,想让水浪将狗冲下去,可是砸了好久,都没有成功。

那条狗石头上搁了两天,后来青头将它拖到山脚下埋掉了。

6

“我当兵的时候,在绍兴住过大半年。那里有一座山叫做秦望山,你晓不晓得?”阿灿坐在小椅子上唠叨着。

我疑心他脑子里的毛病比过去更加严重了。过去他还有力气吓孩子,现在他老得路也快走不动了,吓孩子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只剩下唠唠叨叨的力气。我想到他晒太阳的样子,好像只能感到太阳的寒冷,太阳并没有给他热量,反而一丝丝抽空了他身上的热气。

笑容一直保持在我的脸上,已经像发干的泥巴,僵硬得都要开裂了。我听着他说房东待他极好极好,差点打瞌睡。

他这样说了一会儿,又开始称赞糖的味道甜。我忽然惊醒了。我是被他的语调变化惊醒的。我看见他已经吃完了桌上的糖,就又去抓了一把过来。他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推让,我把糖塞进他的口袋。我这个动作几乎是个逐客令,意思是他拿了糖可以回家去了。可他轻轻拍了拍口袋,又坐下了,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开。

“要是有工夫,我想写一封信给他们。”他说。

我也只好坐下,递了一支烟给他,笑着说:“你这是骗骗自己罢了,你怎么会没有工夫?”

他接过烟看了看,夹在耳朵上。

“你说得也有道理。我这样一个闲人,怎么会没有工夫?我有的是工夫。可是我眼睛花了,拿不动笔了。”他咧开嘴笑起来,他嘴里只剩下一颗牙齿了,孤零零地兀立着,“这件事情我一直开不了口呢。”

我吓了一跳,连忙说:“那就算了吧。”

他说:“咳,不能算了。开不了口也要开的。你读书读得这么高,写个字一点不难,我想请你帮我给房东写一封信。”

我说:“你真是好省掉的,人家哪里还会记得你?”

他说:“他们不记得,可是我记得呀,我怎么能装作不记得?”

我说:“多少年的事了,你的房东还在不在都不知道,就算在,肯定也早就搬走了。”

他说:“搬走不搬走是他的事,我道理总要到的。”

我站起来,给他点上烟,提高了声音说:“阿灿阿伯,你这里先坐一会儿,剥两颗花生吃,我明天要起的,先去收拾一些东西。”

阿灿也急急站起来,伸出手来拉我,我避了一下,就没有拉住,脚下却拐了一下,膝盖撞在椅子上,整个身子倾了过去,好容易站稳了。我心里惊了一头,连忙扶住他,叫他小心。他手里的茶杯泼出了半杯水。

他睁大了眼睛说:“你到底写不写?”

我笑着说:“实在不用写的,就算你再感激他们,都过去这么多年,认都不认识了,还写什么信?”

他说:“写一封信有什么难的?真是奇怪了。你给我写一封信,我会永远记得你。”

我想笑是不成了,他会以为我是客气推让,于是沉下脸,说:“什么难不难的?我不会写的,你放心好了?”

阿灿端着杯子,倏地转过身,一阵风地往外走。

我心里暗暗高兴,不料,他刚走到门口就停住了,一个急转身回过来,脸色发黑,手指头朝我一点一点的,说:“我看着你从小长大的。”他“呼”地吐了一口气,又说:“看着你从小长大的,你就这样对待我。”他在门上胡乱摸索了一会儿,好像要开门,却又没有打开,又回过头来,凶巴巴地看着我。“只是一封信。”他提高了声音,气呼呼地喘息着,“求你写封信也这么难啦!”

我沉着脸,一句话不说,走过去打开大门,斜着眼睛看着阿灿,只等他跨过门槛,就立即关上门。

“你还算是读书人,我看你书都念到屁眼里去了,一封信都不肯给人写。”他嘴里胡乱骂着,身子扭过来朝着我,右脚已跨出了门槛。

我没有理睬他,看着他的左脚。他的左脚提了起来,正要从门槛的上方抽出去,忽然落下了地,“扑”的一声响,一脚板踏在了门槛内侧。他的身子也向里倾侧,从我身边挤进了屋,他身上带着一股冷浸浸的烟味。

“怎么了?”

是我妈妈。她大概听到阿灿骂人的声音,出来看看。

阿灿奔向我妈妈,一只手乱飞着,嘴里“喀喀”地响了几声,才说出话来:“弟妹你来看看,我只不过叫他写一封信,又不是问他借钱,他居然要赶我走。我活了这么大年纪,看着他从小长大,以为他知书识礼,这书不是念到屁眼里了吗?”

