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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祖父母辈的那些事(一) -- 渔儿漂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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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祖父母辈的那些事(一)

去年外婆走了,我的直系祖辈从此都离我而去,早就想写一些关于他们的东西以为追忆,就怪自己懒散,事情就一拖再拖。近来网络兴起写长辈过去的那些事,席此冲动,写一些关于他们过去那些事。

因为写这东西多来自小时候祖母的口述记忆,所以有很多不全的地方或错漏,日后再慢慢补充或修正。

祖父出生于清末年,广东一家景相当不错的农民家庭,因他大伯在上海开纱厂做了老板,自少就去了上海帮忙和读书学习。所以接触了新思潮,20年代成了阿共仔(网络因素,有些敏感字做了修改)。

我对祖父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36年后他来到香港,由同志雷先生介绍祖母与他认识,成为他的假妻子,以掩护便于他回家乡这边从事地下工作。后来到了38年,因日久生情的原因吧,他们正式向党申请结婚。

日本入侵广东后,祖父就参加了东江纵队,夫妻间就少有联系。42年我父亲出生,祖母托人将消息送出去。而出生第3天,县城沦陷(或许是之前就沦陷吧,记不清了),日军来扫荡,祖母就带着老爸跑日本,之后就再也没有与祖父联系到了。

到了44年(或43年)组织派人送了消息过来,说祖父在3个月前在一次突围战斗中负伤被俘,受尽折磨,最后敌人将他装进麻袋,用扁担活活把他打死。(据后来从我舅舅那儿知道一些,祖父当年已是县委级的人物,所以绝对相信他坚强不屈到最后,否则哪怕只透露半点信息,敌人也不可能当场将他杀害的)

得知这噩耗后,祖母能做的不多,当时家乡是沦陷区,每村都有汉奸保长,为防止家庭身世与祖父有联系而祸及家人,祖母与曾祖父将家里唯一的祖父照片烧掉,包括所有书信。能留存今天给我辈追忆的只有一本第一版的《西行漫记》。这本书里写满了祖父的批注,印证着他的理想和信念。作为一个饱读诗书的上海青年,放弃大城市的优异机会,投笔从戎于穷乡僻地,与日寇决死直至就义。无论何时想起,尊敬之情油然而生。

祖母到村里公布祖父病死于他乡,在战乱年代没人会在意这些事情的。然后就默默撑起这个失去顶梁柱的家,挨饿过,行乞过,但还坚持为组织贴传单、做交通员直到解放。广东一直是委员长的根据地,村里只有她是阿共仔,后来我问她为何不去发展他人?她说她没有祖父那样的口才,而且还有这头家在,不敢轻易冒险,为组织做事,是因为要完成祖父未完成的工作。她一直很遗憾没法知道祖父有否收到她生了儿子这消息。

祖母有她一段令人心酸的身世,祖母生于1911年一个广东中医家庭,虽不丰足,但也温暖。四岁那年灾荒匪患,家里支柱——做中医的爷爷被土匪绑票,要求赎金。家里筹不到钱,只好将她卖给大户人家做丫环。16岁被转卖到省城做人二妾,18岁生了我姑妈后没多久,老公归西。大婆和三妾无所出,就只有这么一千金,大婆就将祖母和三妾遣散,留下我姑妈抚养。

失去骨肉的祖母回到家乡,却已物是人非,因为土匪收钱后没有放人,从此家道中落,后来父母在灾荒中饿死,兄弟姐妹各散东西。一无所有的祖母只身来到香港,遇到改变她一生的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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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祖父母辈的那些事(二)

祖母如何到香港,如何认识雷先生,祖母一直都没与我们说过,但我相信一定很苦。我只是从老妈知道一点点。祖母有一天和老妈说过一些往事,祖母当年很爱雷先生,是雷先生教祖母识字的,只因工作的关系,与祖父做假夫妻,后来才成了祖父的真夫人。八九十年代,雷先生从香港回来过几次,他还邀请过祖母和爷爷(我后来的祖父)去香港游玩过一次。一位很慈祥的老头子,花白的头发,笔直并略有发福的身材,隐约有当年的英气,金边的眼镜,言谈间不时的微笑,透澈着书生的儒雅,有一子一女,都是中产家庭。就不知他解放后还是阿共仔否?因为祖母故去后,我们就再没有联系了。

