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九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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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顶得泪流满面~~
        • 家园 继续写!

          恳切希望继续写下去,特别是建国后的那些事,真得需要经常反省,引以为诫。

          明兄,庐山会议中,关于浮夸风,有人向毛泽东同志讲过: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社会中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完美的,所以,在人类社会中,根本就不可能有所谓的理想完美的政治制度与组织结构。

          恐怕只能说,组织是真TMD靠不住的。

          国际歌唱的好:从来没有救世主,只有自己靠自己。

          明兄所记载的真实历史,可以让善良之人,不再迷信和盲从,多一份自保的警惕,才能使那些奸邪小人的恶行,无法轻易得逞。

          每个人的智商都提高了,这对整个人类的进化,是有好处的。

          望继续写下去!

          • 家园 不敢说是真实历史,西西河大腕挺多,还是说小说好些。
        • 家园 耐心我有!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一章1

      第十一章

      在坦白运动中,父亲回顾个人历史时,刻意没有提到自己和邵英的关系,怕的就是节外生枝。邵英比父亲先入党,后来也爬得很快,两人保持了一段距离,所以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父亲还有这么层关系,也就没在坦白运动中多加注意。现在突然由刘行淹提了出来,父亲当时就觉得崩溃。刘行淹在详细描述了父亲和邵英的同乡加同学关系后,半真半假,连编带猜,活脱脱给大家展示了一幕阶级敌人如何在抗日根据地内勾结,串通,发展,并阴谋破坏消灭我冀南挺进支队的大戏。

      “每次邵英来宣传队驻地,都是先和黎明见面。他们经常悄悄到后山密谈很长时间,谈话内容谁也不告诉。邵英还给黎明送来不少西洋乐器,目的就是要我们带上这些坛坛罐罐到处吵闹,给日本鬼子通风报信。幸亏被谢政委及时发现,坚决制止了他们的罪恶行径。但黎明依旧不甘心,私自留下一些小乐器。同志们哪,你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黎明对音乐演奏是狗屁不通,他留下这么些东西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不是和派遣特务的联络暗号吗?邵英的乐器送来不久,冀南支队就出了事,这是偶然的巧合吗?如果真是巧合,那我们倒要问问黎明,这是不是太凑巧了些?”

      邵英是出了名的托派,汉奸,特务混合体,谁和他挂上钩谁倒霉。这回父亲真是黄泥巴糊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他没有辩解,实际也明白没法辩解,只是人傻傻地站在那里,等待,等待。其实,也没等几分钟,刘行淹的话还没有说完,十多个满怀义愤的汉子就扑了上来,用拳脚表达他们对革命的无限忠诚,这次可没有碓屁股那样的人道了。父亲倒下了,他的最后意识就是用双手抱住胸口而不是头,因为那儿藏着他的寄托。

      后来,我问父亲:“当时,打你的人中间,有没有你认识的?”

      “当然有。”

      “他们是不是你的老战友,老熟人?”

      “咋不是?谁个不是?”父亲苦笑着回答。

      还是回到父亲的故事中来。当时,亏得宁都暴动的老红军郑荒还保持了一点最后的清醒。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大骂:“胡闹,都给我退下去。党的政策是一个不抓,一个不杀。黎明就是有问题,也得等运动结束了再处理。你们这么干,是明明白白地违犯党的纪律。”

      饶是如此,父亲还是被打断了一根肋骨。

      第二天,来了几个武装保卫人员,对父亲宣布:“我们奉上级指示逮捕你。”然后把瘫在床上的父亲拖了出去。临出门时,父亲隐约听到赵志一的一声叹息:“唉,年青哪,还是太年青了。”

      由于发现日军动作,罗志远接到命令火速赶回部队。刚到连部,就碰到竺青。竺青很高兴,问:“你还回去吗?我正好有些东西想带给黎明。”

      罗志远没吭气儿,被追问几声后才吞吞吐吐地说:“黎明他,可能不行了。”

      竺青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儿。罗志远蹲在门槛儿上,简单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说。竺青焦急地说:“不行,我得去见见他。”

      罗志远还是不吭声。

      竺青拽着他的衣襟急迫地嚷:“你倒是说话呀,赶快带我去找他。”

      “你疯了,”罗志远瞪大眼睛说:“现在人人躲着他,你跑去,不是没事儿找事儿?”

      “哎呀,黎明不是坏人。”竺青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清楚,我清楚,所有人都清楚,怎么就不能去见他?你们当官的害怕龙文枝。我一个普通党员,有什么好关系?”

      罗志远低下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见了也没有用,没法子救他出来。上面的事儿复杂着呢。”

      “见他一面有什么复杂?又不要你做别的。”竺青一屁股坐在罗志远旁边,两手放在膝盖上,一双水灵的眼睛瞪得溜溜园,盯着罗志远:“你有办法,当然有。像你这样的红小鬼,整个部队有多少?你从根子上就正,谁敢碰你?只要你肯去找人,办法肯定能找到。”

      罗志远还是闷着头。

      “他都这样了,我连面都不能见,可怎么办哪。”竺青捂着眼睛哭出了声:“罗志远,我真没想到,你们是老战友,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她又止住眼泪,再次瞪着罗志远,大声说:“不行,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说:你没办法。”

      罗志远不敢抬头,他间或斜着眼,瞟竺青一眼,又赶快把头埋下,而且好像埋得更低。最后,他觉得拖不下去了,只好说:“你先找找马干事。他前段时间和黎明在一起,现在也管点儿事儿,兴许能帮上点忙。”

      父亲躺在草堆上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屋顶漏过的一丝亮光。四周黑沉沉的,到处散发出霉臭味。房间中有一张破桌子和一张破凳子。桌上放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那是龙文枝让他写交代材料用的。龙文枝说得明白:“你的问题性质你自己清楚,我们不强求你写。你要愿意,可以留下点东西,以后教育人民。不愿意,非得给国民党殉葬,也随你的便。”

      难道我就这么完了?父亲终于体会到邵英当年的孤独和绝望,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革命,爱国,抗日,这些大字眼下的小人物,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谈何以天下为己任?有一点,龙文枝说得对,我应该留下点东西,人生自古谁无死,何必丹心照汗青?邵英临死尚可呻吟,我就不能呐喊几声?我要写自己的冤屈;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失望;更不能忘记写自己的愧疚和悔恨。共产主义是崇高理想,但通向天国的路只有一条独木桥,大家都想争正确,你不挤下我,我就得把你挤下去。革命只崇拜胜利者,昨天的邵英,今天的我,还有千千万万的无辜者,都不过是物竞天择的祭祀品。他突然想起在会场上对郑荒喊出的那一句:“我要说话”。一句如此实在;又如此荒谬;如此轻飘;又如此沉重的人类语言。世界万物不是为弱小者设计的,哭泣不能博取世人的同情。就在这时,父亲开始了痛苦的蛇脱皮过程。他踏上了抛弃迷信,转向成熟的第一步。

      迷迷糊糊中, 父亲听到竺青的呼唤,感觉是阳世阴间。

      房门开启,一股天然馨香从虚无中飘来,淡淡地驱散了四周的霉臭。竺青从明亮中突然进入昏暗,需要时间适应,就亭亭地立在门边。她的脸因寒冷而发白,只有两腮带着点红,看上去就像七星岩中拔地而起的石笋。父亲挣扎着想坐起来,竺青急忙过去,把他轻轻扶起来。

      “怎么,你,,,?”父亲眼中流出了泪水,用牙轻轻咬住竺青的手腕,好像要感觉是否真实。

      “你在生病,我来看看,不好吗?”

      父亲望着着竺青俊俏的脸,有些愕然。竺青竭力想保持轻松的笑靥,却掩盖不了眼角明显的泪痕。父亲忍住泪水,生硬地说:“我要去了,你,回吧。”但紧紧拉住竺青的手,害怕她像雪花一般消失。

      “不许这么说,再说我生气了。”竺青噘噘嘴,把父亲手一摔:“人家大老远跑来,就听你说这话?”

      “我完了,你就当没见过这个人。人死如灯灭。”

      “这灯不是还没灭吗?我们总可以想想办法。刮风下雨咱管不了,撑个斗笠张个伞还能做到。”

      此时的父亲,就如同一盆即将燃烬的炭,竺青要让他死灰复燃。

      竺青的温柔更让父亲心尖颤痛,他突然吼叫起来:“我是特务,是麻风病人,你再不走,也得受牵连。”

      “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就一好人。牵连是道乘法,你本人的因子是个零,零乘任何数,结果还是零。”

      “可是,龙文枝是铁了心要整死我哪。”

      “这是共产党,龙文枝不能一手遮天。”

      “你不懂,也不是龙文枝一个人,而是整个坦白运动,也许整个党出了问题。你懂吗?”

      “那我们更该站出来。共产党不就为了追求光明吗?”竺青依旧那么恬静。

      父亲好像突然不认识眼前这个姑娘,在他的原来的印象中,只有一个会喊大哥哥的清纯山西妹子。

      “屁的个光明。我看见的只有黑暗,一片漆黑,一片乌七八遭的黑暗。空,空,空。”父亲连续咳嗽起来。

      “你不是说过吗?人只要没有倒下,就得去争取。”

      “说得轻巧,怎么争取?连军区主任都不理我。”

      “水路不通我们走旱路。杨三姐还能告御状,我就不信,共产党没个讲理的地方。”

      父亲发现竺青的眼睛是如此清澈透亮,就如同碧波深潭中映照的月光,没有丝毫杂质。

      “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天大的权也拗不过天理。再写信。分区告不了,我们上军区。军区告不了,我们上总部。再不行,我就拼了命上中央。只要你写出来,我就一定把信递上去。”竺青继续说,脸色还是显得那么平和。

      父亲转过头去,对着黑呼呼的墙壁,长时间地想,翻来覆去地考虑。看来,除了这条路也没别的办法了。

      “一个姑娘家,东奔西跑的。”父亲有些为难。

      “你都胡想些啥呀?这节骨眼儿上了,还有啥犹豫?有病咱抓方子,不就几味稀罕药吗?咱多跑几家药店,不信找不着。就是实在没办法,也比呆家里硬挺着强,你说对不?”竺青看出了父亲的心思。

      “对,只要共产党不是李自成。”父亲想起了赵志一的这句话,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竺青,我要坐起来。”

      父亲在竺青帮助下,忍住疼痛,挪动脚步来到桌边,坐下,拿起笔,一个字,顿一顿,精工细楷,在纸上认真钩划。这时的父亲,不是为信念追求,而是为生存奋斗,也是为心灵报答,报答竺青,那份真诚和挚着。

      “天道报应,也许只能寄希望于时光倒转。”父亲长叹一声,把信交给了竺青。

      “信,找谁转交呢?”父亲想了想说:“可惜,谢富治调走了,否则把信直接给他就行了。没办法,还是先找赵保田吧,他是老红军,也许有门路把信转上去。”

      竺青收好信,转身在门上敲了敲,马上有人过来开门。出乎父亲意料,开门的居然是易尚靖,更居然的是他还对父亲笑了笑。

      赵保田看见竺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和黎明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难道同志之间就不能互相帮助?你赵团长今后蒙了冤屈,我也照样替你跑。”竺青回答很干脆,把赵保田堵了回去。

      “竺青同志,”赵保田脱下帽子,抠着头皮说:“要相信组织。黎明这个事儿不是一封信那么简单。”

      “那你说,黎明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看你看,这不是将我的军嘛。”赵保田有些发急:“说实话,黎明这个事儿,我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我一个大老粗,党内斗争那一套根本搞不懂,叫我转信,这不逼鸭子上架嘛。”

      “那你看看黎明的信,总死不了人吧?”

      “别,别,别。”赵保田惊慌地伸出双手,作推辞状:“这玩艺儿你从哪儿拿来,还拿到哪儿去。不管你来没来过这儿,反正我是什么都不想知道。”

      竺青抓起桌上的包袱,转身夺门而出。刚到门口,就听赵保田嘟嘟啷啷在后面说:“你还是找找山路吧,他官大,也许有办法。”

      “山路不也整黎明吗?”竺青冷冷地问。

      “他那是没办法。”赵保田犹豫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前一段,山路和我聊过几次坦白运动,我听得出来。”

      竺青本想说几句义正词严的话,激激赵保田,但又觉得冒犯。她转过身,走了。

      “你和黎明什么关系?”

