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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陈季常和苏东坡 (一)陈季常老爸陈公弼 -- 就爱在家捣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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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陈季常和苏东坡 (一)陈季常老爸陈公弼

    前两天’福尔摩斯’写了一篇河东狮的帖子http://www.talkcc.net/thread/142740, 正好我前些天读完了林语堂的苏东坡传,看到了这个传奇人物, 就把他小小琢磨了一番, 说来陈季常(大名陈糙)现在的名气, 很大程度上要感谢苏东坡的这首’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 同时也让人都误读了他.

    其实他俩的关系还得从苏东坡和陈季常的老爸说起,在仁宗嘉佑六年(1061年),朝廷任命苏东坡为大理评事,到凤翔府任判官,当时太守姓宋,苏东坡和宋太守关系很好,两人一起团结搞政务,还常为当地百姓到太白山求雨啥的,可好景不长,宋太守很快调走了,陈太守走马上任,陈太守也是东坡眉州同乡,是个武人,正直刻板,看不大起苏东坡,认为他少年得志,像个暴发户.东坡本人也是个倔脾气,否则也不会后来仕途诸多坎坷. 这一文一武两个硬汉,没啥共同语言,偏要一起共事,导致的结果是经常矛盾重重,有时居然唇枪舌剑,恶语相加. 判官当时有权利给朝廷上书的,但大概得先给太守过目,这陈太守居然常常去改苏判官的上书,让东坡很是郁闷. 有时东坡去太守府邸拜访,陈太守居然故意让他等足了一个午觉的时间.长此以往,东坡对太守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陈太守在太守公馆里建造了一座“凌虚台”用来登高看风景,东坡的文采陈太守还是承认的,所以就吩咐东坡写一篇文字,预备刻在凌虚台的石碑上,他不能直接攻击陈太守,但是向老头子放支玩笑的小箭,总是无伤大雅的。先在这里附上’凌虚台记’:

    台因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屦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 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怳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已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这篇文章在预言了台子将来坍塌毁坏之状,并含有太守不知所住之城外有山之讽刺,但是陈太守这个老头子肚量是二班的大(不是一般的大),竟不以为什。这一次他对此文一字未改,照原作刻在石碑上。

    由此可见,陈太守为人心地其实不坏。在二人分手之后,东坡也看出此种情形,因而有修好之举。在东坡一生之中,即使王公贵人相求,也是不写墓志铭,他写过的七篇,皆有特别的理由,他的确有话要说才写的。几年之后,他也为陈太守写了一篇。除去他为司马光写的那篇之外,陈太守这篇算是最长的。东坡和这位陈太守,最后彼此都向对方十分敬仰。

    • 家园 陈季常和苏东坡 (二)季常之乐

      陈季常就是这位陈太守的儿子,大名陈糙, 喜欢饮酒骑马,舞剑打猎,并且慷慨大度,挥金如土, 在凤翔任职期间东坡虽然与陈太守关系搞得不咋地,但和豪爽的陈糙却相识相知了.我没有能找到他们在凤翔的故事. 但后来东坡被贬到黄州任的时候,陈糙也隐居在那里,河东狮的词句也是在黄州时写下的.

      神宗熙宁元丰二年(1079年),变法派排挤东坡,得知陈糙在黄州附近,认为陈糙父亲过去东坡不合,甚至有传闻东坡诬告陈太守贪污,就把东坡贬到黄州(湖北黄冈),好让陈糙对付他,其实他俩好着呢. 东坡被安排做个团练副使,小得不能再小的官儿,八品,东坡居士这个名号就是那时在东面坡上种地得来的.东坡在黄州的四年多里,陈糙来看过东坡好几次. 东坡为陈糙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方山子传’.因为他戴的帽子上面方方的且又很高,像古代的方山冠,就叫他方山子啦.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屋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有九年,余在岐下,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与.

      方山子,是光州、黄州一带的隐士。少年时,仰慕朱家、郭解(汉代关东大侠)的为人,乡里的侠义之士都推崇他。年岁稍长,性情变了开始读书,想以此来文名当世,但到底怀才不遇。后来才隐居在光州、黄州一个叫岐亭的地方。住在茅草屋里,只吃些蔬菜,和世间人等断绝了来往。车马也不用了,没了书生装扮,徒步来往于山里,没有人认识他。别人见他戴的帽子, 方方的又很高,就说:“这不就像古代方山冠的样子吗?”所以就称他为“方山子”。

      我被贬到了黄州,有一天路过岐亭,正巧碰见了他。我说:“咦,这不是我的老朋友陈慥陈季常吗,怎么在这里碰到你啦?”方山子也惊讶地问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我把原因告诉了他,他低头不说话,然后仰天大笑,招呼我住在他家。他的家里四面萧条,然而他的老婆孩子丫鬟们都显出怡然自乐的样子。

      对此我感到十分诧异。想当年,起方山子年轻的时候,就好喝口小酒耍耍酒疯玩玩剑,用财如粪土。十九年前,我在岐下,看到方山子带着两名骑马跟班,身携几只小箭,逛西山玩,前面有个小鸟突然飞起来,他便叫跟班追赶射鸟,没射中。方山子独自跃马向前,一箭射中。他就在马上与我谈论起用兵之道以及古今成败之事,自认为是一代豪杰。如今才过了几年,眉宇间依然是英姿勃勃的神色,怎么就会变成一个隐居山里的人呢?

