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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半个原创】好兵杨紫鑫(上) -- 龙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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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半个原创】好兵杨紫鑫(上)

    1.主要是根据王外马甲老兄的老兵故事改写的微型小说,一时手痒,希望马甲老兄不要责怪为盼。嘿嘿~

    2.另外要说明的是,我把马甲老兄的和在论坛上看到的其他兄弟写的老兵故事糅合在一团了。

    1948年的徐州城外虽然是国共双方的拉锯地带,不过见惯了打仗的徐州百姓们还是一样照常过日子。放假的时候,在城里美国教会中学念书的杨紫鑫大着胆子跑到乡下的小邓家玩。小邓是他在中学的同班同学,杨紫鑫他爹和小邓他爹是拜过把子的,还把小邓他姐许给了杨紫鑫他哥。

    杨紫鑫先是和小邓胡吃海塞一顿葱花烙饼和炒鸡蛋,然后还玩没多久,就听见村口一阵鸡飞狗叫、哭爹喊娘——国军来抓丁了!小邓爹老邓赶紧把两个半大小子推到柴房里躲起来,这边柴房门刚关上那边院门就被踹开了。

    城里杂货铺的少东家杨紫鑫身材瘦小腿脚利索,他不顾柴火把自己的新衣服蹭脏,一股劲地爬到柴堆顶上趴着;地主少爷小邓生得高大肥胖,他只好钻到柴堆后面藏着。这时候一伙国军闯进来,他们拉夫有经验,对准柴堆两刺刀就小邓给捅出来了。小邓一家哭嚎着看着儿子被拉走,杨紫鑫听着老邓头喊着自己家只有这么根独苗,不由地想万一老邓家把自己出卖了可就惨了,自己家有兄弟两个呢……

    杨紫鑫直到快天黑的时候才溜出柴房来看情况,还没等他安慰老邓头几句,就听得村口又是一阵人马沸腾,杨紫鑫飞一般地又爬回柴堆上面藏着。这回国军没来,共军来了。来到村里的是皮定钧的队伍,华中野战军第6纵队某部。这些解放军可没像国军那样去搜查柴房,他们放下背包就挑水、担柴、扫院子,干脆住下了。

    杨紫鑫眼巴巴地在柴堆上爬了一宿,饿得前胸贴后背。快天亮的时候他实在受不了了,就打算到厨房去拿个馒头吃,结果刚从柴房里走出来就给哨兵拿下了。等到天亮弄清楚情况了,同志们发现这小伙子算是个知识分子,大伙也就认为应该给这位潜在的进步青年做做工作……于是乎,杨紫鑫在躲过了反动派军队之后,稀里糊涂、晕晕乎乎地参加了人民解放军。

    淮海战役结束后,渡江战役马上又打响了。一直在营部担任文书的杨紫鑫跟父母道声别,随军南下了。他听说拉走小邓的国民党部队已经撤到南京,心里惦记着渡了江总得把同学解放回来。结果在南京业一直也没打听到小邓的消息。在这里他还立了一功:当时进城部队多住在旧官邸、资本家公司或者教堂寺庙内,于是有人就把门窗拆了做床铺、有人随地大小便,还有人放任老百姓乱拿东西乱抬家具……杨文书觉得这样不好,就写了封信交给军管会提意见,没想到军管会很重视,不仅给他记了三等功,还把他调到军管会,参加纠察工作。

    很快就建国了,杨紫鑫激情澎湃地向组织上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没几天组织上找他谈话了——不是为了入党,是为他没解放成的同学小邓。没想到这蔫里吧唧的家伙竟然变成了反动军警,还欠下了血债!全国解放后小邓潜回家乡,结果被人民政府逮捕了。小邓申辩说自己所作所为都是被逼的,还把杨紫鑫拉来做作证。这下子杨紫鑫可说不清了,幸亏他跟当初动员自己入伍的营教导员还有联系,这才由老首长出面替他担保,军管会也就顺便打发杨紫鑫回老部队:以前的6纵,现在的24军去了。

