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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南北志---北朝志(第二章) -- 南北朝大蟑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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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其十二:禄官和猗卢(下)

刘琨初获任命,那真是踌着满志,可还没等刘琨赶到并州,一路上的惨状就让他发热的脑袋冷了下来。这里全文录入下《晋书.列传第三二》中刘琨给晋廷的上表。

“臣以顽蔽,志望有限,因缘际会,遂忝过任。九月末得发,道险山峻,胡寇塞路,辄以少击众,冒险而进,顿伏艰危,辛苦备尝,即日达壶口关。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及其在者,鬻卖妻子,生相捐弃,死亡委危,白骨横野,哀呼之声,感伤和气。群胡数万,周匝四山,动足遇掠,开目睹寇。唯有壶关,可得告籴。而此二道,九州之阴,数人当路,则百夫不敢进,公私往反,没丧者多。婴守穷城,不得薪采,耕牛既尽,又乏田器。以臣愚短,当此至难,忧如循环,不遑寝食。臣伏思此州虽去边朔,实迩皇畿,南通河内,东连司冀,北捍殊俗,西御强虏,是劲弓良马勇士精锐之所出也。当须委输,乃全其命。今上尚书,请此州谷五百万斛,绢五百万匹,绵五百万斤。愿陛下时出臣表,速见听处。”

按说并州,在早《周礼•夏官•职方氏》中就有:“东南曰扬州…正南曰荆州…河南曰豫州…正东曰青州…河东曰兖州…正西曰雍州…东北曰幽州…河内曰冀州…正北曰并州”。而在《淮南子•地形训》中也有:“何谓九州岛?东南神州曰农土,正南次州曰沃土,西南戎州曰滔土,正西兖州曰并土,正中冀州曰中土,西北台州曰肥土,正北泲州曰成土,东北薄州曰隐土,正东扬州曰申土。”的说法,是曾列为华夏九州之一,也算是自古以来的大域名疆了。可为什么会闹得今天这副光景呢?关键还在于并州的前任刺史司马腾和刘渊的恩怨上。

司马腾和刘渊可以说是早有渊源了。早在八王之乱的时候,司马腾就曾经借兵鲜卑拓跋部来征讨借兵于刘渊的成都王司马颖,这个可以算是两方结怨之始了。而在得知刘渊建国之后,那更是征战不断。但总是以司马腾的失败而告终,徒耗并州的军力人力。特别是在大陵(今山西文水)一战后,并州军五万精锐尽墨,司马腾仓惶讨至冀州(今河北中南部),把战略重镇晋阳拱手让给了刘渊不说,还顺手迁去了并州两万户的人口。这个也要感谢刘渊了,此人也堪称一奇,也许是青年的时候读多了儒家的东西。在他夺取了晋阳之后,由于当地的百姓不愿意接受他的统治,打出了“乞活”的旗号,刘渊竟然允许百姓来去自由。条令一下,晋阳百姓大多弃家不顾,追随司马腾而去。“东嬴公腾…携并州将田甄、甄弟兰、任祉、祁济、李恽、薄盛等部众万余人至鄴,遣就谷冀州,号为乞活。”《晋书.列传第二十九》这部人口的确切数字,在记载中多有不多,一般认为足有两,三万之多,在后来不久沦为流寇,也着实让各方势力头疼了许久。

前情如此,直个大好并州,“流移四散,十不存二…府寺焚毁,僵尸蔽地,其有存者,饥羸无复人色,荆棘成林,豺狼满道。”也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尽管刘琨上表间言词恳切。但此时晋廷自己尤是泥菩萨过江(九年后的公元316年十一月,晋建兴四年,愍帝司马邺向刘曜投降,西晋灭亡),自身难保了,又怎么有余力关心这遥远无比的并州呢。刘琨辛苦,只博个“朝廷许之”的空头支票而已,甚至连部队也无力配给,《晋书.列传第三二》上说刘琨“募得千余人,转斗至晋阳”,实在是无奈至极了。

在这个情况下,刘琨要对付蒸蒸日上的前赵国确实是勉为其难。尽管在一开始,刘琨以五百人的兵力击败了前赵的大将刘景并一举夺回了要地晋阳,以此为根据地对前赵展开游击战―――败刘景此事不见于刘琨传,却在《晋书》的刘渊载记中提及,实在是莫名其妙,实际上,《晋书》可以说是相当复杂了,特别是涉及到十六国历史的时候,往往要在载记中才能找到相关的正面描述,而在本应该是褒扬的传中却多有对传主的讽刺之辞,真是奇怪奇怪―――,且辅助以多方面的行政手段如“翦除荆棘,收葬枯骸,造府朝,建市狱”使得“流人稍复,鸡犬之音复相接矣”。令晋阳一带稍微恢复了点生气,但刘琨总是有些玩侉子弟的习气,又缺乏足够的手腕,于是“一日之中,虽归者数千,去者亦以相继”。