祖母撑这头家很艰难,失去丈夫的女人,在当时宗族势力强大的旧时农村是不祥人的象征,只是战争灾荒年头死人多,村里已无瑕顾及这些陋规,但惦记那几分瘦田的人却是有的。那是村里公家分租出来的田地,每年投银一次,大洋二十(也好象不是这个数),这钱是曾祖父在美国的大姐每年定期寄回来。抗战时期,水陆不通这条线断了,抗战后恢复,但48、48年国民金融崩溃,寄来的钱没到手就成了金元券,村里虽还认,但也缩水很多,曾祖父的堂兄弟则没有这份子银的,他们那房人也没有什么出路,加上世道不好,自然惦记祖母这边的田地来,故祖父牺牲后,两边矛盾也就越来越多,小口角成渐渐变成了大吵架。

祖母在一次上坟的时候,受人背后袭击,后脑挨了一榔头(或是棒子吧),血流如柱,当时就晕了过去,醒来已是深夜,跌跌撞撞回家用草灰包扎一下,总算捡回一条命,但后脑留下一个凹下去的疤。(我小时候与祖母睡觉时,经常去抚摸这道疤痕,祖母也不时讲这故事)虽然不知是谁做的,但祖母心里已有认定,后面的日子小心提防。而对方也再没有动作,估计伤人杀人这事,对方也是一时意气罢,毕竟都是老实农民,事后可能也就怕了,所以这事就没有后来了。

解放后,祖母被定为军烈属,调到县成的火柴厂工作,由于有些文化、工作积极加上祖父的老战友照顾,没几年就成了火柴厂的厂长。父亲则由曾祖父在乡下家里照看,生活也大有改善,只是母子交流减少了。父亲十六岁偷偷报名从军(不记得是考上军校的还是从军后再考上军校了),直到二十多岁探亲时才回来。曾祖父则在57年(大概57-60之间吧)的一天吃点心咽住了,离世,99岁,正好大年初一,村里为他风光大葬,说是大好事(迷信成份,不大清楚是怎样说)。

之后祖母工作之余,开始寻访失散多年的女儿和兄弟姐妹。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在广州战友帮助,终于在芳村那边的村子里找到她的女儿。

关于姑妈的事,解放前的情况我不清楚,下面这些是听老妈说的,解放时,大婆与姑妈已住在天河这边村子里,大婆对姑妈很好,视如己出,51年有个民兵队长看上了可人的姑妈,向大婆提亲,那民兵队长解放前是村里出了名的混混,估计象郭二蛋之流吧,而大婆则是被专政了地主家庭,所以怕得要命,趁这事没成之前,把姑妈嫁给了我现在的姑丈,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我相信这是大婆对我姑妈的最大保护吧。

下面这些就不记得多少了,不知对不对,大概好象是祖母见到大婆时,大婆已得了癌症,活不了多久了,虽然祖母相认,但希望姑妈留在身边,祖母也没有强求,况且我们村里也没人知道祖母过去有女儿的,否则这样的克夫命恐怕老早被会扫地出门吧。可能是直到父亲转业回来后,我们家才与姑妈他们有更多的往来。

而祖母兄弟姐妹是如何找到的就不清楚了,庆幸的是一个没少。两个妹妹、两个弟弟都挺过了乱世,并相继成家,我想这都是祖母的最大安慰吧。

如果上半辈子对祖母来说是不幸的话,那么下半辈子还是相当幸福的。曾祖父去世后,组织开始为祖母牵线介绍,再续姻缘,其中就有我后来的祖父。

家园 吓了一跳-->跑日本

以为你祖母跑到日本去了,看到后面才明白。我们那儿叫跑反,估计是反贼来了,大家跑出去躲起来的意思。

献花!