    还没从这忽如其来的打击中缓过味来,杨紫鑫又接到家信说他哥哥去世了。杨紫鑫回家奔丧,哭红眼睛的老杨头一把攥住儿子的手说:“全国都解放啦,你赶紧退伍回家!要不是得了肺痨病,你哥早就娶妻成家了……”原来老杨头的意思是让杨紫鑫兄终弟及娶小邓他姐,杨紫鑫一听就跟他爹大吵一顿。

    回部队后,杨紫鑫觉得自己做军人是没什么出息了,不如回家继续把高中念完,一样建设新中国。于是他就打转业报告,这时候是1952年9月,还没等他把报告交上去,皮定均将军奉命率领自己的24军跨过鸭绿江入朝作战。

    出了国境线,才知道朝鲜是个啥样子:路上到处是弹坑,所过之处皆是残垣断壁。可是朝鲜的老百姓真坚强:有一次大家正在行军部队走在公路上,还有不少朝鲜老百姓在路上清理美国飞机洒下来的三角铁。忽然听见一阵锣响——遇到空袭了!虽说这时候美国佬的飞机已经不能像前两年一样想来就来了,可是抽冷子这帮飞贼还是会叮你一家伙。部队赶紧隐蔽隐蔽在道沟里,可朝鲜老百姓们却穿过庄稼地往远处树林跑怎么喊也喊不回来。

    当时杨紫鑫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这些老百姓不懂隐蔽。这时候担任向导的北朝鲜同志说朝鲜方面有规定,与志愿军一起同时遇到袭击时,要先掩护志愿军,大伙都哑然了。空袭过后老百姓死伤不少,但没一个哭得。大伙抬走伤员接着清理公路,有对母子被弹片打中了,大人没事可是背上1岁多的孩子却死了。那年轻的母亲抱了抱自己的孩子,就放在路基旁继续干活,人脸都憋青了也不掉一滴泪。经过长期的战争,老百姓的泪早就流干了!杨紫鑫他们无言地从她身边走过,心里充满了对美帝的恨。

    1953年2月,在常德里集结完毕的24军后续部队开赴前线,承担上甘岭地区的防御任务。春节过后,杨紫鑫以前的老首长教导员——现在是师副政委说你愿不愿意上前线?他说愿意。于是杨紫鑫就随着一批机关人员被补充到70师的一线连队,他背着波波沙冲锋枪和一个铁皮喇叭来到上甘岭东南的阵地上。

    由于在教会中学念过书,杨紫鑫会点磕磕巴巴的英语。这在志愿军中可是技术骨干,他每天在战火停歇的时候就接通电池,用铁皮喇叭给对面的美国士兵做政治思想工作。情势危急的时候,他也直接抄家伙上。为这连长和指导员都批评过他很多次,说广播员损失了很难补充,不过杨紫鑫还是一样上,从小邓事件以来他心里就憋着口气。何况他是6年的老兵了,哪能看着那些入伍几个月的新兵往上冲自己朝后躲?

    在53年上半年,上甘岭地区的作战方式主要是坑道防御,70师的坑道建在山背后的反斜面上,坑道大的能藏一个连,小的能躲一个班。平时部队都在坑道里,山脊的阵地上只留几组观察哨

    当时在上甘岭战区,24军与联合国军夹着一道山沟对峙,双方各占据着一侧山头。不同的敌军部队有不同的作战风格,夜间美军有打“值班炮”的习惯,他们用坦克不时向志愿军阵地冷炮轰击,毫无规律可循很是麻烦。除了“值班炮”,美军还打“值班机枪”。夜里照明弹忽然打起来,接着美军的重机枪就扫过来,让你的部队调防和军需运输风险很大。相对而言,南韩军不搞这一套,但这帮家伙喜欢夜间袭击,甚至摸到坑道里来。