这么难听的话,他竟当着我妈妈的面也说,我火气也蹿上了来,说:“好了好了,都这么晚了,你不瞌睡我也瞌睡了,吵什么吵?”

“就这件事吗,我以为是什么事呢,弄得四邻不安的。”我妈妈说着,拎了一只粪箕走出门去倒垃圾,“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阿灿跟出去,一边说:“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有他这么对待老人的吗?不是我要扳他的道理,他是个读书人,道理应该比我懂得多!”

妈妈倒掉垃圾回进了屋。阿灿又要跟进来,我老早就做好了准备,连忙关上大门,将他关出了门外,这才松了一口气,听到阿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说:“好了好了,真是什么人都有。”就将阿灿要我给他几十年前的房东写信,还要我送信去一座什么山下的村庄这些事,告诉了妈妈。

妈妈说:“他是越老越糊涂了,你怎么也这么糊涂?他只是要还一个愿,也就安心了。你应承了他又怎么样?他又不知道信最后有没有送到。”

我有些后悔,觉得我做得确实过分了,可嘴里还是不肯服输,说:“我如果应承了他,最后信送不到,那就是我不对了。”

妈妈不高兴地说:“动动手让他高兴高兴,怎么就千难万难了。”

我的心“突”地惊了一下。我长大后,妈妈就再也没有用这么重的话说过我。

这时忽然响起了拍门的声音,嘭嘭嘭几下,我刚想出去开门,却听见阿灿在门外说:“明天再说?你说明天再说?这小子明天就要走了,还明天再说?我老实跟你说好了,我不是这么好骗的。”

“阿灿呆子已有好几年没有发痴了,怎么今天又转不过脑筋,只知道瞎吵瞎闹。”妈妈说着,看了我一眼,回进里屋去了。

连一个老呆子都应付不了,我很觉得脸上无光。我在椅子上坐下,懒得理阿灿,火气却也渐渐消了,心里想,我这也不能算是心肠硬吧,我只是还不够老练周到而已,或者我只是脱离这个生活环境太久了而已。

阿灿拍几下门,嚷嚷一阵,这样纠缠了好一会儿。我只顾收拾东西,没有理他。后来我听见了青头的声音。青头成家后起的新房子,就在我家院子南边,只隔一条路。他的声音从他家楼上的小窗口传下来:“再吵再吵!当心我送你到派出所去,呆子真是呆子。”

7

第二天上午,我背起包准备出门,正在与爹爹妈妈告别,阿灿忽然闯了进来。他两只手都团在羽绒服的衣袖里,大声说:“你就这样走了?你不是说明天、明天吗?”

我愣了一下,他怎么又来了,真是太难缠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向我递过来:“我纸笔都带来了,你给我写一封信,给我的房东写一封信,房东待我真是极好极好……”

我没有理睬他,避过他出了大门。我爹爹昨晚跟人打牌,回来得迟,不知道我跟阿灿怄气的事,就问阿灿有什么事情。阿灿也不回答,跟着我出来,嘴里说着:“你不是说今天给我写信吗?我知道你这种人,说过的话就像放屁。”

“再缠着我,我对你不客气。”我忍不住骂道。

阿灿脸上忽然露出狰狞的神色,冲上来要拉我的背包带子。

我转身让了一下,没让他拉着,脸上火烫火烫的,骂道:“发痴发呆的,哪有你这种人?”

阿灿说:“你写不写信?你给不给我写信?”

我说:“你还是叫别人写吧,我没工夫理你。”

阿灿瞪着眼睛说:“我偏生要你写,你究竟写不写!”

“你跟他罗嗦什么?他是个呆子,你又不是不晓得。还是快点走吧。”青头靠在自己家的后门框上,笑着对我说。

我勉强笑着点点头,加快了脚步,几乎跑起来。阿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突然俯身在地下捞来捞去地抓了几下子,气势汹汹地摆了一个掷石子的姿势,将一些泥沙石子朝我撒了过来,一边气急败坏地说:

“你倒是走走看,你倒是走走看,我会让你走吗?”

我又好气又好笑,脚步不停,快步走出村子,只想赶快摆脱他。可是他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一边拍着手跺着脚骂我,还拣石头扔我,我过桥他也过桥,只是他走得慢多了,渐渐地越离越远。我走上马路,在路边焦急地等过路的客车。阿灿过了桥,一边走一边还在威胁着:“你倒是走走看,你倒是走走看,我会让你走吗?你写不写信?”

