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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石窟堡·14.工人阶级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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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16.石窟堡·呆子阿灿

呆子阿灿

1

正月初三那天,我在村堡里散步,经过阿灿家的山墙。阿灿蹲在墙脚下,手里拿着一片瓦爿,正在地上写字。他突然抬起头来叫住了我,吓了我一跳。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地觉得他就要目露凶光,装出追打我的样子。

阿灿清了清嗓子,说:“我听人说,你是在绍兴工作。”

我回答:“是啊。”

他说:“你什么时候回绍兴?”

我说:“明天就要回去了。”

他又说:“我听说你不是在绍兴城里,而是在绍兴那边的一个镇上。”

“是,是的。”我有些不耐烦。

我想,我在哪里工作,石窟堡谁都知道,他问我这几句废话,是什么意思?就算是在一个小镇里,那也是在绍兴的,我又没有说谎,这也用得着笑话我?

这次回家,我已好几次经过这里,每次都看到阿灿独自拱着手,缩在他家的山墙脚跟晒太阳。他一看见我,老远就开始盯着,我慢慢地走到他面前,他眼珠慢慢地随我转着,身子却一动也不动。我冲他笑笑或者打个招呼,他还是盯着我,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也不回避我的目光,也不理我的招呼。我继续往前走,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的背影,直到我转进另一条弄堂。

他总是这样,眼睛盯着每一个经过的路人,目不转睛。也许所有经过的人,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活动的东西,没有任何分别,因为活动着,所以他才盯着看。我以为他已经认不出我了,没想到他还是认得的。

阿灿站起身来,犹豫了一会儿,说:“绍兴那边有一座山,叫什么‘秦望山、秦望山’的,你晓不晓得?山下有个叫什么马什么的村子,你晓不晓得?”

我说:“我都不晓得。”

他说:“我当兵时在那里住过半年,房东待我极好极好。我一直想再去看看,可是都几十年了,也没得机会去。”

小时候我确实听说过,许多年前阿灿是当过兵的,只是不知道他在哪支部队里。据说有一次他的部队开到石窟堡附近扎营,阿灿就偷偷溜回家来探望父母,在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清早归队,却发现部队已经开走了。他追了几里路没追上,回来到桥头,拿着一把扫帚,练刀枪一样舞弄了一会儿,从此就发呆了。

青头曾经对我说,阿灿有一回去县城,闯进了人武部,发痴撒泼的,弄到与头头比赛谁的勋章多,两个人各自取出自己的勋章,排在一张大桌子上一数,头头比他少了三枚,结果他得到了一份津贴。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我说:“我真不晓得秦望山在哪里。”

他说:“绍兴那是个大地方,多多少少的村庄嗬,不晓得也是有的。我记得房东待我真是极好极好,我一直记得他,想写一封信托你带去,只是没得工夫。等有了空闲,我就写一封信。”

我想,他也真想得出来,写一封信托我带去,我到哪里去找秦望山?又到哪里去找他几十年前的房东?他为什么不去邮局寄?我岔开话头说:“你在这里晒太阳,也不端一把椅子来坐坐,站着累不累。”

他说:“不累不累,椅子端进端出的多麻烦,站着蛮好的。我当兵的时候,在秦望山住了大半年呢。”

我实在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就递了一支烟给他。他将烟举得远远的,眯着眼睛看香烟牌子。等他看完了,我才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他用力地吸了几口烟,又跟我说秦望山的事情,我听得不耐烦,“嗯嗯哦哦”地敷衍了几句,就溜走了。

2

阿灿是青头的伯伯,是个老呆子。

呆子的意思,一是弱智,脑子笨,二是神经病,脑子出了问题,第三种与第二种有点像,但脑子里的毛病不算太严重,经常做些出格的事情,看见小孩子就咋咋呼呼,将小孩子吓得乱逃,然后咧着嘴露出缺牙,独自呵呵大笑。

第一种呆子,我们高兴起来会欺侮他一下,可决不会怕他;第二种呆子,我们就很害怕,常常像跟着讨饭头一样跟在他身后,他如果回头来看一眼,我们就连忙逃开几步——不敢和他说话,也不敢和他笑,因为和他笑一下,他的神经病就会传染过来。