    在进攻的时候两种敌人也不一样:美军步炮协同好,炮弹往后一压制步兵就冲到你眼前了,好不容易打退了你还不能追,他们有“马后炮”一追准吃亏。不过美军很少连续攻击,南韩军正相反,一上午就能进攻十多次。所以美军一退,大家马上就防炮;南韩军一退,大家抓紧修工事,因为这帮龟儿子马上又要来了。

    龟儿子这个叫法是小炮孙喊起来的,他也是老兵。阵地上伤亡大,前几天补上来的战士们脸还没混熟就都伤亡了,几回合下来连里面的老面孔就那么几个,小炮孙也是其中之一。他是四川人,在中央军干过好几年的工兵,成都战役解放过来的。那时候徐州还属于山东省,有时候连长笑话杨紫鑫个子矮辱没了山东大汉的名声,他就拿出小炮孙来做挡箭牌说至少还有比我更矮的。小炮孙平时不太言语,可是修工事挖掩体谁也比不过他,那是又快又好。他投弹也好,又远又准,投一个弹就骂一声龟儿子,整得像小炮(掷弹筒)似的,所以得了外号叫小炮孙。

    志愿军的核心任务是坚守阵地,可是阵地上的土早被炮弹烤焦、犁松挖不了战壕,坑挖深一点,炮弹一震就把人埋到里面去了,每次修工事只能挖不到两尺高,再用麻袋装土挡在前面,能凑合趴下人就行。这一天是美军在进攻,志愿军一向机枪布置在最前面,杨紫鑫和其他战士趴在机枪稍后的位置掩护,跑动中的敌人他们不管,那是机枪的目标。一旦有敌人蹲下、趴下瞄准了,他们就把子弹和手榴弹招呼过去,那些敌人都是瞄着要打掉我们机枪的。

    这一天附近的山头上也打得热火朝天,等敌人终于退下去了,连长在坑道里告诉大伙说:“附近兄弟部队有个阵地丢了,损失了一个排,上级要求我们坚决守住绝不能再丢阵地!”有人忽然问是不是那个娃娃排长的阵地,连长说是。杨紫鑫回忆起来在山下整补时见过这个半大小伙子,听说他才16岁。

    这时候指导员说:“这个代理排长很英勇,我们的其他阵地离他们就150米,可是被炮火隔断根本救不了他们,敌人用凝固汽油弹把整个山头都烧红了,这个小排长最后在电话里跟连指喊了声祖国万岁,就带着浑身的火抱着爆破筒冲向敌人牺牲了,旁边阵地上的人看得清清的。”

    众人都黯然,这种情况屡有发生,大家都当成是战士份内的事情。美军又开始往阵地上打炮了,这次炮击非常猛烈,而且把通往山下的交通线都隔断了。连长说声不好,刚才估计是美帝佯攻在摸我们的底,现在是来真格的了。从炮开始响,连长就守在坑道口,看见炮火延伸,连长手一挥带着一个排就上去了。接着,指导员和杨紫鑫他们留在坑道里擦拭武器,补充子弹。

    不一会阵地上抬下一个血人来,是连长。连长左半侧躯干都被炸没了,浑身血糊的一样。指导员眼睛一下就红了,他和连长关系极好,平时点一根烟都要两个人分着抽。指导员不让别人插手,找了床被子把连长裹上,然后问上面情况怎样?连长的通讯员哭着说:“美国人很多,还开来辆坦克打掉我们的火力点,连长就是被坦克打的。”

    指导员喊了一声:“把手榴弹和炸药包都带上!”

    连里没有反坦克武器,大伙只觉得血往上涌,这时候只能拼了!