      竺青没想到,山路听到转交告状信的请求时,和赵保田的反应一模一样。

      竺青从赵保田那儿出来,马不停蹄赶到旅政治部,正好把刚要出门的山路给堵在了门口。回到屋里,山路装糊涂,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一边耐心听竺青叙述,一边打些不痛不痒的官腔:“啊,黎明,黎明究竟怎么啦?”“不至于吧,你们想太多了。”“不会,不会,党的政策不允许。”然而,一到实质性问题,他马上就往回缩。

      “‘噫, 你们当首长的怎么都这么怪?‘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竺青冲了山路一句。

      山路把竺青拉到一边,小声地说:“嘘,小点声,这是要出乱子的。你也许不知道,黎明的案子牵涉到血债。”他回到自己桌边,抱着一杯热水坐下来。

      竺青大概也是急了,脱口喊道:“如果黎明是反革命,那共产党更是反革命。”

      “放肆,”山路一啪桌子,腾地站起来,双手撑住桌面,恶狠狠地盯着竺青:“知道在说什么吗?就冲这句话,我可以下令枪毙你。现在,我数到三,你给我马上滚出去。一。”

      竺青没有动。

      “二。”

      竺青依旧没有动,只是瞪园眼睛,盯着山路凶狠的目光。这是无声的惊心动魄。清澈对抗浑浊;二十岁的真对抗三十岁的伪;白色的理想对抗黑色的世俗。

      山路失败了。他终究不敢数出那个“三”,只好像泄了气的皮球跌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他随手拿起一枝笔,在桌上的一个本子上胡乱画着线条。

      “黎明的问题,我从头到尾都清楚。他就是得罪了龙文枝,所以才被往死里整。”接着,他指着竺青身边的椅子说:“坐,喝点水。”说完,把自己的茶杯往过去一推。

      “龙文枝也在背后整你的材料,知道吗?”竺青扑哧扑哧喘着气,坐下,试图提醒山路。

      “我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当个什么主任?姓龙的是昏了头。自己活,也得让他人活,革命不能光你一个人正确。把分区和部队的所有知识分子干部都打成特务,这叫哪门子的革命?依我看哪,这事儿中央不会不管。”

      “那你干嘛不向上反应?”

      山路抬眼看了看竺青,回答:“我是白区来的干部,蹲过国民党的监狱,腰杆子不硬呀。他龙文枝手上握的是北方局的尚方宝剑,怎么个告法?共产党也是人,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我们除了坐在这里,相信中央,还能有什么办法?”

      “黎明可等不了那么久。”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哪。”山路的眼睛突然由浑浊变得透明,他注视着竺青,好像要看透姑娘的内心。片刻,山路叹口气说:“你还是去找谢富治吧。他是去了太岳区,但最近刚好回六分区办事。现在应该是,我想想,在邢台西面的大山脚下,离开这儿一百多里地,不算太远。你赶快去,迟了也许碰不上。我能做的就是给你开个介绍信。”

      竺青虽然年轻,但好歹也是有多年军龄的老兵了。跟着部队从山区到平原,从平原到山区来回跑过好几趟。她仗着以前走过这条路,准备连夜出发。临行前,竺青用石头砸开一汪池塘表面的薄冰,对着水面正正帽子,整理整理行装。她把水壶灌满了水,再带上山路给找的几块玉米面饼子,还别上罗志远送的一把匕首和一颗手榴弹,防身。虽然手榴弹拉不响,但可以吓唬吓唬人。

      数九严冬的太行之夜,不光冷,而且糁人。竺青上路时,夜幕已经完全拉开,一股冰凉,粘稠的肃杀气从离恨天外倒灌进来,把山川田野涂抹得鬼魅森森,令人望而生畏。几天前,这片草木枯黄的土地上落了一场雪,到这时还没有完全融化。道路上,房屋顶,树杈间东一团,西一块贴着些大雪团子,好像脱毛癞狗身上的疥疮。那些脏兮兮,融化的雪水就是疥疮流出的脓水。

      穿越冰封的清漳河有一种朦胧的神秘。由于严寒锁住了波浪,蜿蜒的冰层好像一条带着折纱皱纹的淡青色长袖。长袖在无形的美人手中似摇似止,扫起半人高,伸缩吞吐的白雾。过了河,是大上坡,要翻一座高台地。高台地的羊肠小道像巫师的魔咒,刚开始温柔婉转,带点磁性,越往上走,让人感觉越难听,越狰狞,越凶险。有些地段坡度极陡,人挂在绝壁上,真就是命悬于一线。竺青上到半山腰,顾不得别的,双手连爬带薅,能抓住什么算什么。石头疙瘩;枯木藤子;干残草根,实在不行就抠沙土。到了一个悬着冰挂的拐角,绕,绕不过去,爬,没个抓拿,一失手就是万丈深渊。竺青横了心,拔出腰间的匕首,死命在冰面上磕,磕出一些沟坎,然后抓蹬刨蹭往前挪。那些硬得像玻璃渣子的冰屑和沙石硬往她指甲缝里塞,疼得叫个钻心。她的手脚肌肉都极度紧张;心砰砰跳,呼呼喘气。由于鼻子紧紧贴着岩壁;只好一口接一口地咀吸生土的碱腥气,烧得整个胸腔隐隐作痛。

      上到山顶,刚探个头,就见一堵灰白的高墙缓缓压过来。竺青开始以为运气好,看到了什么“太行奇景”。后来意识到这是强烈高空风暴扬起的地面积雪。风势像花和尚手中的大铁铲,猛地挥舞过来,带着地狱天使的嗷嗷长吟,有一种劈山倒海的架势。竺青看见一棵齐腰粗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像装了弹簧似的上下滚动,冲她飞将过来。她本能地往后缩,身后是峭壁,马上就感觉全悬空。生死关头,竺青反应奇快,她眼到手到,疾速抱住了悬崖边上的一树灌木丛。就这瞬间,枝桠分叉的大枯树从竺青头顶掠过,轰隆隆地直落到河谷深渊中。接着,她感受到黑风呼号从台地上横扫过来,夹杂着冰块,雪块,石块,冲向遥远的对面山崖,又反弹开,在纤细的河川上空扑腾,飞舞,发出可怕的咆哮。狂风中,竺青的帽子被吹落,在头顶漂浮几圈,又陡然飞向半空中,很快不见了踪影。她不敢也不能活动,即使那株灌木的尖刺扎得脸上,手上鲜血直流,也只能死死地抱住。

      终于可以喘口气了。风依旧强劲,但只能为竺青吹拂尘土。她站在悬崖边,头顶闪烁星辰,脚踏漫川纷雪,笑了。

      竺青感觉又饿又渴。她吃了点玉米面饼子,又从水壶中砸出些碎冰屑,送到嘴里,然后继续赶路。没多久,她居然看见一点光亮。虽然不太清楚,但肯定不是星光。竺青感觉轻松了些,加快脚步往前跑。光点越来越清晰,却越来越古怪。先是集中在一点的亮光游离出两个焦点,接着两个焦点又开始晃悠,好像变成了两盏并排悬挂的油灯,燃着幽幽的绿色火苗。竺青赶紧刹车,倒吸一口凉气:别是碰上了狼。一点不错,她就是碰上了狼,一头孤零零的饿狼。

      狼沉默着。四条干柴棍似的腿交叉错杂,像钢钉钉死在地面。它屁股上翘,尾巴半悬在空中,头微微下垂但却扬着鼻子,两眼泛着可怕绿光,狠狠盯着竺青。竺青头皮发麻,整个肌肤好像要暴裂开来。她停住步,双脚紧抓住地面,右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左手握着那颗吓唬人的手榴弹,同样半低着头,恶狠狠地反瞪着狼。

      狼把头转到一边,伸直身体,喷喷鼻息,左前脚在地面一点,“噌”地转身逃走,好像一道消失的黑色闪电。竺青松口气,活动活动趾尖,依旧紧握着手中的武器,小心翼翼往前挪动。不多时,她看见前方不远的一个小土堆上立着一个黑呼呼的大家伙。它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安闲地坐在自己的后腿上,两条前腿卷缩着爪子,交叉在胸前,好像对谁都没兴趣。然而,只要听到点声响,它就机警地转过头,朝竺青过来的方向瞅瞅。当它确认竺青已到近前,又马上把头转回去,闭上眼睛佯装睡觉。狼很狡猾,它占据的土堆正好控制着竺青的必经之地,竺青现在不能后退,因为人再怎么跑也跑不过狼。但要通过此路,又必定面临狼的威胁。

      天已经是后半夜了,道道黑色的云烟从台地边缘升起,好像隐隐中的拙劣画师在空荡荡的青缦布上涂鸦。远方传来的冷落枭鸣,似猫头鹰的孤寂,又似乌鸦的哀恸,给天地间平添几分妖气。竺青几乎是走一步停一步,她的眼睛死盯着狼,如同一架现代的摄像机从左到右给对方来了个全扫描。狼好像胜券在握,始终没有正眼再瞄竺青一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穿过那条危机四伏的地段后,竺青加快步子走了两步,喘口气,回头看,狼又不见了踪影。

      这时,竺青所有的警觉细胞已经全部调动。她感觉完全处于返祖状态,嗅觉比得上狗鼻子,听力赶得上兔子耳朵,眼睛好像可以穿越后脑勺。没走几步,她就知道狼在身后跟了上来,于是转过身去,果然看见这家伙。只是还没容她看太清楚,狼已经跳进了草丛中,转眼又从远处的高坡上露出半个身影,扬起脖子,长嚎一声,如同厉鬼一般。竺青抓住狼跑远的这个机会,向前快跑了一小段,很快又听见后面噗噗涑涑的。这次,狼看见竺青转身就不再逃跑,它夹着尾巴,用鼻子嗅着地面,舌头舔着嘴唇,四只脚做出一幅桩子不稳的状态,在原地打圈,试图和竺青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竺青忍不住,呵叱一声,举起那颗手榴弹扔过去,狼吓了一跳,再次跑开。却在不远处停住脚,观察对方。等竺青过去捡起手榴弹,狼好像又受到惊吓,再次跑出几步,但就是盯着竺青,不肯离开。

      竺青的大脑飞速转动:与其这般无限期地耗下去,不如引诱它扑上来,做一个干脆了断。她看见前面是上坡顶,马上想到最好争取一个制高点,于是突然加速往前跑。她知道逃跑是遭遇狼的大忌,所以只跑了一步或两步,就突然回头面对着狼。狼果然冲了上来,正准备向前扑,看见竺青转身,犹豫半步,好像把刚要脱手,蓄势待发的箭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但这点犹豫也就一眨眼功夫,狼身体偏斜,跳到一边,前腿低伏;后腿张弓,脊棱高耸;尾巴僵硬;耳朵直立前挺;两眼鼓凸放光,寒如冰,烈如火;上下唇呲咧,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它的鼻子呼哧呼哧,好像蒸汽机车在添加煤块;所有肌肉开始收缩,要把全部力量集中于一点。最后,伴随着一声从喉咙深处爆发的惊天动地长嚎,狼四蹄腾飞,身体在空中划出一条可怕的优美弧线,向竺青的脖子猛扑过来。

      竺青立定身体准备迎击,不想脚下踩着一摊残雪,扑哧一声竟然仰面后倒,手一松,把握着的手榴弹掉落在地面。不过,也因为这一滑,狼的冲击失去了准头,它一口叼住了竺青斜挎着的水壶。刚才,竺青喝完水后,忘记把水壶带在腰间扎紧。这时人动,水壶不动悬到半空,正好挡住狼的去路,救了竺青一命。狼没有叼着竺青的脖子,可竺青没忘记置狼于死地。就在人狼飞起的半空中,竺青的右手顺势把匕首插进了狼的脖子,然后和狼一起摔落地面。竺青根本来不及感觉摔倒的疼痛,只是出于本能和狼扭,和狼掐。他们彼此狂撕乱扯,你抓我砸。竺青能记得的就是她拳打脚踢;牙齿咬指甲抠;胳膊肘撞膝盖顶,把所有稍具攻击性的武器全用上了。狼的绝望长嚎如蟒断肠,竺青的生死尖叫如蛇惊草。蟒蛇竟速,拐弯抹角,像失去方向的二踢脚花炮在野地上乒乓乱碰。紧张混乱中,竺青居然摸到了落在地面的手榴弹。当时,她正想从狼脖子里拔匕首却拔不出来,于是索性放开匕首把,一手撑住狼的前爪,一手用手榴弹在狼的头盖骨上不分青红皂白地乱砸。一时之间,地面上红的,黑的,白的,硬的,软的,稀的,干的,皮的,毛的,肉的,布的,棉的突突乱飞,好像一座岩浆喷发的小火山。

      狼的长嚎歇息了,躺在竺青身边一动不动。竺青由于极度的恐惧,还在发疯似地拼命敲击狼的脑袋,直到把它砸成一摊烂泥。竺青最后站起来时,一只脚光着,鞋已经不知去向,两条裤腿成了碎布条,一条棉衣袖管被拔拉开,半吊在胳膊上。脸上;手上;胳膊上;腿上;脚上到处是狼爪子的抓痕。她周身是血,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狼的,有些地方已经呈黑褐色。她感觉手软;腿软;身子软,就想干脆再往地上一躺,只是心中念叨:我不能倒,决不能倒下去。

      十一

      竺青到老乡家,用那条死狼换了一身农家衣服。第二天擦黑,赶到了六分区政治部。接待她的是政治部的一个小参谋。竹青说找谢政委,告状,然后把父亲的信交给小参谋。小参谋把信拿进去,好一会儿才出来,又把信还给竺青。

      “谢政委不在。”

      “不在?”竺青吃了那么多苦头,眼看就要功德圆满,却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个透心凉。她一把抓住小参谋的手,使劲摇晃着问:“你看清楚了吗?他真不在?他近几天会回来吗?”