阿灿是第三种呆子。

他中等个子,身材略微偏瘦,背上常常背着一顶女人戴的大草帽,草帽上写着“农业学大寨”五个红字,脖子里围着一块毛巾,身上披着一身黄军装,衣襟像土匪兵一样胡乱敞开着,手也不穿进袖子里,看上去好像穿了一身碎布片,东飘一片西飘一片的。可你仔细看看,他的衣服其实也没有撕破,只是有几个针线粗猛的补丁罢了,胸口还别着几枚毛主席像章和勋章。他的头发也很乱,朝天上的多个方向飞舞,头顶上还粘着一两片稻草叶子。

这差不多就是呆子的打扮了。如果有哪个小孩子看他一眼,他就咬牙切齿,脸上露出一股凶相,两脚飞快地原地猛跺几下,做出要追上来的场头,不由你不逃。他越是这样做,小孩子就越怕他,就越要偷偷看他,他就越是得意洋洋,越爱吓人。

这样的人,不是呆子是什么?

这是我小时候的印象。他现在已经不披黄军装了,而是穿着藏青色羽绒服,袖口脏兮兮的。他的身子似乎缩小了一圈,已经没有多年前的凶悍的神态。

我记得有一次阿灿冲我暴喝一声,我吓得没头没脑地乱逃,一不小心滑进一个臭水塘里,他呵呵大笑着赶过来,站在水塘边用手指点着,脸上挤出各种怪相,直到我吓哭了,他才心满意足地走开。

大人们看见他这样,也只会笑笑,顶多骂他一声“假痴假呆”。可是有一次他欺侮到青头的头上——青头给他奶奶瞎眼婆婆送了几个柿子去,正好碰上阿灿在家,阿灿将他反背着绑了起来,吊在门口。青头呜呜哭着,阿灿歪着头呵呵地笑,还拿了一条绳子当鞭子,倒没有抽打,只是说:“我那时候偷了几个柿子,就是被人这样吊着打。可是我一次都没哭过,你真没骨气。”

青头的爹爹李伯生听说了,拿着钩刀要去砍阿灿,边走边骂:“我没有这种弟弟,我没有这种弟弟。”

那天我们都围在阿灿家的门口看热闹。阿灿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由得李伯生在外面大骂。我想,青头的爹毕竟是哥哥,连阿灿也害怕。李伯生骂了半天,就要闯进去,瞎眼婆婆拦在门口哭着求:“他本来就疯疯傻傻的,他总是你弟弟,你娘已经无依无靠,还要靠他吃饭啊。”

李伯生一把推倒瞎眼婆婆,说:“呸!我没有这种弟弟。”

瞎眼婆婆跪在地下双手的的地拜,我们连忙让开了,要是让她拜着,那可是要拜死的。李伯生也不敢受拜,回头就走,嘴里骂骂咧咧的。

那时候我挺佩服跟阿灿说话的大人,我常会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们聊天,怕阿灿忽然间暴怒,伸手打人。虽然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打伤了什么人,可是我当时以为,呆子打人是天经地义的事,不管他打的是小孩还是大人。我倒没觉得应该佩服李伯生,他去找弟弟拚命还拿着钩刀,结果还被他妈妈给跪着拜了,只怕要遭天打。不过我也知道了,原来这么凶恶的阿灿,也有害怕的时候。

3

如今阿灿老了,拱手站在墙根下晒太阳,迟钝的双眼只管盯着过往的行人看,那种落魄的模样,就像他养的那条黑狗。

其实那条狗并不能说是他养的。那是一条“走来狗”,来历不明,不知怎么的进了阿灿家,就赖着不肯走,怎么赶也赶不出去。

阿灿的妈妈瞎眼婆婆那时还在世,她听到阿灿跟狗斗了大半夜,就说:“赶不走就让它留下吧,走来狗都是很忠心的狗。”

于是,阿灿摘下挂在梁上的饭篮,舀了一勺米饭撒在地上。

这是阿灿第一次喂狗。阿灿第二天跟人说:“这条死狗,被我打了半夜,就不相信我了,吃饭的时候,眼睛眨巴眨巴地看我,好像我会抢他的饭吃。”