    阵地上早已成了一片火海,美国人把志愿军的机枪都打掉了,一窝蜂地拥了上来。刚才上去的那一个排已经不剩几个人了。增援上来的机枪手二话不说,把转盘机枪抱起来猛扫。虽然准头全失可也瞬间压住了美国人的势头,片刻之后机枪手就中弹牺牲,可是这时候指导员已经带着人展开阵型,各种武器一齐开火,把近在咫尺的美国兵生生地打了下去。杨紫鑫一上阵地就被半埋在土里的烈士遗体绊了个跟头,他顺势趴在地上射击,把眼前一个端着火焰喷射器的美国工兵打得满身窟窿。幸好绊了一跤,要不这个蹲在地上的家伙一搂火,大伙都被烧死。这时候小炮孙也敞开了投弹,他拎着半麻袋的手榴弹可劲地朝下甩,把美军两挺轻机枪都给炸掉了。美国人见势不妙蜂拥而下,阵地暂时守住了。

    刚才激动之下没弄明白,等把这帮龟儿子打下去大伙才看明白原来一辆美军M46重型坦克开到了山沟底下,扬起炮管直射山上的志愿军阵地。山上的志愿军没法还击,呼叫后方火炮也打不中它,你在山上修一个火力点它就给你一炮掀掉,摆明了欺负你没有反坦克武器!

    经过刚才的恶战,连队只剩下不到六十人,副连长、副指导员和三个排长都牺牲了。指导员命令大家先撤到坑道里去,阵地上留下观察哨。在坑道里面,指导员把杨紫鑫和小炮孙叫过来说:“晚上团里组织反击收复阵地,现在团长已经下到营指挥部了。不过咱们必须守住阵地不能丢,咱要是丢了这一片阵地都守不住了。”指导员看看两个人还不明白,就接着说:“咱们得把坦克打掉,要不阵地守不住。”

    杨紫鑫顿时明白了,这是指导员要交给自己一个“要牺牲”的任务。自从上前线以来大家都知道自己早晚是要死的,就是看什么时候了。他没二话说,凭什么别人能牺牲你就不能牺牲呢?杨紫鑫点点头,他想起来那个代理排长,心想自己是不是也先喊句口号表个态?忽然间,祖国万岁里的祖国两字像电流一样让他浑身一震。祖国是什么,是北京、是毛主席、是徐州、是爹娘……杨紫鑫觉得自己嗓子发干,眼睛似乎有点模糊。他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怎么忽然变胆小鬼了。他不敢乱想,接着听指导员说:“这次炸坦克得把它炸得不能用才行,要是光炸了履带,它修修还能朝我们开火,得先想清楚怎么弄。”

    “我有办法。”小炮孙说:“拿绳子把两个苏联手榴弹绑一起,扔到炮管上这么一搭,就能把坦克炮筒给毁了。”

    “能成么?”

    “能成!”小炮孙力气大,自然也就信心足。

    苏联手榴弹是战士们对苏制反坦克手雷的称呼,杨紫鑫和小炮孙用绳子一头栓一个,弄了两组挂在脖子上,说好了由小炮孙负责扔,杨紫鑫配合掩护。两人正要走,指导员说等等,然后拿出个苹果来。在坑道里天天吃饼干缺维生素,所以苹果是好东西,平时一人分一个,剩下的由指导员统一管理。这几天炮火封锁厉害,军工顾不上送苹果,苹果可稀罕了。指导员脸好像有些红,嘴里说:“该一人一个,可是真没了,就这一个,你们吃了再走吧。”

    指导员的眼圈好像红了,可能是觉得眼前这两人也回不来了,心里难过。本来杨紫鑫一直跟指导员不大亲近,因为两人都是淮海战役时入伍的,杨紫鑫看着指导员就想起自己被小邓连累的事情,就不痛快。这时候他觉得心里一热,跟指导员说:“我们回来吃,你给我们留着吧。”

    指导员连忙点头说:“一定要回来,我给你们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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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老故事了,只是名字不一样
    • 家园 怎么发到新兵营了?
    • 家园 那个炮兵阵地太过了

      105榴不会摆到这么前沿的地方,改成美军81迫的炮兵阵地比较合适

    • 家园 挑个小虫

      既然有反坦克手雷,怎么能说没有反坦克武器呢?