阿灿还没有走上马路,汽车就来了。我庆幸万分,赶快跳上车,从车窗看到阿灿举着手,叫汽车等他一下。我对司机说:“不要等他,他是个疯子。”

司机看了我一眼,没有理睬。售票员却说:“疯子就不乘车了?”

我说:“他又没有钱。”

这时,阿灿出现在车门口,一脸凶恶看着车里的人,说:“出来,给我出来,你倒是走走看!我会让你走吗?”

司机说:“究竟什么事情?”

我说:“让他下去,赶快开车。”

售票员叫阿灿下去,可是阿灿抓着扶手死活不肯下,脸色发红,嘴里唾沫乱溅,叫我下车。我看见村口已经聚了很多人,在看我的笑话了,车里的人也都看着我笑。

司机回过头来对我说:“你还是下去吧,我们要做生意的,算我求你了。你看这人都已经这么老了,万一出点什么事,我可承担不起。”

我想想这样下去也没个了结,只好拖着背包下车。我从阿灿身边挤过,跳下车,阿灿也跟着跳下车。汽车开走了,我瞪了阿灿一眼,别转头就走。

阿灿咧着嘴笑着,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臂,说:“你倒是走走看,不相信你能走得掉。”

我用力搪了一下胳膊,挣脱了他的手。他踉跄着拐出几步,差点摔倒,吓得我心怦怦乱跳,害怕他摔伤了。

他的脸立即涨红得像桔子皮,在地下一阵乱摸,摸到一块泥巴,朝我扔来,摸到一块石头,朝我扔来,摸到一块甘蔗皮,也朝我扔来。他也不摆扔石头的姿势了,一边不断地扔着,一边大声说:“你倒是走走看,你倒是走走看!”

“好了好了,你真是越活越小,我算是怕了你了。”我说着急急地向前走。

他一路跟着我。他走得很慢,离我越来越远,却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步行了半个多小时,走出了六七里路,回头还能看见他,一个小小的黑黑的影子缓慢地挪动着。这路上骑车的人倒有不少,步行的人,只有我和阿灿两个呆子了。我想阿灿可能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我走得额头见汗,又口渴,两腿也酸软了,几乎迈不开脚步,心里很窝火。我又担心他走得太远,没有力气再走回石窟堡,希望冒出个人来劝他回去。他再这样走下去,我是得担责任的。

我用手卷成喇叭的形状放在嘴上,高声喊道:“阿灿呆子。你回去吧。不要迷路。迷路了就回不去了。”

他当然听不见我的喊声。可是这样喊过几次,我心里就舒服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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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沙发

呵呵

家园 好文章!

“淴浴”,这是怎么个浴法?

家园 呵呵

就是平时说的洗澡,江南又叫汏浴、汏人。。

家园 这个系列很像那北方的青方,南方的霉干菜
沙发
家园 改了一下

谢:)

家园 青方

原来是那个那个...第一次听说...

家园 【原创】石窟堡·17.骷髅头不是谁都敢捧的

骷髅头不是谁都敢捧的

  

  家宏捧饭碗的样子,就像捧骷髅头。

  我看见他吃饭就要发笑。他总是两个手肘举成水平,左手捏着饭碗,手背向外,右手拿着筷子,手背也向外,一个小小的饭碗,就窝在他的脸和双手之中,好像故意遮护着,不让人看到他碗里的饭菜。我想,难道谁会夺他的饭碗?

  有一个老故事,是说家宏吃饭的。那是在1956年修碟山水库的时候,吃饭时,别人总是先浅浅盛一碗,三下两下吃完,再满满盛一碗,一餐能吃到两碗。家宏总是先满满地盛一碗,拚命吃,等他吃完一碗,饭桶里已经没有饭了,所以他总是吃不饱饭,只好背着人出眼泪水。

  家宏在阿新家里吃饭,从来不肯上桌,总是站在灶边,呼啦呼啦地扒几口饭,快步走到桌边,伸筷子迅速夹起一筷子菜,将菜捂在饭碗里,又回到灶边去吃。阿新的爸爸李家浩老是厉声地对别人说:“我们又不是不给他吃饭,这样贼头狗脑的做什么!”

