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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九章1

第九章

“黎明,黎明,”

听到这熟悉的招呼声,父亲心中‘格登’一下。他回头张望,果然在路边的饺子摊前看到一位老朋友。

不是龙文枝,是谁?

“来,来,来,吃点羊肉饺子,我请客。”龙文枝异常热情:“老板娘,再来两碗,油重。”

“不是说,你过黄河时跑了吗?”父亲非常吃惊。

”瞎扯什么蛋?我龙文枝打小就是孤儿,是共产党把我拉扯大,党就是我亲爹亲娘。谁不知道我龙文枝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本质好,对党忠诚,党叫干啥就干啥。咱一生跟定了共产党。只要共产党在,就有我龙文枝的伸胳膊伸腿儿的地儿。“

那天的羊肉饺子很香,但父亲怎么也吃不出个味来。

到一九四三年下半年,太行山根据地的形势全面好转。敌人不仅无力进行大的扫荡,而且连中小规模的偷袭作战都大大减少。根据地已经不是如何恢复和扩大的问题,更主要的是如何加快生产建设。黄崖洞兵工厂的生产已经全面恢复,大生产运动也硕果累累。人民负担减轻,军队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不仅吃得饱,而且讲究起营养来。部队的伙食要求是:隔天必见荤菜,周末一次会餐。还可着劲地宣传什么一个西红柿顶一个鸡蛋,半斤地瓜红薯土豆顶一块羊肉等等,提倡多吃杂食,营养全面。苏德战争和太平洋战争的巨大胜利也对部队士气起了极大作用,人们对抗日战争的前景已经不抱任何怀疑,干部战士莫不充满信心,准备迎接大反攻的到来。

龙文枝就是这个时候从陕北来到了太行山。

一九三七年部队过黄河时,龙文枝因为对批判张国焘路线思想不通,被上级调到抗大学习,不久前才来到太行山根据地。一二九师让他主持三分区的整风运动。这是一个级别不高,但权力不小的位置。龙文枝走马上任后,向谢富治要人,其中就提了父亲的名字。父亲回到旅部,政治部主任山路正式通知他到整风运动工作组报到。父亲的“头衔”叫协理员,主要负责工作组,旅直及基层部队之间的联系,说白了就一通讯记录跑腿的。

据说,中央的整风目的主要是统一思想,纯洁干部队伍,为争取抗战胜利做准备。整风一共搞了两期,第一期基本是场闹剧。旅直的运动由山路主持,所有干部编成几个小组,每组三四十个人,不准请假外出,各自检查自己的工作。父亲主要参加十四团赵保田小组。赵保田是团长,又是小组组长,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家伙斗争的主要对象。刚开始,赵保田不以为然,大儿嗨嗨地说:“我是大老粗,有啥子问题?宗派主义只有张国焘那种弯弯肠子才想得出来,轮不到我。不过,主观主义倒是不少。”于是,他侧重检查自己在历次指挥作战中所犯的错误。没想到,很多人给他提意见,说他简单,粗暴,爱骂人,爱训人。列出的事实一桩桩,一件件,有时间,有地点,有情节,有旁证。赵保田越抹越黑,最后连什么军阀,暴君,曹操,十四团的阎锡山都出来了,把他批得狼狈不堪。正在高潮之际,就见二营教导员站起来大声说:“你不要避重就轻,说说你的生活作风问题?”

赵保田顿时懵了:“什么生活作风问题?老子媳妇都还没娶。”

“上个月,你说的麻田那个女孩。”教导员提醒他。

“麻田?那一个?”赵保田根本想不起来。

“还有冀南那一个。”一营营长说。

“我,我什么时候说过冀南?”

这也怪赵保田自己。平时,他总喜欢吹嘘自己和多少女人有一腿。其实,明白人都知道那是子虚乌有。

“坦白从宽,你到底有多少相好?”

“算来算去有十来个呢,都是地主的女儿吧?”

“瞎扯,赵大闷灯儿正经贫农,这点立场还有。”

“这算个啥?找老婆又不是找共产党员,可不得水灵一点儿哪。地主是地主,地主妹子是妹子。”

“当兵三年,老母猪赛貂蝉,就闷灯儿那模样,水灵点儿的看得上他?”

“赵大闷灯儿可是团长。再说,过日子只讲个人感情,不讲阶级感情,漂亮不漂亮那是客观存在。贫雇农的女儿从小挨饿受冻,拾粪检柴,长大了什么粗活重活不干?粗皮厚茧,那有个漂亮的?”

“话不能这么说,西施是浣纱女,就是帮人洗衣服的,正宗的劳动人民。要我看,找老婆漂不漂亮倒还其次,主要还是得有女人味。”

“啥叫女人味,整天涂脂抹粉,说话扭扭捏捏就叫女人味?”

“关键是体贴人。”

“就你那黑不哧溜,说话跟乌鸦似的,谁会体贴上你?”

大家嘻嘻哈哈,七嘴八舌,整个会场的严肃认真气氛轰然而倒。

“这,这都没影儿的事。”赵保田急红了脸,对山路说:“我赵闷灯儿敢向组织保证,绝对没有乱搞女人。我,我,我,就是看见那儿有漂亮妹子,说说两句而已,从来没动过真。”他眼珠一转,发现了出路:“山,山主任,你不是也经常开玩笑吗?和几个妇联主任?”

“黎科长,也坦白坦白你和那个,那个会唱四季歌的小姑娘,有什么关系?”会场开始混乱,每个人都在胡说八道,一个干部挤眉弄眼对父亲说:“人人过关嘛。”

“什么关系?革命同志。难道革命队伍不包括女同志?”父亲心里很紧张,担心这帮大老粗口无遮拦,但嘴上气势汹汹,要把人立马堵回去。

“砰”地一声,山路把大茶缸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横眉吊眼地吼叫:“看看你们这个样子,吊儿郎当,一说到妹子老婆就眉飞色舞,像个共产党员吗?整风运动是中央布置的严肃政治任务,不是赶茶楼,上酒店听小曲儿,看大戏。生活作风我们要检查,而且是检查的重要内容,但不是今天,今天就检查主观主义问题。赵保田你给我老实点,今天放过你不等于明天不检查。工作作风和生活作风是对立的统一,只要是非无产阶级的东西,我们都要彻底清算。”

整个会场重新安定下来,每个人的发言都变得和风细雨。

后来父亲私下问山路:“主任,你在会上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怎么不检查一下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

山路微微一笑,不无自得地说:“小黎,革命是要发展的。你呢,以后也是要当主任的。等你当了主任,再来问我这个问题。”

当然,赵保田还得做第二次检查,毕竟大家提了这么多意见。晚上,赵保田把父亲找去,说是让父亲在文字上把把关。到了宿舍,他热情地招待父亲吃牛肉,喝老酒。没想到酒足饭饱之后,赵保田对父亲说:“我给你说明白,这饭可不能白吃。你既然进了这屋,就得证明我今晚在家写检查。”说完转身要往外走。

父亲当即急了,马上站起来也往外走:“搞什么名堂?鬼鬼祟祟的。一顿饭就想收买人,也太便宜了。”

赵保田忙把父亲按住,嘻皮笑脸地:“唉,唉,我的黎大科长,算我有眼无珠,看错了对象。不过我今天确有点急事,晚上回来很晚。求求你,千万帮帮忙。”

“整风有硬性规定,不准私自外出,你吃豹子胆了?”父亲有点吃惊。

“这不求你帮帮忙嘛。我实在是有急事。”

“什么事这么重要?不说,我就不管。”

“哎,你,你,你这家伙,咋就这么拧筋?”赵保田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好吧,实话告诉你,你可不许往外传。”

“这个自然。”

“平常老子说摸过这个,碰过那个,全是瞎吹球,猴子捞月亮。”赵保田压低声音说:“不过,这回是真不一样。上次,我们驻东山堡,房东的女儿是村干部,因为工作关系我们来往过几次。我做了个火力侦察,发现她也有点意思。昨儿个有人捎了信儿,姑娘叫再去她家,想把这事儿给父母挑明。我实在找不到别的时间,只好求你帮帮忙。捎带还可以帮我写篇检查。”

“就这么点酒,喝昏头了?”父亲吃惊地说:“白天才检查了生活作风问题,晚上就犯禁,不怕纪律处分?”

“就那几声臭屁哄哄?我还不干事呢。大不了把我这团长撸了。你说,团长重要还是老婆重要?”赵保田说得理直气壮。接着他甩给父亲一张检查,说:“反正你呆着也是呆着,就帮我好好改改,你是文化人嘛。”

赵保田走后,父亲拿起他的检查,眉头皱老高。这是那国语言呀?远看像日语,近看像甲骨文,完全是他自己发明的一套象形文字体系嘛。

赵保田到了后半夜才悄悄回来,看了父亲给他写的检查很满意,第二天照本宣科在会上读了一遍,大家很满意,都说:“赵闷灯儿也不闷嘛,很爽快,割尾巴,不护短。”

风平浪静,第一期整风很快宣告结束。

第二期整风扩大到连排级干部,内容增加了一项:审干。这次,父亲不再跑腿,成了旅直临时支部的书记,负责机关的干部审查。

组建临时支部的原因是三八五旅负有战斗任务,不能一次性地把基层干部全部抽出来,只能从各单位分批调,合并到一块儿搞整风。龙文枝对父亲和其他几个支部书记说:“审干是中央的战略部署,整风的重中之中,是屯(纯)洁我们干部队伍关键的关键。在这里先给你们透露一点机密情况,绝对绝对的机密。现在,很多地方,很多单位都发现了特务,有国民党特务分子,有日本帝国主义的特务,情况是相当复杂。他们混入党内,和这个军内,数目是相当惊人。这是敌人安在我们内部的钉子,埋在我们内部的地雷,时机一到就会捣乱,破坏革命事业。所以,我们必须把他们统统挖出来。当然,在干部审查的过程中,我们还是要按中央的政策办事,不能这个这个叫什么来着?草木皆兵嘛。不漏掉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你们几个参加了第一期整风,懂得主观主义的危害。做这件事,关键就是慎重慎重再慎重,来不得半点主观主义。选择你们来做这件事,是组织对你们的最大信任,也是组织对你们的考验。”

坦白说,父亲听到组织的信任还是非常激动,他的内心深处铭刻着“士为知己者死”的传统信条。不过,这特务究竟长什么样儿,他可是一点谱没有。怀着深怕辜负党的信任的心情,父亲站起来说:“党赋予的重要任务,我们当然是义不容辞。但是,清查特务,我以前的确没有干过,没经验,怕搞坏了影响党的形象。希望组织上能派个有经验的人来主持,自己一定认真协助。”

“共产党员,可不能把有经验没经验当着借口来逃避责任。我们的事业就是无中生有,从没经验中可以创造出经验来嘛。抓特务和打仗一样,打仗没经验可以从战争中学,抓特务没经验也可以边工作边学习,边积累经验,谁也不是天生的马列主义者。天生的马列主义都是些教条主义。只要有党的领导,凡事多请示,多汇报,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龙文枝语重心长地说。

这时,会场有点沉寂。政治部主任山路慢条斯理地说:“黎明同志的担心也有几分道理。这事儿我考虑过了,我打算从组织科,敌工科抽几个干部帮助大家。组织科的同志熟悉干部情况,敌工科的同志有锄奸方面的经验。你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把握好政治方向。注意不要抓错人就行了。”

散会后,旅直的工作做了分工。山路自己主管营以上干部审查。父亲主管连排干部审查。给父亲配的干部一个是敌工科的老马,他在天津做过地下工作;另一个是组织科的易干事,长期在人事部门工作。父亲知道说多了也没用,只好硬着头皮上任了。

二期整风开始前,父亲偷了个空隙去看竺青。竺青坐在炕前补衣服,父亲在地上来回走动,手舞足蹈,情绪高昂。

“想不到组织这么信任我,把清查内奸的重任交给我承担。我一个臭知识分子,又没有经验,要帮助党组织纯洁队伍,难哪。既不能主观主义,冤枉同志;又不能保守主义,放走坏人,让党的事业受损失。中间这个度该如何掌握?该怎样努力才不会辜负党的希望?”他站到窗前,双手抱着脖子后梗,长吁一口气:“抗战就要胜利了,真想把家乡的老妈接过来,让他老人家也过几天舒心日子。”

“不是说,你们那儿的腊梅开了吗?怎么不见你弄一枝来?”竺青好像突然想起,笑眯眯地抬起头,打断父亲的话。

“婆娘见识。”父亲本来有点重男轻女,听了这话,颇为散气,忍不住放低声音咕噜道。

“那你干嘛上这儿来找婆娘?”竺青抬起头,白了父亲一眼。

“我是领导,要关心下级,懂不懂?”父亲脸红筋涨。

竺青满面春风站起身,先拿起手中的衣服在父亲身前比划两下,然后拉拉他的衣领,矜矜笑道:“哟,瞧这大男人做领导的料,世界都快盛不下你啦,怎就不把自个儿的衣服领子整理好?”

“哈哈,还说悄悄话哪?都是革命同志,可不兴藏着腋着的。”罗志远突然跳进屋,大声说,把竺青吓了一跳。

“该上课了吗?”父亲一瞬间恢复了严肃的本色。

“还早,战士们还在操练。要不,我们先去看看新布置的连队会议室。”

说话间,三个人来到会议室。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沁人的馨香从讲台那边飘过来。竺青定睛一看,只见讲台上摆着一个土瓦罐,上面插着一树硕大的红梅。

旅直整风队驻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外边有一个排担任警卫。由于村庄位置过分偏僻,敌人在大扫荡中只路过一次,烧了些房屋,比较那些敌人反覆蹂躏的村庄来说损失要小得多。一年多来,这里再没有遭遇战火,大多数破坏都已经恢复原状。只是部队进村时是冬天,气候寒冷,遍地草黄叶枯,老百姓都愿意呆在家里,不大出门,所以村里村外看上去颇有点萧条意味。父亲还记得他们到了村口也没人迎接,只有一个衣衫破烂的老汉自顾自地在井台边车水。他转动着那架油亮的黄木轱轳,不住地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在冷清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部队驻下后,开始打扫卫生,收拾住处,挑水做饭,村庄里炊烟缭绕,有了点生气。父亲和马易两干事共住一个窑洞,也算是支部的办公室。

整个下午,父亲显得很忙。到老乡家做调查研究,找人谈话,安排住宿和警卫,整理文件和各种资料,还帮助饲养员饮马,到炊事班剁大白菜。临近黄昏时分,他才有点空闲,独自一人被着件老棉袄去了村外的西山头。

西山头前方是一个大山凹子,视野空旷。那儿风不大,但刺骨。大山凹子中逶迤着瘴疠般的暮色。在深邃的暮色底部,有几股乳白的霜雾从山凹的缝隙中漏出来,被山风一搅和,晃晃悠悠和无形的黑暗融为一体,看上去有点像劣质咖啡混合了变质伴侣。山凹中的霜雾爬到半空,和一条横亘天边的长云相连。长云在桔红色的落日辉映下好像一条金铂挂在山脊上,遮挡住所有的连绵起伏。长云之上,是瓦蓝得有些渗人的天空。天空中没有纤丝云彩,只有孤零零的落日对着半牙若隐若现的月亮。“这真是青天在上,明镜高悬呐。”父亲站在那里,感觉有些寒。他捡起一块石头,用力一扔。石头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入漫漫的混沌中。

当天晚上,父亲和马易二人商量如何搞好审干。父亲摸着脑袋,学着龙文枝的腔调说:“找疑点,必须经过慎重的调查研究,事实求是,来不得半点主观主义。是啊,主观主义,这主观主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不用担心。只要多调查,多收集材料,不轻易下结论,就能少犯主观主义错误。谁是特务,总会有点痕迹嘛。”马干事不以为然地说。

“这个办法好,稳妥。全靠客观材料,拿证据说话,不会冤枉好人。”易干事审慎地回答。

“还要注意和上级沟通,和其他整风小组交流,尤其是龙主任亲自抓的那个组。他代表的是分区,还有大军区的经验。”父亲觉得自己考虑很全面。

“是,是。他们离我们都不太远,我跑勤一点。”易干事忙不迭地说。

过了两天,山路来这里传达了中央关于审干的九条方针:“首长负责,自己动手,领导骨干与广大群众相结合,一般号召与个别指导相结合,调查研究,分清是非轻重,争取失足者,培养干部,教育群众。”

父亲恍然大悟地说:“我们过去的理解有偏差,把特务当成了死心塌地的坏分子。中央是把他们看成一时失足者,我们只起拉一把的作用,重点是挽救。这是个新精神。”

“这下工作好做了,我们只要把中央的精神给大家讲清除,相信有问题的对象都会主动站出来。”易干事也很高兴。

“还是中央英明,真是高瞻远瞩呀。”马干事有些惭愧:“我也应该检讨一下,以前经手的某些案子是不是处理得急了些?没有尽到争取的责任。”

“你们以前怎么办理案子?走不走群众路线?”父亲好奇地问。

“过去办案一般是根据群众举报,提供线索,然后我们再下去调查。像这样,把干部集中起来整风,凭空就要清查坏人,没见过,也没干过。”

“革命靠自觉。”父亲找到点信心:“中央政策摆在那儿,明明白白:做人做鬼自己选。特务也不是傻瓜,放着阳关道不走,偏要走鬼门关?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火候到了,榆木疙瘩都会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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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九章2

几天后,坦白运动开始。首先是几个支部全体集合开大会,龙文枝做动员报告,山路让父亲领头喊口号。父亲精心准备了十多条口号,每一条都经过仔细推敲,力求简洁有力。呼喊时,那个音节重,那个音节轻都演习了几遍。开大会时,龙文枝鸟枪换炮,讲得声情并茂,感人至深:“同志们哪,我这个是掏心窝子的话。大家仔细想想:离开了党,个人还算得了什么?只能是孤儿,思想上的孤儿,行动上的孤儿。党供给我们吃,供给我们喝,让我们学文识字,关心我们,教育我们,爱护我们。党就是我们的生身父母。我们有什么个人的思想疙瘩,小九九不能对父母说?有人说怪话了:你龙文枝就是个婆婆嘴,唠唠叨叨说的是个啥?我要明白地告诉你,这不是我唠叨,是党对大家苦口婆心。党给我们敞开了大门,我们是进去还是呆在门外?自己的路还得靠自己的脚来走。不能靠别人帮忙。共产党是一心一意为民族,为大多数人谋利益,绝对不会小肚鸡肠,秋后算帐。俗话说:大人不见小人怪,宰相肚里能走船。整风不是整能(人),而是救能(人),是要让大家把肠肠肚肚通通清理干净,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共同进步。”

龙文枝讲完,父亲马上带领大家高呼口号。父亲激情万丈,面红耳赤,声嘶力竭。下面的干部也都个个态度庄严,山呼海啸。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个人对党的忠诚,对敌人的仇恨和对失足者挽救的决心都发泄出来。

打铁要趁热。动员大会一结束,父亲马上召集全体人员讨论,准备一鼓作气,让大家开怀坦白。

“别抢,咱们有的是时间。大家轮着讲,一个接一个。”说到这里,父亲自顾自地笑了,他举起手中的钢笔,晃了晃:“瞧,刚灌满的水。”

沉默。父亲饱沾墨水的笔尖在粗糙的再生纸笔记本上浸润了一个圆。

“呃,还不大好意思?”父亲面带理解的笑容说:“就当是洗热水澡吧。身上的‘垢积’太多了,要多用点肥皂,还得用手使劲搓,使劲揉才能洗彻底。”

还是沉默。只有几个人想跟着父亲的话笑笑,但一看周围其他人的石头板子脸,马上又收敛起来。这搞的什么名堂?哥几个感情上来得快,消退下去也不慢呀。父亲心里着急,可又不好马上催促。

“龙主任把党的政策说得是一清二楚。有什么大家只管竹筒子里面倒豆子。不相信我们,你还不相信党?”易干事试图打破尴尬。

依旧是大眼瞪小眼。

“小王,你就带个头吧。”马干事将了王连长的军。

“俺有啥好说的?参军前就给东家扛长活。红军来了,对下苦力的真好,我一时兴起,就报了个名参加进来。有啥背景,历史的非得坦白出来。非得让说,就说说前几次宿营,偷点懒没给房东挑水,这算不?”王连长倒也爽快。

“俺也坦白,有一次拿了老乡家俩地瓜,没给钱。今后一定改。”

“打张家河据点,我看上伪军中队长手腕上那块表,偷偷给藏了起来,违反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还有我,,,,”

一时七嘴八舌,大家说个不停。父亲放下手中的钢笔,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时,三连指导员阴阳怪气地说:“黎科长,我说句话兴许不中听。咱们这些人,参军前都是些泥腿子,出门站地头,进门倒床头,简单得很,有什么值得藏着腋着的?倒是你们这些文化人,曲里拐弯,有话不直说,有屁不乱放,倒真该检查检查。”

瞧这话说得,谁说老粗没水平?父亲当时感觉就俩字儿:狼狈。他抬头看看刘行淹,没想到刘行淹抢过话头说出这么一番话:“我看三连指导员说得在理。黎科长,你是这儿的领导,而且和我们一样,都是从白区来的。要不就先带个头?我们比着葫芦画个勺?”