有一段时间,阿灿走到哪儿,狗就跟到哪儿;阿灿吓唬小孩子,它就冲小孩子猛扑过来,吓得小孩子哇哇哭,阿灿只好着急火忙地叫住它。过了些日子,它大概弄明白了,阿灿只是爱吓唬孩子,并不是真的要欺侮孩子,于是阿灿吓小孩子时,它就懒洋洋地叫几声应个景,马马虎虎地支持一下。

那还是一条很古板的狗,它从来不去料缸里吃粪,不去猪圈里吃猪食,也不偷吃家里的东西,更不会去别人家偷吃了。瞎眼婆婆说:“这条狗是好人家的狗,不知道为什么会流落到我们家来。”

瞎眼婆婆活着的时候,这条狗还能吃个半饱。有一年春天,阿灿上山去拔了一些小竹笋回来,煮好后摊在竹匾里晒笋干。瞎眼婆婆摸摸索索地收拾灶台,摸到了一根又湿又冷的长笋,嘴里念叨着:“阿灿怎么做事情的,这么大一根笋,丢在灶沿上也没看见。”说着往嘴里送。

突然,那条狗呼一声扑上来,从她手里夺走了笋。

阿灿在门外听到他妈妈的尖叫声,跑进屋去一看,狗咬着的竟一条死蛇。吃晚饭时,阿灿盛了一大碗饭给狗吃。这是阿灿第二次喂狗。

瞎眼婆婆死后,那条狗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据说,后来阿灿只喂过一次狗,那次是狗从山上叼了一只野兔回来,阿灿将兔骨头和肉汁汤拌饭奖赏它。这可能是那条狗在阿灿家吃到的最好的一餐饭。

关于阿灿的狗,石窟堡有两句歇后语,一句是形容不可能的事情:“阿灿喂狗——你是在做夜梦。”另一句是感叹句:“像阿灿家的狗——罪过人!”

这条狗在阿灿家里,就像丫头皮似的不声不响。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不再跟着阿灿到处走,也许是走不动了,总是卧在门口的石板上晒太阳,尖下巴搁在前爪上,耷拉着耳朵。后来它也不卧了,而是有气无力地平躺在那儿,肚子瘪得像一只破麻袋,一条条肋骨触目惊心地暴露在阳光下。

4

吃晚饭的时候,我跟妈妈说起白天遇到阿灿的事情,说他已经很老了,头发也差不多全白了,衣服倒穿得比以前整洁。我说:“我记得他有一条狗的,饿得真叫皮包骨头,看一眼都汗毛伶仃的。”

妈妈说:“罪过人,他养什么狗?他连老婆都养不住。”

我说:“他讨过老婆吗?我怎么没见过?”

妈妈说,阿灿三十多岁时,还是个光棍,后来有母女两个外地人来石窟堡讨饭。有人开玩笑说,阿灿讨那个女儿做老婆挺好的。瞎眼婆婆听进去了,真的挽了人去说媒,于是那对母女就在阿灿家住下来了。本来四个人过过日子蛮好,那母女两个也不是会不做生活,可是阿灿这个人不讲道理,从来不让她们上桌吃饭,一碗苋菜梗,一碗霉干菜,摆在水缸板上叫她们吃,还嫌她们吃得多。

那时候有客人来,小孩子照例不能上桌,就在水缸板上吃饭,免得在桌上弄得汤水淋漓不好看。可我想不到阿灿这样对待老婆。

我问:“他老婆就逃走了?”

妈妈说:“这还算好的,你没见过他呼来喝去的样子,兵老爷的作派就是这样,动不动就要骂人打人。他连丈母娘也打,有一次差点打死了。等养好伤,两个人又拎着讨饭篮做讨饭婆去了。”

吃过晚饭,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回绍兴。这时有人推开了门,竟然是阿灿。他手里捧着一杯茶,拘谨地站在门外,想进来又不好意思进来,笑着解释说:“是这样,听说你明天要走的,我有两句空话要跟你讲讲。”

有什么空话好讲的?我心里厌烦,又不好赶他走,只好装得很热情,说着“难得难得”,叫他进来坐,顺手拖过一把小竹椅。他的腿抬了抬又放下,抬了抬又放下,很为难似的。我盼着他改变主意回头走掉,可是他终于还是吃力地迈进了门槛。

我说:“坐吧。”