《晋书》中在论及刘琨为人的时候,曾经举了一个这样的例子,也可作为当时刘琨境遇的参考,“(刘琨)在晋阳,常为胡骑所围数重,城中窘迫无计,琨乃乘月登楼清啸,贼闻之,皆凄然长叹。中夜奏胡笳,贼又流涕歔欷,有怀土之切。向晓复吹之,贼并弃围而走。子群嗣。”读来真是让人神往悠悠啊。但是否真实,那就令当别论了。两晋滥求风雅,玄奇之事又何止小说志怪?

在此情况下,刘琨只好求助于鲜卑拓跋部。他“以子遵为质”,极为恳切,获得了这时候拓跋部的首领,猗卢的信任。双方结成同盟,互为犄角。

猗卢,如上文所述,是拓跋三部落中,西部拓跋的首领。三部落拓跋之中,本来他所处的环境最是糟糕。就连当初司马腾一役也无暇参与。但是,此人毕竟“天姿英特,勇略过人”,极具心计,短短几年间,不但彻底的整治了盛乐一带的反抗贵族势力。而且在东部的禄官,中部的猗×死后,仰仗着母亲封氏一族(本为“是贲”,后在汉化改革中变“是贲”为“封”,一如前文中的神元皇帝力微的皇后家“窦”,其最初为应“有纥豆陵”,详细见《魏书.志第十九》)的势力,一统了拓跋部。

拓跋部初期对于后宫之内的政治处理,极为的野蛮,这点已是为史家所公认的了。但对于早期的拓跋部而言,妻家的势力不得不仰仗,也是不争的事实。“…称桓帝葬母封氏,远近赴会二十余万人”《魏书.列传第一》,“…晋成都王司马颖遣从事中郎田思,河间王司马颙遣司马靳利,并州刺史司马腾遣主簿梁天,并来会葬。远近赴者二十万人。”《魏书.帝纪第一》。以当时猗卢为拓跋部最弱一部的能力而言,恐怕来参加葬礼的,多是看在封氏一族的面子上吧。

但是,尽管猗卢在形式上一统了拓跋部,毕竟是为时尚短,根基不牢,特别是和刘琨的结盟更在一定程度上激化了拓跋部内部的矛盾。就在其后不久,曾经在力微时代作乱的鲜卑白部不忿猗卢和晋朝的结好,扯起了反旗,“白部大人叛入西河,铁弗刘虎举众于雁门以应之,攻琨新兴、雁门二郡”,是部部众甚至勾结了铁弗匈奴,给猗卢的盟友刘琨带来了极大的麻烦。于是,在刘琨的请求下,考虑到自身的利益,猗卢让自己弟弟的儿子,也就是后来所谓的平文皇帝将骑二万,援助刘琨。不但大破白部叛军,更是一鼓作气,击败了刘虎一部,逼得刘虎逃窜到了河套一带。

猗卢这番举动,大大的欢喜了正是在风雨飘摇中的西晋小朝廷。晋怀帝乐得送个人情状,于是封猗卢为大单于,代公。封地为代,而这个地方呢,大致在现在山西蔚县西南,比较靠近大同,在当时正是前赵和西晋的乱战之地,也可见得小朝廷的小心思了。猗卢得了封地,高兴之后才发现撇开这块地方目前的归属不谈,单是位于长城之内和自己的拓跋部不相接壤就已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了。于是他请求刘琨代为上言,再请加封“求句注,陉北之地”。而句注是为句注山,亦作陉岭,雁门山,西陉山,在今山西代县北,这个地方正好将代郡和拓跋部的领地连成了一片,也是晋阳的前哨。刘琨正愁无人可以为他拱卫晋阳,听了猗卢的话之后,自然是顺水推舟,甚至不惜得罪一殿为臣,且是曾经顶头上司的幽州刺史王浚。“(刘琨)乃徙马邑,阴馆,楼烦,繁畤,崞五县之民于陉南,更立城邑,尽献其地,东接代郡,西连西河、朔方,方数百里。帝乃徙十万家以充之。”《魏书.帝纪第一》。至此,巍巍代国的疆土,大致形成。

而刘琨和猗卢的关系,在这个时候也特别的融洽。刘琨数次祈师于猗卢,猗卢无不欣然。“刘琨又遣使乞师救洛阳,帝遣步骑二万助之…四年,刘琨牙门将邢延据新兴叛,招引刘聪。帝遣军讨之,聪退走…五年,刘琨遣使乞师以讨刘聪、石勒。”《魏书.帝纪第一》。数次击败了后汉的进犯,特别是在猗卢为刘琨雪杀父母恨出兵夺回因内奸而陷落的晋阳之后,两人对于失去了刘渊的前赵真个是十分的藐视,甚至一度有了合兵灭汉重振晋室的想法。