父亲又把笔拿起来,慢条斯理地在笔记本上画圈,他想画俩大鸭蛋,但没封住口。

“老母鸡下蛋叫蝈蝈欢,你呱叽个啥?黎科长刚参加完一期整风,已经通过了党的审查。现在受党的委派来审查你们。”易干事姓易名尚靖,大家都叫他易上劲儿。刘行淹这么一说,他果然就来劲儿,用粗大的手指点着对方说:“姓刘的,我可告诉你,整风是严肃的政治任务,大家都要过这一关。你要是吊儿郎当,小心你的皮。”

父亲倒没什么,他摆出一幅居高临下的姿态: “急心疯吃不了热豆腐,思想问题要慢慢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整风的基本方针。我们的目的就是要让大家把话都说出来嘛。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明天不行,还有后天。”

十一

然而,今天结束了,明天过去了,后天依旧没人正经坦白。父亲这下有点吃不住劲儿了。党的政策这么好,怎么就没个人理解?

“听说龙主任,山主任那边都搞得不错,我们还得抓紧呀。”易干事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

“不行,不能就这么干耗下去。”父亲戴上军帽,马上就要出门:“我得上山主任那儿取取经。他离我们近,过水的罗卜吃个鲜。”

“嘿,着急上火也不赶这一分钟哪。”易干事拦住父亲说:“何况你是运动主持人,管着好几十号人。你这一跑不要紧,下边人不大不小闹出点乱子可咋办?要我说,还是我辛苦些,多跑跑,学到点东西,回来咱来个照单子抓药。”

很快,易干事的药方就抓回来了。一进门,他就兴冲冲地喊叫道:“我一口气跑了好几个地儿,山主任也见着了,龙主任也见着了。他们都说咱们这个搞法不行,光喊口号没用,得动点儿真格的。”

“生发面团搁屉子,你要蒸馒头呀?”马干事说:“说说看,你这蒸笼格子究竟架在那个火炉上?”

“哪个火炉?当然是群众这个大火炉子。不过,我们要架上去的是那些特务分子。”易干事兴奋地接着说:“现在的大组要分成小组,每组确立一到两个重点对像。先给每个组的积极分子交底,动员他们站出来,对这些重点对象做面对面揭发。”

“嗯,这倒是个办法。然后呢?”

“然后?等这些人开始自我辩解时,大家就找漏洞,提矛盾,叫他们答。答不上来,就突击,劝他们坦白。”

“突击?怎么个突击法?”

“很简单,把每组的积极分子分班分点,不分昼夜,轮番辩论,揭发。讲政策,讲前途,讲后果,劝说重点对象,直到他们全部坦白。”易干事说话像打机枪:“他们管这叫车轮战术。”

“哟,这么个搞法行吗?”父亲有些吃惊:“错了怎么办?”

“错了?错了以后再给平反就行了,不就是个人受点委屈吗?革命嘛,这点考验算什么?”易干事觉得这个问题真叫菜鸟:“我们是对党的事业负责,要防患于未然,在敌特分子搞破坏之前把他们统统揪出来。”

父亲沉默不语。

马干事刚吐了一个“说”字,便把音量放低八度嘀咕道:“说的轻巧。要叫你,,,。”

“黎科长,龙主任让我转告你一句话。”易干事咳了一声,干巴巴地说。

“什么话?”

“在革命队伍中,知识分子最重要的是站稳自己的立场。”易干事说到这儿,好像有些犹豫该不该继续往下说:“千万小心,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可要不得哟。”

父亲的心弦蹦跳了几下。但很快,他就平静下来,坚持说:“不行,这样做太冒险。龙主任,山主任都是老革命,见过世面,能掌握分寸,当然可以这么搞。我们是初出茅庐,学来的东西是现炒现卖,弄不好就犯主观主义。我看还是局限些稳妥,先学学人家怎么查找重点对象。”

“他们也是先查档案。”

“我们不是查过了?每个人情况都差不多。”

“那就是咱的水平问题了。龙主任说:要带着问题找问题。”易干事开始口沫横飞:“如果我们胸中无敌情,当然找不出什么疑点,敌特分子又不会在自己的脑门上刻字。只有经过认真分析,才能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

“老马,你的意见呢?”父亲用的是询问语气,但态度已经很明朗:“我觉得应该下个决心了。”

马干事略略思索片刻后说:“人饿急了,馊稀饭也得喝一口,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我同意先就这么办。咱也不求多大成绩,至少在上级面说得过去。”

“呸,这叫个什么话?别人的经验,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馊稀饭?还没法子的法子呢。”父亲听着这话很不舒服,对着马干事叫道:“屁要自己放才舒服,路要自己走才算数。我还就不信,别人的脑袋瓜是爹妈给的,偏偏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别人能找到特务,咱这一亩三分地就没有?咱好歹也是共产党员,凡事就得讲究认真。‘在上级面前说得过去’?有这么糊弄党组织的吗?”

十二

说干就干。易干事侧重清查那些五花八门的个人档案,特别注意找历史疑点;马干事集中整理整风记录,研究群众反应的各种问题;父亲则把所有材料归总,结合个人历史问题和现实表现进行排队,确定重点审查对象。别说,“带着问题找问题”这一招还真灵,父亲他们很快就有了重大突破。第一位怀疑对象是民运股长王和顺,他参加过反动组织“同志会”,在阎锡山的部队中当过一年兵。前几天检查时,自己交代过几次违纪行为,别人揭发他平时爱讲二话,外号“二话篓子”。五一大扫荡期间,上级宣传咬紧牙关渡过最困难的两年,他到处散布一个老太婆的笑话:俺满口的牙都掉光了,咬不紧了。政治态度极不严肃。第二个是十团的宣传干事杜修贤,现年二十一岁,原为冀南挺进支队成员。支队失败后被俘,送到东北当苦力,挖煤炭,据他说是乘机逃脱。回来后一直态度消沉,成天闷着头不说话,行为极其可疑。第三位是个后勤干部,叫齐仲云,入伍时就交代参加过国民党特务组织“复兴社”,有特务嫌疑。

“从现实表现看,民运股长材料最多,把他列进怀疑对象应该没有问题。”马干事舔舔嘴唇说:“宣传干事嘛,也说得过去,毕竟他被俘虏这一段的情况也应该搞清楚。麻烦的是这位后勤干部,群众对他的反映很好,说他待人和蔼,能团结人,工作积极,打仗也很勇敢。”

“复兴社本身就是个特务组织,特务要搞大的破坏,总要先取得组织信任。我认为应该把他列为重点对象。”易干事说。

“人家的特务身份可是入伍时自己交代的,历次填表也没有隐瞒。既然要长期潜伏,干吗自己暴露身份?”马干事反驳道。

易干事听了此话也有点犹豫,他想想后说:“还是应该找个重点突破口。我觉得杜修贤问题最大。他被俘是确确实实的。至于到东北当苦力,乘机逃脱,全凭自己讲,谁知道是真是假。敌人好容易抓到一个八路,能让他随随便便逃回来?”

“老马,以前有过类似情况吗?敌人把我们的人俘虏了,又放回来当特务?”父亲问。

“当然有,而且比较普遍。一般说来,敌人对这种被俘叛变人员要进行一些短期训练。杜修贤被俘一年多才回来,比较符合这种情况。”马干事本已经说完,但突然想起什么又添了一句:“黎科长,我们要特别小心。这种受过训练的特务分子原本就熟悉我军的情况,所以搞起破坏来危害也大。”

父亲好像看见一颗炸弹马上就要爆炸:“嗯,这事儿马虎不得。就这么决定了,先突击杜修贤。挑几个政治上最牢靠的同志和他编成一组,火力要猛一点。”

“那,齐仲云怎么办?”马干事问。

“敌人比想像的更狡猾。小易说得有道理,我们不能太天真了,还是列上他的名字。”父亲想了想,又说:“依我看,干脆三个人一起上。杜修贤由我亲自抓;老马负责王和顺;易干事,你负责齐仲云,怎么样?”

“我同意。三个人一起上,还可以减少审查对象的心理压力,让他们感觉不是那么孤立。”老马说。

“不过,对其他人的材料,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易干事,你的感觉呢?”父亲问。

“人数好像少了点。”易干事又翻了翻材料,说:“山主任搞了五个对象,龙主任搞了九个。”

“九个?”父亲有些吃惊:“那,我们是不是有点右倾?”

一时无人言语。

“刘行淹怎么样?”易干事打破沉默:“整风开始以来,他老是讲怪话。”

“刘行淹?”父亲不以为然,打断易干事的话:“他不就太原一穷学生嘛,能有什么问题?还是龙主任说得对,我们没必要搞得草木皆兵。另外,我们组也不大,就五六十号人。山主任,龙主任那儿动辄八九十,甚至上百,比比看也不算太差。就这样,把三人的材料同时上报,我们是油盐酱醋一锅烩。”

十三

杜修贤个子不高,身体显得很单薄,看上去还像个娃娃。父亲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双眼睛:眼眶凹陷,犹如路边干枯的水坑,两只尚未脱去灵性的眼珠挂在水坑内,活摇活甩,就如同筷子挑起的拔丝土豆。

由于父亲预先在小组中做了布置,讨论会没开多久大家就把火力集中到杜修贤的被俘问题。刚开始,杜修贤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怀疑对象。他竭尽全力,回忆每一个细节,试图给大家重现自己被俘的全部过程。按照本人的叙述,杜修贤被俘的经历很简单:部队失败后,他被押往德州,从那儿上火车到鞍山附近的一个煤矿做苦力。幸运的是煤矿小工头是他老乡,看他年纪不大,对他比较照顾,没有下死力气整他。煤矿初看戒备森严,时间长了还是发现有空子可钻,他就是在一天黄昏下工后乘乱逃脱的。以后靠着打小工和要饭回到了关内。

杜修贤耷拉着脑袋,话音低沉,沙哑,表情痛苦。每当有人追问,他都先茫然地抬起头望望大家,然后神态穷迫,身体收缩,嘴唇颤栗,挤牙膏似地辩解几句。这一切都被父亲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如果你姓杜的没问题,怎么会如此心虚胆怯,坐立不安?有道是“心中没冷病,哪怕吃西瓜”,人正不怕影子歪,有什么话不能理直气壮说出来。久病才讳医,就是五藏六腑疙瘩结太多,你小子才会害怕群众审查。怎么样,狐狸尾巴露出来了?父亲好像吞了个定心秤砣,他显得优哉游哉,看着组内的积极分子盘问杜修贤,享受着一种猫盘老鼠的愉快感。

“还有谁和你一道被俘?”

“嗯,张二旺,孙得贵,哦,还有严股长,他受了重伤,起不来,小鬼子当场就把他扎死了。”

“张二旺,孙得贵后来怎样?”

“叫鬼子拉,拉走了。”

“就你一人被送到东北?”

杜修贤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小杜,别紧张,把肚子里的疙瘩都吐出来。”父亲关切地插了一句。

“东北是日本帝国主义灭亡中国的基地,为啥偏偏把你弄到那儿去?是不是有心照顾你?”

杜修贤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跳起来喊道:“狗日小日本开的煤矿,就没把俺们当成人。啥叫照顾?叫他先照顾照顾你试试。”

“你不是说,在煤矿那段儿亏得有你老乡照顾嘛?”

“你能保证你老乡不是特务?他照顾你究竟是什么用心?”另一人小声敲,敲边鼓。

“我,我,我是说过,可,可,可,那叫什么照顾,不就没把人整死嘛。”杜修贤脸红脖子粗。

“良药苦口哟,”父亲又善意地插了一句:“修贤同志,不要辜负了同志们的一番好意。”

“还有谁和你一块儿逃出来?”

还没等杜修贤回答,就有第二个人讥讽地说:“恐怕又是你一个人?”

“一个人去东北,一个人有照顾,一个人逃出,又一个人回关内,修贤同志真是千里走单骑,比关二爷还能耐。”

“是呀,煤矿看守那么严,说跑你就能跑出来。”

“东北那么远,不坐火车怎么回来?要坐火车,你又上那儿弄钱买票?就靠你打的几个小工?混个饿不死吧?”

“你逃跑出来,敌人就没有组织追捕?”

“不知道。逃出后我躲玉米地里,呆了好几天。”杜修贤好容易答上一句。

“敌人没动用狼狗追踪?日本人的狼狗厉害得很。”

“逃进山海关,娘子关就没人查?敌人的强化治安搞得这么厉害,你是来去自由呀。”

“,,,。”

“你说你打过小工,都干些啥活计?”

“嗯,帮人掏粪池,收苞米,卸货,扛东西,还涮过墙,拉过车。”

“都关内还关外?”

“关内关外都干过。”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打小工,可都是在日本人的统治地盘。尤其是关外,他们统治了十多年,打工都得先看良民证。你一个逃亡犯,从那儿去搞到良民证?”

“我没有,”杜修贤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顿时蒙了头,刚说了一句没有,突然发觉不对,又说:“我,有,”还是发觉不对,又想转回来,身体像打摆子似地不住颤抖:“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呀,真的,我没撒谎,没撒谎呀。”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抽泣起来。

这时,五大三粗三连指导员站起身,嗡声嗡气地嚷嚷道:“什么‘有’,‘没有’的,你就老实说吧。日本人抓住八路,都要写悔过书,谁不写就喀嚓谁。就你好,每次都能轻巧蒙混,说得过去吗?”

杜修贤真正的目瞪口呆,他的眼中噙着泪水。

“好吧,今天的讨论会就开到这里。”父亲放下手中的记录本,严肃地对杜修贤说:“杜修贤,你也要回去好好想想,党的政策是惩前毙后,治病救人,为的都是你好。”

杜修贤抱着头,依旧蹲在那儿,抽泣,颤栗。就只有刘行淹过去,想用手摸摸他的头,又马上像触电似地把手缩了回来。

十四

父亲心中得意。在马干事和易干事进屋之前,他甚至还扯起喉咙喊了几嗓秦腔。

马干事满脸晦气,易干事红着脖子。

“今天我请客,白面煎饼就热茶。”父亲从火炉上提起胖嘴铁壶,给每个人冲了一大茶缸子水,然后拿起桌上的大饼,用手掰成三份分给大家。

“又暖和,又提神,还顶饿。”他先把自己那块饼在滚烫的茶水中泡泡,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在嘴里抿抿,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嘿,还带点儿葱味呢。”

屋里没有其他响动,就听见喉咙发出的咕哝声和偶尔地打嗝声。

“怎么样?都有进展吧?”吃饱喝足了,父亲开始谈工作。他陈竹在胸地宣布:“杜修贤已经不行了,我估计也就一两天,他就得坦白。”

“我这个组可没那么简单,”马干事垂头丧气地说:“刚开始,大家还能说说话,王和顺最多也就哭上一阵。现在倒好,他学滑头了,随你们怎么问,怎么追,怎么诱导,他就哭丧着脸,一言不发,老和尚打坐,囫囵一块儿。你又不能动手打人。”

“齐仲云的态度呢?”

易干事紧皱眉头,咬牙切齿,恨恨地说:“这家伙十有八九是国民党特务。你的话刚碰到点皮毛,他就暴跳如雷,跳起来和你对着吵,气焰极其嚣张,而且以攻代守,猪八戒倒打钉耙,说别人才是汉奸特务。说实话,组里的几个积极分子都有点害怕了。”

“害怕?有什么好害怕的?”父亲不以为然:“这儿是共产党的地盘,还怕他翻了天?自古就是邪不压正,我不信这么多人压不住他一个。是不是再召集各组积极分子开个会?认真研究材料,仔细布置任务,加大火力,从各个角度全面出击,一定要尽快把这几个堡垒拿下来。”

“开个会就能找出新办法?该想的都想到了。”马干事摇晃着脑袋说。

“老马,我们得相信群众,依靠群众。这几天的讨论让我很受启发,我们想不到的群众想得到;我们做不到的群众做得到。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群众的点子是无穷的。”父亲教导下属道。

“黎科长说得对。是党员,不能见困难就后退。我们再研究研究。一定要搞出几套方案,真正管用的方案。”易干事狠劲用拳头在桌面捶了一下:“姓齐的,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核桃壳硬还是我的榔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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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九章3

十五

火力上去了,问题依旧没有解决,甚至连杜修贤都继续抗拒,父亲的预计完全落空。一般说来,这种类似“得而复失”的感觉最让人窝火。然而,更让人屁股上火的是上级一天来好几个通报。虽然每份通报千篇一律,都是说谁谁又有新进展新突破,没说别的。但父亲心里明白这就是激将,自己再拿不出成绩可真是交代不过去了。正在心烦意乱之际,王和顺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找上门来。

“这整风工作组究竟是个啥意思?怎么同志们老揪着我不放?黎科长,你是领导,你得表个态呀。”

父亲不知道如何是好,人还没坦白呢,总不能上杆子说人是特务吧。也只好拿些空话搪塞了:什么正确对待,相信组织,相信党,特别强调:党的政策是惩前毙后,治病救人。

“可我是没病他们硬给我找病,有这么当大夫的吗?”王和顺哭丧着一张脆了皮的老丝瓜脸。

王和顺前脚走,刘行淹后脚跟上凑趣儿。他走到父亲身边低声问:“黎科长,这么个搞法符合中央精神吗?上边知不知道?”

父亲控制不住,咆哮起来:“你究竟要说什么?难道是我姓黎的私设公堂,篡改上级指示?我黎明有这么大权力吗?”

正好,脸上带着一块淤伤的易尚靖来找父亲。他黑起脸把刘行淹赶走,拉着父亲进了支部所在的窑洞。支部的例行碰头会后,父亲独自出门,走到一棵老槐树下对着树干破口大骂,拳打脚踢。四周黑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

十六

父亲横下一条心,今天无论如何要突破杜修贤。

小组会一开始,各位积极分子就按预先的布置猛烈开火。虽然材料还是那些,但大家的联想更丰富,逻辑也组织得更严密,提问也更尖锐。如此集中的火力,打得杜修贤面如土色,额头冒汗,两手颤栗。他的情绪一会儿急躁,一会儿绝望,一会儿又痛哭流涕,乞求大家不要再说。父亲沉着脸,控制着会议的气氛,好像指挥一群猎人把一头小鹿驱赶到悬崖绝壁。他后来回忆:当时的感觉真是“心里越来越明白”,杜修贤若不是敌人派遣,决没有如此轻松跑回来的道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任何狡猾的敌人都逃不过群众的眼睛。

“黎科长,”杜修贤饱含最后的希望,“无限深情”地喊了声父亲,就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他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在一瞬间,父亲头脑中闪过一丝怜悯。这还是个没脱去稚气的娃娃呀。但他马上觉得最大的关心就是催促他赶快坦白。现在是瓜熟蒂落的时候了,父亲抱着满腔的热忱叫了声:“修贤,”然后是语重心长却具有决定性的规劝:“问题已经很清楚,主动权掌握在你自己手上。这些天,同志们的意见提得很好,可以说是条条打中你的要害。但我们不是要整你,害你,而是要尽最大的善意挽救你。你从小就参加八路军,也有过爱国家,爱民众的理想,也曾经是我们的好同志,只是被环境所迫,不得不应付敌人。敌人不是弥勒佛,如果没有表示,他们怎么会轻易放你回来的?如果你不把问题说清楚,敌人还会抓住你不放,你就会在泥坑中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把问题说清楚,同志们会原谅你,党会保护你,也会照样信任你。党的政策你很清楚,现在是卸下包袱,重新做人的最好时机。修贤,我再一次提醒你: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希望你鼓起勇气,对党,对同志们敞开自己的胸怀。革命还是反革命,做人还是继续做鬼,全在你一念之间。”

好一个终审判决,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杜修贤。全场气氛极度紧张,但表象只有两个字:寂静。

“砰”。

隔壁院落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父亲当先跑过去,一进屋脸就变得煞白。只见易干事满身血污,眼睛发直靠墙站着,浑身抖得如同筛糠。齐仲云躺在地上,胸口开个大窟窿,已经没了气。他身边不远处搁着一支手枪。

“枪,那儿来的枪?”父亲歇斯底里高声喊叫。他知道整风期间,部队严格管制枪支,所以第一反应是追问枪支来源。

“走,走,是走火。”易干事上下牙齿打架。

“谁掏的枪?”马干事也到了,他头脑还有些许冷静。

“老齐,嗯,是这样的,他和易干事吵架,吵得很凶。易干事,嗯,是易干事突然掏枪,然后,然后,两人扭打起来,然后,就枪,枪走火。”一人解释道。

“不对,好像是老齐先掏枪?对,我亲眼见枪是老齐的。易干事是出于自卫。”另一人辩解。

“是老齐,我敢肯定。他前天晚上说:易干事再整他,他就和他拼。”

“哎,黎科长,你别望着我。我,我当时正埋头做记录,没看清楚,突然就一声枪响。”

就在这时,吓得魂不附体的杜修贤突然扑到父亲脚下,嚎啕大哭:“黎科长,你行行好,饶了我吧。我不是坏人,我清白,不是坏人。冤枉,我冤枉哪。我在这儿发誓,向同志们发誓,向党发誓:如果我有变节行为,甘愿枪毙处分。你们要相信我,求求你们,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哪。我要怎么说你们才会真的相信我呀。”他先跪在地上,流着泪,喊着叫着,拼命磕头,磕得脑门血迹斑斑,然后抽搐着瘫倒地上,翻过去,滚过来,用指甲狠挖地上的泥土,用手狠掐自己大腿,用拳头狠砸自己的身体,基本是哪儿要害就砸哪儿。

这会儿,父亲可顾不上同情。他一把抓住马干事,摇晃着他的胳膊,放低嗓门问:“车轮战,车轮战术怎么搞?”

“冷静,老黎,千万冷静。”老马说。

父亲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狂奔到院中,仰天大叫:“完了,我完了,这怎么向上级交代呀?”

