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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抢个先[旧贴]北京,记忆中的城市(1) -- 人来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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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我抢个先[旧贴]北京,记忆中的城市(1)

    我喜欢站在研究生楼的顶层,俯视人大大院。透过粘稠的空气,它在我面前展现出一幅抽象的后现代灯火:有些地方窗户排列紧密,有明亮的光;在稀疏的胡同里,灯火有些微弱怯怯;那黑暗紧紧锁住的阴影是草坪和操场。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味道,有自己的气息。我对北京这座城市的理解从我进入北京那天开始。我无能的幻想一直左右着我对北京的认识。可是站在城市的外面与生活其中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我幻想的城市与我生活的城市是如此的脱节,以一种离奇的方式偶然相遇,然后又背向而行。

    进入北京的时候,是一个明朗的下午。木樨地的立交桥在天空悬挂,被白杨树包围的白颐路有着狭小的脆弱,经常性的塞车容易让人失去耐心。没有期待的四合院,没有期待的古典,有的是在现代文明中吸食大麻的迷茫。

    也许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莫大的阴谋,於是恳求伟大的清皇主持公平。在巍峨的紫禁城,我走过洁白如玉的花岗石台阶,迈过铺满青砖的太和殿,正中的一个大堂里却没有人,空荡荡的座椅上落满灰尘。我跪着不起,等待着伟大的哲学家把我领回。

    我需要哲学,我开始埋头在首都图书馆,迷失在北京的那些历史记录,那些发黄的纸片是不是一个巨大谎言。我顺着时间倒序而行,有疾病,有战争,有暗杀,有宦官,有歌舞盛平,有高高在上的皇。有一个年轻人坐在角落里,头发霜白,可是眼睛亮彻如水。

    “你就是伟大的哲学之王吗?”

    年轻人没有动,伸手指了指窗外。窗外是一片风和日丽,有年轻的情侣在散步私语,有快乐的儿童在秋千上晃悠。他象卡尔维诺一样告诉我,“标记造成语言,可不是你自以为懂得的那一种。”

    我一直依赖符号来引导我的生活。可生活却终於让我明白,我唯有逃离那些符号,才能获得永远自由。也许只能象塔克夫斯基所说的,“生活只能用胶片记录,却不能用符号表达。” 可胶片真得能记录和引导生活吗?在每个快门按下的瞬间,我们记录的已经是下一个瞬间,而想记录的那个瞬间是不是早已流逝?

    没有一种解释是可以绝对相信的。

    在年迈的天安门广场,每天有上百万的陌生人经过。如果你足够空闲,你可以在每天记录下这样的镜头。老态农钟的老人,前卫时髦的都市新人类,穿着土气的外来人口,各色肤色的外国人。他们毫无关联,却每天在镜头里重复。你也许会幻想一千种,一万种可能去和他们认识,而实际的结果却会让你沮丧,那就是这些可能从未发生过。

    每个城市,都有一个贞洁的地方。北京的夜晚没有肉欲的震动。不过有着与众不同的压迫,冲突,政治,挣扎,清洗的故事。当然普通的男女也有着清纯的梦想,在每个黎明天边燃烧的云际。

    近代的北京城是从明代开始系统建立的。什刹海周围的四合院层层重迭。高耸的护城墙把北京与外界分割开来。於是北京这个城市出现两个镜像,互为补充。一个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北京,环绕着北海,什刹海;另一个是水中的北京,倒影在北海,什刹海里。两个北京之间朝夕相互对视,却没有任何交流。北京的居民是惶恐的,也是神圣的。因为借着时间的名义,他们的一举一动会被倒映在水里,永久保留。这种的城市安排是残忍的,倘若以人性的名义,那就是非人性的。在每个清晨和黄昏,面对着清晰的河水,你是如此清晰的可以去数落着历史,暗杀,通奸,流血,权力的倾轧,那些个时刻你是冰冷的,你看见了死人的头发,看见了跳跃的鱼蟹在吞食残存的骨头。

    水是一面镜子。北京这个城市的结构,是如此的刻画在镜子中。可镜子并不是客观的记录者,镜子会沉积。那些斑驳的东西模糊了镜子的表面,岸上的北京永远只是现时的存在,而水中的北京开始光怪陆离起来。没有永远相互对立的事物,也许对立只能以不平衡为代价。水里的北京已经变得过於沉重。

    在追索北京这个城市的过程中,我日益地感到有一天我终将离去。也许只有离去的时候,我才能知道我的追索是不是与现实相符合。就象马可波罗说的,“有一天我总会启航,但我不能再回来了。那城确实存在,而它有一个简单的秘密:它只知道出发,不知道归航。”(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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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北京,记忆中的城市(2)

      世界的本质也许是由一些看似毫不相关的基本元素构成的,这一道理仿佛是浅而易见的,就象小时候无数次玩弄而早已被我遗忘了的魔方一样。我是如此的沉迷那个游戏,幻想着每次移动一个维度的方块以后,其他的维度会展示着我所无法预知的结果,每一次的期待都有着格外的惊讶和喜悦。我是如此的使用着这个魔方去臆猜着那外面的世界。

