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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重访上海音乐厅 - 聆听俄罗斯国立管弦乐团演出小记 (之一) -- 沐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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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重访上海音乐厅 - 聆听俄罗斯国立管弦乐团演出小记 (之一)

    这是上海音乐厅整体搬移及重金修复后我第一次来听音乐会。

    上海音乐厅是二十年代的老建筑。当初只是作为一个普通“戏院”设计的,因此对音乐厅所要求的特殊声学效果考虑得并不太多。解放后由于陈毅市长是个发烧友,曾下力气对音乐厅大规模修缮过,声学特性大大改善。在国内听过几个有名的音乐厅,象上海商城剧院(室内乐音效极好)、北京音乐厅、保利剧院、世纪剧院等,在管弦乐音场效果的全面性上倒真是很少能胜过这座老音乐厅的。然而其先天弱点仍然无法克服,一是舞台太窄太浅,双管编制的乐队正好,四管乐团就塞得密不透风了。87年在这里听贝九,就是拆了许多排的观众席,把舞台搭出来,才塞得下庞大的合唱队。二是隔音太差,有时外面延安路上的警车救护车的警笛声里面都能听见。某年听意大利青年管弦乐队的访问演出,正好碰上边上什么建筑在装修,乐曲中就夹杂了不时传来的冲击钻声、锤子声,好不煞风景。

    这座厅堂从初中开始就是我经常光顾的胜地。那时我家住在上海东北角的一座大学的教工宿舍。从那里坐9路电车,再换18路电车,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到这座国内著名的音乐厅了。80年代上海号称是“四大乐团”,除了陈燮阳指挥的上海交响乐团外,还有曹鹏的上海乐团,王永吉的上海电影乐团,还有林友声的上海广播交响乐团。上海音乐厅是上海交响乐团的“主场”,因此在这里听的也绝大多数是上交的演出。我在初一那年加入了上海交响乐团组织的“上海交响乐爱好者协会”,十三岁,恐怕是当时最年轻的会员了。成为这个会员有许多益处的,如有机会听到许多名家讲座,免费观摩排练,折扣票等等。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对音乐有一种风魔的热情,许许多多个周六下午和周日,我都会横穿上海市到上海交响乐团的排练厅看排练,或到上海音乐厅看彩排。那几年里来音乐厅看演出都是买的最廉价的全年学生套票,基本上很少有场次拉下过。那时候来访的著名外国乐团和演奏家还很少,但是只要有来的,我是基本上每场必到,其中就包括86年到访的大名鼎鼎的瑞士罗曼德乐团。(80年代后期开始迷上电子游戏,音乐就听得少了,惭愧,按下不表。)

    回国来四年多了,听的音乐会还是个位数。虽然说现在对音乐已经不像十几年前那么风魔,但是平心而论,这仍是我为数众多的兴趣里最兴致勃勃的几件事之一。去上海大剧院听过几次音乐会,音响很好,但几次音乐会给我的体验却并不十分愉快。问题主要出在观众身上。很诧异怎么现在那么贵的音乐会票价,听众素质反倒大不如十多年前了。着装千奇百怪就不说了,最令人尴尬的莫过于乐章之间鼓掌,弄得指挥乐团都手足无措。而且是每节之间都有人鼓掌,听着着实令人胸闷不已。手机声音倒是基本没有,但仍然可以不时听见不加掩饰的咳嗽声和塑料袋的声音。妻子一语道破其中奥秘,十多年前虽价廉,听音乐会的都是自己掏腰包的真正的爱好者;而现在是大量的企业为了宣扬自己的企业形象包了一堆票拿去送礼的(而且包去的往往都是较好的位子),那自然是群贤毕至了。是故虽然近年来到访的优秀乐队和演奏家着实不少,我却很少巴巴地去买票。即使是去年小泽征尔携维也纳爱乐到访,我也没能提起兴致(当然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被那两千块钱的票价吓着了)。

    然而这次不同,这次是一定要来听的,因为这次来的是RNO(Russian National Orchestra)- 俄罗斯国立管弦乐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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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重访上海音乐厅 - 聆听俄罗斯国立管弦乐团演出小记 (之三)

      经过整体搬移及重金修缮,音乐厅及周围的环境确实已经大大改善了。这座旧式的建筑离周边道路都有了至少二十多米的距离,并已经有机地纳入了周边的绿地环境。整修一新后的音乐厅确实看上去精神了许多。但如一些本地小报所说的什么“富丽堂皇”之类则未免太井底之蛙。但不管怎么说走进这座殿堂我还是倍感亲切的。