      “不清楚。”

      “知道他上那儿去了?”

      “不清楚。”

      “他没回太岳了吧?”

      “不清楚。”

      “哎呀,我求求你。你倒是说句清楚话呀,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哪。”竺青声音带着哭腔。

      “你还是回去吧,要告状也得走正常途径。谢政委的事儿,我们也弄不清楚。”小参谋有些狼狈不堪。

      竺青虽然又气又急又伤心,但头脑还没糊涂,知道这儿不是撒泼打滚的地方。她不死心,就心里盘算道:我就在村外的路边上等着。这么小个地儿,人来人往全看得清楚,只要你谢富治经过,我就上去拦住你。

      十二

      那天晚上倒不算太冷。竺青呆在路边的坡坎上,两眼盯着大路,一声不吭站在那里。路上经过的人不多,间或有几个老乡和零散的战士经过,还有几个基层干部一度停在那里说笑,之后又很快散开,谁也没在意那个孤零零的女人。夜深了,起了点风又很快停息。村里本来就昏暗的灯光陆续熄灭,只有分区政治部的大院中,还有一个窗口始终亮着光。不管灯光意味着什么,竺青没有选择,只能把她当做一个希望。这让她感觉实在,感觉温暖,就好像冥冥中的那颗北极星,指点着人的方向。

      十三

      竺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卫生队的炕上,旁边站着白丁。

      “我怎么躺在这儿?”竺青猛地从炕上坐起,头一晕,又要倒下去,只好用手撑着炕沿。

      “昨天一大早,我打村头路过,见你倒在路边。”白丁解释道。

      “昨天?”竺青突然感觉心慌,连忙又想起来:“我不能躺这儿,还得去找谢富治。”

      “谢富治?”白丁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说:“谢富治已经走了,回太岳去了。”

      “走,?”竺青话没说出来,就被一口气憋住。她气血翻涌,脸皮紫涨,好像整个头要爆炸,最后‘哇’地一声尖叫,然后是排山倒海的大哭:“他走了?那黎明怎么办?他怎么能说走就走了。黎明,我没办法了,真是没办法了,你就恨死我吧。”

      “黎明?”白丁很快反应过来:“为这小子,不值。”

      “啥叫值?啥叫不值?”竺青扯着头发,捶着胸口,哭喊着对白丁嚷:“我自己的感受,又不是做买卖,你懂不懂?”

      白丁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你帮帮我,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姓谢的,他就是上天入地,我也得找着他。不然,黎明就完了。”竺青抓住白丁衣襟嚎道。

      “老谢这个人哪。”白丁说了半句,又没了。

      “不行,我得走,你扶我起来。”竺青已经方寸大乱。

      白丁轻轻用力,把她按回床上,说:“你要还不死心,就去麻田总部吧,直接找邓政委。正好,我这几天也不用骑马,你牵了去,代个步,也跑得快点。”他顿了顿,思索片刻,然后叹息一声,说:“要是邓政委也不管,你也算尽了心,黎明就是死也怨不得什么。”

      十四

      竺青终于时来运转,半路上碰上了刚从冀南回来的宋任穷。

      本来,根据地的年轻女兵就少,年轻女兵还独自骑着一匹马就更显眼。宋任穷看见后,主动上前答讪。三两句话过去,他就明白了,这小妮子原来是去总部告状。宋任穷貌似随意地问了问父亲的情况,然后对竺青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正好也去总部,就把信给你捎过去,行吗?”

      “你算老几,有谢富治大吗?”竺青警惕地望着宋任穷:“谢富治做不了的事儿,你能做?”

      宋任穷愣了一下,笑了。

    • 家园 【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章1

      第十一章

      在坦白运动中,父亲回顾个人历史时,刻意没有提到自己和邵英的关系,怕的就是节外生枝。邵英比父亲先入党,后来也爬得很快,两人保持了一段距离,所以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父亲还有这么层关系,也就没在坦白运动中多加注意。现在突然由刘行淹提了出来,父亲当时就觉得崩溃。刘行淹在详细描述了父亲和邵英的同乡加同学关系后,半真半假,连编带猜,活脱脱给大家展示了一幕阶级敌人如何在抗日根据地内勾结,串通,发展,并阴谋破坏消灭我冀南挺进支队的大戏。

      “每次邵英来宣传队驻地,都是先和黎明见面。他们经常悄悄到后山密谈很长时间,谈话内容谁也不告诉。邵英还给黎明送来不少西洋乐器,目的就是要我们带上这些坛坛罐罐到处吵闹,给日本鬼子通风报信。幸亏被谢政委及时发现,坚决制止了他们的罪恶行径。但黎明依旧不甘心,私自留下一些小乐器。同志们哪,你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黎明对音乐演奏是狗屁不通,他留下这么些东西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不是和派遣特务的联络暗号吗?邵英的乐器送来不久,冀南支队就出了事,这是偶然的巧合吗?如果真是巧合,那我们倒要问问黎明,这是不是太凑巧了些?”

      邵英是出了名的托派,汉奸,特务混合体,谁和他挂上钩谁倒霉。这回父亲真是黄泥巴糊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他没有辩解,实际也明白没法辩解,只是人傻傻地站在那里,等待,等待。其实,也没等几分钟,刘行淹的话还没有说完,十多个满怀义愤的汉子就扑了上来,用拳脚表达他们对革命的无限忠诚,这次可没有碓屁股那样的人道了。父亲倒下了,他的最后意识就是用双手抱住胸口而不是头,因为那儿藏着他的寄托。

      后来,我问父亲:“当时,打你的人中间,有没有你认识的?”

      “当然有。”

      “他们是不是你的老战友,老熟人?”

      “咋不是?谁个不是?”父亲苦笑着回答。

      还是回到父亲的故事中来。当时,亏得宁都暴动的老红军郑荒还保持了一点最后的清醒。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大骂:“胡闹,都给我退下去。党的政策是一个不抓,一个不杀。黎明就是有问题,也得等运动结束了再处理。你们这么干,是明明白白地违犯党的纪律。”

      饶是如此,父亲还是被打断了一根肋骨。

      第二天,来了几个武装保卫人员,对父亲宣布:“我们奉上级指示逮捕你。”然后把瘫在床上的父亲拖了出去。临出门时,父亲隐约听到赵志一的一声叹息:“唉,年青哪,还是太年青了。”

      由于发现日军动作,罗志远接到命令火速赶回部队。刚到连部,就碰到竺青。竺青很高兴,问:“你还回去吗?我正好有些东西想带给黎明。”

      罗志远没吭气儿,被追问几声后才吞吞吐吐地说:“黎明他,可能不行了。”

      竺青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儿。罗志远蹲在门槛儿上,简单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说。竺青焦急地说:“不行,我得去见见他。”

      罗志远还是不吭声。

      竺青拽着他的衣襟急迫地嚷:“你倒是说话呀,赶快带我去找他。”

      “你疯了,”罗志远瞪大眼睛说:“现在人人躲着他,你跑去,不是没事儿找事儿?”

      “哎呀,黎明不是坏人。”竺青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清楚,我清楚,所有人都清楚,怎么就不能去见他?你们当官的害怕龙文枝。我一个普通党员,有什么好关系?”

      罗志远低下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见了也没有用,没法子救他出来。上面的事儿复杂着呢。”

      “见他一面有什么复杂?又不要你做别的。”竺青一屁股坐在罗志远旁边,两手放在膝盖上,一双水灵的眼睛瞪得溜溜园,盯着罗志远:“你有办法,当然有。像你这样的红小鬼,整个部队有多少?你从根子上就正,谁敢碰你?只要你肯去找人,办法肯定能找到。”

      罗志远还是闷着头。

      “他都这样了,我连面都不能见,可怎么办哪。”竺青捂着眼睛哭出了声:“罗志远,我真没想到,你们是老战友,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她又止住眼泪,再次瞪着罗志远,大声说:“不行,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说:你没办法。”

      罗志远不敢抬头,他间或斜着眼,瞟竺青一眼,又赶快把头埋下,而且好像埋得更低。最后,他觉得拖不下去了,只好说:“你先找找马干事。他前段时间和黎明在一起,现在也管点儿事儿,兴许能帮上点忙。”

      父亲躺在草堆上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屋顶漏过的一丝亮光。四周黑沉沉的,到处散发出霉臭味。房间中有一张破桌子和一张破凳子。桌上放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那是龙文枝让他写交代材料用的。龙文枝说得明白:“你的问题性质你自己清楚,我们不强求你写。你要愿意,可以留下点东西,以后教育人民。不愿意,非得给国民党殉葬,也随你的便。”

      难道我就这么完了?父亲终于体会到邵英当年的孤独和绝望,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革命,爱国,抗日,这些大字眼下的小人物,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谈何以天下为己任?有一点,龙文枝说得对,我应该留下点东西,人生自古谁无死,何必丹心照汗青?邵英临死尚可呻吟,我就不能呐喊几声?我要写自己的冤屈;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失望;更不能忘记写自己的愧疚和悔恨。共产主义是崇高理想,但通向天国的路只有一条独木桥,大家都想争正确,你不挤下我,我就得把你挤下去。革命只崇拜胜利者,昨天的邵英,今天的我,还有千千万万的无辜者,都不过是物竞天择的祭祀品。他突然想起在会场上对郑荒喊出的那一句:“我要说话”。一句如此实在;又如此荒谬;如此轻飘;又如此沉重的人类语言。世界万物不是为弱小者设计的,哭泣不能博取世人的同情。就在这时,父亲开始了痛苦的蛇脱皮过程。他踏上了抛弃迷信,转向成熟的第一步。

      迷迷糊糊中, 父亲听到竺青的呼唤,感觉是阳世阴间。

      房门开启,一股天然馨香从虚无中飘来,淡淡地驱散了四周的霉臭。竺青从明亮中突然进入昏暗,需要时间适应,就亭亭地立在门边。她的脸因寒冷而发白,只有两腮带着点红,看上去就像七星岩中拔地而起的石笋。父亲挣扎着想坐起来,竺青急忙过去,把他轻轻扶起来。

      “怎么,你,,,?”父亲眼中流出了泪水,用牙轻轻咬住竺青的手腕,好像要感觉是否真实。

      “你在生病,我来看看,不好吗?”

      父亲望着着竺青俊俏的脸,有些愕然。竺青竭力想保持轻松的笑靥,却掩盖不了眼角明显的泪痕。父亲忍住泪水,生硬地说:“我要去了,你,回吧。”但紧紧拉住竺青的手,害怕她像雪花一般消失。

      “不许这么说,再说我生气了。”竺青噘噘嘴,把父亲手一摔:“人家大老远跑来,就听你说这话?”

      “我完了,你就当没见过这个人。人死如灯灭。”

      “这灯不是还没灭吗?我们总可以想想办法。刮风下雨咱管不了,撑个斗笠张个伞还能做到。”

      此时的父亲,就如同一盆即将燃烬的炭,竺青要让他死灰复燃。

      竺青的温柔更让父亲心尖颤痛,他突然吼叫起来:“我是特务,是麻风病人,你再不走,也得受牵连。”

      “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就一好人。牵连是道乘法,你本人的因子是个零,零乘任何数,结果还是零。”

      “可是,龙文枝是铁了心要整死我哪。”

      “这是共产党,龙文枝不能一手遮天。”

      “你不懂,也不是龙文枝一个人,而是整个坦白运动,也许整个党出了问题。你懂吗?”

