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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祖父母辈的那些事(一) -- 渔儿漂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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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祖父母辈的那些事(一)

    去年外婆走了,我的直系祖辈从此都离我而去,早就想写一些关于他们的东西以为追忆,就怪自己懒散,事情就一拖再拖。近来网络兴起写长辈过去的那些事,席此冲动,写一些关于他们过去那些事。

    因为写这东西多来自小时候祖母的口述记忆,所以有很多不全的地方或错漏,日后再慢慢补充或修正。

    祖父出生于清末年,广东一家景相当不错的农民家庭,因他大伯在上海开纱厂做了老板,自少就去了上海帮忙和读书学习。所以接触了新思潮,20年代成了阿共仔(网络因素,有些敏感字做了修改)。

    我对祖父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36年后他来到香港,由同志雷先生介绍祖母与他认识,成为他的假妻子,以掩护便于他回家乡这边从事地下工作。后来到了38年,因日久生情的原因吧,他们正式向党申请结婚。

    日本入侵广东后,祖父就参加了东江纵队,夫妻间就少有联系。42年我父亲出生,祖母托人将消息送出去。而出生第3天,县城沦陷(或许是之前就沦陷吧,记不清了),日军来扫荡,祖母就带着老爸跑日本,之后就再也没有与祖父联系到了。

    到了44年(或43年)组织派人送了消息过来,说祖父在3个月前在一次突围战斗中负伤被俘,受尽折磨,最后敌人将他装进麻袋,用扁担活活把他打死。(据后来从我舅舅那儿知道一些,祖父当年已是县委级的人物,所以绝对相信他坚强不屈到最后,否则哪怕只透露半点信息,敌人也不可能当场将他杀害的)

    得知这噩耗后,祖母能做的不多,当时家乡是沦陷区,每村都有汉奸保长,为防止家庭身世与祖父有联系而祸及家人,祖母与曾祖父将家里唯一的祖父照片烧掉,包括所有书信。能留存今天给我辈追忆的只有一本第一版的《西行漫记》。这本书里写满了祖父的批注,印证着他的理想和信念。作为一个饱读诗书的上海青年,放弃大城市的优异机会,投笔从戎于穷乡僻地,与日寇决死直至就义。无论何时想起,尊敬之情油然而生。

    祖母到村里公布祖父病死于他乡,在战乱年代没人会在意这些事情的。然后就默默撑起这个失去顶梁柱的家,挨饿过,行乞过,但还坚持为组织贴传单、做交通员直到解放。广东一直是委员长的根据地,村里只有她是阿共仔,后来我问她为何不去发展他人?她说她没有祖父那样的口才,而且还有这头家在,不敢轻易冒险,为组织做事,是因为要完成祖父未完成的工作。她一直很遗憾没法知道祖父有否收到她生了儿子这消息。

    祖母有她一段令人心酸的身世,祖母生于1911年一个广东中医家庭,虽不丰足,但也温暖。四岁那年灾荒匪患,家里支柱——做中医的爷爷被土匪绑票,要求赎金。家里筹不到钱,只好将她卖给大户人家做丫环。16岁被转卖到省城做人二妾,18岁生了我姑妈后没多久,老公归西。大婆和三妾无所出,就只有这么一千金,大婆就将祖母和三妾遣散,留下我姑妈抚养。

    失去骨肉的祖母回到家乡,却已物是人非,因为土匪收钱后没有放人,从此家道中落,后来父母在灾荒中饿死,兄弟姐妹各散东西。一无所有的祖母只身来到香港,遇到改变她一生的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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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祖父母辈的那些事(九)

      意兴一消,毅力全无,续写反成了一种苦难。不过好歹也写到这里,也得草草有个收尾吧。

      关于当年的大造反运动,网络里的言论也正反不一,不知有多少是当事人所说呢?老妈有过评价:一些想抢班夺权的家伙鼓动小年青去搞事罢。我深以为然,无论抢班夺权者、小年青、被抢班夺权者是谁,结果如何,方式就是搞事。不同的是领导在乎结果,屁民在乎过程而已。所以我们用过程的对错去看上头所在乎的结果,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运动的结果:无论中央还是地方,一部分老臣子被打倒,一批新人上了去,势力版图的整合是否合乎上意就不清楚了。至于运动(搞事)的理论是如何,对结果重要吗?