      两个故事捏到一块的时候出纰漏了了吧

      • 家园 当初的意思是没有射程远的反坦克武器

        没表达清楚,嘿嘿~

    • 家园
    • 家园 chair+flower!
    • 家园 沙发?
    • 家园 【半个原创】好兵杨紫鑫(下)

      阵地侧面是几丈高的陡峭山崖,步兵不可能登上来,美军没在这里放警戒,两个人顺顺当当地拉着绳子溜下去,到了坡底就沿着沟边正面的坦克方向爬。爬着爬着,在前面的小炮孙稍微抬起头来观察前方,杨紫鑫想着你别被一梭子撂倒了。却看见小炮孙回头说了句:“美国人放烟雾。”

      杨紫鑫也爬到小炮孙身边抬头看,果然眼前烟雾缭绕什么也看不清。看来美军有什么大动作,再用烟雾掩护行动,那辆目标坦克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小炮孙和杨紫鑫分别向左右方向搜索,杨紫鑫朝右方走了一段,身后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走错方向了!他连忙站住,就在这时候一阵风把四周的烟雾吹散,就在杨紫鑫眼前几米远赫然停着一辆熄火的M46!炮塔上的美军坦克手把胳膊搭在机枪上抽烟,他和杨紫鑫同时发现了对方,也同时愣住了。

      这时候身后轰地一声响,两人都缩了一下脖子。杨紫鑫不知怎的冒出一句英语来:“Back!”美国兵没反应过来,一听竟然真缩进炮塔里去了。杨紫鑫飞身跃上坦克车身,把脖子上的反坦克手雷拉着了丢进炮塔,接着向地上一跳滚开了。他听见几声惊叫,随即一声巨响,一团火球自坦克内部飞起来。

      “老杨!”杨紫鑫听见有人喊他,一看是小炮孙顺着声音寻过来了。小炮孙欢喜地对他说:“老子炸塌龟儿子炮管啦!你也干了一个啊。”

      杨紫鑫心里嘀咕着,对美国佬广播这些天,还真起一回作用。他说:“看来美国人开来两辆坦克,咱完成任务了,走!”话音没落,一颗迫击炮弹就在他们身旁爆炸,紧接着美国人的机枪就“哒哒哒”地胡乱扫射起来。杨紫鑫和小炮孙一前一后猫着腰紧跑,等到他们跑出烟雾范围了才发现眼前地形不对,两人听见有人过来,连忙趴到石头后面,一队美国兵在军士“Go,go,go”的催促下与他们擦身而过。

      小炮孙急眼了,他小声骂杨紫鑫:“你龟儿子带的什么路,跑到美国人山头上来了!”

      杨紫鑫后悔不迭,这时候烟雾散开了,美军开始对志愿军阵地进攻,这时候返身回去是死路一条。在他们头顶上是美国人的炮兵阵地,连珠的炮弹把志愿军阵地炸成一片火海。

      杨紫鑫问小炮孙说:“恐怕咱是交待在这了,要不咱去端狗日的炮兵阵地去?”

      小炮孙摸摸身上装着的五颗手榴弹说:“端就端,干两个赚一个!”

      两人再不多说,直接顺着山坡摸上去,估计接近山脊中段位置了,就开始往山上爬。他俩在山坡下也弄不清敌炮阵地应该在哪个位置,就是顺着声音走,竟然一直没被美国人发现。这时候我军也开始炮击敌军阵地,中美双方占据的山坡上到处是炮火硝烟,趁着混乱,俩国内人登上山脊一看,才发现敌人的炮阵地距离他们大概有一百米,山坡上有一些用沙包临时垒筑的简易工事,敌人的火炮和机枪就从这里向我军阵地射击。这时候志愿军的喀秋莎火箭铺天盖地砸下来,敌人的几个工事被掀翻,不过美国人出现伤亡也不慌乱,继续冒着炮火支援攻击部队。

      趁着喀秋莎爆炸掀起的尘烟,两人分两路快步向炮兵阵地冲过去。杨紫鑫跑半道上被发现了,各种火力横七竖八地打过来,他腿上中弹摔倒在一个土坑里,一看腿上一个枪眼在冒血。杨紫鑫趴在坑里举枪向两侧盲射,希望能掩护小炮孙冲过去。一个美军的重机枪盯着他打,他头都抬不起来只好拿手榴弹往外乱甩。忽然美军重机枪哑了,杨紫鑫挣扎着跛着腿向前跑,跑到一个简易共事旁边,他看见小炮孙正冲着自己嘿嘿傻笑。

      杨紫鑫问:“你早上来了?”