家园 祖父母辈的那些事(三)

祖母与爷爷(我后来的祖父)是如何认识的,我不知道,也没有问过父母,所以这方面是空白的,希望日后与父母交谈了解后再补充吧。

爷爷虽不是我的亲爷爷,但在我心目中就是亲爷爷。父亲对他也非常敬重,我们兄弟出生后,父亲就对他称谓也变成了“爷爷”,之前是何称谓我没有问过。

爷爷是四川人,早年父母双亡,有一个弟弟,在村里应是失地流民或长工吧。30多岁时的一天,保长带他去走一趟,说是修灌溉渠,结果是抓去当了委员长的猪仔兵。想来那保长还是很有人情味的,或许只为交差罢。他弟弟后来没再也没有被抓去当壮丁,算是为他家留个后了。

爷爷就这样糊里糊涂上了委员长的飞机,飞越了驼峰到印度,后面就是集训成了反攻缅甸的新军,看历史应是新一军吧。抗战胜利后,又被空运(船运?)到东北与阿共仔争天下,直到后来一天成了阿共仔的俘虏。阿共仔没有虐待俘虏,一轮诉苦大会后,能争取的争取,争取不了的发钱还乡。爷爷那时可能没有高觉悟吧,反正拿钱走人。结果到了四平,发觉前面打得如火如荼,过不去。正在那儿耗着不是办法的时候,遇上一支阿共仔队伍。不知是觉悟突然提高了还是无路可走的原因,反正爷爷成了阿共仔的一员。(这些爷爷都没有说过多少,他平时话不多,说到打仗的事更是一字带而过,眼里充满哀伤,嘴里老说死太多人了,太惨了)

后面就是过长江、战广西,一路解放南下,当小米吃成大米时,战争结束。再后面又参加了抗美援朝,成了38军的一名连长(不记得了,也可能是排长吧,想来阿共仔怎样也不可能让目不识丁的老粗做连长的),停战后转业被分配到了我县的农场工作。可惜我没有问过他为何不要求分配回老家,可能他为了服从组织,或可能不想面对当年的人和事吧。

爷爷的枪法很好,他说他当年在印度训练时,5发子弹都上十环。问他消灭过敌人没有,他说不清楚,但俘虏过美国鬼子应是有的,几十年后他还很清晰的记得美军两句话(其实是两个词):差你死!咩里根!从爷爷这种5-60年代才识字的老粗口中说出来,我完全相信他或他的连是俘虏过美国人的。

其实爷爷也没说多少经历,只是有一次他说过长江时,岸上尸横遍野,不忍心去看。而另一次闲谈时扯到大西南的一场战斗(估计是小诸葛的部队),很苦,战斗结束,能走的俘虏被带走,不能走的敌人伤兵就由得在那山上自生自灭。说这话时,爷爷的声音相当悲凉。

说爷爷是老粗,其实他是粗中有细的人,八十岁时穿针引线还能一气呵成,转业后的一次行动还真能体现他的机警,所分配的农场与其说是农场,倒不如说是劳改场,是通过劳动专门改造委员长那些败军校尉之类的地方,到了六十年代才成为真正的农场。爷爷到农场工作一段时间后,突然一天感觉气氛不对,(至于如何气氛不对,他也没有细说),他发觉得不妥后,找同事商量,最后决定派人装扮成新进宫的成员,以混进劳改队伍。“我们的人是被捆着送进去的,两天后他找到了主谋,后来通过开会公审,把那人枪毙了。”这大概就是爷爷的原话,没头没尾的一句飘过,轻描淡写般瓦解了一次监狱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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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就爱看这些真实的历史

长辈们的艰辛是我们今后生活的镜子。

家园 写的真好,花之
家园 差你死!咩里根!