      “那我们更该站出来。共产党不就为了追求光明吗?”竺青依旧那么恬静。

      父亲好像突然不认识眼前这个姑娘,在他的原来的印象中,只有一个会喊大哥哥的清纯山西妹子。

      “屁的个光明。我看见的只有黑暗,一片漆黑,一片乌七八遭的黑暗。空,空,空。”父亲连续咳嗽起来。

      “你不是说过吗?人只要没有倒下,就得去争取。”

      “说得轻巧,怎么争取?连军区主任都不理我。”

      “水路不通我们走旱路。杨三姐还能告御状,我就不信,共产党没个讲理的地方。”

      父亲发现竺青的眼睛是如此清澈透亮,就如同碧波深潭中映照的月光,没有丝毫杂质。

      “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天大的权也拗不过天理。再写信。分区告不了,我们上军区。军区告不了,我们上总部。再不行,我就拼了命上中央。只要你写出来,我就一定把信递上去。”竺青继续说,脸色还是显得那么平和。

      父亲转过头去,对着黑呼呼的墙壁,长时间地想,翻来覆去地考虑。看来,除了这条路也没别的办法了。

      “一个姑娘家,东奔西跑的。”父亲有些为难。

      “你都胡想些啥呀?这节骨眼儿上了,还有啥犹豫?有病咱抓方子,不就几味稀罕药吗?咱多跑几家药店,不信找不着。就是实在没办法,也比呆家里硬挺着强,你说对不?”竺青看出了父亲的心思。

      “对,只要共产党不是李自成。”父亲想起了赵志一的这句话,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竺青,我要坐起来。”

      父亲在竺青帮助下,忍住疼痛,挪动脚步来到桌边,坐下,拿起笔,一个字,顿一顿,精工细楷,在纸上认真钩划。这时的父亲,不是为信念追求,而是为生存奋斗,也是为心灵报答,报答竺青,那份真诚和挚着。

      “天道报应,也许只能寄希望于时光倒转。”父亲长叹一声,把信交给了竺青。

      “信,找谁转交呢?”父亲想了想说:“可惜,谢富治调走了,否则把信直接给他就行了。没办法,还是先找赵保田吧,他是老红军,也许有门路把信转上去。”

      竺青收好信,转身在门上敲了敲,马上有人过来开门。出乎父亲意料,开门的居然是易尚靖,更居然的是他还对父亲笑了笑。

      赵保田看见竺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和黎明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难道同志之间就不能互相帮助?你赵团长今后蒙了冤屈,我也照样替你跑。”竺青回答很干脆,把赵保田堵了回去。

      “竺青同志,”赵保田脱下帽子,抠着头皮说:“要相信组织。黎明这个事儿不是一封信那么简单。”

      “那你说,黎明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看你看,这不是将我的军嘛。”赵保田有些发急:“说实话,黎明这个事儿,我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我一个大老粗,党内斗争那一套根本搞不懂,叫我转信,这不逼鸭子上架嘛。”

      “那你看看黎明的信,总死不了人吧?”

      “别,别,别。”赵保田惊慌地伸出双手,作推辞状:“这玩艺儿你从哪儿拿来,还拿到哪儿去。不管你来没来过这儿,反正我是什么都不想知道。”

      竺青抓起桌上的包袱,转身夺门而出。刚到门口,就听赵保田嘟嘟啷啷在后面说:“你还是找找山路吧,他官大,也许有办法。”

      “山路不也整黎明吗?”竺青冷冷地问。

      “他那是没办法。”赵保田犹豫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前一段,山路和我聊过几次坦白运动,我听得出来。”

      竺青本想说几句义正词严的话,激激赵保田,但又觉得冒犯。她转过身,走了。

      “你和黎明什么关系?”

      竺青没想到,山路听到转交告状信的请求时,和赵保田的反应一模一样。

      竺青从赵保田那儿出来,马不停蹄赶到旅政治部,正好把刚要出门的山路给堵在了门口。回到屋里,山路装糊涂,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一边耐心听竺青叙述,一边打些不痛不痒的官腔:“啊,黎明,黎明究竟怎么啦?”“不至于吧,你们想太多了。”“不会,不会,党的政策不允许。”然而,一到实质性问题,他马上就往回缩。

      “‘噫, 你们当首长的怎么都这么怪?‘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竺青冲了山路一句。

      山路把竺青拉到一边,小声地说:“嘘,小点声,这是要出乱子的。你也许不知道,黎明的案子牵涉到血债。”他回到自己桌边,抱着一杯热水坐下来。

      竺青大概也是急了,脱口喊道:“如果黎明是反革命,那共产党更是反革命。”

      “放肆,”山路一啪桌子,腾地站起来,双手撑住桌面,恶狠狠地盯着竺青:“知道在说什么吗?就冲这句话,我可以下令枪毙你。现在,我数到三,你给我马上滚出去。一。”

      竺青没有动。

      “二。”

      竺青依旧没有动,只是瞪园眼睛,盯着山路凶狠的目光。这是无声的惊心动魄。清澈对抗浑浊;二十岁的真对抗三十岁的伪;白色的理想对抗黑色的世俗。

      山路失败了。他终究不敢数出那个“三”,只好像泄了气的皮球跌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他随手拿起一枝笔,在桌上的一个本子上胡乱画着线条。

      “黎明的问题,我从头到尾都清楚。他就是得罪了龙文枝,所以才被往死里整。”接着,他指着竺青身边的椅子说:“坐,喝点水。”说完,把自己的茶杯往过去一推。

      “龙文枝也在背后整你的材料,知道吗?”竺青扑哧扑哧喘着气,坐下,试图提醒山路。

      “我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当个什么主任?姓龙的是昏了头。自己活,也得让他人活,革命不能光你一个人正确。把分区和部队的所有知识分子干部都打成特务,这叫哪门子的革命?依我看哪,这事儿中央不会不管。”

      “那你干嘛不向上反应?”

      山路抬眼看了看竺青,回答:“我是白区来的干部,蹲过国民党的监狱,腰杆子不硬呀。他龙文枝手上握的是北方局的尚方宝剑,怎么个告法?共产党也是人,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我们除了坐在这里,相信中央,还能有什么办法?”

      “黎明可等不了那么久。”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哪。”山路的眼睛突然由浑浊变得透明,他注视着竺青,好像要看透姑娘的内心。片刻,山路叹口气说:“你还是去找谢富治吧。他是去了太岳区,但最近刚好回六分区办事。现在应该是,我想想,在邢台西面的大山脚下,离开这儿一百多里地,不算太远。你赶快去,迟了也许碰不上。我能做的就是给你开个介绍信。”

      竺青虽然年轻,但好歹也是有多年军龄的老兵了。跟着部队从山区到平原,从平原到山区来回跑过好几趟。她仗着以前走过这条路,准备连夜出发。临行前,竺青用石头砸开一汪池塘表面的薄冰,对着水面正正帽子,整理整理行装。她把水壶灌满了水,再带上山路给找的几块玉米面饼子,还别上罗志远送的一把匕首和一颗手榴弹,防身。虽然手榴弹拉不响,但可以吓唬吓唬人。

      数九严冬的太行之夜,不光冷,而且糁人。竺青上路时,夜幕已经完全拉开,一股冰凉,粘稠的肃杀气从离恨天外倒灌进来,把山川田野涂抹得鬼魅森森,令人望而生畏。几天前,这片草木枯黄的土地上落了一场雪,到这时还没有完全融化。道路上,房屋顶,树杈间东一团,西一块贴着些大雪团子,好像脱毛癞狗身上的疥疮。那些脏兮兮,融化的雪水就是疥疮流出的脓水。

      穿越冰封的清漳河有一种朦胧的神秘。由于严寒锁住了波浪,蜿蜒的冰层好像一条带着折纱皱纹的淡青色长袖。长袖在无形的美人手中似摇似止,扫起半人高,伸缩吞吐的白雾。过了河,是大上坡,要翻一座高台地。高台地的羊肠小道像巫师的魔咒,刚开始温柔婉转,带点磁性,越往上走,让人感觉越难听,越狰狞,越凶险。有些地段坡度极陡,人挂在绝壁上,真就是命悬于一线。竺青上到半山腰,顾不得别的,双手连爬带薅,能抓住什么算什么。石头疙瘩;枯木藤子;干残草根,实在不行就抠沙土。到了一个悬着冰挂的拐角,绕,绕不过去,爬,没个抓拿,一失手就是万丈深渊。竺青横了心,拔出腰间的匕首,死命在冰面上磕,磕出一些沟坎,然后抓蹬刨蹭往前挪。那些硬得像玻璃渣子的冰屑和沙石硬往她指甲缝里塞,疼得叫个钻心。她的手脚肌肉都极度紧张;心砰砰跳,呼呼喘气。由于鼻子紧紧贴着岩壁;只好一口接一口地咀吸生土的碱腥气,烧得整个胸腔隐隐作痛。

      上到山顶,刚探个头,就见一堵灰白的高墙缓缓压过来。竺青开始以为运气好,看到了什么“太行奇景”。后来意识到这是强烈高空风暴扬起的地面积雪。风势像花和尚手中的大铁铲,猛地挥舞过来,带着地狱天使的嗷嗷长吟,有一种劈山倒海的架势。竺青看见一棵齐腰粗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像装了弹簧似的上下滚动,冲她飞将过来。她本能地往后缩,身后是峭壁,马上就感觉全悬空。生死关头,竺青反应奇快,她眼到手到,疾速抱住了悬崖边上的一树灌木丛。就这瞬间,枝桠分叉的大枯树从竺青头顶掠过,轰隆隆地直落到河谷深渊中。接着,她感受到黑风呼号从台地上横扫过来,夹杂着冰块,雪块,石块,冲向遥远的对面山崖,又反弹开,在纤细的河川上空扑腾,飞舞,发出可怕的咆哮。狂风中,竺青的帽子被吹落,在头顶漂浮几圈,又陡然飞向半空中,很快不见了踪影。她不敢也不能活动,即使那株灌木的尖刺扎得脸上,手上鲜血直流,也只能死死地抱住。

      终于可以喘口气了。风依旧强劲,但只能为竺青吹拂尘土。她站在悬崖边,头顶闪烁星辰,脚踏漫川纷雪,笑了。

      竺青感觉又饿又渴。她吃了点玉米面饼子,又从水壶中砸出些碎冰屑,送到嘴里,然后继续赶路。没多久,她居然看见一点光亮。虽然不太清楚,但肯定不是星光。竺青感觉轻松了些,加快脚步往前跑。光点越来越清晰,却越来越古怪。先是集中在一点的亮光游离出两个焦点,接着两个焦点又开始晃悠,好像变成了两盏并排悬挂的油灯,燃着幽幽的绿色火苗。竺青赶紧刹车,倒吸一口凉气:别是碰上了狼。一点不错,她就是碰上了狼,一头孤零零的饿狼。

      狼沉默着。四条干柴棍似的腿交叉错杂,像钢钉钉死在地面。它屁股上翘,尾巴半悬在空中,头微微下垂但却扬着鼻子,两眼泛着可怕绿光,狠狠盯着竺青。竺青头皮发麻,整个肌肤好像要暴裂开来。她停住步,双脚紧抓住地面,右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左手握着那颗吓唬人的手榴弹,同样半低着头,恶狠狠地反瞪着狼。

      狼把头转到一边,伸直身体,喷喷鼻息,左前脚在地面一点,“噌”地转身逃走,好像一道消失的黑色闪电。竺青松口气,活动活动趾尖,依旧紧握着手中的武器,小心翼翼往前挪动。不多时,她看见前方不远的一个小土堆上立着一个黑呼呼的大家伙。它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安闲地坐在自己的后腿上,两条前腿卷缩着爪子,交叉在胸前,好像对谁都没兴趣。然而,只要听到点声响,它就机警地转过头,朝竺青过来的方向瞅瞅。当它确认竺青已到近前,又马上把头转回去,闭上眼睛佯装睡觉。狼很狡猾,它占据的土堆正好控制着竺青的必经之地,竺青现在不能后退,因为人再怎么跑也跑不过狼。但要通过此路,又必定面临狼的威胁。

      天已经是后半夜了,道道黑色的云烟从台地边缘升起,好像隐隐中的拙劣画师在空荡荡的青缦布上涂鸦。远方传来的冷落枭鸣,似猫头鹰的孤寂,又似乌鸦的哀恸,给天地间平添几分妖气。竺青几乎是走一步停一步,她的眼睛死盯着狼,如同一架现代的摄像机从左到右给对方来了个全扫描。狼好像胜券在握,始终没有正眼再瞄竺青一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穿过那条危机四伏的地段后,竺青加快步子走了两步,喘口气,回头看,狼又不见了踪影。

      这时,竺青所有的警觉细胞已经全部调动。她感觉完全处于返祖状态,嗅觉比得上狗鼻子,听力赶得上兔子耳朵,眼睛好像可以穿越后脑勺。没走几步,她就知道狼在身后跟了上来,于是转过身去,果然看见这家伙。只是还没容她看太清楚,狼已经跳进了草丛中,转眼又从远处的高坡上露出半个身影,扬起脖子,长嚎一声,如同厉鬼一般。竺青抓住狼跑远的这个机会,向前快跑了一小段,很快又听见后面噗噗涑涑的。这次,狼看见竺青转身就不再逃跑,它夹着尾巴,用鼻子嗅着地面,舌头舔着嘴唇,四只脚做出一幅桩子不稳的状态,在原地打圈,试图和竺青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竺青忍不住,呵叱一声,举起那颗手榴弹扔过去,狼吓了一跳,再次跑开。却在不远处停住脚,观察对方。等竺青过去捡起手榴弹,狼好像又受到惊吓,再次跑出几步,但就是盯着竺青,不肯离开。