他却不肯坐,说:“站着好站着好,脚骨健,米粮全。”

妈妈听到声响,从里屋出来,看见是阿灿,也觉得很意外,勉强笑着招呼了一声,拿热水瓶给阿灿的杯子里倒水,又拿出瓜子花生给他吃,说:“坐一坐再去。”

阿灿说:“我牙齿没有了,这些东西都咬不动,只会含一颗糖甜甜舌头——我跟他有几句空话要讲。”

妈妈“哦”了一声,回里屋去了。

我找了几颗糖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他剥了一颗塞进嘴里,一边发出响亮的啧啧声,一边赞叹:“真甜,真甜。”好像一辈子没吃过糖似的。我记得小时候吃东西时,妈妈是不许我发出这种啧啧声的,不知道阿灿的瞎眼妈妈怎么没教他这些礼数。

阿灿站着吃了一颗糖,又剥开第二颗。我再次请他坐,他很不好意思地斜着身子坐下,说:“你明天一早要走的吧?”

我说:“是啊。”

阿灿说:“绍兴,你是在绍兴吧?绍兴有座山,叫秦望山、秦望山的,你晓不晓得?”

我说:“我不晓得,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阿灿说:“那山下有个村子,我一时想不起来,叫马什么村,我当兵的时候,在那里住过大半年。”

我说:“我知道你住过大半年,房东待你极好极好。”

阿灿说:“是这样说啊,房东真是极好,什么都拿给我吃,这么大的梨头,还有这么大的香瓜,他们家杀鸡,也要留一只鸡腿给我吃。”

我说:“对你这么好。”

他说:“是这样说啊,房东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已经长大了,恐怕孙子也已经长大了。房东的子女也待我极好极好,进出都跟我打招呼。”

我说:“那是极好的了。”

他说:“我想给他们写一封信,可是没得工夫。我得了工夫就给他们写一封信,你候便给我送送过去。”

我说:“我不晓得在哪里。”

他说:“不晓得,是的喏,绍兴是个大地方,不晓得也是有的。我就是不得空,本来我想去看看他们。我一直记得他们的好处。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谁对我好,我就会一直记得他的好处。”

你记得人家的好处,那又怎么样?我想。我看见阿灿的神色变得很明朗,看上去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坚定。我隐隐感觉到,他似乎相信他的这一许诺,已经足以报答他的房东,甚至已经当仁不让地成为对房东的恩赐了。

5

我年幼的时候,经常听人家在背后说阿灿天性凉薄,只有人家对他好,没有他对人家好的。那时我只是想,阿灿不是一个呆子吗?呆子怎么会对人好。不过我也同意,最可怜的还是那条狗。它不知流浪了多久,不想再流浪了,找一户人家住下来,这家不去那家不走,却偏生走到阿灿家里:可见一辈子在要紧关头,真是一点错不得。

狗最后是饿死的——至少我相信它是饿死的,它变得那么瘦,只剩下一个骨架子,看上去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连常常捡死鸡死鸭吃的大力士李宾宽看见它的尸体,也只是摇了摇头说:“这条狗命苦。”

狗没有死在阿灿家门口的石板上,而是死在阿灿家屋背后的墙脚下,是维立在捉迷藏时发现的。我们看见这条死狗,迷藏也不捉了,七手八脚地拖到路上,认出是阿灿家的狗。青头跑到阿灿家门口喊:“你家的狗死了,你家的狗死了。”

我们都很佩服青头的胆气,敢到阿灿家门口去喊。虽然阿灿是青头的伯伯,可胆子也够大的了。果然,阿灿出现在门口,脸上阴森森的,张开双手,大叫一声:“今天你总算被我捉到了!”