喊天喊地别喊上级,就这时,龙文枝来了。

十七

“齐仲云是畏罪自杀。”

龙文枝斩钉截铁地说,他威严的目光逼视着父亲。父亲连头都不敢抬。

“怎么啦?个个都垂头丧气的?你们上报的材料,我们马上进行了核实。现已查明:齐仲云,杜修贤,王和顺都是国民党特务。齐仲云是小组负责人;王和顺负责散布谣言,搞颠覆;杜修贤专门和日本人联络。你们搞得不错嘛。”

父亲和马易二干事目瞪口呆。

“怎么?还不相信?实话跟你们说:考虑到你们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带有肃反性质的运动,没有经验,我们在接到你们上报的材料后是特别的谨慎。为此,专门把这些材料发给好几个组,让他们分头重新审查坦白交代人员,对事实进行反覆核实,最后才确定了他们三人的组织关系。我今天来,就是特意要告诉你们这个事儿。第一次运动就挖出了一个特务集团,值得表扬呀。”

从深渊突然升到云天,父亲等人完全无法适应这种变化。马干事嗫嚅地说:“我们是怀疑他们有问题,可,可怎么也不敢假设他们是特务集团呀。”

“事情搞多了,也就有了经验。”龙文枝笑着说:“其实,大凡在外边参加过反动组织,或被捕被俘过的人,没有不接受敌人指使的。这种人根本无法摆脱敌人特务机关的魔爪。重要的经验是克服我们领导骨干的温情主义。只要领导骨干态度坚决,积极分子斗争坚决,就没有攻不破的堡垒。黎明,别怪我婆婆嘴。虽然你这次表现很好,但我还得给你敲敲警钟。我们的工作是对革命负责,对党负责。说起来玄乎,做起来简单,落实到实处就是对上级负责。工作态度粗暴不粗暴,只是个方法问题。对敌斗争坚决不坚决,可是涉及立场的大问题,要万分警惕。”

父亲最怕的就是别人说他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齐仲云的死和龙文枝的这番话,让他更加感觉到自己必须有所表现,有所证明,有所行动。他按照龙文枝的指示,把齐仲云的善后交给易干事处理,自己集中精力搞运动。在全体积极分子动员会上,父亲宣布三组并成两组,每组分三班,昼夜不停,连续对杜王二人进行突击。这回,父亲给大家明确交代王和顺,杜修贤就是特务。提到二人的名字时,父亲是冷冰冰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而且他们的名字之间还留下长长的时间空白,以加强大家伙对特务的印象。他特别强调要反对温情主义,只不过这次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其他所谓的意志薄弱者。

“当确定无疑的失足者拒绝坦白交代时,我们就应该把他们当敌人对待,要有无产阶级的革命义愤,毫不留情地进行斗争。”父亲剑眉笔挺,目光坚毅,语气激动,凝重,响亮:“同志们,我们掌握的材料是确实可靠的;目标是明确的;‘车轮战’的方法经过实践是行之有效的。要根据不同的情况,坚决进攻。当斗争对象感情薄弱时,我们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当他们装聋作哑时,我们要扭住不放,穷追不舍。当他们气焰嚣张时,要打他的态度,灭他的威风。齐仲云的问题就是我们太客气,不,是太软弱,这里我必须检查自己头脑中残留的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我要特别提醒大家注意的是:这是一场残酷的阶级斗争,我们不能被敌人的嚣张气焰压倒,这种事绝不允许重演。现在的形势很好,就好比打仗,大部队已经突破了敌人的防线,我们的任务就是乘胜追击。按照古人的说法,这就叫做势如破竹。只要同志们有坚定的信心,坚持的决心,不怕疲劳,连续作战,就一定能攻克敌人的堡垒,完成党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

十八

“车轮战”果然威力巨大。杜修贤第二天就哭着闹着要坦白。软磨硬抗的王和顺也很快精疲力尽,神态恍惚,只剩下低头认罪一条路了。听到胜利的喜讯,父亲如释重负,他兴奋,宽慰,马上通知炊事班,煮鸡蛋面条,全体会餐,庆祝特务重获新生,又回到了革命队伍的怀抱。会餐结束,父亲回到支部,感觉非常疲倦。但还没来得及休息,易尚靖就报告了最新动态:据王和顺交代,刘行淹也是国民党特务。

十九

父亲想了个理由:在被审查人员尚未坦白前,主要领导骨干不宜和他们见面,从而回避了亲自参加后续的“车轮战”。刘行淹真是个软骨头,一上“车轮战”马上坦白。既然人家已经投降,父亲自然要出面和他谈话,以示党的关怀。刘行淹原本是个小胖子,没想到几天不见,这家伙已经瘦得颧骨突出,胡子拉碴,肩上的关节见棱见角。

“怎么样,这个热水澡洗得爽快吧?丢掉包袱,浑身轻松多了?”父亲期待的是刘行淹欢欣鼓舞,对党的挽救表现得感激涕零。

刘行淹低着头,黑着脸,翻翻眼皮,恶狠狠地盯着父亲,一言不发。

“好了,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既往不咎。你现在,,,”父亲想宽慰他几句。

没想到刘行淹突然像发了疯,红着眼珠子,张牙舞爪吼叫起来:“黎明,你个乌龟王八蛋,你才是国民党派来的特务,日本鬼子的走狗奸细。你知道什么叫无中生有,栽赃陷害吗?这就是无中生有,栽赃陷害。狗日的把好人往死里整,亲者痛,仇者快,你比东厂魏忠贤还厉害。你是对党犯罪,对革命犯罪,我,我这就整死你。”说着就要扑上来。

父亲勃然大怒,三拳两脚把他打翻在地。刘行淹滚缩到墙角边,失声痛哭,那份倾泻出肺腑的悲哀长鸣,让人联想到失去幼子的孤鸿落雁。父亲有点愕然失措。

“特务身份,不是你亲口承认的吗?赶这工夫来撒野。”

“那是你们逼的,通通是假的,全是假的呀。”

“你个混蛋。”父亲一拍桌子,吼叫道:“特务,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能随便承认吗?我们严格按照党的政策,苦口婆心地规劝,又没有刑讯逼供,要是东厂魏忠贤,还不得扒了你的皮?”父亲说得义正词严。

刘行淹完全焉了,他放声大哭,用手不住地批自己耳光:“我无耻,我软蛋,我经不起考验,我瞎说,全都是瞎说,怎么会全都是瞎说呀?该死,糊涂,又瞎说,又是瞎说哪。我真的是罪大恶极呀。”

二十

虽说父亲凭气势压倒了刘行淹,但这事对他的震撼还是很大。回到支部,他问马干事:“老马,你过去审案子,有没有碰到这种情况?”

“有,这叫‘翻供’。有些犯人罪恶太大,招供后怕杀头。还有些犯人是顾虑多,思想反覆,都可能‘翻供’”

“有因为被冤枉而‘翻供’的吗?”

“当然有,那都是保卫干部胡来。我们又没有这么干。”

易干事不以为然:“这些人是疑心生暗鬼。他们对党的政策有怀疑,怕处分,怕父母亲友知道了难以见人,保不住还怕敌人知道了对他们下毒手,杀人灭口。刘行淹的问题很简单,我们只是根据掌握的情况给他分析矛盾,讲道理,他马上就招供了。要真没有问题,连这点考验都经受不住?”

父亲再没吭声。

突破刘行淹去除了父亲心中最后一道心理障碍,现在他体会到做领导的好处了:具体审查交给马易二干事,随他们去瞎折腾,自己就呆在支部整理上报材料,没事了还可以写写诗,填填词。马易二人的工作成效显著,突破了一个又一个。父亲因为领导有方,也不断得到上级表扬。龙文枝甚至把父亲这个组当成了工作重点,经常跑过来总结经验,指导工作。这一切都让父亲更加得意,直到原宣传队的小何坐到自己面前。

二十一

看到哭兮兮的小何,父亲脑袋“嗡”的一下,马上意识到什么地方出了错。一方面他对小何的历史再清楚不过了,因为竺青给他讲过不少。小何出生不久就被亲身父母遗弃,是一位江湖艺人收留了她。这位江湖艺人拉得一手好胡琴,曾经给梅兰芳配过戏,攒了一些小钱,送小何去学校读了点书。在学校里,那些阔小姐瞧不起她的江湖背景,极尽所能讽刺,挖苦,侮辱,糟践她的人格。是八路军第一次给了她做人的尊严,让她懂得了世界上还有人与人生来平等这一说,这种人怎么可能去当国民党特务?另一方面则出自父亲的私心,怕得罪好朋友白丁。白丁为人颇讲究江湖义气,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但要发现你不够朋友,那是说翻脸就翻脸。虽说这小何和白丁的关系究竟怎样,父亲也说不清楚。别看那小子整天胡吹海侃,弄不好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当然麻烦也就麻烦在这一头热上,你要真动了他认定的女人,以后还彼此见面不?

“你怎么把她给弄来了,她现在根本不是部队的人。”父亲把易干事拉出审查小组,问道。

“哦,是龙主任的意思。龙主任说有好几个组的坦白人员提到了她,这娘们儿可能和一个大特务集团有关,是他们的中间联络人。”

“龙主任的意思是什么意思?怎么事先没通知我?”父亲没想到小何是这么个来头,也觉得这事安排得有些蹊跷。

“没通知你?”易干事也有些莫名其妙,挠挠头后解释说:“她是今天下午才送过来的,可能你当时不在支部。”

父亲只想着怎么摆脱这个烫手山芋,最后还真让他找到一个理由:“不行,男女有别。咱们虽然不讲封建,但这么直截了当去审查一个女同志,多少有点问题。既然龙主任认定她是特务,还是把她转给龙主任,让上级安排合适的人选去审讯。”

第二天,龙文枝过这边来,父亲把男女有别的考虑对他说了,龙文枝觉得好笑:“哪来的条条框框?这是革命,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是领导骨干,怎么能说推责任就推责任?你叫我安排,我有多少事情,管得过来吗?再说合适人选,我不和你一样,也就一秃头和尚?你不合适,难道我就合适?你们先审着,有问题以后再说。黎明呀,黎明,你就是书呆子气多了点。”

几个人来到易干事主持的审查小组,认真听了各人的发言。因为是针对小何,同时也是针对女人的第一次会议,没有搞“车轮战”。大家的发言也都挺客气,说得也都挺含蓄,不过,就这些轻描淡写已经足以让一个敏感的女孩子家哭哭啼啼了。

“好吧,我先留下来。”吃过晚饭,龙文枝突然改变态度:“反正,其他组的工作都走上正轨,不需要我到处跑了。我就先帮助你们处理好这个案子。”他蹲在村头,点燃一支烟,吐了两口烟圈,边想边说:“你说得对,坦白对象是个女同志,得注意点方式方法。之前,我们处理过的几起案子也涉及到女特务,有点经验。这样吧,先晾上她几天,从侧面想想办法。”

哇,粗中有细,父亲这回还真有点佩服龙文枝了。当然,他并不清楚龙文枝所指的侧面办法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二十二

按照龙文枝的安排,父亲去找山路汇报工作。山路挺热情,留父亲吃了顿饭。父亲回到驻地村子时,天已经擦黑。父亲在村头碰上马干事,问龙主任在那儿?马干事回答说:正在审查怀疑对象。走了几步,又碰上易干事坐一大石头碾子上和人聊天。他觉得奇怪,问易干事:“你没和龙主任在一起?”

“没有啊。龙主任说:他想自己做点儿调查。”

父亲没说什么,一个人往支队部走。走了两步,他突然觉得不对劲,撒腿往小何所住的窑洞跑。还没到窑洞门口,就听到屋里传出的挣扎声和哭泣声。父亲冲过去,推门,门从里面被反锁住,于是用拳头使劲敲门。

窑洞门好一阵才被打开,开门的是惊惶失措的龙文枝,他慌里慌张地质问父亲:“急急忙忙干什么?我审查了,小何没问题。”接着,手忙脚乱想扣住领口,没想到裤子“哗”地落在地上。

屋里传来小何哽咽悲恸的哭泣。父亲怒火中烧,一拳砸在龙文枝的小肚子上,打得他直滚到了桌子下面。然后,父亲一只脚跨进门坎,发觉不对,赶紧又退出门外,冲屋里低声喊了一嗓:“小何,你没事儿吧?”

“滚出去,”就听小何歇斯底里一声尖叫,然后捂着被子枕头什么的呜咽:“流氓,你们这些流氓统统给我滚出去。我没脸见人,不想活啦。”

父亲站在门外,进不敢进,退不敢退,狼狈不堪。

“要不要,我去叫人?”父亲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滚开,叫你滚,你怎么还不滚开哪?那是我自己愿意,我喜欢他,是自由恋爱,真的是自由恋爱呀,我要嫁给他,就是要嫁给这个混帐王八蛋哪。”

父亲觉得最好是转身离开。

“别走,等等。”小何突然止住哭泣,改用一种甜得发腻的嗲声说道:“龙主任,你不是要我坦白吗?我这就坦白,向党,向组织坦白:国民党在三八五旅的最大特务头子就在旅直,听说他还当过宣传科科长。”

父亲回头看看半坐在地上的龙文枝,发现他眼中再没有惶恐。更准确地说:龙文枝笑了。

通宝推:切地雷,公鲨,
家园 我想发在西河文苑,怎么发这儿来了?
家园 好文!给您送花献宝
家园 先花再看
家园 哎呀呀,总算又来了,都以为太监了呢。
家园 哈哈,太监不太监,也得先吃饭再玩文字呀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章1

第十章

两天后,山路亲自带着几个人来,通知父亲去分区汇报工作。父亲心说这倒是个机会,可以把自己对坦白运动的疑虑向分区领导说说,于是带上全部文件出发。一路上,山路和父亲有说有笑,并没有什么异样。到了分区吃过晚饭,山路要回旅直,奇怪的是他不和父亲告辞,而是把父亲交代给两个分区的干部。父亲上前和他说话,他脸上表情特怪,似笑而不亲近,似狠而不坦然,讪讪两句赶快离开,弄得父亲心里发毛。分区的干部一左一右,把父亲带到组织科。组织科科长是父亲的老熟人,叫秦嵩,为人忠厚老实,对谁都是和和气气,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人送外号:秦大妈。父亲进屋时,已是掌灯时分,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光线微弱,照在秦大妈脸上。

“老秦,好久不见,还这么瘦,也没见你胖点。”父亲高兴地过去,想和他握手。

秦大妈挺直腰身端坐在桌子后面,双肩微耸,一顶泡松松的灰面帽压在前额,细细眯缝的眼睛聚精会神盯着眼前的材料,嘴唇咬得紧蹦蹦的,脸上的肌肉也凝滞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父亲的说话。父亲好不尴尬,他把手缩回来,交叉着手掌揉了揉,怯生生地说:“我奉命向分区汇报抢救运动的情况。”

秦大妈站起身,冷眼看了一眼父亲,板着脸说:“跟我来。”

秦大妈和两个分区干部前呼后拥把父亲带进一个小院落,院落内外到处是持枪的哨兵。父亲被带进西边的一间小屋。小屋窗户上钉满了木条,所以室内光线很暗。父亲印象最深的就是整个屋子除了一条狭窄的过道,整个屋子就一排土炕,炕上躺着十几个人。父亲看见赵志一也在这里,很高兴地给他打招呼:“嘿,赵县长,什么时候过来的?也没打个招呼。”

赵志一像聋哑人一般默不作声,秦嵩却粗声粗气地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和你屁球相干。告诉你,把你叫过来,是要你交代自己的问题。别人的事,少管。”

父亲突然想起龙文枝那张笑脸,他顿时火急攻心,直着脖子大声吼叫:“这是陷害,我要揭发。”

秦嵩上前给了父亲一耳光,打得他两眼冒金星:“你他妈的老实点。这是什么地方,容得着你撒野?要揭发,日子长着呢,有你表现的时候。”他转过头对两个分区干部努努嘴:“搜。”

两个分区干部冲上来,不由分说,命令父亲举起双手,开始搜身。他们先接过父亲带来的材料,然后搜去了皮带,绑腿,鞋带和系内衣的裤带。秦嵩指着一个铺位说:“你就睡这儿。要好好考虑自己的问题,不得自由行动。”

父亲狼狈不堪,双手提着裤子,望着炕上那伙人。炕上的人好像是在隔世阴间,个个瞪着眼睛,表情漠然,就是不说一句话。整个屋子显得鬼影憧憧,寒气森森。父亲倒吸一口冷气,心说这帮人都怎么了,总不成舌头叫人割了吧。他妈的,叫老子反省,老子就反省反省。他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翻来覆去地想:老子出校门就参加红军,以后一直呆在部队,一天也没有离开,和任何反动组织都没有瓜葛,平时工作认真负责,积极肯干,还和鬼子拼过刺刀。你秦嵩就是鸡蛋里挑骨头,能有啥本事从我的历史上找矛盾,从我的现实表现中找疑问?想到这里,父亲又变得心地坦然,加上整天赶路有些疲劳,便躺在铺上呼呼睡着了。

接着几天是大组学习。父亲这个组大约有三十来人,组长是分区群工组的干事李万民。每天,父亲一行十来个人被带到院中专门给安排好的位置坐下,面对组长和其他积极分子。李万民读文件,积极分子发言,讨论,父亲等人表态。不过,这种学习讨论每次时间不长,天黑之前就收工,场面也挺温和,当然更谈不上车轮战。刚开始,秦嵩还不时到场指导,说些老套话,让大家相信党相信组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等等,后来干脆不见了踪影。父亲心中莫名其妙,这搞的什么名堂?供祖宗呢还是耍猴?完全不是他预计的暴风骤雨嘛。

不过中间也有精彩。他们开了一次大集会,由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讲话。这位一九三一年参加红军的老革命公私分明,以身作则:“坦白运动也是对我本人的考验,考验我是不是对党忠诚。同志们不是揭发了嘛,我老婆也是国民党派遣的特务,现在也在接受审查。我保证绝对以革命大局为重,不护短,不掩盖,有什么交代什么。老实说,这件事对我的震动也很大。它提醒我们,阶级斗争是复杂的,在民族矛盾占主要地位的今天也不能忘记原有的敌我矛盾。”

父亲有些愕然:这他妈的是什么主任,和一个女特务在一张床上睡了好几年,同呼吸,共命运,竟然毫无察觉,到现在才被别人揭发出来,难道你是白痴?

这天上午,小组长李万民带着父亲等人前去探望“病人”。来到一个门口设双岗的小院落,进屋,父亲看见“病人”躺在床上,蒙头盖被,谁也不答理,旁边一位医生正在给他量体温。父亲等十几个人挤在门里门外,谁都不知道该如何“探望”,也不敢开腔问问题。医生诊断完毕,李万民忙活开了。他给大家分派任务,一些人替“病人”端水,一些人劝“病人”服药,父亲的任务是给“病人”削梨子。这个时候,根据地虽然供应好转,但还没人养成吃水果的习惯,大不了啃个生番茄生罗卜清情火。像眼下拿给“病人”吃的梨子,黄中透亮,又大又园,父亲压根儿还没见过,何况还是大冬天。父亲把削好的梨子递给“病人”,“病人”气呼呼地转过头来,粗鲁地把梨子打在地上。父亲这才看清,“病人”原来是分区政治部副主任吴真,不觉大吃一惊。父亲弯下身,从地上捡起梨子,拿开水冲掉上面的泥土,解劝道:“吴主任,生病养病,何必赌气呢?还是吃一点吧。”

吴真翻过身,脑袋对着墙,就不吭气。李万民又叫大家排着队,一个个上前慰问。大家不知道这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也不知道吴真得的是个什么病。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没话找话,问问病情?想吃什么?睡眠怎么样?再说两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安慰话。然而,吴真始终把脸对着墙,躺在床上装死狗。

正在大家面面相觑之际,两个便衣陪着一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进了屋。女子一看见床上躺着的吴真,高喊一声:“老吴”便扑了上去,搞得一帮子大男人差点儿躲闪不及。女子俯在吴真的身上,抱头痛哭。吴真也转过身来,搂住女子的肩背,呜咽起来。两人不顾周围站着那么些人,也不说话,就是哭,越哭越悲惨,最后是撕肝裂肺,呼天嚎地。李万民见势不妙,赶紧带上父亲等人离开。

下午又是大组会,这回改了室内。一间大屋子,中央拼着三张桌子,周围摆着长凳。李万民见人来齐了,颇为自得地说:“上午你们都看见了吧。吴真是三三年的党员,参加领导过‘一二九’救亡运动。被国民党逮捕后,关进监狱,‘七七’事变后才放出来的,是在监狱里失足。出狱后被国民党抓住把柄,就摔不脱了。这样的人都坦白了,你们还有啥顾虑?带你们去的目的,就是让你们亲眼看看,党组织对坦白自首的人多么宽大。照顾他的生活,给他治病,还把他爱人弄来和他见面。他爱人当然也是特务,在地委整风中坦白的。两人痛恨自己的过去,感激党的挽救,所以才哭得如此伤心。这是正面的例子,向你们展示党的宽大政策。但宽大不是没边儿的。如果有人心存侥幸,想钻空子,对党耍心眼,拒不坦白,那就得抗拒从严。你们将要看到的这个人就是一个很好的反面教材。这个人不用我介绍,你们见了都认识。我们是前几天才发现他的问题,帮助他,教育他,但他态度十分顽固,拒绝任何挽救,坚持不坦白自己的过去。今天,我们就要斗争他,批判他,给他扎上几针,喂点儿姜汤辣椒面,让他舒舒筋骨,通通脉络。希望大家通过这两个正反比较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是何去何从。”接着,他很随便地吩咐一句:“带上来。”话音未落,几个积极分子已经连推带搡把一个大个子押进来,摁在长桌的另一端坐下。

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几天前那个气势汹汹,勇煽自己耳光的分区组织科长秦嵩吗?煞神居然也变成了“特务”。人事沧桑,这世界变化也忒快了点。