  “丫头皮一样的。”家宏很小的时候,他妗母,也就是李家浩的妈妈,就这样说他了。

  他妗母一直看不惯他这种丫头皮的场头,做什么事都束手束脚,都怕挨骂,从来不会大大方方的。可事实上他比谁都爱闯祸。

  来石窟堡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惹妗母生气了。

  家宏到家后,妗母就在灶间做麦果,准备招待他。可是他将妗母家的一只老母鸡抓起来,用布蒙上眼睛,让它站在一根晾竿上。母鸡两眼看不见路,不敢走也不敢飞,脖子都不敢伸长,傻傻地站着,脑袋倏一下向东,倏一下向西,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妗母做好麦果放在锅里蒸,出来找家宏吃点心——家宏却刚刚哄得住在隔壁的李法式愿意帮他的忙,两个人抬着晾竿,正准备抬出院子去村堡里游街,那只母鸡战战兢兢地站在晾竿上,翅膀哗地一展,又慢慢收起来,心情非常紧张。

  妗母一看,来不及叫家宏吃点心,先操起毛竹乌梢,呼呼两下打在他的腿上,骂道:“讨债胚!鸡怎么惹你了,啊?”

  

  

  家宏是独自来石窟堡的。他是里岙人,家里靠卖柴为生,穷得没有隔夜粮。十一岁那年,他父母双亡。听说,他爹爹死掉时,还有一口薄皮棺材,可他妈妈死掉时,家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家宏只好拿了一领破席包着,请人抬出去葬掉。

  他一个人在里岙到处浪荡,饱一顿饥一顿的,有时候别人送他点吃食,有时候他就偷一点吃吃,晚上或者回家睡,或者就睡在他父母的坟头,有人听到他在半夜叫起来,发出敲铜锣的声音:“当——当——当——”

  当时家宏的妗母还没有生李家浩,她听说家宏变成了这样子,就托人捎了个口信去,叫他来石窟堡住几天。

  家宏从里岙过来时,除了穿在身上的单衣单裤,手里只拿着一条手指头般粗的木棒。他的屁股上飘着一片撕开了一半的补丁,手里拿着木棒,敲敲石头,拨拨草丛,就这样一路走到石窟堡,从此就住了下来。

  不知道他在里岙闯过多少次祸,我只知道他在石窟堡不停地闯祸。他满山乱窜,将别人放在山上捉野兔、黄鼠狼的弶都起了出来,挂在旁边的树上。他是个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从不耍赖。如果他知道是谁放的弶,就会找到那个人,说他的弶已经弶上了野兔。那人连忙奔上山,却看到他的弶竟然挂在了树上,脸上就出现又惊又怒的神色。这时,家宏开始“喀喀喀”地笑。

  没多久,他的坏名声传遍了附近几个村堡,大家都叫他“讨债家宏”。“讨债”这个词用在小孩子的身上,意思是淘气、调皮。

  他越是讨债,看到长辈就越害怕,时刻提防着有一个巴掌会打下来。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性情,碰到可以讨债的时候,一定要讨一下债。他害怕挨打成了一辈子的习惯,所以他一生不会与人好好地交往,不管别人年纪多大,他都看成是大人,不管自己已经多老,他都以为自己要挨打。只有在办丧事的时候,他才像一个人物。

  

  

  那时候打仗,部队一支进一支出的,也不知道是谁在打谁。有一段时间,一支部队的后方医院就设在石窟堡,村堡里满是背着枪的兵,用绷带包着头的兵,拄着拐棍的兵,还有两匹脾气很暴躁的马,由两个挺和善的兵老爷马夫看着。

  所谓后方医院,其实也没有多少救护设备,轻伤的还包扎一下,重伤的就躺着等死了。阿七奶奶家的一间小屋间里,躺满了奄奄一息的伤兵,深更半夜还有很多人粗着喉咙喊痛啊痛啊,叫爹叫娘的。这些伤兵死掉后,就转移到李法式家的一间小屋间里。

  小屋间是我们对柴房、贮藏间或者猪圈屋的称呼。阿七奶奶和李法式家担心这些伤兵死掉后,阴魂会留在小屋里。兵老爷安慰说:“不要紧的,我们一走,它们也跟着我们走了,部队的鬼都是跟着部队走的。”

  村堡里的人遇到熟悉的兵老爷,会闲谈几句,开开玩笑,但一般是能避开就避开,在兵老爷忙碌的地方,更是不敢去碍手碍脚,只有家宏,像一条狗似的,兴奋地在兵老爷成堆的地方夹脚乱钻。那几乎是他最开心的日子,他最喜欢在两间小屋之间奔来奔去,他身上撕开的补丁,像翅膀一样扑打在他的身上。