      小炮孙指着地上的两具尸体说:“我绕弯摸上来,看见这两龟儿子背朝着我,他们抱着挺机枪把你往死里整,老子一梭子就放倒他们了。”

      这时候又一阵猛烈的喀秋莎飞过来,炸得美军看不清楚志愿军上来了多少人,只好趴在工事里面乱打一气。杨紫鑫先四处张望一下,这个工事建在靠近我方一侧的山脊上,可以清楚地看见我军通往阵地的交通线,所以这应该是个美军的一个固定观察哨。敌人的几个机枪阵地和炮兵阵地就在观察哨附近,这观察哨等于是卡在美军后方,还身处侧翼易守难攻。

      小炮孙说:“老杨你会使美国机枪不?”

      杨紫鑫说:“会,勃朗宁机枪我们营在淮海战役中就缴获过!”

      “那么好,你掩护,我去炸炮!”小炮孙说着拿起手榴弹就要冲,杨紫鑫拉住他说:“从这里可以扫射敌人的火炮阵地和机枪阵地,守住这里和炸炮一样管用!”

      小炮孙一听觉得有理,就说:“那么你指挥吧,我听你的。”

      “你给我压子弹外带防守侧翼,我来打机枪。”杨紫鑫说着把勃朗宁M2重机枪扯了过来调整了一下标尺,这时候小炮孙甩开手榴弹把几个想冲过来的美国兵轰回去了。杨紫鑫把心静了下,然后一拉枪机,“哒哒哒”一长串子弹划着弧线弹道快活地射进不远处的美国炮兵阵地,那里密集摆放着九门炮管短粗的105榴弹炮——整整一个炮兵营!忙碌的美国炮兵们没想到会受到自己观察哨的扫射,一瞬间这些个黑的、白的躯体就被灼热的子弹打碎,臭烘烘的血迹飞溅在炮身上、炮弹上。杨紫鑫看着美国鬼子在自己枪口的弹道下抱头鼠窜,他压抑着内心的狂喜,看着子弹在敌人身上打出簇簇血雾,在火炮身上叮起串串火花。

      美军炮兵们丢下火炮四散奔逃,小炮孙喊:“压制敌人机枪!”杨紫鑫扭转枪口将子弹洒向敌人几个机枪工事,敌人机枪手抱着头趴着,不知道该往前开枪还是往后开枪。他的机枪就这么挨着几个重点目标来回地扫,250发的弹链打了不知道多少条,落在地上得黄铜子弹壳老大一堆把脚丫子都埋了。杨紫鑫心里都乐开了花,自从参军以来什么时候这么阔气地打过枪?他在嘴里反复地嘟囔着:“老子的值班机枪,老子的值班机枪!”

      美军支援火力组被打糊涂了,他们不明白怎么阵地后方被志愿军占领了。在前面进攻的美军步兵忽然完全失去了重火力支援,志愿军的机枪手榴弹下雨一样打过来,这些美国大兵们屁滚尿流地开始往后退。

      志愿军方面也糊涂了,还是高地上的炮兵观察所首先发现这一情况,他们用高倍炮兵望远镜看到美国的机枪阵地在向自己人开火,又发现射击的机枪手好像戴着志愿军的棉帽子。团长要求前沿阵地汇报是否曾组织兵力侧袭美军?这时候杨紫鑫的指导员忽然想到是不是那两个老兵炸完坦克又摸到美军阵地上去了?指导员汇报之后,团长沉默片刻,当炮兵观察所汇报那个机枪还在射击,前沿阵地报告美军步兵出现崩溃迹象之后,他把帽子一甩说:“待命出击的三个连提前行动,趁这个机会收复失地并相机攻占敌阵地!”