      在前往北京的无数个夜晚,我无数次从想象中出发去努力靠近那个城市。我把构成城市的要素一片一片抽取出来,然后再将它们不停的移动,组合,那无限可能的城市面貌是如此的不可捉摸而又如此的执着热烈。后来在北京的生活里,我一再的试图证明那过去的组合是确实的存在着。就象我们伟大的皇,忽必烈说的,“我们只要改变一下组合的元素就可以从一个地点移到另一地点,而没有必要动身旅行。” 在某个早晨,我会对自己说,“我得去寻找一个地方,它肯定在北京存在着。那里有一座千年的古寺,寺中间有一潭清水,有千株柘树。在红墙绿树之间,躲藏着一个个漫长的黄昏。有镏了金的黄色琉璃瓦,有如同海浪般翻滚的院落。”

      每次寻找的过程是快乐的,而结果是无所谓的。就象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卢沟晓月的风光,在那时我是即将发配沧州的恶徒,你是我忠贞的荡妇,我们在凌晨的时候拥抱在桥头,有怯懦的月光即将消逝,有轻薄的雾气冰冷地吞噬着我们的温度,还有一些风在轻轻吹,早春的杨柳还没有完全吐芽,沉默的石狮仿佛在看透你的虚情假意。

      这个早春,我终於来了,来赴我们百年的约定。桥头没有你的身影,水也已经枯竭,风还在吹,不过夹杂着粗糙的沙粒。杨柳树早已经不复存在,桥身上有很多断裂的伤痕,狮头已经破碎,也许是不堪记忆的重负吧。有一块石碑直立桥头,我天真地以为是你的留言,却只见上面写着“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我是如此的哭笑不得。在其后的日子里,我是经常的经过卢沟桥,开始的时候坐一种很多人很拥挤很破旧的大车,后来是自己开车,而那个梦想却早已忘却。

      卡尔维诺说,“城市犹如梦境:凡可以想像的东西都可以梦见。” 我开始用数学的组合原理尝试着穷尽北京的最大可能。然而上帝告诉我,任何事物的存在是有道理的,没有道理的东西是不能存在的。我得为每一可能组合寻找一种理由,一种组合之间的可能性交流规律。

      让我回到伟大的皇那里吧,忽必烈说,“大都这个城市是一幅谜画,其中隐藏着欲望,或着隐藏着反面的恐惧,像梦一样。尽管二者之间只有秘密的交流、荒谬的规律和虚假的比例,尽管每种事物隐藏着另一种事物。” 对於恐惧和欲望的理解我是如此的肤浅,我没有能力去猜测这先知的论断,我试图在每个组合的背后寻找欲望和恐惧的踪迹。

      恐惧和欲望是人与生俱有的东西,或者是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生活的每一可能角落。我们是如何可能用这两个如此不可触摸的东西去建设一个伟大的城市,我心存疑问。不,伟大的皇会说,我们只要一挥手,一个人类历史上最完美的城市就这样产生了,它的产生与它的死亡同时进行,并且它的死亡以加倍的速度快于它的产生,我们的使命不过是一场徒劳的重建。

      在一个有鸽子飞过的下午,我站在钟鼓楼上。英明的皇啊,你是如此的了解这城市的本质,这冲突而矛盾的两半,欲望和恐惧,你娴熟地运用着它们去驾驭你的臣民。於是北京变成了一个永恒的城市,历史以重复的姿态在镜头里原地踏步。不同的是演员换了,不同的皇,不同的臣民,不同的礼教仪式,不同的膜拜,他们的穿着开始变化,他们的日常生活开始变化。在北京这座城市里,欲望和恐惧始终不变。我伟大的皇啊,你是从什么时候,就创造了这伟大的奇迹啊。我想找个地方向你下跪,可谁又能给我这样的地方啊。

      关于钟鼓楼的记忆是糟糕的。下楼的时候,因为楼梯过於陡峭,有轻度恐高症的我是如此笨拙的象四足动物一样爬行,楼下一条莫名其妙的野狗用敌视的态度向我们这群陌生的游人狂叫仿佛不知道其实我们不过是进化了的高级同类而已。那个下午,我们在钟鼓楼下面的大排档流连忘返,在热气腾腾中,在冰镇燕京的清凉中,关于皇的奥秘探讨被随手扔掉,就好象扔掉一张又脏又皱的纸巾一样随意。关于那个下午的美好回忆,是那碗滚烫的羊杂碎,在后来的无数日子里,我是无数次的寻找关于那碗羊杂碎的味道,却总是徒劳无功。

      钟鼓楼周围的四合院住着一些人,他们过着属於他们的生活,享受着属於他们的瞬间。如果我在过去的那个时刻,驻足停留,我是不是也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个;抑或是我经过这漫长的旅游,会不会重新回到当初的那个下午。可是我不能停留,我必须继续上路,在前方是我数学组合里的另一个城市,在那个城市里有我从未曾实现的过去。