  有一次,他妗母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条血淋淋的手臂,得意洋洋地跟在担架后面,嘴里还唱着歌。妗母吓得脸都白了,拿着毛竹乌梢,踮着一双小脚,嘴里骂着“讨债胚”,满村堡地追打他。最后家宏躲进了李法式家的小屋里——妗母害怕停在小屋里面的死尸,也害怕在小屋里进进出出的兵老爷,所以没有追进去打。

  家宏喜欢看一个人在痛苦中挣扎,然后死去。这是阿七奶奶说的。她说:“家宏这孩子脑子有毛病,人家一喊痛,他就跑过去看,然后躲在一边喀喀喀地笑。等到人死了,他就闷声不响地坐在死人旁边,一坐老半天。”

  那些死掉的人,都被兵老爷抬到溪边埋掉,家宏跟在后面看热闹。那些兵老爷也不赶他,也不骂他,还塞给他东西吃,叫他哭上几声。兵老爷说:“有人哭过了,死掉的人也就闭眼了。”

  他看过热闹回来说:“没有棺材,连草包也没有,只挖一个浅坑,就埋掉了。”他觉得非常遗憾,说:“一领破席都没有包。”

  这支部队撤走前,李法式的妈妈还是害怕兵老爷的鬼魂会留下来作祟,在小屋间前面放声嚎哭。一个兵老爷又过来安慰她说:“你放心,我们一走,鬼魂就跟着我们走了,一个也不会留下来。”

  家宏说:“留下一个就够了。”

  妗母听说了,又拿着毛竹乌梢追着打他。

  据说家宏这句话闯了大祸,果然有一个兵老爷的鬼魂留了下来,纠缠上了妗母,妗母当天晚上就发烧说胡话,要求回家,说家在萧山,家里有老娘妻子和两岁的儿子,没有人照顾,死得不甘心。

  家宏的妗母说了几天胡说,吐了几天白沫,搅得石窟堡阴风凄凄的。后来家里请来了一个道士,才用桃木剑赶走了那个鬼。妗母病好后,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一个壮实的中年女人,变得精瘦精瘦,脸上皱纹打堆,两腿站久了就发抖。

  “你害了你妗母了。”当时阿七奶奶对家宏说。

  家宏嘿嘿傻笑着,答不上话。

  

  

  妗母病好了后,家宏还是那么讨债,她还是拿着毛竹乌梢追打。不知道有多少次,家宏被妗母的毛竹乌梢追得好像走投无路了。

  乌梢还没有举起来,家宏就已经嗷嗷乱叫了。他两手抱住脑袋,两只脚一边逃一边乱跳,好像踩到了火堆。可是妗母一双小脚,当然是怎么也追不上他。他表演着慌张害怕,逃到一个安全处,看不见妗母了,就伸伸舌头,坍坍眼睛,两只手张牙舞爪地挥几下,“喀喀喀”地偷笑。

  夏秋之际,洪水过后,那些埋在溪边的尸体就露了出来,溪滩上散满了白骨,看牛佬都不敢到那一角溪滩去。

  家宏看着妗母家的一头牛和苏仲甫家的三头牛。牛一般就放在溪边的草地上,几个看牛佬也在溪边玩。家宏胆子贼大,在白骨堆里走来走去,拣到一个骷髅头,就折了一根小木棍当鼓槌,把骷髅头当作斗鼓,笃笃笃敲着,追着别的看牛佬吓唬。他油腔滑调地嘻嘻笑,骷髅头阴森森地呼呼笑,看牛佬们吓得一边逃,一边用石子扔他。

  女孩子经常被他的骷髅头吓哭,被他追急了,就骂道:“讨债家宏,死家宏,我告诉你妗母去!”