      愤青是社会发展的最廉价动力,每个人或多或少经历过愤青这阶段,这是青年人将理念与社会相互融合的一个心理转变历程,成熟了,就不再是愤青。失去愤青,社会发展会变得势利暮气,成本加大。随着老年化社会的到来,加之网络资讯的多面性,愤青正在减少,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不是一个人战斗的收钱马甲,到底能挑动多少年轻的心?师母已呆吧。

      乱弹一通,言归正传。外公回到县里工作,造反派自然的找上门的,但在外公的巧言令色下逐一摆平。至于如何摆平,我也没有多少信息,因为我对这段年岁不大感兴趣,只有一个故事,老妈说那年“东方红派”与“红旗派”较上劲,找我外公说理(或寻求支持吧)。外公对“东方红派”你们是左派!大大拥护太祖滴,对“红旗派”也说你们左派大大的,太祖意志要靠你等发扬。两派一对质,过来骂外公滑头。外公委屈地解释道,你们都是左派大大滴,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呀叭啦叭啦……结果说得那两派对他十分拥戴。诸如此类,外公在运动中任由风浪起,稳坐钓鱼船。

      运动期间,外公生了最后一个孩子,认了我父亲这个女婿,生活还算可以,但孩子也得上山下乡去。几年之后,外公上调到市里的一家国企做党委书记,与我县委书记同级,直到离世。

      在那年代是能者多劳,外公工作兢兢业业,基本起早贪黑,至于绩效如何,我也不可能说个所以然来,毕竟大国企,能知道的是他任职期间,电影厂在那儿拍了个电影,黑白的,片名忘记了,网上见过剧照,好象讲职工的一些事吧。正因为白天工作抓生产,晚上开会抓思想,几年下来,身体自然跨得快,79年的一天凌晨4点中风倒到办公室里,54岁,结束他的传奇一生。

      外公洞识力极强,三舅说当年四个人被打倒,华主席风光无限之时,一天与外公闲谈,外公说要变天了,并与三舅谈论了很多那时被列为反动言论的人与事。后来就是十一届三中会,再后来已与外公无关了。

      外公走得早,但对子女的安排还是有些,去世前的一个月,与战友老竹走了亲戚,帮三舅拉上姻缘,以至后来三舅妈骂道: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总的来说外公把聪明伶俐的孩子送到搞技术这条路上去,而厚拙的则往体制里送。虽不知他的夙愿如何,但相信他操作应有他的道理,只是他的布局已跟不上时代。进京的舅舅八9的时候站错了队,从此平民(而他大舅子则站对了,官运亨通,我怀疑那丈人家是否两边投注),另一位进体制吃皇粮的舅舅,吃着吃着,吃出了牢饭。体制让老实孩子去干不老实的活,结果可想而已知。

      搞技术的也过得不怎样,象我父亲那样获过几个省级技术奖项的人,为小学毕业之人所领导,处处受制,最后愤而下海,结果败于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三舅好一些,技术顶尖,厂里的各部门车间主任都干过,但就是不能更上一层楼,一年他负责厂里的职工住房建设,正直无私,将近完工之时,公安来人说有人举报他贪腐,立案调查。结果见他家四面清简,存款几无,三舅愤而反击,最后抓了包工头草草结案了事。世间就有那么一些看似稳妥的肥缺,却着实是个三脚板凳。老实芽子是坐不住的。可惜三舅躲得过三脚板凳,却逃不了朱总那下岗一刀。还好,大家的三代进入社会后,生活才慢慢有所改观,这是后话了。

      写到这里,外公篇算是结束了,外婆篇能否写成就得看自己毅力了。外公对外婆的评价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外婆的传奇下回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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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祖父母辈的那些事(八)

      外公是有着虎胆狐慧的那类人,解放前地下工作,四人小组成员代号为:梅兰菊竹,兰为外公,竹的那位后来则成了我三舅的丈人。而竹的上级与我祖父有过联络,我祖父的一些事情也是从三舅那儿知道,不过三舅说这是外公告诉他的,看来外公在认我父亲这女婿之前,已将我们这边的家势查得一清二楚。