这是什么啊?想不出来。

家园 Chinese, American.
家园 祖父母辈的那些事(四)

趁还有毅力,坚持写下去吧。祖母与爷爷应是在六十年代中期结婚,这些我没有详细问过,是经父亲同意的。父亲是个开明人,不会阻止含辛茹苦养大他的祖母寻求幸福。不过祖母选择了这么久可能与她骨子里那一点点势利和攀比心有关,人性这东西不会因为成了阿共仔就能完全升华的。

祖母是县处级离休的,而爷爷离休时也只是个副处级。而与牺牲的祖父同级并能从血海中趟过来的那些战友,都能在县里、市里有着高级别待遇。记得小时候听过她说过:“如果祖父还在世,你们会有不同的景遇了。”再如八十年代每年生日,她的弟妹都会过来相聚,两个弟弟,一个在香港,一个在乡下农村,路程差不多,但待遇则不一样,香港的舅爷好茶好水好招待,而对乡下的舅爷那随便得多,往往还要下厨帮忙,让小小年纪的我也看不眼。

选择爷爷可能与六十年代的“造反运动”有关。小县城里祖母也是被批判之列,事后被平调到交通局,直至离休。而那时爷爷已是农场场长,在物质贫乏的六七十年代,每月还能分些四时瓜果、腊肉羊脂之类。估计那时经历过运动的祖母也多少有些气馁,加上年岁不饶人,凑合着吧。婚后分房而睡,相敬如宾。爷爷那时已五十多,只想有个家,也不介意。

或许祖母当过干部的原因,在家也喜欢指使人、争第一,家里的财政之类的事情都由她作主,老妈嫁过来后也一直顺着她。只有我治得了她,幼小的我老是拿她那点小势利来说事,弄得她下不了台,常说:怕你啦!孩子他娘快来管教一下!——因为爱,所以才怕。

爷爷脾气很烈,但从不打人,听老妈说,我们兄弟未出生前,爷爷与祖母经常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祖母口快,爷爷嘴笨,往往吵不过,拿起烧火的木柴往桌子上狠狠敲打,脸红耳赤,就是不打人。而我们相继出生后,爷爷的性情变得温顺很多,然而也有发作的时候:记得小时家里养着十来只小鸡,一天傍晚爷爷赶小鸡回笼,有几只就是赶不回去,跑来跑去,最后惹得爷爷性起,抓住了,一一往地上摔,把那几只小鸡摔死。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一直让着顺着祖母,敬爱着,相濡与沫到最后。真诚所致,情感自然升华,九十年代初,一天爷爷病倒,祖母泪流满脸,要求我们无论如何要将爷爷治好,最后爷爷挺了过来,留下个肺积水症。

祖母八十年代前身体都很好,却因我年小调皮,一次弄得她摔倒了,落下了关节病,81年因病住院,父亲听信他人说高球蛋白针对人体很好,就买来给祖母打,结果一针下来,身体就垮了,后面的日子经常头晕和出现心肌梗塞症状,直到97年4月一天突然倒下,离我们而去。

那时我出来工作刚好半年,可以说我们兄弟是在祖母和爷爷的羽翼下长大的,八十年代后期家道中落,九十年代更受父亲生意失败的打击,是祖母和爷爷对这个家的坚持,让我们最后学成出来工作。祖母离去的当天,父亲没有哭,办理后事时对来吊唁的人说:老人家80多岁,能这么少受苦就去了,是喜丧,好事……次日清晨我听到他被窝里象小孩般嘤嘤地哭。后来他说,他当时想起六七岁祖母第一次打他,也是唯一一次打他的情景。那时灾荒,食不果腹,一天饿急了的父亲偷偷把家里唯一的几把谷种煮吃了。事后祖母把父亲捆起来,一边哭着一边拿着小竹棒往他身上抽,打完后抱着父亲一起哭。从此父亲再也没有违背过祖母,包括八十年代的婚姻危机,在祖母的力撑老妈的情况下,父亲让步,坚持走了下来。

祖母过世后,爷爷整个人也垮了,变得沉默寡言,动作也不再利索,有时候坐在那儿两眼空空,怎么逗他说话也说不出半句话。两年后病倒,诊断为肺癌晚期,在现代医疗下煎熬了大半年后撤手人寰。治疗期间爷爷躺卧床上痛苦万分,每每护士来扎针,他都要举手去打。我问老妈为何还要维持下去?老妈说这是孝道,而且爷爷不是血亲,更要尽力!我无语,但我真的很想帮他把管子拨掉。