      竺青的大脑飞速转动:与其这般无限期地耗下去,不如引诱它扑上来,做一个干脆了断。她看见前面是上坡顶,马上想到最好争取一个制高点,于是突然加速往前跑。她知道逃跑是遭遇狼的大忌,所以只跑了一步或两步,就突然回头面对着狼。狼果然冲了上来,正准备向前扑,看见竺青转身,犹豫半步,好像把刚要脱手,蓄势待发的箭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但这点犹豫也就一眨眼功夫,狼身体偏斜,跳到一边,前腿低伏;后腿张弓,脊棱高耸;尾巴僵硬;耳朵直立前挺;两眼鼓凸放光,寒如冰,烈如火;上下唇呲咧,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它的鼻子呼哧呼哧,好像蒸汽机车在添加煤块;所有肌肉开始收缩,要把全部力量集中于一点。最后,伴随着一声从喉咙深处爆发的惊天动地长嚎,狼四蹄腾飞,身体在空中划出一条可怕的优美弧线,向竺青的脖子猛扑过来。

      竺青立定身体准备迎击,不想脚下踩着一摊残雪,扑哧一声竟然仰面后倒,手一松,把握着的手榴弹掉落在地面。不过,也因为这一滑,狼的冲击失去了准头,它一口叼住了竺青斜挎着的水壶。刚才,竺青喝完水后,忘记把水壶带在腰间扎紧。这时人动,水壶不动悬到半空,正好挡住狼的去路,救了竺青一命。狼没有叼着竺青的脖子,可竺青没忘记置狼于死地。就在人狼飞起的半空中,竺青的右手顺势把匕首插进了狼的脖子,然后和狼一起摔落地面。竺青根本来不及感觉摔倒的疼痛,只是出于本能和狼扭,和狼掐。他们彼此狂撕乱扯,你抓我砸。竺青能记得的就是她拳打脚踢;牙齿咬指甲抠;胳膊肘撞膝盖顶,把所有稍具攻击性的武器全用上了。狼的绝望长嚎如蟒断肠,竺青的生死尖叫如蛇惊草。蟒蛇竟速,拐弯抹角,像失去方向的二踢脚花炮在野地上乒乓乱碰。紧张混乱中,竺青居然摸到了落在地面的手榴弹。当时,她正想从狼脖子里拔匕首却拔不出来,于是索性放开匕首把,一手撑住狼的前爪,一手用手榴弹在狼的头盖骨上不分青红皂白地乱砸。一时之间,地面上红的,黑的,白的,硬的,软的,稀的,干的,皮的,毛的,肉的,布的,棉的突突乱飞,好像一座岩浆喷发的小火山。

      狼的长嚎歇息了,躺在竺青身边一动不动。竺青由于极度的恐惧,还在发疯似地拼命敲击狼的脑袋,直到把它砸成一摊烂泥。竺青最后站起来时,一只脚光着,鞋已经不知去向,两条裤腿成了碎布条,一条棉衣袖管被拔拉开,半吊在胳膊上。脸上;手上;胳膊上;腿上;脚上到处是狼爪子的抓痕。她周身是血,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狼的,有些地方已经呈黑褐色。她感觉手软;腿软;身子软,就想干脆再往地上一躺,只是心中念叨:我不能倒,决不能倒下去。

      十一

      竺青到老乡家,用那条死狼换了一身农家衣服。第二天擦黑,赶到了六分区政治部。接待她的是政治部的一个小参谋。竹青说找谢政委,告状,然后把父亲的信交给小参谋。小参谋把信拿进去,好一会儿才出来,又把信还给竺青。

      “谢政委不在。”

      “不在?”竺青吃了那么多苦头,眼看就要功德圆满,却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个透心凉。她一把抓住小参谋的手,使劲摇晃着问:“你看清楚了吗?他真不在?他近几天会回来吗?”

      “不清楚。”

      “知道他上那儿去了?”

      “不清楚。”

      “他没回太岳了吧?”

      “不清楚。”

      “哎呀,我求求你。你倒是说句清楚话呀,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哪。”竺青声音带着哭腔。

      “你还是回去吧,要告状也得走正常途径。谢政委的事儿,我们也弄不清楚。”小参谋有些狼狈不堪。

      竺青虽然又气又急又伤心,但头脑还没糊涂,知道这儿不是撒泼打滚的地方。她不死心,就心里盘算道:我就在村外的路边上等着。这么小个地儿,人来人往全看得清楚,只要你谢富治经过,我就上去拦住你。

      十二

      那天晚上倒不算太冷。竺青呆在路边的坡坎上,两眼盯着大路,一声不吭站在那里。路上经过的人不多,间或有几个老乡和零散的战士经过,还有几个基层干部一度停在那里说笑,之后又很快散开,谁也没在意那个孤零零的女人。夜深了,起了点风又很快停息。村里本来就昏暗的灯光陆续熄灭,只有分区政治部的大院中,还有一个窗口始终亮着光。不管灯光意味着什么,竺青没有选择,只能把她当做一个希望。这让她感觉实在,感觉温暖,就好像冥冥中的那颗北极星,指点着人的方向。

      十三

      竺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卫生队的炕上,旁边站着白丁。

      “我怎么躺在这儿?”竺青猛地从炕上坐起,头一晕,又要倒下去,只好用手撑着炕沿。

      “昨天一大早,我打村头路过,见你倒在路边。”白丁解释道。

      “昨天?”竺青突然感觉心慌,连忙又想起来:“我不能躺这儿,还得去找谢富治。”

      “谢富治?”白丁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说:“谢富治已经走了,回太岳去了。”

      “走,?”竺青话没说出来,就被一口气憋住。她气血翻涌,脸皮紫涨,好像整个头要爆炸,最后‘哇’地一声尖叫,然后是排山倒海的大哭:“他走了?那黎明怎么办?他怎么能说走就走了。黎明,我没办法了,真是没办法了,你就恨死我吧。”

      “黎明?”白丁很快反应过来:“为这小子,不值。”

      “啥叫值?啥叫不值?”竺青扯着头发,捶着胸口,哭喊着对白丁嚷:“我自己的感受,又不是做买卖,你懂不懂?”

      白丁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你帮帮我,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姓谢的,他就是上天入地,我也得找着他。不然,黎明就完了。”竺青抓住白丁衣襟嚎道。

      “老谢这个人哪。”白丁说了半句,又没了。

      “不行,我得走,你扶我起来。”竺青已经方寸大乱。

      白丁轻轻用力,把她按回床上,说:“你要还不死心,就去麻田总部吧,直接找邓政委。正好,我这几天也不用骑马,你牵了去,代个步,也跑得快点。”他顿了顿,思索片刻,然后叹息一声,说:“要是邓政委也不管,你也算尽了心,黎明就是死也怨不得什么。”

      十四

      竺青终于时来运转,半路上碰上了刚从冀南回来的宋任穷。

      本来,根据地的年轻女兵就少,年轻女兵还独自骑着一匹马就更显眼。宋任穷看见后,主动上前答讪。三两句话过去,他就明白了,这小妮子原来是去总部告状。宋任穷貌似随意地问了问父亲的情况,然后对竺青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正好也去总部,就把信给你捎过去,行吗?”

      “你算老几,有谢富治大吗?”竺青警惕地望着宋任穷:“谢富治做不了的事儿,你能做?”

      宋任穷愣了一下,笑了。

      通宝推:老醋花生,GPRS,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章3

      十一

      晚上又是大组会。一百多人挤在村外一挖大窑洞里。屋内点着雪亮的汽灯,照得满屋明晃晃,亮堂堂的。这汽灯本是分区宣传队演戏用的。纱罩,煤油十分宝贵,土八路轻易舍不得用,现在用这儿了,足见会议主持者对此次会议十分重视。

      开会后,龙文枝讲话:“同志们,这次整风坦白运动取得了重大成绩。在党中央的正确领导下,我们依靠群众,发动群众,挖出了很多隐藏在我们内部的特务组织。有日本鬼子的,国民党的,汪精卫的,还有阎锡山的。这里我要特别表扬一下黎明同志。他原来是国民党特务组织的书记长,现在完全悔过自新了,重新向党的组织靠拢。这是他本人的悔过书,小易,你给大家念念。”

      易尚靖接过去瞟了一眼,不知为什么又转给了身边的“老特务”赵志一。赵志一接过来,清清嗓子,大声念道:“悔过书” 。然后翻页,继续往下念:

      “分区党委转邓政委:

      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良心,向你报告一起骇人听闻的大冤案。分区政治部搞的坦白运动,已发展到极端荒谬的地步。他们用各种摧残人身体和意志的办法,把大批知识分子干部逼成了特务。请首长想一想,要是真有那么多特务,而且都在各单位的要害部门,部队还能打胜仗吗?根据地还能在敌人的残酷扫荡中生存下来吗?仅从这一点看,就说明这次的坦白运动荒唐到什么程度。望首长见信后,尽快查明真相,挽救大批党的干部于水火之中。不然的话,恐怕整风坦白运动欢庆胜利之日,就是敌人乘虚而入,革命惨遭失败之时。望首长以史为鉴,万勿重覆太平天国洪杨自相残杀的悲剧。

      此致

      敬礼

      共产党员 黎明

      一九四四年一月十四日”

      赵志一开始朗声念颂,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小得跟蚊子叫,然而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每个人把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悔过书念完后,半天没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咳嗽,好像大家都闭住了呼吸。室外寒风呼呼地吹,室内汽灯呼呼地烧。易尚靖脸色苍白,身体有些微微颤栗。龙文枝脸色阴沉,端坐在桌前,好像一具坐立的僵尸,他的巨大身影笼罩了半个屋顶,纹丝不动。在所有人当中,最尴尬的可能要数赵志一了。他想把父亲的信交回给易尚靖,易尚靖毫无反应。他只得把伸出去的手往回缩,缩了一半又觉得不妥,最后两个手指叼着纸角,半吊子悬着,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搁。

      最后,龙文枝站起身,朝父亲走过来,前面的人自动让开一条道。龙文枝来到父亲身边,站住。父亲坐着,等待着一阵惊天动地的爆发。然而没有,龙文枝说得很平淡,平淡得像一杯冷却的白开水:“黎明,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我龙某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不会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给了你条出路,你不走,那就怪不得我姓龙的公事公办了。”说完,一甩手,扬长而去。

      没人敢走,也每人敢说散会,大家伙就呆呆坐在那里,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十二

      第二天晚上,同一地址,同样的汽灯照射,除了原来的人,还有些新面孔,但父亲心里完全被紧张和恐惧所占据,没有注意到多了些谁,只注意到主席台上除了龙文枝,还有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会议一开始就是龙文枝的咆哮:“阶级斗争是复杂的。反革命的本性决定了,他们一有机会就要向革命阵营疯狂反扑。最近几天,那些已经坦白的特务们纷纷翻供,就是他们妄图反攻倒算的具体表现。这种反扑和反攻不是孤立的,而是有组织有计划的反革命行为。谁要是天真到以为我们只要挖出了这些人,从此就可以安心睡大觉,那就会犯极大的错误。同志们,同志们哪,阶级敌人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但是我们要让他们明白,共产党也不是吃素长大的。共产党讲的就是坚决斗争,我们一定要把这群混帐王八蛋的嚣张气焰打下去。”说着,他大喝一声:“秦嵩,你给我站起来。”

      龟缩在角落里的秦嵩哆哆嗦嗦站起来。龙文枝厉声问道:“你老实交代,如何和人暗中勾结,向党反攻的?”

      秦嵩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只写了个申,申述书,向党申,申,申,,,。”

      “伸,伸你个乌龟脖子,倒真是勇敢。好呀,那就给大家伙说说你们是如何串连的?”龙文枝语带讥讽。

      “这,这,这不干别人的事儿,都是我自,自,自己写的。”

      “不干别人的事儿?那我问你,为什么你和林涛呆一个屋里,前后没差半小时,就都给我递交了反攻书?”龙文枝“啪”地一声,把两份“翻供书”扔到桌上,咬牙切齿地说:“铁证在此,还想抵赖。”

      接着,积极分子们山呼海啸:“秦嵩,你太猖狂了。党的宽大决不是软弱可欺。”

      “死心塌地,反覆无常,不给点厉害,你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共产党不是宋襄公,我们不能太婆婆妈妈。”

      “秦嵩哪,秦嵩,”当然,还有人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你怎么到现在还不开眼?国民党是你干爹,难道党就不是你的亲妈?难道这么多的同志就不是你的亲兄弟?党对你仁至义尽,可,可你怎么就想着为国民党殉葬?鬼迷心窍,真是鬼迷心窍哪。”

      “给我吊起来。”龙文枝炸雷般的吼叫道。

      转眼,从屋梁上垂下两根井绳粗的麻绳,父亲感觉就像两条大蟒蛇腾空而下。三四条大汉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把秦嵩的双手反捆起来,然后往上一拉。秦嵩惨叫一声:“我不是特务。”双脚已经离开地面。由于重心不对,他的头和脚斜斜地横陈在空中,像个笨重的陀螺旋转过去,又旋转过来。他的身体不敢乱动,因为倒扭着的手臂要脱臼,但没记裤带的裤子却哗地落到地面。他的脸扭曲得像麻花,嘴巴撕裂,暴突,直往外冒黄汤,肩关节咯叭咯叭响,手腕被勒出一道黑褐色的血印。几股青筋在手臂上突跳,整个手背也在几秒钟内变成了酱紫色。

      “我,我不,真不,哎哟,哎哟,哎哟。”秦嵩还想说什么,但根本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连串鬼哭狼嚎般地惨叫。几个妇女干部吓得面无人色,赶紧用两手遮住眼睛,忍不住尖声叫喊。

      “胆小鬼通通滚出去。”龙文枝大怒,吼道:“在这儿同情敌人,就是懦弱,猪狗不如,呸。”说着,一把把呆在自己身边,抱着脑袋,两腿弯曲跪到地上,低声抽泣的易尚靖拉起来。然后,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托着秦嵩的下巴问:“你收不收回反攻?”

