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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唐诗乱弹]遥望那个风流的渊薮(连载) -- 夏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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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8、贺知章:愈老愈真的老顽童

  (代表作)咏柳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贺知章,字季真,浙江绍兴人。知章从小即以能文而知名,二十五岁登进士第,又高中超拔群类科。贺知章在科第上虽然不如王维那样少年得意,却也算一帆风顺。及第后的贺知章运气实在不错,蛀书查了一遍史书,居然没有发现他有在外地任官的经历,从25岁及第到86岁告老还乡,其间六十余年,居然一直在京城做官,在大唐诗人中实在罕见。

  贺知章做的第一个官是国子博士,相当于国立长安大学的教授。知章晚年辞官回家的时候写诗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八十多岁的时候都还“乡音无改”,年轻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当老师的人,口音实在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所以咱们伟大、正确的教育部门才会让老师们考普通话,通不过者不让上岗。蛀书多年以前听著名学者杨义先生讲《李杜诗学》,听得云遮雾罩的(杨先生是广东电白人);多年以后的一天,俺刚从电梯里钻出来,一头撞上杨先生,被杨先生拉着询问毕业论文的进展,可怜俺的脑子总跟不上耳朵,只有不住点头的份儿。武后执政的头几年,年轻的贺教授操着一口浙江味儿的塑料普通话给太学生们上课,国子学那些高干子弟们居然跟蛀书一样老老实实地听讲而不造反,这可能与《旧唐书》记载的贺教授“性旷夷,善谈论笑谑”有关吧,毕竟遇到一个能吹牛的老师也不容易啊。上世纪的沈从文教授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他太不会吹牛,所以他的第一堂课差点被慕名而来的学生把教室挤爆,第二堂课开始就只有寥寥几人,到学期末就只剩一个学生了。

  贺知章在国子学、四门学做了几年教授,然后又到太常寺做礼官,这都是他的姑表兄弟陆象先给开了后门的。陆象先特喜欢跟贺知章侃大山,曾经对别人说:“老夫这表弟倜傥多才,是真正的风流才士。老夫跟子弟们离别很久,从来不曾想念他们。倒是对小贺喜欢得很,要是一天没跟他聊天,便觉得胸中鄙吝之气顿生。”可见,贺知章是个口才极好而且极风雅的人,若是生在魏晋,谈遍天下无敌手的王夷甫肯定就不寂寞了。说贺知章风雅,可以举个例子。贺知章与顾况哥俩,一个绍兴人一个苏州人,都以机敏善辩著称,朝臣嘲笑他们是“南金复生中土”,意思是两人虽然生长于南方,却是到了北方才焕发出光彩。贺知章老老实实地写诗跟他们讲道理:“钑镂银盘盛蛤蜊,镜湖莼菜乱如丝。乡曲近来佳此味,遮渠不道是胡儿。”意思是你们这些烂舌头的家伙,吃南方出产的蛤蜊和莼菜等美味时就不管它是不是南方产的了,干嘛要对南方的人这么挑剔呢?顾况就不如贺知章厚道,他也写了一首诗,拐弯抹角地把朝臣们骂了一通:“钑镂银盘盛炒虾,镜湖莼菜乱如麻。汉儿女嫁吴儿妇,吴儿尽是汉儿爷。”意思是咱们南方人到了北方,娶了北方老婆、生个北方儿子,最后南方人就都成了北方人的爹了。您看,有比较才有鉴别,贺知章是苦口婆心地讲道理,顾况就成了尖酸刻薄地骂人了,所以,还是贺知章同志有风度一些。

  贺知章做官升迁比较慢,在中央部委工作了四十年左右,直到开元十三年升到了礼部侍郎兼任集贤院学士,业余时间还要陪太子读书。这时期的皇帝唐明皇,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兄弟关系非常融洽的皇帝之一,好得天天在一起吃饭喝酒不说,还特意整了个大床大被子,晚上兄弟几个就亲亲热热地挤在一块儿睡。开元十四年四月,他最疼爱的老弟之一的岐王李范(就是杜甫“岐王宅里寻常见”的那个岐王)死了,明皇悲伤之下,命令追认李范为“惠文太子”,把他的葬礼从亲王的级别提升到了太子级别,让礼部挑选一些高干子弟做“挽郎”。所谓挽郎,就是出丧时拉灵车的人,虽然要闻点死人的臭味,却代表着某种荣耀。贺知章此时担任礼部侍郎,便由他来负责挽郎的遴选。贺知章同志在这个关键时刻犯了一点小错误,把跟自己关系好的官员的子弟们选了进来,至于公平什么的就不管了。这下可捅了马蜂窝,那些不怕事的高干子弟们气势汹汹地把贺知章办公的礼部大院围了个水泄不通,放出狠话要把贺副部长揪出来海扁一通。礼部办事人员赶紧把大门关上了,但外面群情激愤,总得平息事态吧?于是贺知章在围墙上搭了一个梯子,循梯登上围墙,伸出头来向各位高干子弟解释。好在贺副部长口才好,摆平这几个太子党还不算太难。可是积年建立起来的英名就这样给毁了,就因为这件事儿,朝廷将他调任工部侍郎。虽然同是侍郎,可是礼部在六部中排行第三、工部却叨陪末座,两者之间相差半个品级。所以,这也算贬官吧。不久以后,贺知章更是调任名头吓人却无所事事的太子宾客,兼任秘书监。