接着,积极分子们对着秦嵩踊跃发言。他们个个义愤填膺,指手划脚,捶胸顿足。有说他顽固不化的;有说他想为国民党殉葬的;有揭露他对日本军国主义抱有幻想的;有威胁他顽抗下去绝无好下场的;还有人用拳头擂着桌子限他立即坦白的。可是,秦嵩就像个活死人,对这一切毫无反应。一阵疾言厉色后,众人态度驱缓,耐心劝导,说服,解释政策,请他打消顾虑,纷纷伸出援助之手,无奈秦嵩依然无动于衷。他把头靠在手腕上,身体斜依在桌边,竭尽全力想打个盹。积极分子们早看透了这套耍死狗的把戏,他们用胳膊肘捅他的肋骨,用手揪他的头发,甚至有人冲他脸上吐唾沫。看到这儿,父亲心中油然生起一种道德优越感,我们对杜修贤还没这么干过,可见分区的干部水平也不咋的。当然,他也明白自己眼下的地位,所以不敢高声反对,只能低声咕噜道:“这不是违犯党的政策,搞逼供信嘛。”

还没说完,坐在身边的赵志一悄悄拉了他一把,然后咳嗽两声,说了话,但不是对着父亲而是对着秦嵩:“姓秦的,你不要错估了形势。特务组织已经土崩瓦解,一两个人想挽狂澜于既倒,简直是做梦。这么多人都是特务,难道你秦嵩就不是?别的不说,单讲你的名字,秦桧的头,严嵩的身子,全都是些大奸臣的料,可见不是个好东西。这么多人都相信党的宽大政策,唯独你不相信。退一步说,就是敲沙罐,也不单敲你一个脑袋。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识时务,瞎顽抗,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秦嵩居然睁开眼睛,白了赵志一一眼。

“你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入了党,当了官,抓过特务,就进了保险箱,就保证自己当不了特务。党和群众的眼里揉不得沙子,该你当你还得当。个人和党,谁的力量大?曾中生地位不比你高?旷继勋功劳不比你大?他们都可以是特务,何况你一个小小的组织科长?”赵志一说完话,依旧正襟危,态度极度认真。

李万民听这话觉得别扭,但自己的文化水有限,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瞪了赵志一一眼:“你瞎扯个啥呀,抢救运动是在中央正确路线领导下进行的,和张国焘那一套根本不同。”

“是,是,你说得对,错误在我。我太急于求成,只想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劝他,说话考虑不周。”赵志一点头哈腰。

这时,大家注意到秦嵩耷拉着脑袋开始思考。李万民老经验了,明白对方意志已经动摇,于是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到秦嵩身上,鼓动大家继续努力,又打又拉。反覆几次,秦嵩终于精疲力尽,头朝后仰,“扑通”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哽咽着吐出几个字:“我坦白。”

父亲对赵志一在会上的表现大为不满。别人逼良为娼倒也罢了,你起什么哄?跟妓院老鸨似地勾引良家妇女。对呀,这小子晚上睡觉翻过去,覆过来,一会儿还唉声叹气几下,显得心事重重,莫不真的也是特务?他相信:特务身份关系大是大非,你要不是就应该经受住考验。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这点子委屈?胡乱承认自己是特务,本身就是软骨头的表现,还加入个卵子党?想到这里,父亲突然对赵志一,杜修贤,刘行淹以及刚刚坦白的秦嵩产生出一种鄙夷和厌恶的情绪。坦白本身就是对他们特务身份的最好证明,因为特务都是些投机分子,胆小鬼,比较革命先烈在敌人监狱里,刑场上那种大义凛然,真是天壤之别。我的问题是受人诬告陷害,和他们的性质有本质区别,只要讲清楚就行了,当然没有坦白一说。原来有个秦嵩挡道,我绕不过去。这家伙肯定和龙文枝一伙,否则怎么把我弄分区来了?现在他垮了,说明龙文枝也有问题,我应该立即上告。所以批斗会一结束,父亲就拦住李万民说:“我要申述,要面见旅政治部主任山路同志。”

山路还真见了父亲一面。他瞪着眼听完父亲的汇报,半天没合拢嘴。过了好长时间,山路习惯性地往左右看看,见周围没人,才压低嗓音说:“你说龙文枝强奸妇女,证据在哪里?这关系到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不能由着你空口说白话。一个人说话要负责任,这点道理你都不懂?我告诉你,龙文枝同志和何静文同志已经向组织递交了结婚申请,组织上正在考虑。”

真是怪事天天有,整风尤其多。

山路从桌子背后站起来,转到父亲身后,似乎在自说自话:“也许我还该多说几句。龙文枝是红四方面军出了名的战斗英雄。他参军后,干部说向东,他决不会向西。打仗时,似乎根本不知道子弹会打死人。反六路围攻时,有个阵地没了动静,连长叫他去看看。龙文枝上去后,发现阵地上的人都死光了。正好这时,一个连的敌人往上冲,龙文枝二话不说,硬是用手榴弹把敌人砸了下去。后来上级机关要表扬他,派人向他调查,问他当时怎么想的,他发了半天愣,回答说:‘没想啥。’调查人员急了,这么英勇的行为总得有点动机吧,便提示他是不是想到什么榜样?他回答:‘榜啥样?敌人上来了,可不就得打吗?’‘看见那么多敌人,你就没点害怕?’‘有多少人哪?反正到我跟前的总就那么几个,打一手榴弹全撂下,再上来,再撂下,就这么两次,敌人全跑了。’结果上级的表扬没法写,只好把他入了党。现在是战争时期,革命队伍最看中的就是这种人。你一个臭知识分子,有多少本钱?想告他,告得了吗?”

父亲感觉山路的声音像蚊子,遥远而模糊。他脑子里不断翻滚的只有一句话:“龙文枝同志和何静文同志已经向组织递交了结婚申请,递交了结婚申请。”

几天后,组织上对各审查单位重新编组,把分区,野战部队,甚至地方的待甄别人员混在一起,集中突击。同时,对各大组负责人进行调整。由于很多老家伙倒了霉,又新提拔起来一些干部。父亲他们这个大组的负责人就换成了新官上任的分区组织科科长:易尚靖。

易尚靖主持的第一场大组会就是审查父亲的历史问题。还是老套路,先让父亲先介绍个人历史。父亲冷笑一声:叫人说话,这就好办,看你们怎么从鸡蛋里挑骨头?没想到刚讲了几句,易尚靖就粗暴地打断他的话:“姓黎的,别把我们当小孩子。你说的这些过程都是裹脚布,又臭又长,谁有耐心听得下去?还是理理思路,有啥问题直接往外端。”

父亲倒憋一股气,忍了忍,反驳道:“不是你让我介绍历史吗?介绍历史,不讲过程讲什么?”

“我要提醒你,注意自己的态度。我们要听的是:你有什么历史问题?易科长说得还不清楚?”李万民厉声喝道。

“我没有历史问题,你想叫我说什么?”父亲毫不示弱。

没想到,原二连的司号员,罗志远的搭档小杨跳将出来,指着父亲的鼻子骂道:“你不要装蒜,有没有问题自己明白。”

“我明白什么?你倒是说清楚。如果我现在说你也有问题,你明白吗?”

“你狡辩,”小杨脸红筋涨,再说不出话,转头对坐在角落里的罗长远说:“小骡子,你了解他,你说。”

罗长远颇有些尴尬,犹豫半天才说道:“黎明同志肯定有问题。但我是个啥道道,小杨你也知根知底,就是肚子里有东西,也是茶壶装汤圆倒不出来。”

这时,易尚靖反倒平静下来,说:“永年同志,不着急,不着急。让他讲,讲完了我们再找问题。党的政策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走一个坏人。我们办事要有根有据,最后让他心服口服。”

积极分子不吭声了,父亲的兴致也给打没了。他又草草讲了几句,便强调说:“这就是我的历史,每年每月都有人证明。”当然,他也没那么老实,事无巨细什么都讲,只按要求谈了些参军前的经历。

接下来,群众们围绕着父亲所谈的经历展开热烈讨论。

积极分子:“穷人家的孩子有几个上得起学,你上学的钱从哪里来?”

父亲:“父亲过世前当学校老师,有收入。后来和妈妈靠收租子过日子。”

积极分子:“和你妈靠收租子过日子,不是地主是什么?这难道不是隐瞒历史?”

父亲:“,,,”。

积极分子:“再说了,你妈会写字,不是地主家的小姐也是官僚家的千金。你一个地主家的少爷,怎么会同情共产党红军?这不是猫哭老鼠假惺惺嘛。”

父亲:“我参加过抗日救亡运动。”

积极分子:“嗯,问题来了,你既然数理化那么好,就应该是书呆子,咋还会参加抗日救亡?何况,南郑是山沟里的偏僻小县,消息又不灵通,怎么那么快就知道了‘九一八’事变?还把你从学校拉向了社会?”

积极分子:“既然这么关心国家和民族命运,为什么不点参加红军?红四方面军和陕南红军都经过过你们附近。”

父亲:“我当时才十五六岁。”

积极分子:“罗志远同志,你多大年纪参加的红军?”

父亲恼火地反问此人:“那我问问你多大年纪参加的红军?”

易尚靖貌似搞平衡:“黎明,不要冲动,同志们对你是好心好意。我想问问那个公路短训班的情况。国民党有很多特务机构都挂着公共的牌子。”

积极分子:“是那个樊向贵介绍你去的吧?”

积极分子:“樊向贵先介绍你参加特务训练,再把你安插到红军内部,然后自己回去领赏,当上了局长。我说的这个过程总不是冤枉你吧?”

父亲:“这不是凭空想像嘛。樊向贵是吃不了红军那个苦逃回去的。”

积极分子:“他逃回去了,你们的组织联系也中断了,所以你在抗大坚持不入党,对不对?”

父亲:“这跟入党有什么关系?到太行山后,我不是积极争取入党了?还是陈谢首长介绍的。你们要调查,干嘛不去找他们?”

积极分子:“你不要东拉西扯,陈谢首长没有火眼金睛,他们怎么知道你和特务机关联系上没有?”

“这个并不奇怪,我以前不是也被你蒙蔽了。”易尚靖又插上话说:“谈谈你领导的坦白运动吧。第一,为什么只定三个怀疑对象?是不是怕定多了破坏你们的特务组织?第二,为什么运动在你的领导下进展这么慢?我仔细检查了一下,你的第一个怀疑对象是半月前突破的,比龙主任领导的组晚将近一个月。”

父亲大为光火,堵了他一句:“咦,那个时候我们两个可是朝夕相处约。”

易尚靖“砰”拍了下桌子,故意把声音放得很低沉:“那我就再提醒你一次。为什么,你迟迟不肯学习别人的先进经验?真的是害怕犯主观主义错误。还是别有其他考虑?”

依照父亲的性格,他肯定要给易尚靖顶回去。但他突然想起了杜修贤,一下子走了神。想当初,自己挥舞群众路线的旗帜去整别人时,一切好像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到处闪烁着群众智慧的光芒。现在轮到自己头上,怎么老感觉别人是处心积虑,胡乱引伸,简直就是栽赃陷害嘛。父亲的内心感觉阵阵发冷。四周围的人还如同烈火般的气势汹汹,但他却好像掉进了一个阴森森的冰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荒唐还是滑稽?同是群众路线,走法也一样,人的感受何以如此悬殊?这岂不是曹雪芹笔下的风月宝鉴,正看是软玉温香美人,翻看却是骨瘦如柴的骷髅。正在这里胡思乱想,就见龙文枝虎着脸走进会场。

龙文枝坐下后,先和易尚靖,李万民等人交头接耳,说说笑笑。父亲等人傻喝喝地在一边看着,心里真不是滋味。几分钟后,龙文枝开始发话:“同志们分析得很好,可以说句句打中了特务的要害。我今天来就是告诉大家,组织上已经查明:黎明,就是打进我党我军长期埋伏的特务。”

父亲好像当头挨了一棒。

“黎书记长,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龙文枝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同情:“你的上级已经坦白,下级也把你给端出来了,现在就看你肯不肯回头。党的宽大政策你比谁都清楚,限你三天,彻底坦白,写出交代材料。”说完一拍屁股,走了。

父亲当时都懵了。他眼睛发直,耳朵嗡嗡响,头发晕,手脚僵硬,全身颤栗,半天说不出话来。赵志一过来扶住他,他才回过味来,挥舞着拳头嚎叫道:“胡说八道,天下奇闻。我姓黎的从头到脚都是红的,上那儿弄了个国民党的书记长当。龙文枝,你这个大流氓,无耻,你把我的上级找出来,把我的下级找出来,给大家看看,究竟谁才是国民党特务?”

这会儿,易尚靖和其他积极分子早已离开。赵志一和其他几个被审查人员把父亲拖着拽着往寝室拉。赵志一边拉边低声骂父亲:“混蛋,嚷什么嚷?这儿人人都是特务,你搁这儿也算不上丢人。”

“我是冤枉的,和你们根本不同。我不是特务,不是特务,我真的不是特务呀。”父亲连哭带叫。

通宝推:切地雷,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章2

父亲使尽浑身解数:说明;申述;辩驳;抗议;苦苦哀求;赌咒发誓;拍桌子;砸板凳;跳起来骂娘,全无作用。得到的只是冷酷的开导,严厉的斥责和难堪的侮辱。每天一次大会批斗,接着小会帮助,晚上还要分班,每班由两三个人组成,通宵陪伴。易尚靖把父亲单独关在一间小屋内,不让睡觉,不让休息,日以继夜,不停地让人劝说。这就是所谓的“车轮战术”,父亲算是亲身体验到它的厉害了。仅仅三天,父亲已经头昏脑涨,疲惫不堪,说起话来鼻涕口水一起流。满脑袋装的都是“铁案如山”“回头是岸”“坦白是唯一的出路”“欢迎回到党的怀抱”“重新做人”等等字眼,重复了上千遍。到后来,父亲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就想睡觉,一坐到桌子旁边就“鸡公琢米”,走两步就往地上躺。于是积极分子们用胳膊肘捅,用手推,给他脑门儿浇凉水,甚至干脆就是拳打脚踢。有一天,父亲实在招架不住,刚走两步就“咕咚”滑溜到地上。正好易尚靖过来,马上叫人架住父亲两边胳膊,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接着,易尚靖左右开弓,连扇了十几个耳光,打得父亲后来好长时间,一用脑子就耳朵嗡嗡响。不过当时他并没感觉疼,就翻着白眼,看见易尚靖扭曲的脸,挺可笑,于是咧了咧嘴。易尚靖大怒,上前揪住他的头发叫喊道:“黎明,别以为我们做过上下级就给脸不要脸。姓易的是共产党员,不是梁山泊好汉。这是革命和反革命,是大是大非,连亲娘老子都不认。江湖义气,少来。”两个积极分子大约觉得父亲让他们在组长面前丢了脸,把父亲又放地上,用脚跟使劲“碓”他的屁股(大约这么做不伤筋骨,所以被积极分子认为是人道主义),边踢还边骂:“叫你装,叫你赖。我给你两下,再来两下,看你耍死狗不耍?”这还没完,又把他抓起来,恶狠狠地问道:“狗日的老特务,你还学会哑巴战术了,呸。”就是一口唾沫吐父亲脸上。

可怜的父亲,人到这步天地还有什么战术?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走上杜修贤,齐仲云,刘行淹等人的老路。像这个样子,我还能挺下去吗?我到底还能挺多久?那些个革命烈士呢?那些个英雄榜样呢?四周围黑咕咙咚,没有一丝阳光,只有些巡海夜叉在游荡,在怪叫,在张牙舞爪。父亲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沮丧和绝望。这他妈的还是共产党吗?怎么每个人都好像戴着几副变幻莫测的假面具?一会儿是凶神恶煞的厉鬼,一会儿又变成笑眯呵呵的假善人。这时的时间对父亲已经毫无意义,因为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已经彻底消失。他整个就是神智恍惚,感觉房屋墙壁桌椅全在转动。他的思绪用一团乱麻来形容已经远远不够。整个脑袋瓜壳就像一间年久失修,阴暗潮湿的房屋地下室,包裹着成堆成摞,杂七杂八,到处走火短路的高电压网路。“哧”一个火花想起这个,“啪”一串闪电想起那个。突然有一天,他耳朵边所有的叫嚷,不管是威胁;咒骂;还是虚假的同情都安静下来,眼前混乱也消失了,只看见一片黄沙,没有天,没有水,没有草木,迷迷茫茫,渺无边际,似刮风又好像是降雾,空朦朦;酱糊糊;浑噩噩。初始,在混沌中有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好像是个字,不停地旋转跳跃,很难看清,后来越来越清晰,对,是个字,一个大写的“死”字。父亲长舒一口气,感觉很爽快。怎么早没想到?这不是一了百了,洗脱自己清白的唯一途径吗?

然而,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自己身上的刀剪绳索一概被没收,跳窗没窗,跳河没河,服毒找不到药,更要命的是自己身边日夜有人监视防范,根本就没个空余时间。要说他这会儿脑子倒是清楚了些,没想到寻觅死的方法却更让人苦恼。自己神经本来已经混乱不堪,现在又加入一个新的变数因子,等于是硬往一块乱草地上插荆棘。

父亲是后来才知道,混沌整整延续了七天七夜。歌剧“白毛女”宣称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然而整风对父亲而言,却是实实在在把人变成鬼的过程。七天中,父亲饭吃不下,觉不让睡,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整个人完全变了形,看上去如同一头精疲力竭的刺猬。最后,父亲忍无可忍,放声大哭起来。站在他旁边的杨永年有些愕然,他正要破口大骂,被小组长李万民拦住。李万民说:“让他哭一会儿,这是对过去的罪恶感到悔恨。”

父亲还真是对过去感到悔恨,不过是悔恨参加共产党,也伤心对不起生他养他的妈妈。悔不该当初拼死拼活要追求什么前程,啥子报效国家,报效民族,狗屁的理想,还不如当初就呆在家乡当个普通教书匠。还好,自己不够条件,不能和竺青结婚,否则这特务罪名还不得连累人姑娘一辈子。想到这里,父亲真有点万念俱灰,反正都是个死,不如先承认了罪名,然后找个空子了帐。于是,他用几乎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吐出“我失过足”这几个痛苦字眼。后来父亲回忆:“我不能用‘说’来表达这个意思,因为这几个字眼像卡在喉咙里,带有血丝,粘痰的骨刺,你必须吐,又吐不出来。”

父亲坦白后,党的关怀立即以一碗鸡蛋面条的形式体现出来。父亲什么都顾不上,先放敞开呼呼大睡了两天觉。到第三天,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旅政治部主任山路全来慰问,但说了些什么父亲根本没有印象。大人物走后,又是小人物。前段时间,同样倍受折磨的李万民,杨永年等人恨不得抱着父亲亲上一口。只有一直不怎么积极的罗志远没有说话,他不知从那里把父亲被没收去那个青磁玉葫芦弄了回来,默默交到父亲手上。父亲神经质地用手摩挲着光洁的葫芦,哽咽了好半天,然后慢慢把葫芦塞回给罗志远,说:“还给人家,叫她忘了我,就当没这个人。”

罗志远不接手,说:“这个,我咋做得了,我都不知道咋和女孩子说话。”

父亲把玉葫芦轻轻放在桌上,拿过一支饱沾浓墨的毛笔在粗糙的土黄纸张上工工整整写下四个字:“冰心玉壶”。

当时,父亲已经回到赵志一等人房间。赵志一瞟了眼父亲写的字,没有说话。等罗志远等人离开,别人也不再在意后,赵志一突然塞过一张小纸条。父亲偷偷展开一看,上面写道:“万勿自杀。此千古奇冤,太行知干多特务,不光你。”父亲吓了一跳,他马上攥紧纸条,抬眼看看赵志一。赵志一依旧正襟危坐,不动声色。父亲又低头看看纸条,千真万确,还是那几行字。这时就听得赵志一似乎在不经意间压低嗓音说了半句:“只要党还不是李自成。”

太行军区有多少知识分子干部,怎么会有那么多特务?父亲突然意识到,坦白运动肯定全错了,而且是从开始就错了。口口声声反对主观主义,实际做的却是地地道道的主观主义。由于父亲以前整过别人,现在两相对比,感受更加强烈。杜修贤,齐仲云,王和顺,刘行淹等人,哪个的特务身份是有确实根据的?杜齐王不就是自己和易马两人坐在窑洞中异想天开吗?如果这三个人就搞错了,那么根据他们坦白后的供词突破的刘行淹又谈何根据?至于自己,也许有点特殊,得罪了龙文枝,但要这么搞下去,也早晚会搞到自己头上,否则龙文枝何以让易尚靖审查小何,而不通知我这个组长?父亲的脑子又转回到杜修贤,想起了他那双尚未脱去灵性的大眼睛,充满了惊恐和委屈,自己居然可以对一个孩子搞车轮战,真是下得了手。父亲感觉十分内疚,心里说如果我还能通过这一关,无论如何要给那孩子道个歉。

然而,我还能通过这一关吗?特务罪名如同如来佛祖的“急急如令律”,蕴藏着无形的巨大压力,要把父亲逼着,推着坠落到无底的陷阱。这陷阱如地狱;如血海,遍布卑鄙,肮脏的罪恶之火,不光要烧烤你的肉体而且要烧烤你的灵魂。不,决不能再下滑半步了,我必须有所行动。赵志一的纸条和那半句话提醒了父亲。这是全局性的荒谬和错误,我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去自杀。什么狗屁“冰心玉壶”,太天真了。人死如灯灭,以后党就是纠正了错误,也不会有人记起一个屈死的“特务”。既然要死,那就死得有点意义。秋后的蚂蚱还要蹦三蹦,何况我一个大活人。父亲心中一亮,似乎看到了生命中的最后火花。他攥紧拳头,心中蕴酿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国民党特务组织的书记长坦白了,龙文枝兴高彩烈。他带着和善和体贴找父亲谈话,易尚靖陪同。龙文枝问:“你是怎么失足的?”