      秦嵩翻着白眼,从喉咙里叽咕出两个字:“收回。”然后被放下来,身体如烂泥瘫在地上。

      龙文枝的目光恶狠狠地转向林涛,死盯着他,也不说话。林涛哭丧着脸,下巴磕得“嗒嗒嗒”响。他双膝跪倒在龙文枝面前,抓住对方的衣襟哀求道;“我,我收回。保证决不再向党反攻。”然后张牙舞爪,狂呼乱嚎,几个人上前都抓不住。最后积极分子们费了老大劲才把他四蹄捆住,抬出会场。

      十三

      龙文枝的目光如探照灯向父亲这个角落扫射过来。父亲此时三魂已经吓去了两魂半。剩下的半魂告诉他得赶紧伸手捞着根稻草。于是他仓惶站起,手想扶住身边一个同志身体,不料那人像躲瘟疫一样马上闪开。父亲趔瘸一步,头脑反而清醒一点,他对着台上的郑荒主任高喊:“郑主任,我要说话。”

      郑荒愣了愣,没有发言。

      龙文枝吼道:“狗日的,不准你说。”

      父亲索性豁出去了。他显得异常昂首挺胸,情绪也异常镇静:“龙文枝,你无权扣下我的信。党章规定:党员有向上级,向中央反映问题的权力,任何人无权剥夺。你必须把我的信转交军区,转交邓政委。所有的问题处理都要等待上级批复。上级指示下来,我黎明是杀是刮都是活该。”

      龙文枝嘿嘿冷笑:“你还给我们上党章课呢。想捞根稻草,枉费心机。党员的权力谁不知道。但你是什么东西?国民党CC分子,特务的书记长,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还有脸冒充党员。我给你说,你的问题大着呢,和别人不同。”他停了停话头,好像要寻找一个最佳效果,然后突然暴喝道:“黎明,你欠着共产党的血债,该还了。”

      这时,就看到角落中,一个猥琐的身影,颤微微地站起来。哆哆嗦嗦地说:“我揭发,我要揭发一起骇人听闻的,破坏共产党抗日的血案。”

      父亲定睛一看,是刘行淹。

      通宝推:切地雷,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章2

      父亲使尽浑身解数:说明;申述;辩驳;抗议;苦苦哀求;赌咒发誓;拍桌子;砸板凳;跳起来骂娘,全无作用。得到的只是冷酷的开导,严厉的斥责和难堪的侮辱。每天一次大会批斗,接着小会帮助,晚上还要分班,每班由两三个人组成,通宵陪伴。易尚靖把父亲单独关在一间小屋内,不让睡觉,不让休息,日以继夜,不停地让人劝说。这就是所谓的“车轮战术”,父亲算是亲身体验到它的厉害了。仅仅三天,父亲已经头昏脑涨,疲惫不堪,说起话来鼻涕口水一起流。满脑袋装的都是“铁案如山”“回头是岸”“坦白是唯一的出路”“欢迎回到党的怀抱”“重新做人”等等字眼,重复了上千遍。到后来,父亲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就想睡觉,一坐到桌子旁边就“鸡公琢米”,走两步就往地上躺。于是积极分子们用胳膊肘捅,用手推,给他脑门儿浇凉水,甚至干脆就是拳打脚踢。有一天,父亲实在招架不住,刚走两步就“咕咚”滑溜到地上。正好易尚靖过来,马上叫人架住父亲两边胳膊,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接着,易尚靖左右开弓,连扇了十几个耳光,打得父亲后来好长时间,一用脑子就耳朵嗡嗡响。不过当时他并没感觉疼,就翻着白眼,看见易尚靖扭曲的脸,挺可笑,于是咧了咧嘴。易尚靖大怒,上前揪住他的头发叫喊道:“黎明,别以为我们做过上下级就给脸不要脸。姓易的是共产党员,不是梁山泊好汉。这是革命和反革命,是大是大非,连亲娘老子都不认。江湖义气,少来。”两个积极分子大约觉得父亲让他们在组长面前丢了脸,把父亲又放地上,用脚跟使劲“碓”他的屁股(大约这么做不伤筋骨,所以被积极分子认为是人道主义),边踢还边骂:“叫你装,叫你赖。我给你两下,再来两下,看你耍死狗不耍?”这还没完,又把他抓起来,恶狠狠地问道:“狗日的老特务,你还学会哑巴战术了,呸。”就是一口唾沫吐父亲脸上。

      可怜的父亲,人到这步天地还有什么战术?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走上杜修贤,齐仲云,刘行淹等人的老路。像这个样子,我还能挺下去吗?我到底还能挺多久?那些个革命烈士呢?那些个英雄榜样呢?四周围黑咕咙咚,没有一丝阳光,只有些巡海夜叉在游荡,在怪叫,在张牙舞爪。父亲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沮丧和绝望。这他妈的还是共产党吗?怎么每个人都好像戴着几副变幻莫测的假面具?一会儿是凶神恶煞的厉鬼,一会儿又变成笑眯呵呵的假善人。这时的时间对父亲已经毫无意义,因为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已经彻底消失。他整个就是神智恍惚,感觉房屋墙壁桌椅全在转动。他的思绪用一团乱麻来形容已经远远不够。整个脑袋瓜壳就像一间年久失修,阴暗潮湿的房屋地下室,包裹着成堆成摞,杂七杂八,到处走火短路的高电压网路。“哧”一个火花想起这个,“啪”一串闪电想起那个。突然有一天,他耳朵边所有的叫嚷,不管是威胁;咒骂;还是虚假的同情都安静下来,眼前混乱也消失了,只看见一片黄沙,没有天,没有水,没有草木,迷迷茫茫,渺无边际,似刮风又好像是降雾,空朦朦;酱糊糊;浑噩噩。初始,在混沌中有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好像是个字,不停地旋转跳跃,很难看清,后来越来越清晰,对,是个字,一个大写的“死”字。父亲长舒一口气,感觉很爽快。怎么早没想到?这不是一了百了,洗脱自己清白的唯一途径吗?

      然而,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自己身上的刀剪绳索一概被没收,跳窗没窗,跳河没河,服毒找不到药,更要命的是自己身边日夜有人监视防范,根本就没个空余时间。要说他这会儿脑子倒是清楚了些,没想到寻觅死的方法却更让人苦恼。自己神经本来已经混乱不堪,现在又加入一个新的变数因子,等于是硬往一块乱草地上插荆棘。

      父亲是后来才知道,混沌整整延续了七天七夜。歌剧“白毛女”宣称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然而整风对父亲而言,却是实实在在把人变成鬼的过程。七天中,父亲饭吃不下,觉不让睡,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整个人完全变了形,看上去如同一头精疲力竭的刺猬。最后,父亲忍无可忍,放声大哭起来。站在他旁边的杨永年有些愕然,他正要破口大骂,被小组长李万民拦住。李万民说:“让他哭一会儿,这是对过去的罪恶感到悔恨。”

      父亲还真是对过去感到悔恨,不过是悔恨参加共产党,也伤心对不起生他养他的妈妈。悔不该当初拼死拼活要追求什么前程,啥子报效国家,报效民族,狗屁的理想,还不如当初就呆在家乡当个普通教书匠。还好,自己不够条件,不能和竺青结婚,否则这特务罪名还不得连累人姑娘一辈子。想到这里,父亲真有点万念俱灰,反正都是个死,不如先承认了罪名,然后找个空子了帐。于是,他用几乎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吐出“我失过足”这几个痛苦字眼。后来父亲回忆:“我不能用‘说’来表达这个意思,因为这几个字眼像卡在喉咙里,带有血丝,粘痰的骨刺,你必须吐,又吐不出来。”

      父亲坦白后,党的关怀立即以一碗鸡蛋面条的形式体现出来。父亲什么都顾不上,先放敞开呼呼大睡了两天觉。到第三天,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旅政治部主任山路全来慰问,但说了些什么父亲根本没有印象。大人物走后,又是小人物。前段时间,同样倍受折磨的李万民,杨永年等人恨不得抱着父亲亲上一口。只有一直不怎么积极的罗志远没有说话,他不知从那里把父亲被没收去那个青磁玉葫芦弄了回来,默默交到父亲手上。父亲神经质地用手摩挲着光洁的葫芦,哽咽了好半天,然后慢慢把葫芦塞回给罗志远,说:“还给人家,叫她忘了我,就当没这个人。”

      罗志远不接手,说:“这个,我咋做得了,我都不知道咋和女孩子说话。”

      父亲把玉葫芦轻轻放在桌上,拿过一支饱沾浓墨的毛笔在粗糙的土黄纸张上工工整整写下四个字:“冰心玉壶”。

      当时,父亲已经回到赵志一等人房间。赵志一瞟了眼父亲写的字,没有说话。等罗志远等人离开,别人也不再在意后,赵志一突然塞过一张小纸条。父亲偷偷展开一看,上面写道:“万勿自杀。此千古奇冤,太行知干多特务,不光你。”父亲吓了一跳,他马上攥紧纸条,抬眼看看赵志一。赵志一依旧正襟危坐,不动声色。父亲又低头看看纸条,千真万确,还是那几行字。这时就听得赵志一似乎在不经意间压低嗓音说了半句:“只要党还不是李自成。”

      太行军区有多少知识分子干部,怎么会有那么多特务?父亲突然意识到,坦白运动肯定全错了,而且是从开始就错了。口口声声反对主观主义,实际做的却是地地道道的主观主义。由于父亲以前整过别人,现在两相对比,感受更加强烈。杜修贤,齐仲云,王和顺,刘行淹等人,哪个的特务身份是有确实根据的?杜齐王不就是自己和易马两人坐在窑洞中异想天开吗?如果这三个人就搞错了,那么根据他们坦白后的供词突破的刘行淹又谈何根据?至于自己,也许有点特殊,得罪了龙文枝,但要这么搞下去,也早晚会搞到自己头上,否则龙文枝何以让易尚靖审查小何,而不通知我这个组长?父亲的脑子又转回到杜修贤,想起了他那双尚未脱去灵性的大眼睛,充满了惊恐和委屈,自己居然可以对一个孩子搞车轮战,真是下得了手。父亲感觉十分内疚,心里说如果我还能通过这一关,无论如何要给那孩子道个歉。

      然而,我还能通过这一关吗?特务罪名如同如来佛祖的“急急如令律”,蕴藏着无形的巨大压力,要把父亲逼着,推着坠落到无底的陷阱。这陷阱如地狱;如血海,遍布卑鄙,肮脏的罪恶之火,不光要烧烤你的肉体而且要烧烤你的灵魂。不,决不能再下滑半步了,我必须有所行动。赵志一的纸条和那半句话提醒了父亲。这是全局性的荒谬和错误,我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去自杀。什么狗屁“冰心玉壶”,太天真了。人死如灯灭,以后党就是纠正了错误,也不会有人记起一个屈死的“特务”。既然要死,那就死得有点意义。秋后的蚂蚱还要蹦三蹦,何况我一个大活人。父亲心中一亮,似乎看到了生命中的最后火花。他攥紧拳头,心中蕴酿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国民党特务组织的书记长坦白了,龙文枝兴高彩烈。他带着和善和体贴找父亲谈话,易尚靖陪同。龙文枝问:“你是怎么失足的?”

      父亲愣了愣,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就听易尚靖说:“按你的情况,应该是樊向贵把你拖进去的。”

      父亲点点头。龙文枝马上在本子上做了记录。

      “我感觉你加入的是CC,不会是复兴社。CC负责教育界,对不对?”