青头连忙逃回来,一边扭头对他说:“你家的狗死了。”

我看见青头两眼泪汪汪的,几乎要吓哭了。阿灿嘿嘿、嘿嘿地狞笑着,轻飘飘地走过来,目光闪烁,似乎想抓住哪一个人。我们等了一会儿,看看他走近了,心里害怕,连忙后退几步,逃出好几丈远。

青头偷偷擦了擦眼泪,强笑着说:“真是条好狗,从没见过这么聪明的狗。它觉得死期到了,找一个角落悄悄地死掉。”

阿灿并不领那条狗的情。他用脚拨了拨狗的脑袋和肚子,又回去了。我们正想走过去看看狗,只见阿灿拿了一只粪箕,抓着狗耳朵拎起狗,扔进粪箕里。他拎着粪箕向前走,我们保持一定距离,嘁嘁促促地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溪边。

我们会成群结队地跟在讨饭头后面看热闹,也会跟在神经病后面,但从来不敢跟在阿灿呆子后面。这可是第一次,我们都想看看他要怎么处理那条狗,剥皮或者埋葬。他也不理睬我们,在溪边站住了,两手端住了粪箕两侧,用力向前一送,那条狗就飞向空中,落到溪水中,溅起许多水花。

阿灿露出一口缺牙,哈哈笑着,摘下手巾洗手洗脸,然后拖着粪箕往回走。我们看看他,又看看那条狗。我心里想:就这样算了?又想,还能怎么样。

狗在水里一沉一浮的,慢慢地浮到一块大石头上搁住了,成了一个黑疙瘩。我们拣起石头砰砰嘭嘭地砸过去,想让水浪将狗冲下去,可是砸了好久,都没有成功。

那条狗石头上搁了两天,后来青头将它拖到山脚下埋掉了。

6

“我当兵的时候,在绍兴住过大半年。那里有一座山叫做秦望山,你晓不晓得?”阿灿坐在小椅子上唠叨着。

我疑心他脑子里的毛病比过去更加严重了。过去他还有力气吓孩子,现在他老得路也快走不动了,吓孩子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只剩下唠唠叨叨的力气。我想到他晒太阳的样子,好像只能感到太阳的寒冷,太阳并没有给他热量,反而一丝丝抽空了他身上的热气。

笑容一直保持在我的脸上,已经像发干的泥巴,僵硬得都要开裂了。我听着他说房东待他极好极好,差点打瞌睡。

他这样说了一会儿,又开始称赞糖的味道甜。我忽然惊醒了。我是被他的语调变化惊醒的。我看见他已经吃完了桌上的糖,就又去抓了一把过来。他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推让,我把糖塞进他的口袋。我这个动作几乎是个逐客令,意思是他拿了糖可以回家去了。可他轻轻拍了拍口袋,又坐下了,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开。

“要是有工夫,我想写一封信给他们。”他说。

我也只好坐下,递了一支烟给他,笑着说:“你这是骗骗自己罢了,你怎么会没有工夫?”

他接过烟看了看,夹在耳朵上。

“你说得也有道理。我这样一个闲人,怎么会没有工夫?我有的是工夫。可是我眼睛花了,拿不动笔了。”他咧开嘴笑起来,他嘴里只剩下一颗牙齿了,孤零零地兀立着,“这件事情我一直开不了口呢。”

我吓了一跳,连忙说:“那就算了吧。”

他说:“咳,不能算了。开不了口也要开的。你读书读得这么高,写个字一点不难,我想请你帮我给房东写一封信。”

我说:“你真是好省掉的,人家哪里还会记得你?”

他说:“他们不记得,可是我记得呀,我怎么能装作不记得?”

我说:“多少年的事了,你的房东还在不在都不知道,就算在,肯定也早就搬走了。”

他说:“搬走不搬走是他的事,我道理总要到的。”

我站起来,给他点上烟,提高了声音说:“阿灿阿伯,你这里先坐一会儿,剥两颗花生吃,我明天要起的,先去收拾一些东西。”

阿灿也急急站起来,伸出手来拉我,我避了一下,就没有拉住,脚下却拐了一下,膝盖撞在椅子上,整个身子倾了过去,好容易站稳了。我心里惊了一头,连忙扶住他,叫他小心。他手里的茶杯泼出了半杯水。

他睁大了眼睛说:“你到底写不写?”

我笑着说:“实在不用写的,就算你再感激他们,都过去这么多年,认都不认识了,还写什么信?”

他说:“写一封信有什么难的?真是奇怪了。你给我写一封信,我会永远记得你。”

我想笑是不成了,他会以为我是客气推让,于是沉下脸,说:“什么难不难的?我不会写的,你放心好了?”