  因为怕挨妗母的打,家宏不敢将骷髅头拿到村堡里来,在天黑赶牛回家前,将它藏在溪边的石头底下,第二天再拿出来敲斗鼓。可是他妗母还是听到了风声,又是一顿追打,不让他吃晚饭。

  大家觉得家宏的手已经拿过了死人骨头,肯定会开裂烂掉。可是到冬天,他的两只手连冻疮都没有生。于是,大家更觉得他的手脏。

  

  

  听说家宏在他妗母的丧事上变成了八先生。

  他妗母死的那年,他才二十五六岁。他粗大的嗓门发出嚎哭声,哭倒在地上,身子软得站不起来,满脸挂着眼泪鼻涕,鼻子通红发亮。他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坐在灵堂里三天不睡觉,看着他妗母入殓。人们看了都摇头叹息。

  阿七奶奶说:“他妗母虽然总是拿毛竹乌梢打他,可是他也知道妗母是这个世上最疼他的人,他其实不傻,他心里什么都明白。”

  李法式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你看看家宏就知道了。”

  李家浩说:“他当然知道,没有我妈妈,他说不定早就饿死了。”

  他妗母出殡时,他大哭着拦住棺材,不让抬出村去。棺材停下来,都乱了套,很多人劝他不要太伤心,他也不理,冲上去推开一个抬棺材的八先生,一定要自己抬。这时候谁也不想惹出什么事来,就让他抬了。他抬着棺材,咧开嘴笑了。一路上他都笑呵呵的,直到封墓时,才又哭了一阵。

  就这样,他成了八先生。

  后来家宏老了,从一个抬棺材的“八先生”,变成了专门做入殓、钉棺材、送棺材进墓穴这些事的仵作,我们都叫他天王。

  维立死掉后,也是他用长命钉钉的棺材,并送上山的。我看见老彩芹在路上一边大哭着,一边死死拽住了家宏的衣服不放。家宏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地甩开老彩芹,这样甩了好几次,直到老六抱住老彩芹。

  我那时年纪小,和小伙伴们跟着送葬的队伍看热闹,只当心着别跑到棺材前面去,免得遭到厄运,我一点也不明白老彩芹的伤心,还以为这是仪式的一部分。

  在方圆数十里内,没有人比他更懂得丧事的仪式。往往是一个人快死时,他就已经赶到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一到,就吩咐那户人家每人捧上三支香送行,然后他指挥人烧纸钱、烧草鞋、烧垫褥,送走无常,再移尸到厅堂,在尸体的脚后点明灯。入殓后,他又指挥着叫更、点天灯、做材头祭、摔材头碗,一套一套的,有条不紊。

  李家浩问他:“这一套现在也只有你懂了,你死了谁来调配?”

  家宏说:“呜里呜嘟。”

  

  

  我看到的家宏是个五六十岁的人,脸长长方方,额头特别高,还长着一对长长的三角眉毛。他的头发有两寸多长,乱糟糟的往上冲。他是个驼背,一身衣服补丁打补丁,贴着好几种深颜色的方块,那时我们的衣服大多有补丁,可是他身上的补丁比谁都多。

  最惹眼的是他惨红的下嘴唇。他的下嘴唇有些畸形,左边比右边略大些,向外翻出厚厚的一块红肉,湿淋淋的,好像会滴下血水。

  他的两手在身前一摆一摆的,身子佝偻着在路上走,像随时会发出攻击。所以在我眼里,他是一个危险的活物。

  有一天我吃过中饭去找维民玩,正好维民的妈妈青娥叫了家宏在他们家吃中饭。那是第一次看见家宏坐在桌子边吃饭,他血出糊啦的厚嘴唇,几乎拖到米饭上。我想,要是我和家宏坐一张桌,看见他这样子,肯定吃不下饭。

  维民倒不嫌他脏,给他夹了一条鱼,还用自己的筷子伸到他的碗里,帮他清理鱼刺。家宏就停下来,看着维民的筷子。

  他吃了两碗饭,将碗放在桌上。青娥问他吃饱了没有,他点点头,嘴里发出“呜里呜嘟”的声音,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家宏从来不跟我们说话,我只知道他说话就是“呜里呜嘟”几声,有时能够分辨出他是在骂人。我们出现在他面前,他总是耷拉着厚嘴唇,凶恶地白我们一眼。他的眼角满是眼屎,眼珠上还蒙着一层白色的粘膜,我想他肯定看不清我是谁,最多只能看见一个黑咕隆咚的人影子。

  他不跟我们说话,我们就想着怎么调排他。

  他住在李家浩家的小屋间里。小屋分为三间,左边一间有一个猪圈,圈里关猪,圈外有几只山羊过夜,中间的是柴房,右边一间才是他的卧室。那时他已经太老了,不能在生产队里做生活,就替李家浩家放放羊。