      我难道只是为了体验过去而一直在路上。卡尔维诺会说,“别的地方是一个反面的镜子。行人看到他拥有的是那么少,而他从未拥有过而且永远不会拥有的是那么多。”(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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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北京,记忆中的城市(3)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面对着语言时都会感到焦虑。我对语言的焦虑来自于我对北京那座城市的想象和表达。对於北京的肯定性陈述与北京本身是不一样的,这似乎是一个简单的道理,可如何解释两者之间的关联却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你能够描述北京吗?我焦虑的拷问着自己,在一个闷热的夏日夜晚。那时我身处紫竹院中间的湖心,有弯弯的月亮在水中倒映,有二胡和丝竹在空气中传送。我也许一直不明白,我所描述的北京从未存在过。那里有镶金镂银的皇宫,有巨大的喷泉写满诗意,混合着西方风格和江南流水人家的园林,有能歌善舞的长着月亮般眸子的异族少女,地上铺满了黄色的金银,空气中散发着销魂的香味,有四季长青的果园。

        错误的只能是语言,事物本身永远不会错。假如,我以这样的描述开始是不是会离事物接近一些:刺耳的车鸣声,欲望与恐惧混杂,静止的历史,荒谬的嘲讽。可是任何脱离主体而抽象存在的事物能够出现吗?我是宁愿相信,“存在的本质就在於被感知” 了,还是宁愿相信后现代主义振聋发聩的论断,“所有的存在仅仅是一场主观建构的过程” 了。即使我能心满意足的领会那存在的本质,可是我依然必须面对语言的表达性焦虑。

        那个场景的叙述让我尴尬了很久,也许我寻求叙述的过程已经掩盖了我对过去的回首。发生的地点是研究生楼的一个宿舍,房间号已经无法确定。有一间桌子在房间的中间,上面有两杯菊花茶散发着热气预示着故事的主角是两个人,还有两本书,一本是维特根斯坦的结构语言学,另一本是罗兰巴特的符号学原理,故事的主角之一是我,主角之二是语言系的雅,光线是金黄色的,也许是由於临近下午的原因,墙壁是雪白的,还有音乐,一个黑人男歌手嗓音嘶哑。

        那个下午我们是如此地纠缠于一些我无法理解的概念,能指,所指和意指。在一段时间里,我曾经劝说自己相信对於它们的理解已经开始。没有一种理解是可能发生的,当你认为自己开始理解的时候,实际上你已经离理解越走越远。倘若以科学的名义,我根据自己的耳闻目睹去进行一场“经历式”叙事,那我不得不告诉你,北京是一个毫无特色的城市,有纯朴的市民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有热情洋溢的老人们扭着秧歌,载满乘客的320晃晃悠悠,有老旧的四合院与现代的摩天大楼,它有着很多美德,也有着很多过失。你会问,这样的话是真实的吗?你会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些狭小胡同里躲藏着那么多光阴的故事,为什么在那些辉煌的建筑物面前又沉默着数不尽的秘密,可是你能够表达吗?那些天才文人们和天才历史学家们已经替你穷尽了所有可能的语言,你费尽心机的努力不过是一场重述,一场自己也不能确定的重述。你认识了北京这座城市了吗?在某次茶饭之余,你会绝望的发现这只不过是自以为是的骗局,而你不过是那巨大的语言结构中的一个棋子。

        我执着的坚持,我曾经在一个名叫北京的城市里停留过,却看不见那每天在地上悄然成长的北京。记忆中保存着三个北京,也许我能够描述的只是其中的一个,那个我经历过的城市,另外一个则在它产生的同时就同时消亡,还有一个埋没于天才们的词汇中。

        北京是一座自我囚禁的城市,凭借福科的“规训”概念,我获得了超常的预见能力并借此了解另外一面的北京,那水中的北京与恐惧和欲望的运行逻辑是何其的相象。也许在我的记忆中,北京是一个无穷可能的空间排列。我日渐困惑于我最初变化的起点。就象马克思韦伯说的,我们得有一个理想形态,在这个理想形态的基础上,我们所有的逻辑才得以演绎。也许在我的心里一直掩藏着一个理想形态的城市,根据它就可以演变出任何可能。

        卡尔维诺有过关于如何建构理想形态的经典论述。一种取向完全依赖于先验的知识,只要确立了关于城市的先验常规,我们就可以依靠这些常规去接近那理想城市。另一种取向则依赖于经验的逻辑排除,起点是我们先确立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城市,这个城市包含了最大可能的矛盾,悖论以及荒谬,那未,我们只要削减它的结构成分,剔除过多的悖论,一个可能存在的理想城市就会被无限接近。

        抽象的逻辑如果与现实相脱节就会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有着过多可笑的色彩。我是出於对语言的焦虑而怀疑北京这座城市的存在。另一方面,我又是如此的依赖于逻辑来推演,来无限可能的贴进那个可能的北京。其实,从一开始,科学就和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因为在认真的把符号学原理读完以后,我不得不承认,逻辑本身就是符号的一个子集。我幼稚的如此可笑,一方面深深怀疑着元集合的功用性,另一方面又是迫不及待的扑向子集充饥解渴。

        也许,我已经饿得太久。(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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