阿灿端着杯子,倏地转过身,一阵风地往外走。

我心里暗暗高兴,不料,他刚走到门口就停住了,一个急转身回过来,脸色发黑,手指头朝我一点一点的,说:“我看着你从小长大的。”他“呼”地吐了一口气,又说:“看着你从小长大的,你就这样对待我。”他在门上胡乱摸索了一会儿,好像要开门,却又没有打开,又回过头来,凶巴巴地看着我。“只是一封信。”他提高了声音,气呼呼地喘息着,“求你写封信也这么难啦!”

我沉着脸,一句话不说,走过去打开大门,斜着眼睛看着阿灿,只等他跨过门槛,就立即关上门。

“你还算是读书人,我看你书都念到屁眼里去了,一封信都不肯给人写。”他嘴里胡乱骂着,身子扭过来朝着我,右脚已跨出了门槛。

我没有理睬他,看着他的左脚。他的左脚提了起来,正要从门槛的上方抽出去,忽然落下了地,“扑”的一声响,一脚板踏在了门槛内侧。他的身子也向里倾侧,从我身边挤进了屋,他身上带着一股冷浸浸的烟味。

“怎么了?”

是我妈妈。她大概听到阿灿骂人的声音,出来看看。

阿灿奔向我妈妈,一只手乱飞着,嘴里“喀喀”地响了几声,才说出话来:“弟妹你来看看,我只不过叫他写一封信,又不是问他借钱,他居然要赶我走。我活了这么大年纪,看着他从小长大,以为他知书识礼,这书不是念到屁眼里了吗?”

这么难听的话,他竟当着我妈妈的面也说,我火气也蹿上了来,说:“好了好了,都这么晚了,你不瞌睡我也瞌睡了,吵什么吵?”

“就这件事吗,我以为是什么事呢,弄得四邻不安的。”我妈妈说着,拎了一只粪箕走出门去倒垃圾,“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阿灿跟出去,一边说:“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有他这么对待老人的吗?不是我要扳他的道理,他是个读书人,道理应该比我懂得多!”

妈妈倒掉垃圾回进了屋。阿灿又要跟进来,我老早就做好了准备,连忙关上大门,将他关出了门外,这才松了一口气,听到阿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说:“好了好了,真是什么人都有。”就将阿灿要我给他几十年前的房东写信,还要我送信去一座什么山下的村庄这些事,告诉了妈妈。

妈妈说:“他是越老越糊涂了,你怎么也这么糊涂?他只是要还一个愿,也就安心了。你应承了他又怎么样?他又不知道信最后有没有送到。”

我有些后悔,觉得我做得确实过分了,可嘴里还是不肯服输,说:“我如果应承了他,最后信送不到,那就是我不对了。”

妈妈不高兴地说:“动动手让他高兴高兴,怎么就千难万难了。”

我的心“突”地惊了一下。我长大后,妈妈就再也没有用这么重的话说过我。

这时忽然响起了拍门的声音,嘭嘭嘭几下,我刚想出去开门,却听见阿灿在门外说:“明天再说?你说明天再说?这小子明天就要走了,还明天再说?我老实跟你说好了,我不是这么好骗的。”

“阿灿呆子已有好几年没有发痴了,怎么今天又转不过脑筋,只知道瞎吵瞎闹。”妈妈说着,看了我一眼,回进里屋去了。

连一个老呆子都应付不了,我很觉得脸上无光。我在椅子上坐下,懒得理阿灿,火气却也渐渐消了,心里想,我这也不能算是心肠硬吧,我只是还不够老练周到而已,或者我只是脱离这个生活环境太久了而已。

阿灿拍几下门,嚷嚷一阵,这样纠缠了好一会儿。我只顾收拾东西,没有理他。后来我听见了青头的声音。青头成家后起的新房子,就在我家院子南边,只隔一条路。他的声音从他家楼上的小窗口传下来:“再吵再吵!当心我送你到派出所去,呆子真是呆子。”

7

第二天上午,我背起包准备出门,正在与爹爹妈妈告别,阿灿忽然闯了进来。他两只手都团在羽绒服的衣袖里,大声说:“你就这样走了?你不是说明天、明天吗?”