      六十年代中期,那是一个造反运动的年代,外公在京师碰到,自然而然随大流地参与其中,他说那年那地的造反头头都是部级人物,他们那些科处级只不过是虾兵蟹将而已。运动中外公被指派负责看管被打倒的走资派分子,期间他没有对那些人刑讯,反而好言劝慰。由此积攒下来的恩情以致他去世后,一位舅舅得到帮助能顺利进京工作。

      在运动如火如荼进行时,外公收到家里发来的急电:祖母病重,速回!一连几天,有天还是两封。迫得外公不得不回来广东。回来时,他祖母已病故,90多岁。电报是外婆发出,祖母病重时,村里干部说儿孙要回来送终、尽孝道,外婆就这样傻乎乎地听话拍电报去。外公回来后大骂外婆死蠢,说老人家都已90,走也是应该的,为何要让老公身陷险境呢,要知道外公在京师只是个杂鱼小卒,回县城却成了高官大物,不被批斗才怪呢,而且回来后要再想上京就难了。当晚外公将以前所有笔录与资料付之一炬。不出所料,丧事办完后,县里把外公扣下来,说需要人才不让回京(老妈的说法,存疑)。幸好县里的运动还是相当斯文,最多也是游游街罢,不象粤西那边武斗用机枪去扫,而外公也没被划入批判之列。

      说县里扣下外公?我想可能性不大,我不了解政府的行政流程,但要留人也得要京师那边点头才是吧。兴许京师那边人才济济,用不上外公这种杂鱼,能送走一个就一个了。但外公确有真才实干,九十年代在老干楼里(给离休干部安排的福利房)碰到一位外公的老同事,闲聊到外公,竖起大拇指夸道:文武双全!文指外公的文笔与书法,我见过外公的一些字迹,铁划银钩,二代里只有父亲勉强几个字可以凑合,更憋说我们这些被键盘惯坏了的三代啦。至于武,应该说他的办事能力吧,外公的想法很多,当年收编土匪村后,往后对附近的招安工作,不敢再让同村人去做,听老妈说是怕让对方知道了招安人的底细反而容易危险,是外公提的建议。这建议很奇怪,我现在也想不通,但我相信外公这么谨慎的人不可能只靠荤话就能解决问题,肯定会有后手的。

      • 家园 继续送花,并提个建议,

        只说“眼睛看见的”,不说“耳朵听到的”,譬如下面这句:

        幸好县里的运动还是相当斯文,最多也是游游街罢,不象粤西那边武斗用机枪去扫,而外公也没被划入批判之列。

        • 家园 前者是听祖母说的,后者则听同学说的。

          祖母也被批斗过,所幸她没有游街,只在厂里大会批斗过罢。大学同学家在粤西,当年武斗,他父亲为军人,负责收敛遗体,死者一列青一色的十五六岁小年青,令人心痛。能做只是换件好衣服,草草下葬。

          • 家园 渔兄啊,

            所谓武斗,最初(1966年)确实是含有“批斗时殴打被批斗者”的意思。用永远健康的话讲:“要文斗不要武斗,武斗只能触及皮肉,文斗才能触及灵魂。”

            但到了67年,武斗专指两派交火械斗,不再指批斗“叛、特、走、臭”。

            所以兄台所说的“幸好县里的运动还是相当斯文,最多也是游游街罢,不象粤西那边武斗用机枪去扫”,俺理解成混淆了。

            • 家园 受教了,的确没能对那段历史有大的了解

              故事的时述是有出入的,我把前后两段混淆了,但无论文斗还是武斗,都是造反运动的一部分,后面是事情激烈化了罢。所幸的是我县没有发生那武装冲突悲剧就是了。

      • 家园 古训女子无才就是德害人不浅,老婆不聪明会拖老公后腿

        我外公文革时有一段时间逃到他老家山里躲着, 敌对派找不到他,就去找我外婆的麻烦。但每次问话,我外婆都像泥鳅一样滑不溜手,让人抓不到辫子,问话的人也拿我外婆没办法。后来还给我外婆揪到机会,带了孩子们去一个海边小镇躲武斗。不过我外公不像你外公,他性格冲动易受骗,老婆不拖后腿他自己拖自己后腿。他的前期经历和你外公挺像的,也是在委员长的地盘剿匪,后来当校长。 委员长后院的地下党非常少(国民党亲戚差不多家家都有),解放后,原先的地下党,只要识字的,哪怕很年轻经验很少,也都委以重任。 我外公读过师范,剿匪完了就派他去当校长,哪怕他连书都没教过。共产党当时真的很缺人才,尤其在东南方,只要是党员有文化,都是重用对象。