      找到楼上的位子,坐下。演出即将开始,乐手就位。好家伙,这一次RNO是将整个家底都背来了,整整齐齐的四管编制,大致点一点不大的台上装了有近九十号人。到了现场才发现RNO原来也如同列宁格勒爱乐一样采用的是古典式坐位(注:指斯托科夫斯基改革以前管弦乐手的坐位法。如弦乐手的布置从指挥的左手到右手分别是第一小提、大提/低音大提、中提、第二小提。为平衡低音,低音大管和大号在乐队右后方)。难怪其唱片里展示出的音场特征不同于其他许多欧美乐队。乐队校音很有特色,不像很多乐队在双簧管的“A”音给出后发出一片和谐的校音声,这里是A音一出“轰”的一下好象所有乐手都七手八脚各忙各的。有趣,没准这也是俄罗斯特色之一吧。

      指挥出场。热烈鼓掌。演出开始。萧斯塔科维奇的《节日序曲》。几个乐句下来那华丽的音色,强横的气势一下子将我带入状态,我不由暗暗惊呼一声“对了!就是它!”在RNO的演绎中,最动人的无疑是其铜管部分黄金般的光辉色泽。弦乐部分虽然表现亦丝丝入扣,但就音色论确实没有象维也纳爱乐那样丝绒般的高贵音色。《节日序曲》不长,几个转折下来即进入尾声。这时我才开始注意起台上的指挥来。萧氏的作品由于管弦乐法复杂往往极考验指挥的功力。虽然看不见台上Gansch先生的表情,但是从其手势看无疑节拍起迄清晰,不花哨,易于跟随;招呼进入明确且表情适度,是一位台风稳健的指挥家。

      萧氏的作品往往是hifi发烧友们的至爱。配器丰满、对比强烈还不时有“爆棚”的片断。然而听唱片当然比不上听现场。在家里听到管乐刺耳时很难判断出到底是乐器的毛病?演奏的毛病?录音的毛病?器材的毛病?摆位的毛病?还是自己耳朵的毛病。而现场这柔软、丰满、震撼的音效永远是发烧友们追求的至高境界。当然我指的“现场”是在象象样样的音乐厅而不是诸如波彻利在万人体育馆或是三大男高音在午门外。那本是用来玩篮球和玩砍头的地方,能演音乐么?

      有了《节日序曲》的高起点自然对接下来曲目的期望值就更加水涨水高了。更何况这是老柴的名作《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根据节目单上的介绍,担任独奏的李慧铭从小在美国学习音乐,师从弗里德曼(许多hifi发烧友手里都有此公的发烧名片《Violin Showpieces》,RCA出品,绿色封面),这么看来她应该算是海菲兹和密尔斯坦的再传弟子了。然而在整部作品演奏的过程中,我一直为这个MM暗暗捏了把汗。如同其他最近十年来走红的年轻一代演奏家如Sarah Chang、郎朗一样,李慧铭的演奏技巧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一如海菲兹和弗里德曼,李的演奏特色是“精确”和“冷艳”(准确地说应该是“冷漠”)。然而海菲兹和密尔斯坦的“精确”是由其与身俱来的高贵气质作后盾的。没有了这种俄式没落贵族的气质,这种“精确”就容易沦为学究气。即使技巧高超如弗里德曼,演出时不时地让人觉得缺乏情感、纯炫技而每每为人诟病。

      李MM的演奏就有这个问题。另一个明显的问题是李演奏的音量偏弱,这可能与所用的琴、身体条件和演奏方式都有关系(人高马大的安妮索菲穆特就没有这个问题)。存在着这样两个问题独奏与协奏的配合就觉得不那么般配了。RNO本是匹气宇轩昂的烈马,感觉上为了配合这个小姑娘经常在低眉顺眼地“让”,整体的趣味也就不免大打折扣。

      顺便提一句,此时每个乐章结束观众又开始照例热情鼓掌,台上无疑又是不知所措,我又开始胸闷了。

      重新将我带回状态的是压轴的老柴《第四交响曲》。RNO在Gansch的带领下重又抖擞精神显示出了烈马本色。尤其是到了那个所谓“带着强烈俄罗斯泥土气息”(一说是“俄罗斯农夫强烈的汗臭味”)的第四乐章,乐队也似乎进入了一种忘我状态,那种完全没有做作的、自然流淌出的美好与粗暴的尖锐对立着实催人泪下。随着几个坚实的和弦乐曲终了,我也情不自主地高喊“Bravo!!~~”

      论总体感受,这次音乐会是我最近几年来听到最好的一次,过瘾,绝对值回票价。要说遗憾的地方,一是已经提到过的不分青红皂白的鼓掌,二是乐团演出曲目的选择。虽说现在国际大牌音乐家和乐队来访的越来越多,他们的曲目选择往往局限在那些最流行的“一线”作曲家的“一线”名作里,也许是对中国听众的接受程度有顾虑吧。真心希望以后能听到些新颖的曲目编排。

      完。谢谢捧场。

      2004年12月11日夜草稿。12月14日夜涂抹完毕。

    • 家园 【原创】重访上海音乐厅 - 聆听俄罗斯国家管弦乐团演出小记 (之二)