我愣了一下,他怎么又来了,真是太难缠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向我递过来:“我纸笔都带来了,你给我写一封信,给我的房东写一封信,房东待我真是极好极好……”

我没有理睬他,避过他出了大门。我爹爹昨晚跟人打牌,回来得迟,不知道我跟阿灿怄气的事,就问阿灿有什么事情。阿灿也不回答,跟着我出来,嘴里说着:“你不是说今天给我写信吗?我知道你这种人,说过的话就像放屁。”

“再缠着我,我对你不客气。”我忍不住骂道。

阿灿脸上忽然露出狰狞的神色,冲上来要拉我的背包带子。

我转身让了一下,没让他拉着,脸上火烫火烫的,骂道:“发痴发呆的,哪有你这种人?”

阿灿说:“你写不写信?你给不给我写信?”

我说:“你还是叫别人写吧,我没工夫理你。”

阿灿瞪着眼睛说:“我偏生要你写,你究竟写不写!”

“你跟他罗嗦什么?他是个呆子,你又不是不晓得。还是快点走吧。”青头靠在自己家的后门框上,笑着对我说。

我勉强笑着点点头,加快了脚步,几乎跑起来。阿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突然俯身在地下捞来捞去地抓了几下子,气势汹汹地摆了一个掷石子的姿势,将一些泥沙石子朝我撒了过来,一边气急败坏地说:

“你倒是走走看,你倒是走走看,我会让你走吗?”

我又好气又好笑,脚步不停,快步走出村子,只想赶快摆脱他。可是他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一边拍着手跺着脚骂我,还拣石头扔我,我过桥他也过桥,只是他走得慢多了,渐渐地越离越远。我走上马路,在路边焦急地等过路的客车。阿灿过了桥,一边走一边还在威胁着:“你倒是走走看,你倒是走走看,我会让你走吗?你写不写信?”

阿灿还没有走上马路,汽车就来了。我庆幸万分,赶快跳上车,从车窗看到阿灿举着手,叫汽车等他一下。我对司机说:“不要等他,他是个疯子。”

司机看了我一眼,没有理睬。售票员却说:“疯子就不乘车了?”

我说:“他又没有钱。”

这时,阿灿出现在车门口,一脸凶恶看着车里的人,说:“出来,给我出来,你倒是走走看!我会让你走吗?”

司机说:“究竟什么事情?”

我说:“让他下去,赶快开车。”

售票员叫阿灿下去,可是阿灿抓着扶手死活不肯下,脸色发红,嘴里唾沫乱溅,叫我下车。我看见村口已经聚了很多人,在看我的笑话了,车里的人也都看着我笑。

司机回过头来对我说:“你还是下去吧,我们要做生意的,算我求你了。你看这人都已经这么老了,万一出点什么事,我可承担不起。”

我想想这样下去也没个了结,只好拖着背包下车。我从阿灿身边挤过,跳下车,阿灿也跟着跳下车。汽车开走了,我瞪了阿灿一眼,别转头就走。

阿灿咧着嘴笑着,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臂,说:“你倒是走走看,不相信你能走得掉。”

我用力搪了一下胳膊,挣脱了他的手。他踉跄着拐出几步,差点摔倒,吓得我心怦怦乱跳,害怕他摔伤了。

他的脸立即涨红得像桔子皮,在地下一阵乱摸,摸到一块泥巴,朝我扔来,摸到一块石头,朝我扔来,摸到一块甘蔗皮,也朝我扔来。他也不摆扔石头的姿势了,一边不断地扔着,一边大声说:“你倒是走走看,你倒是走走看!”

“好了好了,你真是越活越小,我算是怕了你了。”我说着急急地向前走。

他一路跟着我。他走得很慢,离我越来越远,却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步行了半个多小时,走出了六七里路,回头还能看见他,一个小小的黑黑的影子缓慢地挪动着。这路上骑车的人倒有不少,步行的人,只有我和阿灿两个呆子了。我想阿灿可能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我走得额头见汗,又口渴,两腿也酸软了,几乎迈不开脚步,心里很窝火。我又担心他走得太远,没有力气再走回石窟堡,希望冒出个人来劝他回去。他再这样走下去,我是得担责任的。

我用手卷成喇叭的形状放在嘴上,高声喊道:“阿灿呆子。你回去吧。不要迷路。迷路了就回不去了。”

他当然听不见我的喊声。可是这样喊过几次,我心里就舒服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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