可没想到,人算到底是不如天算。公元314年,建兴二年,就在两人厉兵秣马准备讨伐前赵的刘聪的当口,羯族的石勒却已不声不响的浮上了水面,建国后赵,更是击败了盘踞在幽州的王浚势力。“会石勒擒王浚,国有匈奴杂胡万余家,多勒种类,闻勒破幽州,乃谋为乱,欲以应勒,发觉,伏诛。讨聪之计,于是中止。”《魏书.帝纪第一》。“大司马、博陵公浚受其伪和,为勒所虏,勒势转盛,欲来袭臣。城坞骇惧,志在自守。”《晋书.列传第三二》。一方面,随着幽州的沦陷,猗卢疆域内的羯族和匈奴势力蠢蠢欲动,使得猗卢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了国内。而另一方面,王浚一败,刘琨已成孤军,亦不得不只专心于守土,无暇他故。

尽管羯族和匈奴的动乱不久就平息了,但猗卢在选择整治方式上却走上了条了大力引进严刑苛法条的歪路。“先是,国俗宽简,民未知禁。至是,明刑峻法,诸部民多以违命得罪。凡后期者皆举部戮之。或有室家相携而赴死所,人问:‘何之?’答曰:‘当往就诛。’”《魏书.帝纪第一》。这个就引起了国内的更大的不满。再加上猗卢偏袒幼子比延,打算让幼子继承自己的大位,于是让长子六脩“六脩出居新平城,而黜其母”。又有“六脩有骅骝骏马,日行五百里,穆帝欲取以给比延”,“后六脩来朝,穆帝又命拜比延,六脩不从”,“穆帝乃坐比延于己所乘步辇,使人导从出游。六脩望见,以为穆帝,谒伏路左,及至,乃是比延,惭怒而去。”《魏书.列传第二》。如上者一已经够让“少而凶悖”的六脩气绝,何况往复者四?(在《魏书》中,在本记中作六脩,而列传中却作六修,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开始我以为是避讳,可是遍寻记录也不见名字中有“脩”字的皇帝,看来只好作为一个注解放着了。)

第二年,猗卢的长子六脩发动了叛乱。“帝召六脩,六脩不至。帝怒,讨之,失利,乃微服民间,遂崩。”《魏书.帝纪第一》,而《魏书.列传第二》中的记载更加详细“帝改服微行民间,有贱妇人识帝,遂暴崩”。(《晋书》则认为猗卢是病死的,考虑到《魏书》作为魏国官方史书的正统性,这里采纳《魏书》的崩于民变说法)。这个时候,正是公元316年,建兴四年,其时距离猗卢被西晋封为代王正好过了一年。

猗卢死后,以他为长城的刘琨势力大为衰落,并在不久丢失晋阳后更因为鲜卑段匹磾的背叛而惨遭杀害。而更可叹的是,就在刘琨死后,他为之奔波一生的晋国小朝廷竟然以段匹磾兵力颇强,可以仰仗对抗石勒为由默许了段匹磾的卑劣行为并不为刘琨举丧。这种无良无德的行为,实在是让人齿冷的紧啊。

刘琨死前,曾作一首五言诗以送友人,就是上文曾经提及过的那首《重赠卢谌诗》。其中寄意非常,辞意深远。后世所谓道德的多有以此指责他有不臣之心,但毕竟天日昭昭,刘琨的忠心耿耿,又如何是这些宵小跳梁之辈所能掩饰。这里也是全文登下:

“握中有悬璧,本是荆山球。惟彼太公望,昔是渭滨叟。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重耳凭五贤,小白相射钩。能隆二伯主,安问党与仇!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谁云圣达节,知命故无忧。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矣如云浮。硃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颂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而此后,拓跋鲜卑也是大幅振荡了许久。被猗卢寄以厚望的次子比延在此次政变中为六脩所杀,而六脩又为普根所诛,“普根先守外境,闻难来赴,攻六修,灭之”《魏书.帝纪第一》,猗卢从此再无子嫡,穆帝一系也至此绝后。

而尽管此后一度由桓帝猗×的儿子普根以及普根的儿子执掌部族大权。但是,此二人在位都相当的短暂,或有可能死于政治谋杀,拓跋的大统不久则落到猗卢的侄子思帝弗立一系的平文皇帝郁律手中。并由此拉开了数年之久的平文/桓帝系之间的帝位大争夺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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