      方山子出身于世代有功名的人家,照理也会做官,假如他能投身于官场之上的话,现在肯定高官厚禄,闻名于朝了。他原有家舍在洛阳,花园院落富丽大气,可与公侯之家相媲美。在河北还有田地,每年可得上千匹的丝帛收入,也足以使生活富裕安乐了。他都抛开不要,偏偏到了这种穷乡僻壤,这难道不是因为他有独到的心意才会这样的吗?

      我曾听说光州、黄州一带有很多奇人异士,常常假装疯颠、衣衫污浊,但是无法碰到他们。方山子或许见过他们吧。

      瞧他,妻子奴婢都怡然自得,哪里有惧内的样子.

      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东坡调任汝州(河南,终于又快回首都了),陈季常和其他几位友人一直把他送到九江呢. 后来,神宗去世,哲宗即位,由太后执政,东坡被得到重用,在首都任职,陈季常还特地从隐居之所跑出来到开封来看望东坡.

      没办法,陈季常是因为东坡出的名,所以记载他的文字大都和东坡有关的,再来一首东坡的临江仙:看看陈老哥带着MM旅游的风采:  

      龙丘子自洛之蜀,载二侍女,戎装骏马,至溪山佳处,辄留数日,见者以为异人。其后十年,筑室黄冈之北,号曰静庵居士。

      细驮双侍马远女,青巾玉带红靴。溪山好处便为家。谁知巴峡路,却见洛城花。

      面旋落英飞玉蕊,人间春日初斜。十年不见紫云车。龙丘新洞府,铅鼎养丹砂.

      在来瞅瞅秦观写给陈老哥的两首诗吧,瞧着小日子,瞧这心境…

      -题双松寄陈季常

      遥闻连理松,托根黄麻城。枝枝相钩带,叶叶同死生。

      虽云金石姿,未免儿女情。想应风月夕,满庭合欢声。

      -寄陈季常

      一钩五十犗,始具任公钓。揭竿趣灌渎,与尔不同调。

      先生本西蜀,侠气见英妙。哀怜世间儿,细黠似黄鹞。

      侍童双擢玉,鬓发光可照。骏马锦障泥,相随穷海峤。

      平生携手好,十七登廊庙。小生相吏耶,徒枉尺书召。

      暮年更折节,学佛得心要。鬻马放阿樊,幅巾对沉燎。

      泠泠屋外泉,兀兀原头烧。欲知山中乐,万古同一笑。

    • 家园 来的好快啊!

      跟文人打交道可真麻烦, 指不定什么地方他春秋笔法一下, 呵呵

      这位陈太守还蛮可爱的, 东坡敢写, 他就敢刻。

      加油!

    • 家园 白话'凌虚台记'

      居住在南山脚下,自然饮食起居都与山有关啦。四面的山,没有比终南山更高的。而城池当中靠近山的,没有比扶风城更近的了。凭着靠山最近而想住得最高,那肯定是没什么问题的啦。但太守住在这疙瘩,开始居然不知道这里有山。虽然不是啥大事,但按道理却不该这样,这就是为啥要修建凌虚台。

      它还没修建之前,陈太守杵着拐杖穿着布鞋在山下闲逛,见到山峰比树林高的地方,重重叠叠的样子正如有人在墙外行走而看见的那人发髻的形状一样,就说:“这必然有奇特之处。”于是派人在山前开凿出一个方池,用挖出的土建造一个高台。修到高出屋檐才停。这之后有人到了这台上的,都恍恍忽忽不知道台的高度。而以为是山突然活动起伏冒出来的。老头子说:这台叫凌虚台很不错。把这件事告诉了下属苏轼,要求写篇文章来记叙这事儿。

      苏轼回复老头子说:“事物的兴盛和破败,是无法预料的。从前,这里是长满荒草的野地,被霜露覆盖的地方,狐狸和毒蛇出没。在那时,哪里知道凌虚台会建在这儿?兴衰交替无穷无尽,那么高台变成长满荒草的野地,也是说不准的喽。我曾试着和您老一起登台而望,看到其东面就是当年秦穆公的祈年、橐泉两座宫殿,其南面就是汉武帝的长杨,五柞两座宫殿,其北面就是隋朝的仁寿宫也就是唐朝的九成宫.回想它们一时的兴盛,宏伟奇丽,坚固而不可动摇,何止百倍于区区一座高台而已呢?然而几百年之后,想要寻找它们的样子,却连破瓦断墙都不复存在,已经变成了种庄稼的田亩和长满荆棘的废墟了。相比之下这座高台又能怎样呢?一座高台尚且不足以长久依靠,相比于人之间的得失,来去匆匆又如何呢?或者想要以高台夸耀于世而自我满足,那就错了。因为要是世上真有足以你依仗的东西,就不在乎台子的存亡了。"

      我就是这么和老头子说的,也就这样记下来啦。

    • 家园 个性人物相撞击才好玩,花等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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