      于是隐蔽在坑道里的返攻部队立即开始向山顶各阵地运动,高地上的炮兵观察所奉命紧盯住杨紫鑫他俩的行动,如果机枪不响了,返攻部队就得立刻撤出战斗。团长请求师属炮兵集中全部火力轰击敌左侧阵地和后方交通线,阻止敌援军接近山脊中部的观察哨。于是原本准备在夜晚实施的反击作战,就这么突然改在白天开始了。

      杨紫鑫此刻不知到多少双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他一心一意地打着自己的“值班机枪”。美军的炮兵阵地上早就没人了,那些个机枪阵地也都是哑的,小炮孙只要看见敌人工事上有人露头,就会大叫:“这边、那边!”,杨紫鑫把枪口甩过去,一搂火就把刚冒头的敌人打趴下了。

      志愿军返攻部队已经冲上了上午刚被美军攻占的阵地,失去火力支援的美军弃阵而逃。炮兵观察所的呼叫一直都是:“机枪还在射击!机枪还在射击!”,于是志愿军部队追击着败逃的美军一路冲了下来。

      当成群的敌人涌进自己的射界时,杨紫鑫忍不住掉转枪口,用值班机枪把他们打得血肉横飞。这是个致命的错误:他的重机枪原本一直压制住敌人的机枪火力,现在一转头去打远处的步兵,敌人的几处机枪就趁机抬头了,这么一来,火力压制立刻变成了火力对射,一挺对数挺,杨紫鑫他们的处境顿时就难过了。

      至少有三个掩体都在朝着杨紫鑫“嗒嗒嗒”地扫射,一串串子弹压得他都没法抬头瞄准,只能概略射击。他打了这头顾不了那头,附近的敌人步兵也冲过来了,小跑孙已经甩开手榴弹了,他扔光了手榴弹就捡起冲锋枪来打。杨紫鑫也顾不上敌人的机枪了,他对着步兵打,把几个准备朝自己扔手榴弹的敌人撂倒。

      在一阵混乱的互射中,杨紫鑫看见两个美军士兵在不远处扛起火箭筒对准自己,等他把枪口甩过去的时候,敌人的火箭弹已经出膛了。火箭弹打在工事前的沙包上,杨紫鑫被一下掀到工事外面。他左臂上被打掉一大块肉,可是这时候他也没感觉到疼。他只是觉得自己听不见也看不见,过了好一会他才能听见周围的枪声,敌人还在对着他俩扫射。

      小炮孙呢?杨紫鑫爬进工事一看,自己的战友满身是血地倚坐在工事一角,已经牺牲了。美军又把几个手榴弹甩进来,杨紫鑫左手不能动了,就用脚把手榴弹都踢出去。他缩在几个倒塌的沙包后面,掏出一颗手榴弹用牙齿咬住导火索。看着牺牲的小炮孙和被炸歪的机枪,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这时候他心里很乱,似乎想了很多却又想不清楚什么,但有一条是清楚的:牺牲的时候到了,不能让敌人活捉!

      敌人没冲进来捉他,也没继续朝工事里面扔手榴弹。周围的枪声稀疏了,美军的机枪都不响了。从我军阵地的方向传来越来越近的转盘机枪与波波沙冲锋枪的扫射声,还有那种熟悉的呐喊声——这是战友们增援上来了,是祖国的军马杀过来了!杨紫鑫双眼满含着热泪,他想喊一声祖国万岁!就在他抬头朝后张望的一刻,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胸膛。

      杨紫鑫全身瘫软倒在沙包上,连一个字都喊不出来。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死了吗?随即他的意识急速地消散,在朦朦胧胧中好像感到自己被从工事里抬出来,指导员的声音在耳边忽轻忽重地回响:“老杨,杨紫鑫!坚持住,马上送你下去,打完仗我去医院看你!要挺住!”