父亲愣了愣,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就听易尚靖说:“按你的情况,应该是樊向贵把你拖进去的。”

父亲点点头。龙文枝马上在本子上做了记录。

“我感觉你加入的是CC,不会是复兴社。CC负责教育界,对不对?”

父亲又点点头。龙文枝又往本子上做了记录,然后以半安慰半鼓励的话说:“我们欢迎你重新回到党的怀抱。希望你把特务组织的名单全部写出来,不管是你的上级还是下级,不管他现在的职位有多高,一个也不要漏,才能证明你彻底和特务组织决裂了。”

父亲暗吃一惊,果然就攀连上别人了。出于本能,他还想护住最后一点道德底线:“我只承认自己失足,别人的事,我不清楚。”

“黎明,这个问题可不能再耍滑头了。老实告诉你,我们已经清楚地掌握了你们的情况。现在是日特,国特,汪特,阎特到根据地都统一了,从上到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特务网。这是很多人的交代,也被各种材料相互证明。你是否交代只是向党证明,自己有没有决心和特务组织决裂。你好好想想,从明天起写个交代。”说完就起身离开。

父亲心说这可真是天从人愿,我不就想写点东西吗?这下可有得掩护了。

回寝室的路上,易尚靖把嘴凑到父亲耳朵边,悄悄说:“龙主任指的是你们的旅主任山路,他从前干过白区地下党。”然后和父亲拉开距离,大声说了句:“不要怕,你揭发的人,地位越高,对党的贡献越大。”

父亲的第一反应是龙文枝这小子是不是疯了,要按这个逻辑,岂不是应该去揭发整个太行山地区的中国共产党最高负责人,一二九师政治委员,北方局书记邓小平。

父亲开始写揭发材料。因为每天写作时,总有人在他身边,所以只能像小学生考试作弊那样,先装模作样按要求写几句,然后乘人不备,在桌子下面写几句自己的东西。中间易尚靖来检查了一次,见父亲大面上写的是失足经过,便说:“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名单。”父亲只得胡乱写上几个人名,大多是已经坦白的。易尚靖还是不满意,说:“怎么才这几个人,可不能舍车马保将帅约。”父亲没办法,只好从旅主任山路起,把全旅知识分子干部一个一个往上加。龙文枝见父亲态度不错,又亲自前来。先询问特务组织有没有电台,父亲点点头。龙文枝又问电台是谁掌握?父亲回答说某某,不过他在五一反扫荡中被打死了。

“电台现在在哪里?”

“人都打死了,谁还知道?”

“他在那儿被打死的?”

“大概是南漳河,西山峪一带。”

父亲万万没想到,就这一句话,竟让堂堂太行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同志紧急调动了一个战斗连,连同机关后勤人员二百多号人,山前山后,漫山遍野搜查电台。挖地三尺后还真让他们在附近老乡家里发现一台电台状物。虽然不管是插上电源还是装上N节电池,这玩意儿都不出声。郑主任如获至宝,问老乡是不是一个八路军战士扔下的(他当然不能明说这家伙是特务)?老乡回答并一再肯定是日本人扫荡后留下的。当然,这并不妨碍郑主任把它拿回去当了特务组织的罪证。

于是,龙文枝把父亲当做了可以改造好的对象,继续向父亲求证一年前在东河村外特务组织召开的一次“小庙会议”。父亲看了材料,心里直叫唤:我的个乖乖,这不成了第二个共产党。谁是特工局局长;谁是副局长;书记长,还有组织部长;情报部长;行动部长;甚至还有一个宣传部长,名单上标得清清楚楚,真是有鼻子有眼。

“开会时你坐那儿?”龙文枝问。

“嗯,时间太久,记不得了。”

“你别装洋蒜,你当时是第一排。”

“你都知道何必再问我?”

“你旁边坐的是谁?”

“李国平。”

“不对。你左边应该是刘明智,右边是范大军。”

“哦,我记错了,李国平在我身后。”

“也不对,他是组织部长,应该在前面主持会议。”

这都那儿跟那儿呀?父亲简直觉得好笑。但也只好跟着说:“对,对。当时天太黑,为了保密,不敢点灯,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坐位也不固定,你上去说两句,他上去说两句,很容易搞错。”

“有人交代是下午,会议是下午开的。”

“那是胡扯。你想想,特务只敢在背地里活动,那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开会?”

“嗯,这倒是有道理,其他人也有这么说的。”龙文枝接着递给父亲一张“小庙会议”的坐位图,挺谦虚地说:“你再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父亲看了看,画得还挺工整。他把图退回给龙文枝,然后说:“没有了。不过我还写了些交代材料,要不要一块儿交给你?”

龙文枝接过父亲写的材料,随便翻了翻,放进自己的挂包里就离开了。

通宝推:切地雷,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章3

十一

晚上又是大组会。一百多人挤在村外一挖大窑洞里。屋内点着雪亮的汽灯,照得满屋明晃晃,亮堂堂的。这汽灯本是分区宣传队演戏用的。纱罩,煤油十分宝贵,土八路轻易舍不得用,现在用这儿了,足见会议主持者对此次会议十分重视。

开会后,龙文枝讲话:“同志们,这次整风坦白运动取得了重大成绩。在党中央的正确领导下,我们依靠群众,发动群众,挖出了很多隐藏在我们内部的特务组织。有日本鬼子的,国民党的,汪精卫的,还有阎锡山的。这里我要特别表扬一下黎明同志。他原来是国民党特务组织的书记长,现在完全悔过自新了,重新向党的组织靠拢。这是他本人的悔过书,小易,你给大家念念。”

易尚靖接过去瞟了一眼,不知为什么又转给了身边的“老特务”赵志一。赵志一接过来,清清嗓子,大声念道:“悔过书” 。然后翻页,继续往下念:

“分区党委转邓政委:

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良心,向你报告一起骇人听闻的大冤案。分区政治部搞的坦白运动,已发展到极端荒谬的地步。他们用各种摧残人身体和意志的办法,把大批知识分子干部逼成了特务。请首长想一想,要是真有那么多特务,而且都在各单位的要害部门,部队还能打胜仗吗?根据地还能在敌人的残酷扫荡中生存下来吗?仅从这一点看,就说明这次的坦白运动荒唐到什么程度。望首长见信后,尽快查明真相,挽救大批党的干部于水火之中。不然的话,恐怕整风坦白运动欢庆胜利之日,就是敌人乘虚而入,革命惨遭失败之时。望首长以史为鉴,万勿重覆太平天国洪杨自相残杀的悲剧。

此致

敬礼

共产党员 黎明

一九四四年一月十四日”

赵志一开始朗声念颂,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小得跟蚊子叫,然而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每个人把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悔过书念完后,半天没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咳嗽,好像大家都闭住了呼吸。室外寒风呼呼地吹,室内汽灯呼呼地烧。易尚靖脸色苍白,身体有些微微颤栗。龙文枝脸色阴沉,端坐在桌前,好像一具坐立的僵尸,他的巨大身影笼罩了半个屋顶,纹丝不动。在所有人当中,最尴尬的可能要数赵志一了。他想把父亲的信交回给易尚靖,易尚靖毫无反应。他只得把伸出去的手往回缩,缩了一半又觉得不妥,最后两个手指叼着纸角,半吊子悬着,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搁。

最后,龙文枝站起身,朝父亲走过来,前面的人自动让开一条道。龙文枝来到父亲身边,站住。父亲坐着,等待着一阵惊天动地的爆发。然而没有,龙文枝说得很平淡,平淡得像一杯冷却的白开水:“黎明,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我龙某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不会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给了你条出路,你不走,那就怪不得我姓龙的公事公办了。”说完,一甩手,扬长而去。

没人敢走,也每人敢说散会,大家伙就呆呆坐在那里,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十二

第二天晚上,同一地址,同样的汽灯照射,除了原来的人,还有些新面孔,但父亲心里完全被紧张和恐惧所占据,没有注意到多了些谁,只注意到主席台上除了龙文枝,还有军区政治部主任郑荒。会议一开始就是龙文枝的咆哮:“阶级斗争是复杂的。反革命的本性决定了,他们一有机会就要向革命阵营疯狂反扑。最近几天,那些已经坦白的特务们纷纷翻供,就是他们妄图反攻倒算的具体表现。这种反扑和反攻不是孤立的,而是有组织有计划的反革命行为。谁要是天真到以为我们只要挖出了这些人,从此就可以安心睡大觉,那就会犯极大的错误。同志们,同志们哪,阶级敌人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但是我们要让他们明白,共产党也不是吃素长大的。共产党讲的就是坚决斗争,我们一定要把这群混帐王八蛋的嚣张气焰打下去。”说着,他大喝一声:“秦嵩,你给我站起来。”

龟缩在角落里的秦嵩哆哆嗦嗦站起来。龙文枝厉声问道:“你老实交代,如何和人暗中勾结,向党反攻的?”

秦嵩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只写了个申,申述书,向党申,申,申,,,。”

“伸,伸你个乌龟脖子,倒真是勇敢。好呀,那就给大家伙说说你们是如何串连的?”龙文枝语带讥讽。

“这,这,这不干别人的事儿,都是我自,自,自己写的。”

“不干别人的事儿?那我问你,为什么你和林涛呆一个屋里,前后没差半小时,就都给我递交了反攻书?”龙文枝“啪”地一声,把两份“翻供书”扔到桌上,咬牙切齿地说:“铁证在此,还想抵赖。”

接着,积极分子们山呼海啸:“秦嵩,你太猖狂了。党的宽大决不是软弱可欺。”

“死心塌地,反覆无常,不给点厉害,你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共产党不是宋襄公,我们不能太婆婆妈妈。”

“秦嵩哪,秦嵩,”当然,还有人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你怎么到现在还不开眼?国民党是你干爹,难道党就不是你的亲妈?难道这么多的同志就不是你的亲兄弟?党对你仁至义尽,可,可你怎么就想着为国民党殉葬?鬼迷心窍,真是鬼迷心窍哪。”

“给我吊起来。”龙文枝炸雷般的吼叫道。

转眼,从屋梁上垂下两根井绳粗的麻绳,父亲感觉就像两条大蟒蛇腾空而下。三四条大汉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把秦嵩的双手反捆起来,然后往上一拉。秦嵩惨叫一声:“我不是特务。”双脚已经离开地面。由于重心不对,他的头和脚斜斜地横陈在空中,像个笨重的陀螺旋转过去,又旋转过来。他的身体不敢乱动,因为倒扭着的手臂要脱臼,但没记裤带的裤子却哗地落到地面。他的脸扭曲得像麻花,嘴巴撕裂,暴突,直往外冒黄汤,肩关节咯叭咯叭响,手腕被勒出一道黑褐色的血印。几股青筋在手臂上突跳,整个手背也在几秒钟内变成了酱紫色。

“我,我不,真不,哎哟,哎哟,哎哟。”秦嵩还想说什么,但根本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连串鬼哭狼嚎般地惨叫。几个妇女干部吓得面无人色,赶紧用两手遮住眼睛,忍不住尖声叫喊。

“胆小鬼通通滚出去。”龙文枝大怒,吼道:“在这儿同情敌人,就是懦弱,猪狗不如,呸。”说着,一把把呆在自己身边,抱着脑袋,两腿弯曲跪到地上,低声抽泣的易尚靖拉起来。然后,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托着秦嵩的下巴问:“你收不收回反攻?”

秦嵩翻着白眼,从喉咙里叽咕出两个字:“收回。”然后被放下来,身体如烂泥瘫在地上。

龙文枝的目光恶狠狠地转向林涛,死盯着他,也不说话。林涛哭丧着脸,下巴磕得“嗒嗒嗒”响。他双膝跪倒在龙文枝面前,抓住对方的衣襟哀求道;“我,我收回。保证决不再向党反攻。”然后张牙舞爪,狂呼乱嚎,几个人上前都抓不住。最后积极分子们费了老大劲才把他四蹄捆住,抬出会场。

十三

龙文枝的目光如探照灯向父亲这个角落扫射过来。父亲此时三魂已经吓去了两魂半。剩下的半魂告诉他得赶紧伸手捞着根稻草。于是他仓惶站起,手想扶住身边一个同志身体,不料那人像躲瘟疫一样马上闪开。父亲趔瘸一步,头脑反而清醒一点,他对着台上的郑荒主任高喊:“郑主任,我要说话。”

郑荒愣了愣,没有发言。

龙文枝吼道:“狗日的,不准你说。”

父亲索性豁出去了。他显得异常昂首挺胸,情绪也异常镇静:“龙文枝,你无权扣下我的信。党章规定:党员有向上级,向中央反映问题的权力,任何人无权剥夺。你必须把我的信转交军区,转交邓政委。所有的问题处理都要等待上级批复。上级指示下来,我黎明是杀是刮都是活该。”

龙文枝嘿嘿冷笑:“你还给我们上党章课呢。想捞根稻草,枉费心机。党员的权力谁不知道。但你是什么东西?国民党CC分子,特务的书记长,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还有脸冒充党员。我给你说,你的问题大着呢,和别人不同。”他停了停话头,好像要寻找一个最佳效果,然后突然暴喝道:“黎明,你欠着共产党的血债,该还了。”

这时,就看到角落中,一个猥琐的身影,颤微微地站起来。哆哆嗦嗦地说:“我揭发,我要揭发一起骇人听闻的,破坏共产党抗日的血案。”

父亲定睛一看,是刘行淹。

通宝推:切地雷,
家园 【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章1

第十一章

在坦白运动中,父亲回顾个人历史时,刻意没有提到自己和邵英的关系,怕的就是节外生枝。邵英比父亲先入党,后来也爬得很快,两人保持了一段距离,所以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父亲还有这么层关系,也就没在坦白运动中多加注意。现在突然由刘行淹提了出来,父亲当时就觉得崩溃。刘行淹在详细描述了父亲和邵英的同乡加同学关系后,半真半假,连编带猜,活脱脱给大家展示了一幕阶级敌人如何在抗日根据地内勾结,串通,发展,并阴谋破坏消灭我冀南挺进支队的大戏。

“每次邵英来宣传队驻地,都是先和黎明见面。他们经常悄悄到后山密谈很长时间,谈话内容谁也不告诉。邵英还给黎明送来不少西洋乐器,目的就是要我们带上这些坛坛罐罐到处吵闹,给日本鬼子通风报信。幸亏被谢政委及时发现,坚决制止了他们的罪恶行径。但黎明依旧不甘心,私自留下一些小乐器。同志们哪,你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黎明对音乐演奏是狗屁不通,他留下这么些东西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不是和派遣特务的联络暗号吗?邵英的乐器送来不久,冀南支队就出了事,这是偶然的巧合吗?如果真是巧合,那我们倒要问问黎明,这是不是太凑巧了些?”

邵英是出了名的托派,汉奸,特务混合体,谁和他挂上钩谁倒霉。这回父亲真是黄泥巴糊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他没有辩解,实际也明白没法辩解,只是人傻傻地站在那里,等待,等待。其实,也没等几分钟,刘行淹的话还没有说完,十多个满怀义愤的汉子就扑了上来,用拳脚表达他们对革命的无限忠诚,这次可没有碓屁股那样的人道了。父亲倒下了,他的最后意识就是用双手抱住胸口而不是头,因为那儿藏着他的寄托。

后来,我问父亲:“当时,打你的人中间,有没有你认识的?”

“当然有。”

“他们是不是你的老战友,老熟人?”

“咋不是?谁个不是?”父亲苦笑着回答。

还是回到父亲的故事中来。当时,亏得宁都暴动的老红军郑荒还保持了一点最后的清醒。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大骂:“胡闹,都给我退下去。党的政策是一个不抓,一个不杀。黎明就是有问题,也得等运动结束了再处理。你们这么干,是明明白白地违犯党的纪律。”

饶是如此,父亲还是被打断了一根肋骨。

第二天,来了几个武装保卫人员,对父亲宣布:“我们奉上级指示逮捕你。”然后把瘫在床上的父亲拖了出去。临出门时,父亲隐约听到赵志一的一声叹息:“唉,年青哪,还是太年青了。”

由于发现日军动作,罗志远接到命令火速赶回部队。刚到连部,就碰到竺青。竺青很高兴,问:“你还回去吗?我正好有些东西想带给黎明。”

罗志远没吭气儿,被追问几声后才吞吞吐吐地说:“黎明他,可能不行了。”

竺青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儿。罗志远蹲在门槛儿上,简单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说。竺青焦急地说:“不行,我得去见见他。”

罗志远还是不吭声。

竺青拽着他的衣襟急迫地嚷:“你倒是说话呀,赶快带我去找他。”

“你疯了,”罗志远瞪大眼睛说:“现在人人躲着他,你跑去,不是没事儿找事儿?”

“哎呀,黎明不是坏人。”竺青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清楚,我清楚,所有人都清楚,怎么就不能去见他?你们当官的害怕龙文枝。我一个普通党员,有什么好关系?”

罗志远低下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见了也没有用,没法子救他出来。上面的事儿复杂着呢。”

“见他一面有什么复杂?又不要你做别的。”竺青一屁股坐在罗志远旁边,两手放在膝盖上,一双水灵的眼睛瞪得溜溜园,盯着罗志远:“你有办法,当然有。像你这样的红小鬼,整个部队有多少?你从根子上就正,谁敢碰你?只要你肯去找人,办法肯定能找到。”

罗志远还是闷着头。

“他都这样了,我连面都不能见,可怎么办哪。”竺青捂着眼睛哭出了声:“罗志远,我真没想到,你们是老战友,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她又止住眼泪,再次瞪着罗志远,大声说:“不行,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说:你没办法。”

罗志远不敢抬头,他间或斜着眼,瞟竺青一眼,又赶快把头埋下,而且好像埋得更低。最后,他觉得拖不下去了,只好说:“你先找找马干事。他前段时间和黎明在一起,现在也管点儿事儿,兴许能帮上点忙。”

父亲躺在草堆上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屋顶漏过的一丝亮光。四周黑沉沉的,到处散发出霉臭味。房间中有一张破桌子和一张破凳子。桌上放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那是龙文枝让他写交代材料用的。龙文枝说得明白:“你的问题性质你自己清楚,我们不强求你写。你要愿意,可以留下点东西,以后教育人民。不愿意,非得给国民党殉葬,也随你的便。”

难道我就这么完了?父亲终于体会到邵英当年的孤独和绝望,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革命,爱国,抗日,这些大字眼下的小人物,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谈何以天下为己任?有一点,龙文枝说得对,我应该留下点东西,人生自古谁无死,何必丹心照汗青?邵英临死尚可呻吟,我就不能呐喊几声?我要写自己的冤屈;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失望;更不能忘记写自己的愧疚和悔恨。共产主义是崇高理想,但通向天国的路只有一条独木桥,大家都想争正确,你不挤下我,我就得把你挤下去。革命只崇拜胜利者,昨天的邵英,今天的我,还有千千万万的无辜者,都不过是物竞天择的祭祀品。他突然想起在会场上对郑荒喊出的那一句:“我要说话”。一句如此实在;又如此荒谬;如此轻飘;又如此沉重的人类语言。世界万物不是为弱小者设计的,哭泣不能博取世人的同情。就在这时,父亲开始了痛苦的蛇脱皮过程。他踏上了抛弃迷信,转向成熟的第一步。

迷迷糊糊中, 父亲听到竺青的呼唤,感觉是阳世阴间。

房门开启,一股天然馨香从虚无中飘来,淡淡地驱散了四周的霉臭。竺青从明亮中突然进入昏暗,需要时间适应,就亭亭地立在门边。她的脸因寒冷而发白,只有两腮带着点红,看上去就像七星岩中拔地而起的石笋。父亲挣扎着想坐起来,竺青急忙过去,把他轻轻扶起来。

“怎么,你,,,?”父亲眼中流出了泪水,用牙轻轻咬住竺青的手腕,好像要感觉是否真实。

“你在生病,我来看看,不好吗?”

父亲望着着竺青俊俏的脸,有些愕然。竺青竭力想保持轻松的笑靥,却掩盖不了眼角明显的泪痕。父亲忍住泪水,生硬地说:“我要去了,你,回吧。”但紧紧拉住竺青的手,害怕她像雪花一般消失。

“不许这么说,再说我生气了。”竺青噘噘嘴,把父亲手一摔:“人家大老远跑来,就听你说这话?”

“我完了,你就当没见过这个人。人死如灯灭。”

“这灯不是还没灭吗?我们总可以想想办法。刮风下雨咱管不了,撑个斗笠张个伞还能做到。”

此时的父亲,就如同一盆即将燃烬的炭,竺青要让他死灰复燃。

竺青的温柔更让父亲心尖颤痛,他突然吼叫起来:“我是特务,是麻风病人,你再不走,也得受牵连。”

“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就一好人。牵连是道乘法,你本人的因子是个零,零乘任何数,结果还是零。”

“可是,龙文枝是铁了心要整死我哪。”

“这是共产党,龙文枝不能一手遮天。”

“你不懂,也不是龙文枝一个人,而是整个坦白运动,也许整个党出了问题。你懂吗?”