      父亲又点点头。龙文枝又往本子上做了记录,然后以半安慰半鼓励的话说:“我们欢迎你重新回到党的怀抱。希望你把特务组织的名单全部写出来,不管是你的上级还是下级,不管他现在的职位有多高,一个也不要漏,才能证明你彻底和特务组织决裂了。”

      父亲暗吃一惊,果然就攀连上别人了。出于本能,他还想护住最后一点道德底线:“我只承认自己失足,别人的事,我不清楚。”

      “黎明,这个问题可不能再耍滑头了。老实告诉你,我们已经清楚地掌握了你们的情况。现在是日特,国特,汪特,阎特到根据地都统一了,从上到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特务网。这是很多人的交代,也被各种材料相互证明。你是否交代只是向党证明,自己有没有决心和特务组织决裂。你好好想想,从明天起写个交代。”说完就起身离开。

      父亲心说这可真是天从人愿,我不就想写点东西吗?这下可有得掩护了。

      回寝室的路上,易尚靖把嘴凑到父亲耳朵边,悄悄说:“龙主任指的是你们的旅主任山路,他从前干过白区地下党。”然后和父亲拉开距离,大声说了句:“不要怕,你揭发的人,地位越高,对党的贡献越大。”

      父亲的第一反应是龙文枝这小子是不是疯了,要按这个逻辑,岂不是应该去揭发整个太行山地区的中国共产党最高负责人,一二九师政治委员,北方局书记邓小平。

      父亲开始写揭发材料。因为每天写作时,总有人在他身边,所以只能像小学生考试作弊那样,先装模作样按要求写几句,然后乘人不备,在桌子下面写几句自己的东西。中间易尚靖来检查了一次,见父亲大面上写的是失足经过,便说:“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名单。”父亲只得胡乱写上几个人名,大多是已经坦白的。易尚靖还是不满意,说:“怎么才这几个人,可不能舍车马保将帅约。”父亲没办法,只好从旅主任山路起,把全旅知识分子干部一个一个往上加。龙文枝见父亲态度不错,又亲自前来。先询问特务组织有没有电台,父亲点点头。龙文枝又问电台是谁掌握?父亲回答说某某,不过他在五一反扫荡中被打死了。

      “电台现在在哪里?”

      “人都打死了,谁还知道?”

      “他在那儿被打死的?”

      “大概是南漳河,西山峪一带。”

      父亲万万没想到,就这一句话,竟让堂堂太行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同志紧急调动了一个战斗连,连同机关后勤人员二百多号人,山前山后,漫山遍野搜查电台。挖地三尺后还真让他们在附近老乡家里发现一台电台状物。虽然不管是插上电源还是装上N节电池,这玩意儿都不出声。郑主任如获至宝,问老乡是不是一个八路军战士扔下的(他当然不能明说这家伙是特务)?老乡回答并一再肯定是日本人扫荡后留下的。当然,这并不妨碍郑主任把它拿回去当了特务组织的罪证。

      于是,龙文枝把父亲当做了可以改造好的对象,继续向父亲求证一年前在东河村外特务组织召开的一次“小庙会议”。父亲看了材料,心里直叫唤:我的个乖乖,这不成了第二个共产党。谁是特工局局长;谁是副局长;书记长,还有组织部长;情报部长;行动部长;甚至还有一个宣传部长,名单上标得清清楚楚,真是有鼻子有眼。

      “开会时你坐那儿?”龙文枝问。

      “嗯,时间太久,记不得了。”

      “你别装洋蒜,你当时是第一排。”

      “你都知道何必再问我?”

      “你旁边坐的是谁?”

      “李国平。”

      “不对。你左边应该是刘明智,右边是范大军。”

      “哦,我记错了,李国平在我身后。”

      “也不对,他是组织部长,应该在前面主持会议。”

      这都那儿跟那儿呀?父亲简直觉得好笑。但也只好跟着说:“对,对。当时天太黑,为了保密,不敢点灯,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坐位也不固定,你上去说两句,他上去说两句,很容易搞错。”

      “有人交代是下午,会议是下午开的。”

      “那是胡扯。你想想,特务只敢在背地里活动,那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开会?”

      “嗯,这倒是有道理,其他人也有这么说的。”龙文枝接着递给父亲一张“小庙会议”的坐位图,挺谦虚地说:“你再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父亲看了看,画得还挺工整。他把图退回给龙文枝,然后说:“没有了。不过我还写了些交代材料,要不要一块儿交给你?”

      龙文枝接过父亲写的材料,随便翻了翻,放进自己的挂包里就离开了。

      通宝推:切地雷,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章1

      第十章

      两天后,山路亲自带着几个人来,通知父亲去分区汇报工作。父亲心说这倒是个机会,可以把自己对坦白运动的疑虑向分区领导说说,于是带上全部文件出发。一路上,山路和父亲有说有笑,并没有什么异样。到了分区吃过晚饭,山路要回旅直,奇怪的是他不和父亲告辞,而是把父亲交代给两个分区的干部。父亲上前和他说话,他脸上表情特怪,似笑而不亲近,似狠而不坦然,讪讪两句赶快离开,弄得父亲心里发毛。分区的干部一左一右,把父亲带到组织科。组织科科长是父亲的老熟人,叫秦嵩,为人忠厚老实,对谁都是和和气气,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人送外号:秦大妈。父亲进屋时,已是掌灯时分,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光线微弱,照在秦大妈脸上。

      “老秦,好久不见,还这么瘦,也没见你胖点。”父亲高兴地过去,想和他握手。

      秦大妈挺直腰身端坐在桌子后面,双肩微耸,一顶泡松松的灰面帽压在前额,细细眯缝的眼睛聚精会神盯着眼前的材料,嘴唇咬得紧蹦蹦的,脸上的肌肉也凝滞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父亲的说话。父亲好不尴尬,他把手缩回来,交叉着手掌揉了揉,怯生生地说:“我奉命向分区汇报抢救运动的情况。”

      秦大妈站起身,冷眼看了一眼父亲,板着脸说:“跟我来。”

      秦大妈和两个分区干部前呼后拥把父亲带进一个小院落,院落内外到处是持枪的哨兵。父亲被带进西边的一间小屋。小屋窗户上钉满了木条,所以室内光线很暗。父亲印象最深的就是整个屋子除了一条狭窄的过道,整个屋子就一排土炕,炕上躺着十几个人。父亲看见赵志一也在这里,很高兴地给他打招呼:“嘿,赵县长,什么时候过来的?也没打个招呼。”

      赵志一像聋哑人一般默不作声,秦嵩却粗声粗气地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和你屁球相干。告诉你,把你叫过来,是要你交代自己的问题。别人的事,少管。”

      父亲突然想起龙文枝那张笑脸,他顿时火急攻心,直着脖子大声吼叫:“这是陷害,我要揭发。”

      秦嵩上前给了父亲一耳光,打得他两眼冒金星:“你他妈的老实点。这是什么地方,容得着你撒野?要揭发,日子长着呢,有你表现的时候。”他转过头对两个分区干部努努嘴:“搜。”

      两个分区干部冲上来,不由分说,命令父亲举起双手,开始搜身。他们先接过父亲带来的材料,然后搜去了皮带,绑腿,鞋带和系内衣的裤带。秦嵩指着一个铺位说:“你就睡这儿。要好好考虑自己的问题,不得自由行动。”

      父亲狼狈不堪,双手提着裤子,望着炕上那伙人。炕上的人好像是在隔世阴间,个个瞪着眼睛,表情漠然,就是不说一句话。整个屋子显得鬼影憧憧,寒气森森。父亲倒吸一口冷气,心说这帮人都怎么了,总不成舌头叫人割了吧。他妈的,叫老子反省,老子就反省反省。他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翻来覆去地想:老子出校门就参加红军,以后一直呆在部队,一天也没有离开,和任何反动组织都没有瓜葛,平时工作认真负责,积极肯干,还和鬼子拼过刺刀。你秦嵩就是鸡蛋里挑骨头,能有啥本事从我的历史上找矛盾,从我的现实表现中找疑问?想到这里,父亲又变得心地坦然,加上整天赶路有些疲劳,便躺在铺上呼呼睡着了。

      接着几天是大组学习。父亲这个组大约有三十来人,组长是分区群工组的干事李万民。每天,父亲一行十来个人被带到院中专门给安排好的位置坐下,面对组长和其他积极分子。李万民读文件,积极分子发言,讨论,父亲等人表态。不过,这种学习讨论每次时间不长,天黑之前就收工,场面也挺温和,当然更谈不上车轮战。刚开始,秦嵩还不时到场指导,说些老套话,让大家相信党相信组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等等,后来干脆不见了踪影。父亲心中莫名其妙,这搞的什么名堂?供祖宗呢还是耍猴?完全不是他预计的暴风骤雨嘛。

      不过中间也有精彩。他们开了一次大集会,由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讲话。这位一九三一年参加红军的老革命公私分明,以身作则:“坦白运动也是对我本人的考验,考验我是不是对党忠诚。同志们不是揭发了嘛,我老婆也是国民党派遣的特务,现在也在接受审查。我保证绝对以革命大局为重,不护短,不掩盖,有什么交代什么。老实说,这件事对我的震动也很大。它提醒我们,阶级斗争是复杂的,在民族矛盾占主要地位的今天也不能忘记原有的敌我矛盾。”

      父亲有些愕然:这他妈的是什么主任,和一个女特务在一张床上睡了好几年,同呼吸,共命运,竟然毫无察觉,到现在才被别人揭发出来,难道你是白痴?

      这天上午,小组长李万民带着父亲等人前去探望“病人”。来到一个门口设双岗的小院落,进屋,父亲看见“病人”躺在床上,蒙头盖被,谁也不答理,旁边一位医生正在给他量体温。父亲等十几个人挤在门里门外,谁都不知道该如何“探望”,也不敢开腔问问题。医生诊断完毕,李万民忙活开了。他给大家分派任务,一些人替“病人”端水,一些人劝“病人”服药,父亲的任务是给“病人”削梨子。这个时候,根据地虽然供应好转,但还没人养成吃水果的习惯,大不了啃个生番茄生罗卜清情火。像眼下拿给“病人”吃的梨子,黄中透亮,又大又园,父亲压根儿还没见过,何况还是大冬天。父亲把削好的梨子递给“病人”,“病人”气呼呼地转过头来,粗鲁地把梨子打在地上。父亲这才看清,“病人”原来是分区政治部副主任吴真,不觉大吃一惊。父亲弯下身,从地上捡起梨子,拿开水冲掉上面的泥土,解劝道:“吴主任,生病养病,何必赌气呢?还是吃一点吧。”

      吴真翻过身,脑袋对着墙,就不吭气。李万民又叫大家排着队,一个个上前慰问。大家不知道这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也不知道吴真得的是个什么病。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没话找话,问问病情?想吃什么?睡眠怎么样?再说两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安慰话。然而,吴真始终把脸对着墙,躺在床上装死狗。

      正在大家面面相觑之际,两个便衣陪着一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进了屋。女子一看见床上躺着的吴真,高喊一声:“老吴”便扑了上去,搞得一帮子大男人差点儿躲闪不及。女子俯在吴真的身上,抱头痛哭。吴真也转过身来,搂住女子的肩背,呜咽起来。两人不顾周围站着那么些人,也不说话,就是哭,越哭越悲惨,最后是撕肝裂肺,呼天嚎地。李万民见势不妙,赶紧带上父亲等人离开。

      下午又是大组会,这回改了室内。一间大屋子,中央拼着三张桌子,周围摆着长凳。李万民见人来齐了,颇为自得地说:“上午你们都看见了吧。吴真是三三年的党员,参加领导过‘一二九’救亡运动。被国民党逮捕后,关进监狱,‘七七’事变后才放出来的,是在监狱里失足。出狱后被国民党抓住把柄,就摔不脱了。这样的人都坦白了,你们还有啥顾虑?带你们去的目的,就是让你们亲眼看看,党组织对坦白自首的人多么宽大。照顾他的生活,给他治病,还把他爱人弄来和他见面。他爱人当然也是特务,在地委整风中坦白的。两人痛恨自己的过去,感激党的挽救,所以才哭得如此伤心。这是正面的例子,向你们展示党的宽大政策。但宽大不是没边儿的。如果有人心存侥幸,想钻空子,对党耍心眼,拒不坦白,那就得抗拒从严。你们将要看到的这个人就是一个很好的反面教材。这个人不用我介绍,你们见了都认识。我们是前几天才发现他的问题,帮助他,教育他,但他态度十分顽固,拒绝任何挽救,坚持不坦白自己的过去。今天,我们就要斗争他,批判他,给他扎上几针,喂点儿姜汤辣椒面,让他舒舒筋骨,通通脉络。希望大家通过这两个正反比较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是何去何从。”接着,他很随便地吩咐一句:“带上来。”话音未落,几个积极分子已经连推带搡把一个大个子押进来,摁在长桌的另一端坐下。

      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几天前那个气势汹汹,勇煽自己耳光的分区组织科长秦嵩吗?煞神居然也变成了“特务”。人事沧桑,这世界变化也忒快了点。