      RNO的名字实在是如雷贯耳。这个乐团在1990年前苏联结体后方才成立,然而在其在成立后短短十多年的时间里已经一跃成为了世界的一流乐团。这个乐团的创始人就是当今乐坛上在钢琴和指挥领域大放异彩的奇才普列特涅夫(Pletnev)。虽然挂着“国家 National”的标记,其实RNO倒是一个完全“民营”的乐队,除了莫斯科市政府在演出场地的租金上给予优惠外跟政府好象没什么瓜葛。乐队成立得到了乐坛泰斗罗斯特罗波维奇以及其他许多国际级大师的大力帮助,并自成立起就罗致了前苏联国内一大批其他一流乐团的顶尖高手,据说单单其小提琴声部里就有来自其他乐团的六名首席,足可见其人才济济。乐团采用了灵活的西方乐队的管理组织体制,并与俄罗斯许多国际企业及本土新贵企业迅速建立了牢固的赞助关系,从而在几年的功夫里迅速解决了使许多大乐团挠头的财务问题。接下来几年的时间里在普列特涅夫的率领下RNO声誉鹊起,迅速建立了其作为俄罗斯音乐权威的国际地位,加上宣传得法,其国际地位甚至有超越老牌的圣彼得堡爱乐乐团(也就是“列宁格勒爱乐”)的架势。

      初次听到RNO是大约94年的时候听到的一组普列特涅夫指挥的柴可夫斯基交响曲《曼弗雷德》的唱片。在此以前许多年我一直是将穆拉汶斯基(Mravinsky)指挥列宁格勒爱乐的版本作为老柴交响乐的至高典范的,手里收了其从磁带,LP唱盘直到CD的多个版本。后来听到扬颂斯指挥奥斯陆交响乐团的版本觉得眼前突然一亮。扬颂斯版本在感性色彩上的营造以及那个录音版本音响的完美可能更对我们当代人的胃口。

      然而总觉得扬颂斯的版本里总有些什么东西不对。到底是什么呢?可能就是所谓的“俄罗斯气息”吧。提起俄罗斯人,脑海里总是会同时浮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类型的老毛子,一类是普希金、托尔斯泰、柴可夫斯基那些人,其高贵、优雅、趣味高尚比起任何西欧贵族来都不遑多让;而另一类则是酩酊大醉的,涨红了脸蹲着跳踢腿舞的,拿着冲锋枪打猎的北极熊,典型如赫鲁晓夫。然而看看俄罗斯的艺术作品,文学也好,音乐也好,好象这两种气质之间并没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的,从优雅到粗野当中可能就只是一瓶伏特加的距离(这一点《办公室的故事》中的男主角纳瓦谢利采夫就可以轻松地为我们作个注脚)。老柴的音乐就是这样,他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旋律高手之一,然而其音乐中同时存在着大量强横,粗暴的元素,不同主题间的对立是那样的极端、突然和情绪化。而欧美的指挥家,即使伟大如卡拉扬、伯恩斯坦,多多少少存在着将老柴过度优美化、滥情化(也是一种stereotyping)的倾向。是故穆拉汶斯基中正的诠释长久以来被视为正统。而扬颂斯一直在前苏联学习,他的版本听上去反而比伯恩斯坦、萧提的更有说服力。

      直到我听到普列特涅夫指挥的RNO。突然发现这才是真正的柴可夫斯基。普列特涅夫在感性、优美处绝不比扬颂斯差,而全然没有欧美普通的指挥那种滥情迹象。而在坚实、粗暴处RNO更是显现出得心应手,可惊可怖。有了这一次的聆听经历后RNO和普列特涅夫的唱片我陆陆续续收了不少,可以说很少有让人失望的。

      这次带领RNO来上海的是指挥Christian Gansch,曲目是萧斯塔科维奇的《节日序曲》,老柴的《小提琴协奏曲》以及《第四交响曲》。担任小提琴独奏的是年轻的新加坡籍小提琴家李慧铭(Min Lee)。他们今晚的表现又会如何呢?

      (待续)

    • 家园 9路、18路,好亲切啊!沐桩子老弟家莫不是孵蛋的?
    • 家园 提起来我就有个尴尬事

      好象是2000年,我去上海的时候,跟朋友说想听场音乐会,那时上海刚刚建好一个音乐厅还是剧院什么的,看外表很漂亮。朋友说容易啊,正好有个什么什么演出。正高兴呢,朋友看了看我,说:“带衣服了没有?”然后看着我那牛仔裤,坚决地说:“你要是穿这个,我可不能和你一起去。。。”

      呵呵,呵呵,在北京音乐厅就从来没有这样的尴尬。

      • 家园 听音乐本来就是件随性的事情,穿那么正式干什么

        想想看,我们的祖先峨冠博带正襟危坐地听:关关雎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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