  我和建山、老六、青头几个人,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去参观过他的卧室。

  房间里有一股混杂各种气味的恶臭,一张老式破木床,挂着一顶纻麻布蚊帐,已经发黑发霉,几乎看不见眼子。床板被蛀了很多洞,漏出一些灰黄的木粉。床头边放着一只臭气刺鼻的肥桶,也没有盖子,看得见半桶秽物。床后面堆着好几捆白豆秆,是预备着下雪天给那些山羊吃的。他的床铺也一塌糊涂,被窝堆得乱七八糟,上面散落着稻草柴叶,还有一粒粒的羊屎,几摊淡黄的水迹,好像是羊拉的尿。

  我们参观过以后,就跳到床上,在他的被窝上跳舞似的乱踩一通,憋着一肚子笑。后来我们在他的床底下发现了一个骷髅头,吓了一大跳,才赶紧偷偷溜走。

  那天我心里有些郁悒不乐。我想,他可是个八先生,跟许多鬼都有交情,我们这样调排他,万一他派一个鬼来对付我们,那可怎么办?我担心了好几天。

  

  

  家宏病倒以后,谁都以为他再也爬不起来了,听人说,他脸上的皮都已经松松垮垮的了,像一个瘪瘪的氨水皮袋。

  李家浩和妻子郑益芬花了好几天时间,替他收拾了房间,洗干净了衣服。他们还找出了家宏藏在床底下的骷髅头,吓得连忙送到山上埋了——那时不允许搞迷信活动,所以只是偷偷地烧了几张纸。

  病了半年多,家宏忽然起床,走出了家门。在路上,他遇到人就笑着点头,遇到他认识的人,就叫上一声名字,声音也不再是“呜里呜嘟”的,至少能听出是一个人的名字。当然,他不认识我们这帮小孩子,所以看到我们,还是会白上一眼。我们那时已经当他是个讨饭头,或者疯子,常常成群结队地跟在他的后面,有时偷偷地扔一块石头过去,看看他的反应,不过他每次都不理睬,好像没看到似的。

  他每天在村堡的弄堂里走着,有时忽然对哪一个院子感兴趣了,就站在院门外,一看老半天,别人叫他进去坐坐,他不进去,也不答应,只是笑着点点头。

  有一天,他走出村堡,在田畈、山岙里游荡。李家浩听说他去了田畈,站在家门口大骂:“这么大年纪了这么大年纪了!跌一跤怎么办?究竟田畈里有什么宝等着他?去收眼光了是不是?”

  据说一个人快要老死的时候,会到处走走,将一生的眼光收回来才放心。所以说人收眼光是诅咒。

  长脚阿光从山上回来,说看见家宏在坟堆边上转来转去的,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长脚阿光说:“他不会在啃死人的骷髅头吧?”

  太阳西斜的时候,家宏驼着背回来了。他脱了上衣,包着什么东西拎在手里。我猜他拎着的就是骷髅头,可是后来在他屋里找到了那件上衣,里面包着的只是一个柴根头,不知道家宏拿来做什么的。

  他慢慢地走进自己的小屋,又拎了一张小凳出来,在门口坐下。

  傍晚时分,阿新过来叫他吃饭。他对阿新说:“你给我盛一碗饭来就行了,我今天走得累了,不想动了。”阿新能听懂他的话,回去盛了饭送过来。他又对阿新说:“明天我要去里岙。我已经六十年没到里岙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果然走上了去里岙的路。

  李家浩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大声骂道:“越老越变死了,没有脑子的啦没有脑子!你去的时候走得动,回来怎么还走得动?还不是要我们去抬回来!”他一直骂到看不到家宏的影子。

  下午,李家浩和儿子阿新抬了一把躺椅去了里岙。他们很快就回来了,躺椅是空的,没有抬着家宏。李家浩说:“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里岙没有一个人见过他。”

  他没有再回来,不知道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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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商兄好文!耐看啊
家园 【原创】虎兄,今天忽然翻到一个关于淴浴的旧短文.....

淴浴

牛公牛花开,淴浴买棺材;

牛公牛花谢,淴浴淴到夜。

牛公牛花学名叫什么,我不知道。这种花形似喇叭花,黄色,有紫红色的晕块,非常艳丽。但它是有毒的。

一天傍晚,天已经快黑了,我妈妈焦急无比地牵着我家的羊回来。那只羊口吐白沫,抬着头咩咩乱叫,声音很凄惨。我顿时觉得乌云团旋,天地变色,出了大事情了。

羊牵入堂前间后,妈妈来不及理睬我追问出了什么事,就去灶头烧绿豆汤,一边说,有人说绿豆汤能解毒,不知道行不行。灶下火很快旺旺地烧起来,一升绿豆倒入锅里,加上水,妈妈这才有空说明经过。她说,我看见羊在吃牛公牛花,还跟阿沉说,阿沉阿沉,羊怎么会吃牛公牛花?羊吃了牛公牛花会不会中毒?阿沉还说,羊既然自己吃了,可能不要紧吧。没想到一会儿就吐白沫了!