      24军战地医院先对杨紫鑫进行了一次抢救手术,随后他被抬上汽车送到后方,又由火车一直送到沈阳军医院。他的肺部被击穿,五根肋骨折断,腿部和左臂都受了重伤。志愿军总部命令一定要保住英雄的生命,沈阳的医生们想尽了一切办法,终于救活了他。

      1953年7月27日,躺在病床上的杨紫鑫听到了朝鲜停战的消息。别人都在哭,杨紫鑫却记得毛主席说过:“帝国主义要打五年我们就陪他五年,要打十年就陪他十年。”他拿着医生给他的号外仔细看了半天。当确信战争已经结束的时候,他也哭了。

      升任师政委的老首长来看他了,拿着很多水果和罐头。杨紫鑫说:“每天都有各地慰问团送来的鲜花和水果罐头,桌子上都不下了。”

      老首长说:“屁,给你的你就拿着!”

      杨紫鑫问:“指导员怎么没来啊?”

      老首长叹了口气说:“他在金城战役中牺牲了。”除了鲜花和罐头,老首长还带了志愿军一等功的证书和表彰信,还有朝鲜颁发给他的红旗勋章。

      杨紫鑫说:“咱们部队还在朝鲜吧?”

      老首长看着他满身的绷带,安慰他说:“安心养伤,部队会妥善安置你。”

      杨紫鑫说:“和平了,我还是回地方吧。”

      老首长着急说:“部队会安置你,哪能你伤残了就不要你了!”

      杨紫鑫笑笑说:“我现在这样子留在部队上是个废人,是个负担。我回到社会上还是个青年嘛,我想过了,回去读读夜校,兴许还能上大学呢!”

      老首长无语地看了杨紫鑫半天,然后难过地说:“小杨啊,当初我动员你入伍,是不是做错了啊?”

      杨紫鑫也沉默了,他仔细想了想回答说:“入伍之前和入伍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是稀里糊涂活着的。在朝鲜这几个月,牺牲了那么多的同志,我才明白世间事再狠也狠不过打仗。和平好啊,人不管到哪里做什么都能好好活着。我参军、去朝鲜都是响应党的号召,服从国家的安排。作战士这六年,我尽了义务,心里踏实。”他说完后又补充了一句:“挺好的。”

      老首长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钢笔来放到杨紫鑫手心里,他说:“这个是人民军送我的战利品,正牌的派克金笔。你是个好兵,我相信经过战争的洗礼后你再也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拿着它开始新生活吧。”

      三个月后,脱下军装的杨紫鑫带着立功证书和伤残军人证回到了家。奇怪的是,和平的生活他立刻就习惯了,他的心也由一名军人顺顺当当地恢复成了老百姓。父亲对他这个革命功臣尊敬有加,也不再拿出老子的态度来耍横下命令了。在杨紫鑫即将去新单位报到的前几天,老杨头说:“儿啊,你邓叔家你也几年没去了,他家儿子也没了,过得挺难,去看看人家吧。”

      杨紫鑫答应了,第二天就拎着盒点心下乡。在一处破院子里,他找到了老邓一家。老邓两口子老多了,小邓他姐这位原来的地主小姐也变得憔悴衰老,和普通农妇几乎没两样。杨紫鑫放下点心,叫声邓叔邓婶,又叫声姐。老邓家知道婚事没指望了,大家客客气气先吃饭,然后天黑各自睡觉。

      寂静中,小邓他姐想起身世来不禁泪下,不知觉里竟哭了一夜。老邓两口子开始小声劝闺女,后来邓婶也跟着一块哭,老邓叹气。在隔壁的杨紫鑫听得夜不能寐,他几次三番翻身坐起又躺下,瞪眼瞅着身边破破烂烂的家具直到天明。

      天刚蒙蒙亮,杨紫鑫去敲老邓的门,进门笑笑说:“让姐跟我走吧。”

      天色微明。走出房来,初冬的朝阳照得杨紫鑫身上一片白光,他像以前做军人的时候一样端端正正地站着,眼光越过栅栏望向无尽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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