“那我们更该站出来。共产党不就为了追求光明吗?”竺青依旧那么恬静。

父亲好像突然不认识眼前这个姑娘,在他的原来的印象中,只有一个会喊大哥哥的清纯山西妹子。

“屁的个光明。我看见的只有黑暗,一片漆黑,一片乌七八遭的黑暗。空,空,空。”父亲连续咳嗽起来。

“你不是说过吗?人只要没有倒下,就得去争取。”

“说得轻巧,怎么争取?连军区主任都不理我。”

“水路不通我们走旱路。杨三姐还能告御状,我就不信,共产党没个讲理的地方。”

父亲发现竺青的眼睛是如此清澈透亮,就如同碧波深潭中映照的月光,没有丝毫杂质。

“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天大的权也拗不过天理。再写信。分区告不了,我们上军区。军区告不了,我们上总部。再不行,我就拼了命上中央。只要你写出来,我就一定把信递上去。”竺青继续说,脸色还是显得那么平和。

父亲转过头去,对着黑呼呼的墙壁,长时间地想,翻来覆去地考虑。看来,除了这条路也没别的办法了。

“一个姑娘家,东奔西跑的。”父亲有些为难。

“你都胡想些啥呀?这节骨眼儿上了,还有啥犹豫?有病咱抓方子,不就几味稀罕药吗?咱多跑几家药店,不信找不着。就是实在没办法,也比呆家里硬挺着强,你说对不?”竺青看出了父亲的心思。

“对,只要共产党不是李自成。”父亲想起了赵志一的这句话,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竺青,我要坐起来。”

父亲在竺青帮助下,忍住疼痛,挪动脚步来到桌边,坐下,拿起笔,一个字,顿一顿,精工细楷,在纸上认真钩划。这时的父亲,不是为信念追求,而是为生存奋斗,也是为心灵报答,报答竺青,那份真诚和挚着。

“天道报应,也许只能寄希望于时光倒转。”父亲长叹一声,把信交给了竺青。

“信,找谁转交呢?”父亲想了想说:“可惜,谢富治调走了,否则把信直接给他就行了。没办法,还是先找赵保田吧,他是老红军,也许有门路把信转上去。”

竺青收好信,转身在门上敲了敲,马上有人过来开门。出乎父亲意料,开门的居然是易尚靖,更居然的是他还对父亲笑了笑。

赵保田看见竺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和黎明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难道同志之间就不能互相帮助?你赵团长今后蒙了冤屈,我也照样替你跑。”竺青回答很干脆,把赵保田堵了回去。

“竺青同志,”赵保田脱下帽子,抠着头皮说:“要相信组织。黎明这个事儿不是一封信那么简单。”

“那你说,黎明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看你看,这不是将我的军嘛。”赵保田有些发急:“说实话,黎明这个事儿,我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我一个大老粗,党内斗争那一套根本搞不懂,叫我转信,这不逼鸭子上架嘛。”

“那你看看黎明的信,总死不了人吧?”

“别,别,别。”赵保田惊慌地伸出双手,作推辞状:“这玩艺儿你从哪儿拿来,还拿到哪儿去。不管你来没来过这儿,反正我是什么都不想知道。”

竺青抓起桌上的包袱,转身夺门而出。刚到门口,就听赵保田嘟嘟啷啷在后面说:“你还是找找山路吧,他官大,也许有办法。”

“山路不也整黎明吗?”竺青冷冷地问。

“他那是没办法。”赵保田犹豫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前一段,山路和我聊过几次坦白运动,我听得出来。”

竺青本想说几句义正词严的话,激激赵保田,但又觉得冒犯。她转过身,走了。

“你和黎明什么关系?”

竺青没想到,山路听到转交告状信的请求时,和赵保田的反应一模一样。

竺青从赵保田那儿出来,马不停蹄赶到旅政治部,正好把刚要出门的山路给堵在了门口。回到屋里,山路装糊涂,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一边耐心听竺青叙述,一边打些不痛不痒的官腔:“啊,黎明,黎明究竟怎么啦?”“不至于吧,你们想太多了。”“不会,不会,党的政策不允许。”然而,一到实质性问题,他马上就往回缩。

“‘噫, 你们当首长的怎么都这么怪?‘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竺青冲了山路一句。

山路把竺青拉到一边,小声地说:“嘘,小点声,这是要出乱子的。你也许不知道,黎明的案子牵涉到血债。”他回到自己桌边,抱着一杯热水坐下来。

竺青大概也是急了,脱口喊道:“如果黎明是反革命,那共产党更是反革命。”

“放肆,”山路一啪桌子,腾地站起来,双手撑住桌面,恶狠狠地盯着竺青:“知道在说什么吗?就冲这句话,我可以下令枪毙你。现在,我数到三,你给我马上滚出去。一。”

竺青没有动。

“二。”

竺青依旧没有动,只是瞪园眼睛,盯着山路凶狠的目光。这是无声的惊心动魄。清澈对抗浑浊;二十岁的真对抗三十岁的伪;白色的理想对抗黑色的世俗。

山路失败了。他终究不敢数出那个“三”,只好像泄了气的皮球跌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他随手拿起一枝笔,在桌上的一个本子上胡乱画着线条。

“黎明的问题,我从头到尾都清楚。他就是得罪了龙文枝,所以才被往死里整。”接着,他指着竺青身边的椅子说:“坐,喝点水。”说完,把自己的茶杯往过去一推。

“龙文枝也在背后整你的材料,知道吗?”竺青扑哧扑哧喘着气,坐下,试图提醒山路。

“我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当个什么主任?姓龙的是昏了头。自己活,也得让他人活,革命不能光你一个人正确。把分区和部队的所有知识分子干部都打成特务,这叫哪门子的革命?依我看哪,这事儿中央不会不管。”

“那你干嘛不向上反应?”

山路抬眼看了看竺青,回答:“我是白区来的干部,蹲过国民党的监狱,腰杆子不硬呀。他龙文枝手上握的是北方局的尚方宝剑,怎么个告法?共产党也是人,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我们除了坐在这里,相信中央,还能有什么办法?”

“黎明可等不了那么久。”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哪。”山路的眼睛突然由浑浊变得透明,他注视着竺青,好像要看透姑娘的内心。片刻,山路叹口气说:“你还是去找谢富治吧。他是去了太岳区,但最近刚好回六分区办事。现在应该是,我想想,在邢台西面的大山脚下,离开这儿一百多里地,不算太远。你赶快去,迟了也许碰不上。我能做的就是给你开个介绍信。”

竺青虽然年轻,但好歹也是有多年军龄的老兵了。跟着部队从山区到平原,从平原到山区来回跑过好几趟。她仗着以前走过这条路,准备连夜出发。临行前,竺青用石头砸开一汪池塘表面的薄冰,对着水面正正帽子,整理整理行装。她把水壶灌满了水,再带上山路给找的几块玉米面饼子,还别上罗志远送的一把匕首和一颗手榴弹,防身。虽然手榴弹拉不响,但可以吓唬吓唬人。

数九严冬的太行之夜,不光冷,而且糁人。竺青上路时,夜幕已经完全拉开,一股冰凉,粘稠的肃杀气从离恨天外倒灌进来,把山川田野涂抹得鬼魅森森,令人望而生畏。几天前,这片草木枯黄的土地上落了一场雪,到这时还没有完全融化。道路上,房屋顶,树杈间东一团,西一块贴着些大雪团子,好像脱毛癞狗身上的疥疮。那些脏兮兮,融化的雪水就是疥疮流出的脓水。

穿越冰封的清漳河有一种朦胧的神秘。由于严寒锁住了波浪,蜿蜒的冰层好像一条带着折纱皱纹的淡青色长袖。长袖在无形的美人手中似摇似止,扫起半人高,伸缩吞吐的白雾。过了河,是大上坡,要翻一座高台地。高台地的羊肠小道像巫师的魔咒,刚开始温柔婉转,带点磁性,越往上走,让人感觉越难听,越狰狞,越凶险。有些地段坡度极陡,人挂在绝壁上,真就是命悬于一线。竺青上到半山腰,顾不得别的,双手连爬带薅,能抓住什么算什么。石头疙瘩;枯木藤子;干残草根,实在不行就抠沙土。到了一个悬着冰挂的拐角,绕,绕不过去,爬,没个抓拿,一失手就是万丈深渊。竺青横了心,拔出腰间的匕首,死命在冰面上磕,磕出一些沟坎,然后抓蹬刨蹭往前挪。那些硬得像玻璃渣子的冰屑和沙石硬往她指甲缝里塞,疼得叫个钻心。她的手脚肌肉都极度紧张;心砰砰跳,呼呼喘气。由于鼻子紧紧贴着岩壁;只好一口接一口地咀吸生土的碱腥气,烧得整个胸腔隐隐作痛。

上到山顶,刚探个头,就见一堵灰白的高墙缓缓压过来。竺青开始以为运气好,看到了什么“太行奇景”。后来意识到这是强烈高空风暴扬起的地面积雪。风势像花和尚手中的大铁铲,猛地挥舞过来,带着地狱天使的嗷嗷长吟,有一种劈山倒海的架势。竺青看见一棵齐腰粗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像装了弹簧似的上下滚动,冲她飞将过来。她本能地往后缩,身后是峭壁,马上就感觉全悬空。生死关头,竺青反应奇快,她眼到手到,疾速抱住了悬崖边上的一树灌木丛。就这瞬间,枝桠分叉的大枯树从竺青头顶掠过,轰隆隆地直落到河谷深渊中。接着,她感受到黑风呼号从台地上横扫过来,夹杂着冰块,雪块,石块,冲向遥远的对面山崖,又反弹开,在纤细的河川上空扑腾,飞舞,发出可怕的咆哮。狂风中,竺青的帽子被吹落,在头顶漂浮几圈,又陡然飞向半空中,很快不见了踪影。她不敢也不能活动,即使那株灌木的尖刺扎得脸上,手上鲜血直流,也只能死死地抱住。

终于可以喘口气了。风依旧强劲,但只能为竺青吹拂尘土。她站在悬崖边,头顶闪烁星辰,脚踏漫川纷雪,笑了。

竺青感觉又饿又渴。她吃了点玉米面饼子,又从水壶中砸出些碎冰屑,送到嘴里,然后继续赶路。没多久,她居然看见一点光亮。虽然不太清楚,但肯定不是星光。竺青感觉轻松了些,加快脚步往前跑。光点越来越清晰,却越来越古怪。先是集中在一点的亮光游离出两个焦点,接着两个焦点又开始晃悠,好像变成了两盏并排悬挂的油灯,燃着幽幽的绿色火苗。竺青赶紧刹车,倒吸一口凉气:别是碰上了狼。一点不错,她就是碰上了狼,一头孤零零的饿狼。

狼沉默着。四条干柴棍似的腿交叉错杂,像钢钉钉死在地面。它屁股上翘,尾巴半悬在空中,头微微下垂但却扬着鼻子,两眼泛着可怕绿光,狠狠盯着竺青。竺青头皮发麻,整个肌肤好像要暴裂开来。她停住步,双脚紧抓住地面,右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左手握着那颗吓唬人的手榴弹,同样半低着头,恶狠狠地反瞪着狼。

狼把头转到一边,伸直身体,喷喷鼻息,左前脚在地面一点,“噌”地转身逃走,好像一道消失的黑色闪电。竺青松口气,活动活动趾尖,依旧紧握着手中的武器,小心翼翼往前挪动。不多时,她看见前方不远的一个小土堆上立着一个黑呼呼的大家伙。它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安闲地坐在自己的后腿上,两条前腿卷缩着爪子,交叉在胸前,好像对谁都没兴趣。然而,只要听到点声响,它就机警地转过头,朝竺青过来的方向瞅瞅。当它确认竺青已到近前,又马上把头转回去,闭上眼睛佯装睡觉。狼很狡猾,它占据的土堆正好控制着竺青的必经之地,竺青现在不能后退,因为人再怎么跑也跑不过狼。但要通过此路,又必定面临狼的威胁。

天已经是后半夜了,道道黑色的云烟从台地边缘升起,好像隐隐中的拙劣画师在空荡荡的青缦布上涂鸦。远方传来的冷落枭鸣,似猫头鹰的孤寂,又似乌鸦的哀恸,给天地间平添几分妖气。竺青几乎是走一步停一步,她的眼睛死盯着狼,如同一架现代的摄像机从左到右给对方来了个全扫描。狼好像胜券在握,始终没有正眼再瞄竺青一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穿过那条危机四伏的地段后,竺青加快步子走了两步,喘口气,回头看,狼又不见了踪影。

这时,竺青所有的警觉细胞已经全部调动。她感觉完全处于返祖状态,嗅觉比得上狗鼻子,听力赶得上兔子耳朵,眼睛好像可以穿越后脑勺。没走几步,她就知道狼在身后跟了上来,于是转过身去,果然看见这家伙。只是还没容她看太清楚,狼已经跳进了草丛中,转眼又从远处的高坡上露出半个身影,扬起脖子,长嚎一声,如同厉鬼一般。竺青抓住狼跑远的这个机会,向前快跑了一小段,很快又听见后面噗噗涑涑的。这次,狼看见竺青转身就不再逃跑,它夹着尾巴,用鼻子嗅着地面,舌头舔着嘴唇,四只脚做出一幅桩子不稳的状态,在原地打圈,试图和竺青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竺青忍不住,呵叱一声,举起那颗手榴弹扔过去,狼吓了一跳,再次跑开。却在不远处停住脚,观察对方。等竺青过去捡起手榴弹,狼好像又受到惊吓,再次跑出几步,但就是盯着竺青,不肯离开。

竺青的大脑飞速转动:与其这般无限期地耗下去,不如引诱它扑上来,做一个干脆了断。她看见前面是上坡顶,马上想到最好争取一个制高点,于是突然加速往前跑。她知道逃跑是遭遇狼的大忌,所以只跑了一步或两步,就突然回头面对着狼。狼果然冲了上来,正准备向前扑,看见竺青转身,犹豫半步,好像把刚要脱手,蓄势待发的箭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但这点犹豫也就一眨眼功夫,狼身体偏斜,跳到一边,前腿低伏;后腿张弓,脊棱高耸;尾巴僵硬;耳朵直立前挺;两眼鼓凸放光,寒如冰,烈如火;上下唇呲咧,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它的鼻子呼哧呼哧,好像蒸汽机车在添加煤块;所有肌肉开始收缩,要把全部力量集中于一点。最后,伴随着一声从喉咙深处爆发的惊天动地长嚎,狼四蹄腾飞,身体在空中划出一条可怕的优美弧线,向竺青的脖子猛扑过来。

竺青立定身体准备迎击,不想脚下踩着一摊残雪,扑哧一声竟然仰面后倒,手一松,把握着的手榴弹掉落在地面。不过,也因为这一滑,狼的冲击失去了准头,它一口叼住了竺青斜挎着的水壶。刚才,竺青喝完水后,忘记把水壶带在腰间扎紧。这时人动,水壶不动悬到半空,正好挡住狼的去路,救了竺青一命。狼没有叼着竺青的脖子,可竺青没忘记置狼于死地。就在人狼飞起的半空中,竺青的右手顺势把匕首插进了狼的脖子,然后和狼一起摔落地面。竺青根本来不及感觉摔倒的疼痛,只是出于本能和狼扭,和狼掐。他们彼此狂撕乱扯,你抓我砸。竺青能记得的就是她拳打脚踢;牙齿咬指甲抠;胳膊肘撞膝盖顶,把所有稍具攻击性的武器全用上了。狼的绝望长嚎如蟒断肠,竺青的生死尖叫如蛇惊草。蟒蛇竟速,拐弯抹角,像失去方向的二踢脚花炮在野地上乒乓乱碰。紧张混乱中,竺青居然摸到了落在地面的手榴弹。当时,她正想从狼脖子里拔匕首却拔不出来,于是索性放开匕首把,一手撑住狼的前爪,一手用手榴弹在狼的头盖骨上不分青红皂白地乱砸。一时之间,地面上红的,黑的,白的,硬的,软的,稀的,干的,皮的,毛的,肉的,布的,棉的突突乱飞,好像一座岩浆喷发的小火山。

狼的长嚎歇息了,躺在竺青身边一动不动。竺青由于极度的恐惧,还在发疯似地拼命敲击狼的脑袋,直到把它砸成一摊烂泥。竺青最后站起来时,一只脚光着,鞋已经不知去向,两条裤腿成了碎布条,一条棉衣袖管被拔拉开,半吊在胳膊上。脸上;手上;胳膊上;腿上;脚上到处是狼爪子的抓痕。她周身是血,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狼的,有些地方已经呈黑褐色。她感觉手软;腿软;身子软,就想干脆再往地上一躺,只是心中念叨:我不能倒,决不能倒下去。

十一

竺青到老乡家,用那条死狼换了一身农家衣服。第二天擦黑,赶到了六分区政治部。接待她的是政治部的一个小参谋。竹青说找谢政委,告状,然后把父亲的信交给小参谋。小参谋把信拿进去,好一会儿才出来,又把信还给竺青。

“谢政委不在。”

“不在?”竺青吃了那么多苦头,眼看就要功德圆满,却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个透心凉。她一把抓住小参谋的手,使劲摇晃着问:“你看清楚了吗?他真不在?他近几天会回来吗?”

“不清楚。”

“知道他上那儿去了?”

“不清楚。”

“他没回太岳了吧?”

“不清楚。”

“哎呀,我求求你。你倒是说句清楚话呀,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哪。”竺青声音带着哭腔。

“你还是回去吧,要告状也得走正常途径。谢政委的事儿,我们也弄不清楚。”小参谋有些狼狈不堪。

竺青虽然又气又急又伤心,但头脑还没糊涂,知道这儿不是撒泼打滚的地方。她不死心,就心里盘算道:我就在村外的路边上等着。这么小个地儿,人来人往全看得清楚,只要你谢富治经过,我就上去拦住你。

十二

那天晚上倒不算太冷。竺青呆在路边的坡坎上,两眼盯着大路,一声不吭站在那里。路上经过的人不多,间或有几个老乡和零散的战士经过,还有几个基层干部一度停在那里说笑,之后又很快散开,谁也没在意那个孤零零的女人。夜深了,起了点风又很快停息。村里本来就昏暗的灯光陆续熄灭,只有分区政治部的大院中,还有一个窗口始终亮着光。不管灯光意味着什么,竺青没有选择,只能把她当做一个希望。这让她感觉实在,感觉温暖,就好像冥冥中的那颗北极星,指点着人的方向。

十三

竺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卫生队的炕上,旁边站着白丁。

“我怎么躺在这儿?”竺青猛地从炕上坐起,头一晕,又要倒下去,只好用手撑着炕沿。

“昨天一大早,我打村头路过,见你倒在路边。”白丁解释道。

“昨天?”竺青突然感觉心慌,连忙又想起来:“我不能躺这儿,还得去找谢富治。”

“谢富治?”白丁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说:“谢富治已经走了,回太岳去了。”

“走,?”竺青话没说出来,就被一口气憋住。她气血翻涌,脸皮紫涨,好像整个头要爆炸,最后‘哇’地一声尖叫,然后是排山倒海的大哭:“他走了?那黎明怎么办?他怎么能说走就走了。黎明,我没办法了,真是没办法了,你就恨死我吧。”

“黎明?”白丁很快反应过来:“为这小子,不值。”

“啥叫值?啥叫不值?”竺青扯着头发,捶着胸口,哭喊着对白丁嚷:“我自己的感受,又不是做买卖,你懂不懂?”

白丁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你帮帮我,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姓谢的,他就是上天入地,我也得找着他。不然,黎明就完了。”竺青抓住白丁衣襟嚎道。

“老谢这个人哪。”白丁说了半句,又没了。

“不行,我得走,你扶我起来。”竺青已经方寸大乱。

白丁轻轻用力,把她按回床上,说:“你要还不死心,就去麻田总部吧,直接找邓政委。正好,我这几天也不用骑马,你牵了去,代个步,也跑得快点。”他顿了顿,思索片刻,然后叹息一声,说:“要是邓政委也不管,你也算尽了心,黎明就是死也怨不得什么。”

十四

竺青终于时来运转,半路上碰上了刚从冀南回来的宋任穷。

本来,根据地的年轻女兵就少,年轻女兵还独自骑着一匹马就更显眼。宋任穷看见后,主动上前答讪。三两句话过去,他就明白了,这小妮子原来是去总部告状。宋任穷貌似随意地问了问父亲的情况,然后对竺青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正好也去总部,就把信给你捎过去,行吗?”

“你算老几,有谢富治大吗?”竺青警惕地望着宋任穷:“谢富治做不了的事儿,你能做?”

宋任穷愣了一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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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一章1

第十一章

在坦白运动中,父亲回顾个人历史时,刻意没有提到自己和邵英的关系,怕的就是节外生枝。邵英比父亲先入党,后来也爬得很快,两人保持了一段距离,所以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父亲还有这么层关系,也就没在坦白运动中多加注意。现在突然由刘行淹提了出来,父亲当时就觉得崩溃。刘行淹在详细描述了父亲和邵英的同乡加同学关系后,半真半假,连编带猜,活脱脱给大家展示了一幕阶级敌人如何在抗日根据地内勾结,串通,发展,并阴谋破坏消灭我冀南挺进支队的大戏。

“每次邵英来宣传队驻地,都是先和黎明见面。他们经常悄悄到后山密谈很长时间,谈话内容谁也不告诉。邵英还给黎明送来不少西洋乐器,目的就是要我们带上这些坛坛罐罐到处吵闹,给日本鬼子通风报信。幸亏被谢政委及时发现,坚决制止了他们的罪恶行径。但黎明依旧不甘心,私自留下一些小乐器。同志们哪,你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黎明对音乐演奏是狗屁不通,他留下这么些东西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不是和派遣特务的联络暗号吗?邵英的乐器送来不久,冀南支队就出了事,这是偶然的巧合吗?如果真是巧合,那我们倒要问问黎明,这是不是太凑巧了些?”