      • 家园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对附近的招安工作,不敢再让同村人去做,听老妈说是怕让对方知道了招安人的底细反而容易危险,是外公提的建议。

        招安的人,如果与土匪群中的任何一个人有过节,就会有阻力。外人,对方不知底细,反而容易,所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 家园 谢谢解答!之前我一直认为同村应更易获取信任,

          在大军压境下,相信土匪亦会识时务。还以为外公担心土匪与招安人有所串联知道我方底细呢。

    • 家园 写得真好

      可惜俺基本是在父母身边长大,而我们这个小家与祖父母家以及外祖父母家都是远隔千山万水,隔上好几年才能短短一聚。

    • 家园 祖父母辈的那些事(七)

      招安之后就是打土豪和镇反运动。外公家的那些乡村较为富裕,人也知书识礼,所以阶级矛盾相对平和,试过斗地主的时候,竟然找不到贫下中农来诉苦批斗,受清算的地主在被关黑屋牛棚也时有人去接济。分田地则还是要进行的,外公打游击时把田地卖光,所以评为中农,而买外公土地的人则成为富农,自此以后那位叔伯对外公甚为怨怼,常言外公给他三脚板凳坐。(即四脚板凳锯去一脚,看似稳当,实是坑人的意思)我相信外公对这些是有先知先觉的,下面一一再述。

      之后外公亦转回到教育岗位,重操旧业了几年,几位舅舅也相继出生。期间还有一幕插曲,我父亲报考他的学校,结果面试时刷了下来,次年报考才被录取。十几年后父亲上门见家长,外公还能重提旧事,不知是外公记忆力超群,还是父亲当年做了令他印象深刻的事情呢?这事的原因老妈和我讲过,但也没有多少值得我去记住的,所以我认为外公有超强的记忆力。

      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外公被派遣到古巴工作,美其名曰是游说古巴向着委员长的华侨反正到阿共仔这边来。(可惜这个时间段我没有准确地问清楚)从舅舅和老妈那里收集这段间的信息也很少,因为外公一直对此事守口如瓶,只有两个片段:

      一个片段就是外公说经常和翻译一起到人家家里做工作,会谈期间外公时有长篇大论,而到了翻译那儿却一两句就打发了过去,让外公忐忑不安,老担心那翻译会出卖他。虽然我对当年那段历史了解较少,但也知道那已是卡大雪茄当政,委员长再有影响力,也不可能强到去地球一端威吓另一个共仔政权下的华人吧。况且当时古巴又有多少金山阿伯呢,如果多的话,我想外公也不会聘请翻译了。

      第二个片段就是几年后外公回国,过古巴海关时遇到一位老华侨,异国遇乡人两眼泪汪汪,两人畅谈甚欢。到边检时,老人家因拿行李的原因,希望外公帮忙提一下挟在腋下的厚西装,外公婉言拒绝。回到祖国报关,老人把西装摊平剪开,里面藏着一叠叠绿币。外公脊梁凉浸浸,当时古巴实行外汇管制,偷带出境可是要被判刑的。外公时常用这个故事告诫他的孩子,防人之心不可无!

      其实这手段一直屡试不爽到今天。好象前年发生在深圳,一女孩过关,包里被搜出一大包毒品。女孩大哭,说包是之前在境外认识的未婚夫交给她的,说一时有事,叫她先过关,稍后再来。后来,没有抓到那未婚夫,女孩则被判了死刑。

      很可惜,他的孩子没几个能渗透这句话,有两位舅舅加我父亲都因此栽跟斗,这是后话了。第二个片段不能提供外公多少信息,但可以知道外公是异常机警的。所以我怀疑外公去古巴是小黑兔的干活,那年那国可是世界热点,全人类差点因那儿一点事而陪葬。不管怀疑对不对,反正几年后外公被调回京师工作。外公进阶很快,在他死时级别已高于当年介绍他入党的同志。

      通宝推:老顽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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