那天生产队的活是给山坡上的白术地削草,所以妈妈将一只母羊和两只小羊牵到那里,让它们吃柴草——我们经常放羊的山,柴草不够嫩肥,但白术地路比较远,平时不可能派一个人管着羊。所以,羊是去吃大餐的。

山上有些柴草有毒,比如牛公牛花,比如漆树,这我们都知道的,羊也知道,羊从来不会去吃。没想到这次这只母羊吃得口滑,连牛公牛花也吃进去了。公社里倒是有兽医的,但一般只阉小猪,平时找不到他。后来绿豆汤果然奏效,将羊救了过来。

牛公牛花有毒,所以我们都不敢碰,只是感到特别神秘。春天牛公牛花开时,天虽然热了,溪中的水还很冷,因此不能淴浴。

淴浴就是洗澡。但天冷时洗澡,叫擦身——那时农村里没有浴室,也没有热水器,一般是烧热了水,舀在盆里洗,男的就在门口洗,女的将桶端到房间里关上门洗。

我们小孩子淴浴,实际上是嬉水,在一个深潭里游泳,扎猛子,或者爬上岩石,跳进水里。也许大人们怕春寒未消,孩子们不顾水冷就要去淴浴,于是编出了这四句歌谣,不惜用“买棺材”这种话来吓人。

其实我们平时念诵时,虽然觉得棺材两个字阴气森森,但对买棺材并不在意,甚至没有联想到死人的事。可是有一次牛公牛花还鲜艳地开着,阿德割了猪草回来,觉得太热,就跳下溪洗了个澡。结果给小正遇上,当即念给他听:“牛公牛花开,淴浴买棺材;牛公牛花谢,淴浴淴到夜!”小正二十多岁,是个大人,所以他的话还是很有威慑力的。阿德害怕了,忙问怎么办,小正说:“还能怎么办?快去买棺材吧。”

阿德吓得不轻,想来想去,结果爬进一个棺材,躺了一会儿,算是买过了棺材,解了咒——农村里有的老人,有早早备下了棺材的,叫做寿材。我们也觉得他做得很有道理,既然已经在棺材里躺过了,就算牛公牛花还开着,他也不用怕了。

这件事使我第一次将牛公牛花开时淴浴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牛公牛花谢了,虽然可以淴浴淴到夜,但满头大汗去淴浴还是被禁止的,大人们说,等收了汗再去淴,否则会生病的。我二哥还编了个故事来说明:

有一个人去开会(当时人平时除了开会,不大出村),那天大太阳,半路上走得热死了(当时交通基本靠走,自行车只有镇上人才有,小汽车,那只有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才有,美国人不走路,胖得上不了楼梯,实在腐化堕落),就跳下河淴了个浴。他接着走,又热死了,又跳下河淴浴。他一路上淴了七个浴,结果当天晚上在旅馆里死掉了。为什么?

我傻傻地跟着问:“为什么?”二哥说:“因为他满身是汗去淴浴。”我不服气,说:“你又没说他满身是汗。”二哥说:“他走得热死了,当然出汗了。”

淴浴是这样的可怕,老年人经常会讲一些淹死人的故事,还会讲一些河水鬼的故事——河水鬼与吊死鬼,是最著名的两种鬼,他们最喜欢“讨替”(大概阴间河水鬼和吊死鬼的数量是有定额的,这样的鬼一定得拉个替身,才可以投胎转世)。这些故事要等淴完浴吃过饭,摇着麦编扇坐在道地里听,才冷飕飕寒浸浸的好玩。

可是我们还是喜欢淴浴,旁晚时分,活干完了,几个深潭就不断响起人跳入水中的嘭嘭声。最调皮的几个真正是淴浴淴到夜,在水里浸得手指皱皮嘴唇发紫还不肯上岸,一定要等奶奶在村口高声喊名字,才肯回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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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牛公牛花?这是什么植物?

俺一直在北方,关东、中原,也曾经满山的跑,河沟子里游。可是,北方就没有有毒的花草。

俺后来养花,书里说有一种叫做“羊踯蹰”的花草,似乎是杜鹃的一类,有毒。可惜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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