邵英是出了名的托派,汉奸,特务混合体,谁和他挂上钩谁倒霉。这回父亲真是黄泥巴糊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他没有辩解,实际也明白没法辩解,只是人傻傻地站在那里,等待,等待。其实,也没等几分钟,刘行淹的话还没有说完,十多个满怀义愤的汉子就扑了上来,用拳脚表达他们对革命的无限忠诚,这次可没有碓屁股那样的人道了。父亲倒下了,他的最后意识就是用双手抱住胸口而不是头,因为那儿藏着他的寄托。

后来,我问父亲:“当时,打你的人中间,有没有你认识的?”

“当然有。”

“他们是不是你的老战友,老熟人?”

“咋不是?谁个不是?”父亲苦笑着回答。

还是回到父亲的故事中来。当时,亏得宁都暴动的老红军郑荒还保持了一点最后的清醒。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大骂:“胡闹,都给我退下去。党的政策是一个不抓,一个不杀。黎明就是有问题,也得等运动结束了再处理。你们这么干,是明明白白地违犯党的纪律。”

饶是如此,父亲还是被打断了一根肋骨。

第二天,来了几个武装保卫人员,对父亲宣布:“我们奉上级指示逮捕你。”然后把瘫在床上的父亲拖了出去。临出门时,父亲隐约听到赵志一的一声叹息:“唉,年青哪,还是太年青了。”

由于发现日军动作,罗志远接到命令火速赶回部队。刚到连部,就碰到竺青。竺青很高兴,问:“你还回去吗?我正好有些东西想带给黎明。”

罗志远没吭气儿,被追问几声后才吞吞吐吐地说:“黎明他,可能不行了。”

竺青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儿。罗志远蹲在门槛儿上,简单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说。竺青焦急地说:“不行,我得去见见他。”

罗志远还是不吭声。

竺青拽着他的衣襟急迫地嚷:“你倒是说话呀,赶快带我去找他。”

“你疯了,”罗志远瞪大眼睛说:“现在人人躲着他,你跑去,不是没事儿找事儿?”

“哎呀,黎明不是坏人。”竺青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清楚,我清楚,所有人都清楚,怎么就不能去见他?你们当官的害怕龙文枝。我一个普通党员,有什么好关系?”

罗志远低下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见了也没有用,没法子救他出来。上面的事儿复杂着呢。”

“见他一面有什么复杂?又不要你做别的。”竺青一屁股坐在罗志远旁边,两手放在膝盖上,一双水灵的眼睛瞪得溜溜园,盯着罗志远:“你有办法,当然有。像你这样的红小鬼,整个部队有多少?你从根子上就正,谁敢碰你?只要你肯去找人,办法肯定能找到。”

罗志远还是闷着头。

“他都这样了,我连面都不能见,可怎么办哪。”竺青捂着眼睛哭出了声:“罗志远,我真没想到,你们是老战友,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她又止住眼泪,再次瞪着罗志远,大声说:“不行,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说:你没办法。”

罗志远不敢抬头,他间或斜着眼,瞟竺青一眼,又赶快把头埋下,而且好像埋得更低。最后,他觉得拖不下去了,只好说:“你先找找马干事。他前段时间和黎明在一起,现在也管点儿事儿,兴许能帮上点忙。”

父亲躺在草堆上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屋顶漏过的一丝亮光。四周黑沉沉的,到处散发出霉臭味。房间中有一张破桌子和一张破凳子。桌上放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那是龙文枝让他写交代材料用的。龙文枝说得明白:“你的问题性质你自己清楚,我们不强求你写。你要愿意,可以留下点东西,以后教育人民。不愿意,非得给国民党殉葬,也随你的便。”

难道我就这么完了?父亲终于体会到邵英当年的孤独和绝望,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革命,爱国,抗日,这些大字眼下的小人物,连自己的命运都左右不了,谈何以天下为己任?有一点,龙文枝说得对,我应该留下点东西,人生自古谁无死,何必丹心照汗青?邵英临死尚可呻吟,我就不能呐喊几声?我要写自己的冤屈;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失望;更不能忘记写自己的愧疚和悔恨。共产主义是崇高理想,但通向天国的路只有一条独木桥,大家都想争正确,你不挤下我,我就得把你挤下去。革命只崇拜胜利者,昨天的邵英,今天的我,还有千千万万的无辜者,都不过是物竞天择的祭祀品。他突然想起在会场上对郑荒喊出的那一句:“我要说话”。一句如此实在;又如此荒谬;如此轻飘;又如此沉重的人类语言。世界万物不是为弱小者设计的,哭泣不能博取世人的同情。就在这时,父亲开始了痛苦的蛇脱皮过程。他踏上了抛弃迷信,转向成熟的第一步。

迷迷糊糊中, 父亲听到竺青的呼唤,感觉是阳世阴间。

房门开启,一股天然馨香从虚无中飘来,淡淡地驱散了四周的霉臭。竺青从明亮中突然进入昏暗,需要时间适应,就亭亭地立在门边。她的脸因寒冷而发白,只有两腮带着点红,看上去就像七星岩中拔地而起的石笋。父亲挣扎着想坐起来,竺青急忙过去,把他轻轻扶起来。

“怎么,你,,,?”父亲眼中流出了泪水,用牙轻轻咬住竺青的手腕,好像要感觉是否真实。

“你在生病,我来看看,不好吗?”

父亲望着着竺青俊俏的脸,有些愕然。竺青竭力想保持轻松的笑靥,却掩盖不了眼角明显的泪痕。父亲忍住泪水,生硬地说:“我要去了,你,回吧。”但紧紧拉住竺青的手,害怕她像雪花一般消失。

“不许这么说,再说我生气了。”竺青噘噘嘴,把父亲手一摔:“人家大老远跑来,就听你说这话?”

“我完了,你就当没见过这个人。人死如灯灭。”

“这灯不是还没灭吗?我们总可以想想办法。刮风下雨咱管不了,撑个斗笠张个伞还能做到。”

此时的父亲,就如同一盆即将燃烬的炭,竺青要让他死灰复燃。

竺青的温柔更让父亲心尖颤痛,他突然吼叫起来:“我是特务,是麻风病人,你再不走,也得受牵连。”

“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就一好人。牵连是道乘法,你本人的因子是个零,零乘任何数,结果还是零。”

“可是,龙文枝是铁了心要整死我哪。”

“这是共产党,龙文枝不能一手遮天。”

“你不懂,也不是龙文枝一个人,而是整个坦白运动,也许整个党出了问题。你懂吗?”

“那我们更该站出来。共产党不就为了追求光明吗?”竺青依旧那么恬静。

父亲好像突然不认识眼前这个姑娘,在他的原来的印象中,只有一个会喊大哥哥的清纯山西妹子。

“屁的个光明。我看见的只有黑暗,一片漆黑,一片乌七八遭的黑暗。空,空,空。”父亲连续咳嗽起来。

“你不是说过吗?人只要没有倒下,就得去争取。”

“说得轻巧,怎么争取?连军区主任都不理我。”

“水路不通我们走旱路。杨三姐还能告御状,我就不信,共产党没个讲理的地方。”

父亲发现竺青的眼睛是如此清澈透亮,就如同碧波深潭中映照的月光,没有丝毫杂质。

“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天大的权也拗不过天理。再写信。分区告不了,我们上军区。军区告不了,我们上总部。再不行,我就拼了命上中央。只要你写出来,我就一定把信递上去。”竺青继续说,脸色还是显得那么平和。

父亲转过头去,对着黑呼呼的墙壁,长时间地想,翻来覆去地考虑。看来,除了这条路也没别的办法了。

“一个姑娘家,东奔西跑的。”父亲有些为难。

“你都胡想些啥呀?这节骨眼儿上了,还有啥犹豫?有病咱抓方子,不就几味稀罕药吗?咱多跑几家药店,不信找不着。就是实在没办法,也比呆家里硬挺着强,你说对不?”竺青看出了父亲的心思。

“对,只要共产党不是李自成。”父亲想起了赵志一的这句话,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竺青,我要坐起来。”

父亲在竺青帮助下,忍住疼痛,挪动脚步来到桌边,坐下,拿起笔,一个字,顿一顿,精工细楷,在纸上认真钩划。这时的父亲,不是为信念追求,而是为生存奋斗,也是为心灵报答,报答竺青,那份真诚和挚着。

“天道报应,也许只能寄希望于时光倒转。”父亲长叹一声,把信交给了竺青。

“信,找谁转交呢?”父亲想了想说:“可惜,谢富治调走了,否则把信直接给他就行了。没办法,还是先找赵保田吧,他是老红军,也许有门路把信转上去。”

竺青收好信,转身在门上敲了敲,马上有人过来开门。出乎父亲意料,开门的居然是易尚靖,更居然的是他还对父亲笑了笑。

赵保田看见竺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和黎明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难道同志之间就不能互相帮助?你赵团长今后蒙了冤屈,我也照样替你跑。”竺青回答很干脆,把赵保田堵了回去。

“竺青同志,”赵保田脱下帽子,抠着头皮说:“要相信组织。黎明这个事儿不是一封信那么简单。”

“那你说,黎明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看你看,这不是将我的军嘛。”赵保田有些发急:“说实话,黎明这个事儿,我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我一个大老粗,党内斗争那一套根本搞不懂,叫我转信,这不逼鸭子上架嘛。”

“那你看看黎明的信,总死不了人吧?”

“别,别,别。”赵保田惊慌地伸出双手,作推辞状:“这玩艺儿你从哪儿拿来,还拿到哪儿去。不管你来没来过这儿,反正我是什么都不想知道。”

竺青抓起桌上的包袱,转身夺门而出。刚到门口,就听赵保田嘟嘟啷啷在后面说:“你还是找找山路吧,他官大,也许有办法。”

“山路不也整黎明吗?”竺青冷冷地问。

“他那是没办法。”赵保田犹豫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前一段,山路和我聊过几次坦白运动,我听得出来。”

竺青本想说几句义正词严的话,激激赵保田,但又觉得冒犯。她转过身,走了。

“你和黎明什么关系?”

竺青没想到,山路听到转交告状信的请求时,和赵保田的反应一模一样。

竺青从赵保田那儿出来,马不停蹄赶到旅政治部,正好把刚要出门的山路给堵在了门口。回到屋里,山路装糊涂,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一边耐心听竺青叙述,一边打些不痛不痒的官腔:“啊,黎明,黎明究竟怎么啦?”“不至于吧,你们想太多了。”“不会,不会,党的政策不允许。”然而,一到实质性问题,他马上就往回缩。

“‘噫, 你们当首长的怎么都这么怪?‘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竺青冲了山路一句。

山路把竺青拉到一边,小声地说:“嘘,小点声,这是要出乱子的。你也许不知道,黎明的案子牵涉到血债。”他回到自己桌边,抱着一杯热水坐下来。

竺青大概也是急了,脱口喊道:“如果黎明是反革命,那共产党更是反革命。”

“放肆,”山路一啪桌子,腾地站起来,双手撑住桌面,恶狠狠地盯着竺青:“知道在说什么吗?就冲这句话,我可以下令枪毙你。现在,我数到三,你给我马上滚出去。一。”

竺青没有动。

“二。”

竺青依旧没有动,只是瞪园眼睛,盯着山路凶狠的目光。这是无声的惊心动魄。清澈对抗浑浊;二十岁的真对抗三十岁的伪;白色的理想对抗黑色的世俗。

山路失败了。他终究不敢数出那个“三”,只好像泄了气的皮球跌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他随手拿起一枝笔,在桌上的一个本子上胡乱画着线条。

“黎明的问题,我从头到尾都清楚。他就是得罪了龙文枝,所以才被往死里整。”接着,他指着竺青身边的椅子说:“坐,喝点水。”说完,把自己的茶杯往过去一推。

“龙文枝也在背后整你的材料,知道吗?”竺青扑哧扑哧喘着气,坐下,试图提醒山路。

“我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当个什么主任?姓龙的是昏了头。自己活,也得让他人活,革命不能光你一个人正确。把分区和部队的所有知识分子干部都打成特务,这叫哪门子的革命?依我看哪,这事儿中央不会不管。”

“那你干嘛不向上反应?”

山路抬眼看了看竺青,回答:“我是白区来的干部,蹲过国民党的监狱,腰杆子不硬呀。他龙文枝手上握的是北方局的尚方宝剑,怎么个告法?共产党也是人,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我们除了坐在这里,相信中央,还能有什么办法?”

“黎明可等不了那么久。”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哪。”山路的眼睛突然由浑浊变得透明,他注视着竺青,好像要看透姑娘的内心。片刻,山路叹口气说:“你还是去找谢富治吧。他是去了太岳区,但最近刚好回六分区办事。现在应该是,我想想,在邢台西面的大山脚下,离开这儿一百多里地,不算太远。你赶快去,迟了也许碰不上。我能做的就是给你开个介绍信。”

竺青虽然年轻,但好歹也是有多年军龄的老兵了。跟着部队从山区到平原,从平原到山区来回跑过好几趟。她仗着以前走过这条路,准备连夜出发。临行前,竺青用石头砸开一汪池塘表面的薄冰,对着水面正正帽子,整理整理行装。她把水壶灌满了水,再带上山路给找的几块玉米面饼子,还别上罗志远送的一把匕首和一颗手榴弹,防身。虽然手榴弹拉不响,但可以吓唬吓唬人。

数九严冬的太行之夜,不光冷,而且糁人。竺青上路时,夜幕已经完全拉开,一股冰凉,粘稠的肃杀气从离恨天外倒灌进来,把山川田野涂抹得鬼魅森森,令人望而生畏。几天前,这片草木枯黄的土地上落了一场雪,到这时还没有完全融化。道路上,房屋顶,树杈间东一团,西一块贴着些大雪团子,好像脱毛癞狗身上的疥疮。那些脏兮兮,融化的雪水就是疥疮流出的脓水。

穿越冰封的清漳河有一种朦胧的神秘。由于严寒锁住了波浪,蜿蜒的冰层好像一条带着折纱皱纹的淡青色长袖。长袖在无形的美人手中似摇似止,扫起半人高,伸缩吞吐的白雾。过了河,是大上坡,要翻一座高台地。高台地的羊肠小道像巫师的魔咒,刚开始温柔婉转,带点磁性,越往上走,让人感觉越难听,越狰狞,越凶险。有些地段坡度极陡,人挂在绝壁上,真就是命悬于一线。竺青上到半山腰,顾不得别的,双手连爬带薅,能抓住什么算什么。石头疙瘩;枯木藤子;干残草根,实在不行就抠沙土。到了一个悬着冰挂的拐角,绕,绕不过去,爬,没个抓拿,一失手就是万丈深渊。竺青横了心,拔出腰间的匕首,死命在冰面上磕,磕出一些沟坎,然后抓蹬刨蹭往前挪。那些硬得像玻璃渣子的冰屑和沙石硬往她指甲缝里塞,疼得叫个钻心。她的手脚肌肉都极度紧张;心砰砰跳,呼呼喘气。由于鼻子紧紧贴着岩壁;只好一口接一口地咀吸生土的碱腥气,烧得整个胸腔隐隐作痛。

上到山顶,刚探个头,就见一堵灰白的高墙缓缓压过来。竺青开始以为运气好,看到了什么“太行奇景”。后来意识到这是强烈高空风暴扬起的地面积雪。风势像花和尚手中的大铁铲,猛地挥舞过来,带着地狱天使的嗷嗷长吟,有一种劈山倒海的架势。竺青看见一棵齐腰粗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像装了弹簧似的上下滚动,冲她飞将过来。她本能地往后缩,身后是峭壁,马上就感觉全悬空。生死关头,竺青反应奇快,她眼到手到,疾速抱住了悬崖边上的一树灌木丛。就这瞬间,枝桠分叉的大枯树从竺青头顶掠过,轰隆隆地直落到河谷深渊中。接着,她感受到黑风呼号从台地上横扫过来,夹杂着冰块,雪块,石块,冲向遥远的对面山崖,又反弹开,在纤细的河川上空扑腾,飞舞,发出可怕的咆哮。狂风中,竺青的帽子被吹落,在头顶漂浮几圈,又陡然飞向半空中,很快不见了踪影。她不敢也不能活动,即使那株灌木的尖刺扎得脸上,手上鲜血直流,也只能死死地抱住。

终于可以喘口气了。风依旧强劲,但只能为竺青吹拂尘土。她站在悬崖边,头顶闪烁星辰,脚踏漫川纷雪,笑了。

竺青感觉又饿又渴。她吃了点玉米面饼子,又从水壶中砸出些碎冰屑,送到嘴里,然后继续赶路。没多久,她居然看见一点光亮。虽然不太清楚,但肯定不是星光。竺青感觉轻松了些,加快脚步往前跑。光点越来越清晰,却越来越古怪。先是集中在一点的亮光游离出两个焦点,接着两个焦点又开始晃悠,好像变成了两盏并排悬挂的油灯,燃着幽幽的绿色火苗。竺青赶紧刹车,倒吸一口凉气:别是碰上了狼。一点不错,她就是碰上了狼,一头孤零零的饿狼。

狼沉默着。四条干柴棍似的腿交叉错杂,像钢钉钉死在地面。它屁股上翘,尾巴半悬在空中,头微微下垂但却扬着鼻子,两眼泛着可怕绿光,狠狠盯着竺青。竺青头皮发麻,整个肌肤好像要暴裂开来。她停住步,双脚紧抓住地面,右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左手握着那颗吓唬人的手榴弹,同样半低着头,恶狠狠地反瞪着狼。

狼把头转到一边,伸直身体,喷喷鼻息,左前脚在地面一点,“噌”地转身逃走,好像一道消失的黑色闪电。竺青松口气,活动活动趾尖,依旧紧握着手中的武器,小心翼翼往前挪动。不多时,她看见前方不远的一个小土堆上立着一个黑呼呼的大家伙。它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安闲地坐在自己的后腿上,两条前腿卷缩着爪子,交叉在胸前,好像对谁都没兴趣。然而,只要听到点声响,它就机警地转过头,朝竺青过来的方向瞅瞅。当它确认竺青已到近前,又马上把头转回去,闭上眼睛佯装睡觉。狼很狡猾,它占据的土堆正好控制着竺青的必经之地,竺青现在不能后退,因为人再怎么跑也跑不过狼。但要通过此路,又必定面临狼的威胁。

天已经是后半夜了,道道黑色的云烟从台地边缘升起,好像隐隐中的拙劣画师在空荡荡的青缦布上涂鸦。远方传来的冷落枭鸣,似猫头鹰的孤寂,又似乌鸦的哀恸,给天地间平添几分妖气。竺青几乎是走一步停一步,她的眼睛死盯着狼,如同一架现代的摄像机从左到右给对方来了个全扫描。狼好像胜券在握,始终没有正眼再瞄竺青一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穿过那条危机四伏的地段后,竺青加快步子走了两步,喘口气,回头看,狼又不见了踪影。

这时,竺青所有的警觉细胞已经全部调动。她感觉完全处于返祖状态,嗅觉比得上狗鼻子,听力赶得上兔子耳朵,眼睛好像可以穿越后脑勺。没走几步,她就知道狼在身后跟了上来,于是转过身去,果然看见这家伙。只是还没容她看太清楚,狼已经跳进了草丛中,转眼又从远处的高坡上露出半个身影,扬起脖子,长嚎一声,如同厉鬼一般。竺青抓住狼跑远的这个机会,向前快跑了一小段,很快又听见后面噗噗涑涑的。这次,狼看见竺青转身就不再逃跑,它夹着尾巴,用鼻子嗅着地面,舌头舔着嘴唇,四只脚做出一幅桩子不稳的状态,在原地打圈,试图和竺青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竺青忍不住,呵叱一声,举起那颗手榴弹扔过去,狼吓了一跳,再次跑开。却在不远处停住脚,观察对方。等竺青过去捡起手榴弹,狼好像又受到惊吓,再次跑出几步,但就是盯着竺青,不肯离开。

竺青的大脑飞速转动:与其这般无限期地耗下去,不如引诱它扑上来,做一个干脆了断。她看见前面是上坡顶,马上想到最好争取一个制高点,于是突然加速往前跑。她知道逃跑是遭遇狼的大忌,所以只跑了一步或两步,就突然回头面对着狼。狼果然冲了上来,正准备向前扑,看见竺青转身,犹豫半步,好像把刚要脱手,蓄势待发的箭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但这点犹豫也就一眨眼功夫,狼身体偏斜,跳到一边,前腿低伏;后腿张弓,脊棱高耸;尾巴僵硬;耳朵直立前挺;两眼鼓凸放光,寒如冰,烈如火;上下唇呲咧,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它的鼻子呼哧呼哧,好像蒸汽机车在添加煤块;所有肌肉开始收缩,要把全部力量集中于一点。最后,伴随着一声从喉咙深处爆发的惊天动地长嚎,狼四蹄腾飞,身体在空中划出一条可怕的优美弧线,向竺青的脖子猛扑过来。

竺青立定身体准备迎击,不想脚下踩着一摊残雪,扑哧一声竟然仰面后倒,手一松,把握着的手榴弹掉落在地面。不过,也因为这一滑,狼的冲击失去了准头,它一口叼住了竺青斜挎着的水壶。刚才,竺青喝完水后,忘记把水壶带在腰间扎紧。这时人动,水壶不动悬到半空,正好挡住狼的去路,救了竺青一命。狼没有叼着竺青的脖子,可竺青没忘记置狼于死地。就在人狼飞起的半空中,竺青的右手顺势把匕首插进了狼的脖子,然后和狼一起摔落地面。竺青根本来不及感觉摔倒的疼痛,只是出于本能和狼扭,和狼掐。他们彼此狂撕乱扯,你抓我砸。竺青能记得的就是她拳打脚踢;牙齿咬指甲抠;胳膊肘撞膝盖顶,把所有稍具攻击性的武器全用上了。狼的绝望长嚎如蟒断肠,竺青的生死尖叫如蛇惊草。蟒蛇竟速,拐弯抹角,像失去方向的二踢脚花炮在野地上乒乓乱碰。紧张混乱中,竺青居然摸到了落在地面的手榴弹。当时,她正想从狼脖子里拔匕首却拔不出来,于是索性放开匕首把,一手撑住狼的前爪,一手用手榴弹在狼的头盖骨上不分青红皂白地乱砸。一时之间,地面上红的,黑的,白的,硬的,软的,稀的,干的,皮的,毛的,肉的,布的,棉的突突乱飞,好像一座岩浆喷发的小火山。

狼的长嚎歇息了,躺在竺青身边一动不动。竺青由于极度的恐惧,还在发疯似地拼命敲击狼的脑袋,直到把它砸成一摊烂泥。竺青最后站起来时,一只脚光着,鞋已经不知去向,两条裤腿成了碎布条,一条棉衣袖管被拔拉开,半吊在胳膊上。脸上;手上;胳膊上;腿上;脚上到处是狼爪子的抓痕。她周身是血,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狼的,有些地方已经呈黑褐色。她感觉手软;腿软;身子软,就想干脆再往地上一躺,只是心中念叨:我不能倒,决不能倒下去。

十一

竺青到老乡家,用那条死狼换了一身农家衣服。第二天擦黑,赶到了六分区政治部。接待她的是政治部的一个小参谋。竹青说找谢政委,告状,然后把父亲的信交给小参谋。小参谋把信拿进去,好一会儿才出来,又把信还给竺青。

“谢政委不在。”

“不在?”竺青吃了那么多苦头,眼看就要功德圆满,却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个透心凉。她一把抓住小参谋的手,使劲摇晃着问:“你看清楚了吗?他真不在?他近几天会回来吗?”