      接着,积极分子们对着秦嵩踊跃发言。他们个个义愤填膺,指手划脚,捶胸顿足。有说他顽固不化的;有说他想为国民党殉葬的;有揭露他对日本军国主义抱有幻想的;有威胁他顽抗下去绝无好下场的;还有人用拳头擂着桌子限他立即坦白的。可是,秦嵩就像个活死人,对这一切毫无反应。一阵疾言厉色后,众人态度驱缓,耐心劝导,说服,解释政策,请他打消顾虑,纷纷伸出援助之手,无奈秦嵩依然无动于衷。他把头靠在手腕上,身体斜依在桌边,竭尽全力想打个盹。积极分子们早看透了这套耍死狗的把戏,他们用胳膊肘捅他的肋骨,用手揪他的头发,甚至有人冲他脸上吐唾沫。看到这儿,父亲心中油然生起一种道德优越感,我们对杜修贤还没这么干过,可见分区的干部水平也不咋的。当然,他也明白自己眼下的地位,所以不敢高声反对,只能低声咕噜道:“这不是违犯党的政策,搞逼供信嘛。”

      还没说完,坐在身边的赵志一悄悄拉了他一把,然后咳嗽两声,说了话,但不是对着父亲而是对着秦嵩:“姓秦的,你不要错估了形势。特务组织已经土崩瓦解,一两个人想挽狂澜于既倒,简直是做梦。这么多人都是特务,难道你秦嵩就不是?别的不说,单讲你的名字,秦桧的头,严嵩的身子,全都是些大奸臣的料,可见不是个好东西。这么多人都相信党的宽大政策,唯独你不相信。退一步说,就是敲沙罐,也不单敲你一个脑袋。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识时务,瞎顽抗,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秦嵩居然睁开眼睛,白了赵志一一眼。

      “你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入了党,当了官,抓过特务,就进了保险箱,就保证自己当不了特务。党和群众的眼里揉不得沙子,该你当你还得当。个人和党,谁的力量大?曾中生地位不比你高?旷继勋功劳不比你大?他们都可以是特务,何况你一个小小的组织科长?”赵志一说完话,依旧正襟危,态度极度认真。

      李万民听这话觉得别扭,但自己的文化水有限,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瞪了赵志一一眼:“你瞎扯个啥呀,抢救运动是在中央正确路线领导下进行的,和张国焘那一套根本不同。”

      “是,是,你说得对,错误在我。我太急于求成,只想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劝他,说话考虑不周。”赵志一点头哈腰。

      这时,大家注意到秦嵩耷拉着脑袋开始思考。李万民老经验了,明白对方意志已经动摇,于是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秦嵩身上,鼓动大家继续努力,又打又拉。反覆几次,秦嵩终于精疲力尽,头朝后仰,“扑通”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哽咽着吐出几个字:“我坦白。”

      父亲对赵志一在会上的表现大为不满。别人逼良为娼倒也罢了,你起什么哄?跟妓院老鸨似地勾引良家妇女。对呀,这小子晚上睡觉翻过去,覆过来,一会儿还唉声叹气几下,显得心事重重,莫不真的也是特务?他相信:特务身份关系大是大非,你要不是就应该经受住考验。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这点子委屈?胡乱承认自己是特务,本身就是软骨头的表现,还加入个卵子党?想到这里,父亲突然对赵志一,杜修贤,刘行淹以及刚刚坦白的秦嵩产生出一种鄙夷和厌恶的情绪。坦白本身就是对他们特务身份的最好证明,因为特务都是些投机分子,胆小鬼,比较革命先烈在敌人监狱里,刑场上那种大义凛然,真是天壤之别。我的问题是受人诬告陷害,和他们的性质有本质区别,只要讲清楚就行了,当然没有坦白一说。原来有个秦嵩挡道,我绕不过去。这家伙肯定和龙文枝一伙,否则怎么把我弄分区来了?现在他垮了,说明龙文枝也有问题,我应该立即上告。所以批斗会一结束,父亲就拦住李万民说:“我要申述,要面见旅政治部主任山路同志。”

      山路还真见了父亲一面。他瞪着眼听完父亲的汇报,半天没合拢嘴。过了好长时间,山路习惯性地往左右看看,见周围没人,才压低嗓音说:“你说龙文枝强奸妇女,证据在哪里?这关系到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不能由着你空口说白话。一个人说话要负责任,这点道理你都不懂?我告诉你,龙文枝同志和何静文同志已经向组织递交了结婚申请,组织上正在考虑。”

      真是怪事天天有,整风尤其多。

      山路从桌子背后站起来,转到父亲身后,似乎在自说自话:“也许我还该多说几句。龙文枝是红四方面军出了名的战斗英雄。他参军后,干部说向东,他决不会向西。打仗时,似乎根本不知道子弹会打死人。反六路围攻时,有个阵地没了动静,连长叫他去看看。龙文枝上去后,发现阵地上的人都死光了。正好这时,一个连的敌人往上冲,龙文枝二话不说,硬是用手榴弹把敌人砸了下去。后来上级机关要表扬他,派人向他调查,问他当时怎么想的,他发了半天愣,回答说:‘没想啥。’调查人员急了,这么英勇的行为总得有点动机吧,便提示他是不是想到什么榜样?他回答:‘榜啥样?敌人上来了,可不就得打吗?’‘看见那么多敌人,你就没点害怕?’‘有多少人哪?反正到我跟前的总就那么几个,打一手榴弹全撂下,再上来,再撂下,就这么两次,敌人全跑了。’结果上级的表扬没法写,只好把他入了党。现在是战争时期,革命队伍最看中的就是这种人。你一个臭知识分子,有多少本钱?想告他,告得了吗?”

      父亲感觉山路的声音像蚊子,遥远而模糊。他脑子里不断翻滚的只有一句话:“龙文枝同志和何静文同志已经向组织递交了结婚申请,递交了结婚申请。”

      几天后,组织上对各审查单位重新编组,把分区,野战部队,甚至地方的待甄别人员混在一起,集中突击。同时,对各大组负责人进行调整。由于很多老家伙倒了霉,又新提拔起来一些干部。父亲他们这个大组的负责人就换成了新官上任的分区组织科科长:易尚靖。

      易尚靖主持的第一场大组会就是审查父亲的历史问题。还是老套路,先让父亲先介绍个人历史。父亲冷笑一声:叫人说话,这就好办,看你们怎么从鸡蛋里挑骨头?没想到刚讲了几句,易尚靖就粗暴地打断他的话:“姓黎的,别把我们当小孩子。你说的这些过程都是裹脚布,又臭又长,谁有耐心听得下去?还是理理思路,有啥问题直接往外端。”

      父亲倒憋一股气,忍了忍,反驳道:“不是你让我介绍历史吗?介绍历史,不讲过程讲什么?”

      “我要提醒你,注意自己的态度。我们要听的是:你有什么历史问题?易科长说得还不清楚?”李万民厉声喝道。

      “我没有历史问题,你想叫我说什么?”父亲毫不示弱。

      没想到,原二连的司号员,罗志远的搭档小杨跳将出来,指着父亲的鼻子骂道:“你不要装蒜,有没有问题自己明白。”

      “我明白什么?你倒是说清楚。如果我现在说你也有问题,你明白吗?”

      “你狡辩,”小杨脸红筋涨,再说不出话,转头对坐在角落里的罗长远说:“小骡子,你了解他,你说。”

      罗长远颇有些尴尬,犹豫半天才说道:“黎明同志肯定有问题。但我是个啥道道,小杨你也知根知底,就是肚子里有东西,也是茶壶装汤圆倒不出来。”

      这时,易尚靖反倒平静下来,说:“永年同志,不着急,不着急。让他讲,讲完了我们再找问题。党的政策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走一个坏人。我们办事要有根有据,最后让他心服口服。”

      积极分子不吭声了,父亲的兴致也给打没了。他又草草讲了几句,便强调说:“这就是我的历史,每年每月都有人证明。”当然,他也没那么老实,事无巨细什么都讲,只按要求谈了些参军前的经历。

      接下来,群众们围绕着父亲所谈的经历展开热烈讨论。

      积极分子:“穷人家的孩子有几个上得起学,你上学的钱从哪里来?”

      父亲:“父亲过世前当学校老师,有收入。后来和妈妈靠收租子过日子。”

      积极分子:“和你妈靠收租子过日子,不是地主是什么?这难道不是隐瞒历史?”

      父亲:“,,,”。

      积极分子:“再说了,你妈会写字,不是地主家的小姐也是官僚家的千金。你一个地主家的少爷,怎么会同情共产党红军?这不是猫哭老鼠假惺惺嘛。”

      父亲:“我参加过抗日救亡运动。”

      积极分子:“嗯,问题来了,你既然数理化那么好,就应该是书呆子,咋还会参加抗日救亡?何况,南郑是山沟里的偏僻小县,消息又不灵通,怎么那么快就知道了‘九一八’事变?还把你从学校拉向了社会?”

      积极分子:“既然这么关心国家和民族命运,为什么不点参加红军?红四方面军和陕南红军都经过过你们附近。”

      父亲:“我当时才十五六岁。”

      积极分子:“罗志远同志,你多大年纪参加的红军?”

      父亲恼火地反问此人:“那我问问你多大年纪参加的红军?”

      易尚靖貌似搞平衡:“黎明,不要冲动,同志们对你是好心好意。我想问问那个公路短训班的情况。国民党有很多特务机构都挂着公共的牌子。”

      积极分子:“是那个樊向贵介绍你去的吧?”

      积极分子:“樊向贵先介绍你参加特务训练,再把你安插到红军内部,然后自己回去领赏,当上了局长。我说的这个过程总不是冤枉你吧?”

      父亲:“这不是凭空想像嘛。樊向贵是吃不了红军那个苦逃回去的。”

      积极分子:“他逃回去了,你们的组织联系也中断了,所以你在抗大坚持不入党,对不对?”

      父亲:“这跟入党有什么关系?到太行山后,我不是积极争取入党了?还是陈谢首长介绍的。你们要调查,干嘛不去找他们?”

      积极分子:“你不要东拉西扯,陈谢首长没有火眼金睛,他们怎么知道你和特务机关联系上没有?”

      “这个并不奇怪,我以前不是也被你蒙蔽了。”易尚靖又插上话说:“谈谈你领导的坦白运动吧。第一,为什么只定三个怀疑对象?是不是怕定多了破坏你们的特务组织?第二,为什么运动在你的领导下进展这么慢?我仔细检查了一下,你的第一个怀疑对象是半月前突破的,比龙主任领导的组晚将近一个月。”

      父亲大为光火,堵了他一句:“咦,那个时候我们两个可是朝夕相处约。”

      易尚靖“砰”拍了下桌子,故意把声音放得很低沉:“那我就再提醒你一次。为什么,你迟迟不肯学习别人的先进经验?真的是害怕犯主观主义错误。还是别有其他考虑?”

      依照父亲的性格,他肯定要给易尚靖顶回去。但他突然想起了杜修贤,一下子走了神。想当初,自己挥舞群众路线的旗帜去整别人时,一切好像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到处闪烁着群众智慧的光芒。现在轮到自己头上,怎么老感觉别人是处心积虑,胡乱引伸,简直就是栽赃陷害嘛。父亲的内心感觉阵阵发冷。四周围的人还如同烈火般的气势汹汹,但他却好像掉进了一个阴森森的冰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荒唐还是滑稽?同是群众路线,走法也一样,人的感受何以如此悬殊?这岂不是曹雪芹笔下的风月宝鉴,正看是软玉温香美人,翻看却是骨瘦如柴的骷髅。正在这里胡思乱想,就见龙文枝虎着脸走进会场。

      龙文枝坐下后,先和易尚靖,李万民等人交头接耳,说说笑笑。父亲等人傻喝喝地在一边看着,心里真不是滋味。几分钟后,龙文枝开始发话:“同志们分析得很好,可以说句句打中了特务的要害。我今天来就是告诉大家,组织上已经查明:黎明,就是打进我党我军长期埋伏的特务。”

      父亲好像当头挨了一棒。

      “黎书记长,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龙文枝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同情:“你的上级已经坦白,下级也把你给端出来了,现在就看你肯不肯回头。党的宽大政策你比谁都清楚,限你三天,彻底坦白,写出交代材料。”说完一拍屁股,走了。

      父亲当时都懵了。他眼睛发直,耳朵嗡嗡响,头发晕,手脚僵硬,全身颤栗,半天说不出话来。赵志一过来扶住他,他才回过味来,挥舞着拳头嚎叫道:“胡说八道,天下奇闻。我姓黎的从头到脚都是红的,上那儿弄了个国民党的书记长当。龙文枝,你这个大流氓,无耻,你把我的上级找出来,把我的下级找出来,给大家看看,究竟谁才是国民党特务?”

      这会儿,易尚靖和其他积极分子早已离开。赵志一和其他几个被审查人员把父亲拖着拽着往寝室拉。赵志一边拉边低声骂父亲:“混蛋,嚷什么嚷?这儿人人都是特务,你搁这儿也算不上丢人。”

      “我是冤枉的,和你们根本不同。我不是特务,不是特务,我真的不是特务呀。”父亲连哭带叫。

      通宝推:切地雷,
    • 家园 哎呀呀,总算又来了,都以为太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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