  大唐的宰相们还是比较知人善任的,像贺知章这样有文才有口才而实际办事能力一般的人,让他当教授或者做个顾问一类的官职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贺知章的太子宾客一做就是十多年,他自己也乐得拿着朝廷的高薪而不用朝九晚五地上下班。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了自己老顽童的生涯。史书说他“晚年尤加纵诞,无复礼度”,也就是故意做些有违礼教的事儿来惊世骇俗。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老顽童贺知章是有学问的人,而且在官场历练久了,当然能做到“从心所欲”,也就是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再说直白点就是“吕端大事不糊涂”,只要在大的方面拿捏准了,细枝末节上的问题可以适当玩点小花样,标新而不立异。

  贺知章玩的花样,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狂”。他的号便叫“四明狂客”,公然以“狂”自诩。当然,他的“狂”是佯狂,是恃才而狂。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涓乎!狂者进取,涓者有所不为也。”包何老师对这句话的解释是,“狂者进取于善道,涓者守节无为”。看官们请注意,按包老师的说法,“狂”是要“进取于善道”的,不然就白“狂”了,就要被列入到打击对象里去,就像把李敖送到绿岛上监视居住一样。贺知章之“狂”,就是要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来成就自己的“善道”。“金龟换酒”便是贺知章之“狂”的一个最好注脚。相传天宝初年李白来到长安,在一间酒楼里与贺老前辈相遇了。李白先是拿出自己写的《乌栖曲》给贺老看,贺老看罢,赞曰:“此诗可以泣鬼神矣。”李白心里想,这篇都能“泣鬼神”,俺其它的作品还不让玉皇大帝哭成泪人儿啊?于是从诗袋里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蜀道难》。贺知章读罢,激动得无以言述,长叹道:“小李啊,你肯定是天上的文曲星遇谪下凡,不然,凡人哪里就能写出这样的诗来呢?”于是把李白唤作“谪仙人”,并声明这顿饭他请了。可是贺老一掏腰包,发现没带银子,于是解下腰间皇帝御赐的金龟换酒,与李白大醉而归。您看,贺老是朝廷三品命官,在个小酒馆里吃饭,就是吃霸王餐都算是给老板天大的面子啊。可是贺老要“进取于善道”──隆重推介诗坛新人,而且又不想以官欺民,所以才把御赐的金龟拿来换酒。御赐的金龟当然重要,一般人舍得命也舍不得它,可是贺老却将它拿出来换酒,这才真正能见出诗坛老前辈对后学的无比关怀。赊帐当然也可以,可是这样就俗了,完全没有“狂”的劲道。

  老顽童贺知章是个著名书法家,还喜欢跟另一位著名书法家张旭张疯子一起走街串巷,遇到白墙壁就拿出笔来涂鸦,写的字还被人当宝供着。这也是“狂”的一种,一般人不敢做、不能做的,他敢、他能,这样就使他跟一般人区别开来了。喝酒,使贺老“狂”得更可爱。杜甫作《饮中八仙歌》,第一个出场的酒仙便是贺老。“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喝高了坐在马上东倒西歪,像坐在浪尖的船上摇啊摇;老眼昏花,醉不识路,掉到井里了,便在水中呼呼大睡。这个老酒仙的形象,可真是可爱极了,蛀书每回读诗读到这里,就忍不住想揪一把这老头的白胡子。

  贺老是愈老愈真,越老越活宝。唐明皇也非常喜欢这老活宝,才让他来做自己儿子的老师。可是,贺老太老了,天宝三年,他得了一场大病,病好了一点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游览了天帝的宫阙。醒后,贺老向皇帝上表,要求回到故乡,出家做道士。唐明皇真是个大好人,不但答应了贺老的要求,还特意安排贺老的儿子贺曾做会稽郡司马,好在老爷子身边侍奉着。贺老临回乡时,又请求将自己的住宅施舍为道观,皇帝答应了,还亲自给这个新道观取名叫“千秋观”。临走的时候,唐明皇还举行了一个盛大的酒会来庆祝贺老荣归乡里,在长乐坡设宴,自皇太子、宰相以下,全来给贺老送行。皇帝亲自写了《送贺知章归四明》一诗赠贺老,臣僚和作者达36人。另外,贺老本来在绍兴镜湖专门有处放生池,告老还乡之后,唐明皇怕贺老退休金不够买酒,又特意命令把这处地方赐给他,湖里、湖边的一切出产都作为他的额外收入,想买多少酒就买多少酒。

  可惜贺老没有享受几天,回乡后不久便驾鹤西去了,享年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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