“不清楚。”

“知道他上那儿去了?”

“不清楚。”

“他没回太岳了吧?”

“不清楚。”

“哎呀,我求求你。你倒是说句清楚话呀,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哪。”竺青声音带着哭腔。

“你还是回去吧,要告状也得走正常途径。谢政委的事儿,我们也弄不清楚。”小参谋有些狼狈不堪。

竺青虽然又气又急又伤心,但头脑还没糊涂,知道这儿不是撒泼打滚的地方。她不死心,就心里盘算道:我就在村外的路边上等着。这么小个地儿,人来人往全看得清楚,只要你谢富治经过,我就上去拦住你。

十二

那天晚上倒不算太冷。竺青呆在路边的坡坎上,两眼盯着大路,一声不吭站在那里。路上经过的人不多,间或有几个老乡和零散的战士经过,还有几个基层干部一度停在那里说笑,之后又很快散开,谁也没在意那个孤零零的女人。夜深了,起了点风又很快停息。村里本来就昏暗的灯光陆续熄灭,只有分区政治部的大院中,还有一个窗口始终亮着光。不管灯光意味着什么,竺青没有选择,只能把她当做一个希望。这让她感觉实在,感觉温暖,就好像冥冥中的那颗北极星,指点着人的方向。

十三

竺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卫生队的炕上,旁边站着白丁。

“我怎么躺在这儿?”竺青猛地从炕上坐起,头一晕,又要倒下去,只好用手撑着炕沿。

“昨天一大早,我打村头路过,见你倒在路边。”白丁解释道。

“昨天?”竺青突然感觉心慌,连忙又想起来:“我不能躺这儿,还得去找谢富治。”

“谢富治?”白丁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说:“谢富治已经走了,回太岳去了。”

“走,?”竺青话没说出来,就被一口气憋住。她气血翻涌,脸皮紫涨,好像整个头要爆炸,最后‘哇’地一声尖叫,然后是排山倒海的大哭:“他走了?那黎明怎么办?他怎么能说走就走了。黎明,我没办法了,真是没办法了,你就恨死我吧。”

“黎明?”白丁很快反应过来:“为这小子,不值。”

“啥叫值?啥叫不值?”竺青扯着头发,捶着胸口,哭喊着对白丁嚷:“我自己的感受,又不是做买卖,你懂不懂?”

白丁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你帮帮我,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姓谢的,他就是上天入地,我也得找着他。不然,黎明就完了。”竺青抓住白丁衣襟嚎道。

“老谢这个人哪。”白丁说了半句,又没了。

“不行,我得走,你扶我起来。”竺青已经方寸大乱。

白丁轻轻用力,把她按回床上,说:“你要还不死心,就去麻田总部吧,直接找邓政委。正好,我这几天也不用骑马,你牵了去,代个步,也跑得快点。”他顿了顿,思索片刻,然后叹息一声,说:“要是邓政委也不管,你也算尽了心,黎明就是死也怨不得什么。”

十四

竺青终于时来运转,半路上碰上了刚从冀南回来的宋任穷。

本来,根据地的年轻女兵就少,年轻女兵还独自骑着一匹马就更显眼。宋任穷看见后,主动上前答讪。三两句话过去,他就明白了,这小妮子原来是去总部告状。宋任穷貌似随意地问了问父亲的情况,然后对竺青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正好也去总部,就把信给你捎过去,行吗?”

“你算老几,有谢富治大吗?”竺青警惕地望着宋任穷:“谢富治做不了的事儿,你能做?”

宋任穷愣了一下,笑了。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一部第十一章2

十五

宋任穷把父亲的信交给邓小平时,邓小平正在看一份湖西区肃反的经验总结报告。他接过父亲的信,随便瞟了一眼,就扔到桌上,然后站起身,点了一支烟,说:“这是第几封告状信了?个老子,国民党要我的命,日本人要我的命,我看我们有些自己人也想要老子的命。”他转身拿起湖西区的那份报告,对着宋任穷大声说:“我们绝不能再犯湖西区那样的错误。”

十六

这天,牢门打开,守卫居然给父亲提进一包东西,说是一小孩拿来的。守卫想问谁送的?小孩不理,把东西放在门口,一溜烟就跑了。父亲打开包裹,见里面有一瓶酒,一块酱驴肉,一张饼。当时,他人也拖疲了,不再想别的,有东西就吃呗。于是,拿起饼子就要咬,忽然看见下方藏着张纸条,上面有一行字,写得规规矩矩,却不知用的是那个朝代的古篆文,连父亲都看着费劲:

“妈的,汝祖茔冒青烟乎?”

十七

宋任穷给郑荒打电话时,郑荒正在和龙文枝吵架。龙文枝坚持要马上处理父亲,郑荒不同意,要推到运动结束后处理。听到一二九师的副政委过问此事,龙文枝一脸愕然:“难道,中央的风向要变?”

第二天,龙文枝挨了一记黑枪,腿骨被打断。军区顺水推舟,以养伤为由,不再让他负责整风运动。

十八

二月早春,父亲又回到了赵志一他们住的那间屋子。难友相见,恍如隔世,真是百感交集。当时,他们还不敢高声说话,就互相掐了下肩膀,表示鼓励。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又是全体大会。大多数已经坦白的特务分子都很紧张,以为是最后宣判。父亲却隐隐约约感觉到事情有了转机。果不其然,大家以为声势浩大的会议只来了个后勤处长主持,内容居然是号召大家参加劳动,政治部要修个大礼堂。他宣布原来的大组,小组不变,当场指定了劳动组长,划分了各组参加劳动的地段和工种。散会后,劳动组长带领大家去领取工具。

十九

延安早就发现了坦白抢救运动中的错误。但这股风吹到太行山时,已经是一九四四年春天。分区接到军区的指示,停止继续突击,扩大战果。集中核心骨干核对材料,查找证据,为甄别平反做准备。

郑荒第一个清查的就是所谓小庙会议。这可是三曹对了案,铁证如山的材料。没想到找了几个人重新调查,这些家伙居然把自己当时说些什么通通忘了。什么座次排列,调查几个人就有几个版本。郑荒叹口气说:“牛头不对马嘴,看来,第一步不能从核实这个会议入手。水有源,树有根,还是从最先坦白的人查起。”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最先坦白的人,大多是各整风领导小组负责人根据档案材料抓出来的。按照以前上级的指示,这些历史上有污点的人,都无法摆脱敌人的控制,到根据地后,十有八九还得当特务。现在档案材料靠不住了,那就重新审查。郑荒重新审查的第一个人刚进房间,还没坐稳就一屁股滑到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接下来的几个有唱的,有叫的,有哼的,有哭的,有谦卑的,有闹的,当然还少不了翻供的,搞得郑荒头皮发麻,感觉就像麻线团子扔到了浆糊中。

转眼到了夏季,上级精神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郑荒在北方局挨了批,垂头丧气回太行区传达中央指示:抢救运动犯了逼供信错误,冤枉了大批好同志,领导运动的负责人要对错误做公开检讨,对受审查同志认真进行甄别平反。甄别时,必须听取本人申诉,实事求是做出结论,要敢于大胆否定一切不符合实际的材料,对同志的政治生命负责。

二十

父亲的平反主要涉及两个问题。一个是给邓小平的告状信。原来这信是特务翻供的罪证,现在却有力地证明了父亲的清白。在大组讨论会上,易尚靖把这封信重新念了一遍,赵志一马上说:“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黎明如果不是好同志,能写出这种信吗?”于是,所有人齐心合力,给父亲评功摆好。另一个问题就是和邵英的关系。刘行淹的揭发本来是被迫的,违心的,现在他见风向变了,当然就翻了供。他还要求调查组清查原来的审讯记录。调查组一查,马上找到了龙文枝诱供的证据,报告给郑荒。郑荒哼哼叽叽:“党的政策是团结一致向前看,这个问题要考虑到当时的情况,我看就别再深究了,到此为止。”

由于邵英事关特务托派等等,调查组为慎重起见,还专门找了谢富治,山路,赵保田等人做调查。作为当时旅的最高负责人,组建冀南支队的主要决策者,谢富治对整个事件做了既权威又详细的介绍,完全否认了父亲和邵英之间有任何组织关系。山路则对调查组的成员说:“谁没有几个当了叛徒的老乡,同学?他郑荒当年宁都暴动的战友就全都革命了?大浪淘沙嘛。”赵保田说不出多少东西,只是干脆地说:“放着小日本不打,你们搞球些啥子名堂,吃饱了撑的。”

二十一

那是一个清亮的早晨,父亲和赵志一并肩走进房间。分区政治部副主任吴真站在他们面前,大声宣布:“组织上经过认真调查,反复核实,现已查明:赵志一,黎明两同志历史清白,在各自的单位表现一贯良好,和敌特组织没有任何牵连,是党的忠实党员,革命的好同志。在抢救运动中,对赵黎两同志强加的各种诬陷和不实之词应予全部推翻。现在,我代表分区政治部,宣布对赵志一,黎明两同志彻底平反。”

好几秒钟无人说话。突然,赵志一双手掩面,先是抽泣,接着大哭起来。吴真理解地走过来,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轻声说:“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可以向组织上提出来。”

父亲强忍着泪水,大声说:“我要一套新军装,全新的。”

二十二

父亲剃了胡须,理了头,换上新军装,急匆匆地去找竺青。又是秋尽冬初的时节,苍茫的群山,霜寒露冷,黄叶纷飞,清漳河像一溜青龙在起伏的山峦间蜿蜒。父亲远远地看见几个人在河的斜对岸说笑洗涤,感觉竺青就在其中。他管不了河水冰凉,三步并着两步冲了过去,边跑还边喊着竺青的名字。当时的抗战形势已经缓和,旅的宣传队也已经恢复。竺青刚演出完白毛女,头上还扎着一根红头绳。她看见父亲,扔下手中的衣物,也跳进河水,向父亲奔来。乌亮的清漳河激起朵朵浪花,好像两行人字雁迎面在流水中滑翔。父亲有力的双臂一把抱住竺青的腰,想说什么,却被竺青用手掩住嘴唇。

“我也有好消息告诉你。”竺青用手指细细地捻压着父亲脸上粗糙的皮肤,轻声地说:“抗大录取我了,还是宋任穷,宋主任专门派人通知的。”

“太好了,能读点书,总是好。”父亲也为竺青感到高兴。

那是让人魂牵梦萦的清漳河,清清碧水,依依佳人。漂淌过春天的山桃花;栖息过夏天的白头瓮;轻拈过秋天的二月红;笑迎过冬天的一剪梅。你蚀刻了太多的酸甜苦辣;你承载了太多的心驰神往。历史的素描不会勾勒青春的一个瞬间。冷与热的冰火情,瓯与哑的抑扬感。当渺小穿越博大;当柔弱交集粗旷;当悲欢历述相思;当离合寄寓希望,我们能够漠然转身,抛弃尘世的情缘,让时光凝固在青灯古卷的空灵中吗?

二十三

甄别其他同志时,父亲的意见起了很大作用。由于他既有整过人的经验,又有被人整的感受和体会,所以看问题往往一针见血,切中要害。甄别结束后,大组负责人李万民代表党组织宣布:全组三十七位同志全都没有问题,应予彻底平反。分区政治部其他各组的情况也大同小异,没有查出一个特务。

军区总结会上,龙文枝灰溜溜地做了检讨。郑荒痛哭流涕,向蒙受冤屈的同志道歉。他最后说:“这是一场误会,好比古城会,张飞把关羽当成了叛徒,其实,大家都是好兄弟,是党的好同志。”

当时,白丁也调回了部队。散会后,他嘻皮笑脸地说:“今天晚上,郑主任的老婆又该回到老公身边克尽妇道了。不知主任还有没有兴致,搂着个女特务,在被窝里唱古城会?”

没有人笑,因为没有人感觉白丁的话可笑。

二十四

当天晚上,父亲在窑洞中写东西,没想到易尚靖阴悄悄地进来。父亲问他有什么事。易尚靖咧开嘴笑笑。父亲感觉那表情像死人还魂。

“写东西哪?”易尚靖问。

“嗯,有什么事吗?”

“没事儿,就想在这儿坐坐。”易尚靖眼神游移,魂不守舍:“当时,竺青要看你,还是我同意的呢。”

“是吗?那真是感谢。”父亲的话冷得像块冰。

“我是小人物,真的,太小,太小了。”易尚靖顿了很长时间,他的脸在油灯的阴影中显得很黑:“党叫我干啥就得干,不能多说。事情办好了,大家喜欢。办坏了,党认个错就算完,大家照样跟着走。我们呢,却脱不了干系。也许哪,像我这样的小党员,就该替党承担一些义务。”

父亲沉默了。他知道,上级正在重新调查齐仲云的死因,调查组长就是秦嵩。

“你倒过大霉,也幸亏倒过这个霉,现在翻过来全对了,没人会惹你。我们呢,倒说不清楚了,唉。”易尚靖流着眼泪。

“你放心,我会向组织如实说明当时的情况。”父亲说得干巴巴的,毫无感情。

易尚靖不再说话,父亲也找不到话说,两人就默默坐着,互相盯着对面的墙,直到深夜。后来,父亲才意识到,易尚靖是要感受做人的最后温暖。第二天太阳刚露面,他自杀了。

易尚靖用的枪就是打死齐仲云的那一把。当时,那支枪作为齐仲云自杀的罪证保留在他身边。自杀前,他在笔记本上留下了五个狂乱的大字:“共产党万岁”。

二十五

整风结束后,人们很快要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去。这时又冒出个新问题:那些在逼供信下写出的假坦白材料该怎么半?由于被冤屈的人都很关心此事,上级干脆发扬民主,让大家讨论。这次,轮到父亲主持会议。在讨论会上,多数人主张把这些东西一把火烧了,唯有刘行淹提出了不同意见。

“我反对。这些材料全是假的,以后也真不了。现在组织结论已经下了,错误就是错误,今后谁敢用它们来整人?留下材料,就是为了提醒大家,我们曾经有多么荒唐。这是活生生的血泪控诉,是鞭打主观主义,官僚主义的有力武器。烧掉材料,不就是害怕吗?害怕的应该是那些整过人的人,而不是我们这些被整的人。只有他们,才恨不得把过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还是烧了好。”过了很长时间,父亲终于表态,但没说理由。绝大多数人也跟着附和。

讨论会结束后,刘行淹对父亲很不满意,找到父亲,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就是屁股上有屎,想掩盖事实,让大家早早把这事给忘了,无耻。”

“我看这样好不好?你另找个单位,想去那儿都可以,我负责办手续。”父亲只想干脆了断此事。

“想赶我走?没那么容易。”刘行淹忿忿地说:“我就是要呆在你眼皮子底下,盯着你,叫你随时记住自己所犯的错误。”

后来,我问父亲:“刘行淹不是说得挺有道理吗?至少也留下点资料。”

父亲没有马上回答,他沉思了一会儿,简单地答道:“其实,这也是一种左倾。”

二十六

赵志一要调往九分区。白丁做东,父亲做陪,请他吃了顿饭。饭桌上三个人都喝得有点多,有点胡说八道。白丁讥笑郑荒,龙文枝等人不长脑子,这么明显的错误都看不出来。父亲说:“还是愚昧,没有文化;没有知识。”

赵志一大喝一声:“放屁。什么叫没有知识?就是品质败坏。你黎明扪心自问:你整别人的时候,思想就那么单纯,没有一点邀功领赏的念头?”

“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没这么想。”父亲低声咕噜。

“算了,”赵志一继续说道:“咱还吃共产党的饭,有些事就不多说了。”他端着茶缸走到父亲身边说:“反正我姓赵的心里再不会讲什么理想,原则了。黎明,等抗战胜利了,天下太平,咱们成家立业过日子,如果我有事找你,你就得帮,别给我充假正经。”

“那得看咱活没活到那时候。”当时,父亲觉得这家伙真叫做庸俗。

二十七

组织上早已批准了龙文枝和何静文的结婚申请,但先是龙文枝忙于整风审干,后是养伤,婚礼就一直拖着没办。现在,龙文枝受到党内记大过处分,他俩就决定办个正式婚礼,也算冲冲喜吧。不过,龙文枝犯了错误,来参加婚礼的人不多。父亲因为小何的关系,想去看看,问竺青去不去。竺青翻着白眼说:“你这人就爱犯贱。人要对你好,你对人不理不睬。人要对你没心没肺,不要脸,你偏死乞白赖讨人笑。要去你去,我是不去。”

婚礼上,小何忙里忙外,就是不答理父亲。龙文枝腿还有点瘸,柱根拐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大家是说不出的别扭。

婚礼结束时,大家准备离开,龙文枝突然以杖击地,激愤地叫喊:“这么多的特务,这么多的奸细,明明白白还有人搞破坏,搞暗杀,难道都搞错了?不可能嘛。上级这是怎么了?小易是多好的一个同志,可惜呀,可惜。”

二十八

父亲给很多被他整过的人道了歉,但他最想说道歉的还是杜修贤。父亲回到旅部后,马干事告诉他:杜修贤身体垮了,已经安排到地方工作。父亲当时年轻,工作又忙,过了也就算了。十多年后,他去河南出差,开车经过一个小镇,想买一只道口烧鸡,就叫司机停车。下车后正好看见有人抓小偷,父亲挤过去,拦住众人说:“打人犯法,他就是偷东西也应该送派出所。”

被偷的那主儿,一个卖馒头的小商贩,大概气急了,见父亲从中阻拦,将就一根大面棍照父亲脑门打过来。父亲跳起来,一个擒拿把那家伙的手反拧住,正要骂人,就听旁边一个老太太对着那小偷说:“修贤哪,叫你在收容所里呆着你就呆着呗,又跑出来干什么?”

父亲浑身一震,放开商贩,问老太太:“他叫什么名字?”

“哦,他叫杜修贤,前两年从河北跑过来的,在派出所挂了几次号了。”

父亲冲过去,一把扶住小偷,费了老大劲儿才认出来。杜修贤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踢踏着一双张嘴烂布鞋,几根黑乎乎的手指紧紧抓着一个白面馒头。

父亲大声叫道:“修贤,修贤,还认得我吗?”

“感谢首长,感谢组织挽救,我有罪,我罪大恶极。”他始终低着脑袋,浑身哆嗦。

父亲不由分说,把口袋里的钱,十元票;元票;角票;镍币,全部掏出来,塞进杜修贤的衣服口袋。也不知对方的口袋没底,还是根本就没有口袋,钱哗啦一声全部掉到地上。这时,周围的人都呆住了,既没人上前哄抢,也没人帮父亲捡拾。

父亲蹲下身子,弯下腰,一张纸币一张纸币地捡,一个镍币一个镍币地夹。这是难以言表的愧疚,是愧疚之觞,是绝望。

老实说,写到这里。我很想从字典中找出几个词汇给老爷子开脱。但是,有些错误,不管你如何变调,终究无法谱写成赞美诗。

附记:北方局直接领导下的太行军区整风,从一九四三年底到一九四四年底,持续整整一年,规模大,斗争惨烈,全区百分之九十的知识分子干部被打成特务。以三分区为例:仅父亲所知就有三人自杀,多人致残。如果不是当时的高层领导害怕重蹈微山湖根据地失败的覆辙,恐怕会导致更为严重的后果。即便如此,整个太行军区的部队在日军战线全面收缩,国民党军豫湘桂大崩溃的形势下,没有组织过一次较大规模的战斗,更没有乘势大举扩张根据地。建国后,由于北方局和太行军区的多数负责人除了在文革中受到短期冲击外,一直在位,这一惨痛教训也就很少见诸报端。笔者今天写出来,只希望有人依稀记得: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奠基石下,不光埋着光辉,也埋着无数屈死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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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各位,第一部算是基本写完,

还有一个抗战胜利的尾巴,没有多大意思了。我现在要忙于写论文了, 后面国共内战的部分要请各位耐心了。谢谢支持。如果不是大家捧场,可能我连第一部都没兴趣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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