记得当年我2、3岁时因为他身上的大竹筒水烟味,拒绝让他碰我。每当他抱我时,我拼命哭喊撕咬,常常在他的手臂上留下深深的牙印,爷爷最疼我,什么都由得我,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每每想起,追悔莫及。

人已逝,爱别离,劝君珍惜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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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祖父母辈的那些事(五)

这篇写外公,外公去世得早,我对外公记忆的片断也少得可怜,最深的是4岁时一天我在屋外的地上写字,外公过来走亲戚看见,抱起我夸奖一番,而事隔不久就过世了。从老妈和三舅(与我最要好的舅舅)那儿知道不少关于外公的事迹。三舅说,外公曾经笑叹他的一生可以写成一部传奇。承蒙各看官送花厚爱,下面我就把所记得的娓娓道来吧。

外公出生于华侨世家,父亲继承祖业在荷兰开洗衣店,家庭相对富足,人也高大英俊,少时又受良好教育,可以说是乡里的高富帅人物。家乡是侨乡地带,富户多自然土匪也多。老妈说小时天未黑就家家闭户,外公当时的家是水泥碉楼,晚上经常可以听到外面有陌生人物来回走动。一次土匪冒充熟人赚开了门,外公的祖母开门后发现不对,立马把门闸拉上,门闸是拉上了,但手背也挨了一刀,削掉一块肉。老妈说如果当时关不上门就惨啦,肯定会有人要死或被绑票。

外公天资聪颖,十几岁就在镇里帮人管帐,二十岁不到就成了乡里出名的教书先生,三十岁左右就做了学校校长。不记得是他是高中毕业的还是大学毕业的了,外公当时被认为是乡里的举人。(当时科举制已废除,但乡里还是以科举的秀才、举人的等级来对初中高中大学等毕业的人来区分)而且他交游广阔,乡里的年青人皆以他马首是瞻,那些鳄鱼头见了他,也敬让三分地哥前哥后称呼着,甚至希望自己的孩子以他为榜样。

鳄与恶同音,也是凶猛动物,鳄鱼头是乡民对乡里有势力的豪强的一种称呼,有城里达官贵人的亲戚、黄四郎那样的人物、也有卖猪仔去南洋的人贩大家。记得祖母跟我提过,村里有个鳄鱼头,很有威望,但一天一位船家不知怎的得了罪他,他就用几根水草把那船家的船牵在岸边,扬言如果水草要是断了就得赔钱,否则拆船烧船……解放后他欠了条人命跑去了香港,连累他在城里做律师的兄弟被镇反了,他的女儿很漂亮,六十年代被定为乱搞男女关系,抓出改造,八十年代移民国外,往后家乡政府有什么慈善捐助活动一概不参加。相信她也是可怜人,然而在时代巨轮下辗过的何止是这些呢。

扯得太远了,写回来吧。外公能有这个威望可以说完全是他个人的努力,因为那时家道已中落了。1929年经济危机后,外公的父亲以为机会来了,收购他人的店铺扩展营业,结果一败涂地,落魄回来没多久就病逝。家里虽然还有些田地,但能对他的帮助是有限的。好象记得有说他去过南洋的经历,但不太清楚了,或许也没有吧,总之他就是个乱世豪杰。

日本入侵的年代,外公没有参加革命,三舅说抗战后期那两年已四处活动,但他没说是为委员长活动还是为阿共仔活动。到了1945年日本投降,9月的一天外公在家,突然听说一队日军将要路过。如果是以前,外公一定会带人跑反,但这次外公认为日本已投降,日军只是路过到广州受降而已,所以没有采取行动。结果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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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祖父母辈的那些事(六)

当晚鬼子进村,四处抓人,外婆抱着刚出生的老妈跑得快,躲藏起来。 外公没那么好运气,当场被逮住。日本人用战刀架在外公的脖子上,要外公的祖母拿钱来赎。最后用5根金条(也好象是7根)加一些细软才放人,而外公的祖母与鬼子纠缠中被打断了腿,以后的日子里也只有一腐一拐地走路。

委员长虽然说以德报怨,但也要求脚盆鸡净身出户。估计后期那些金银细软不会有多少能带回脚盆的,相信多会落入不知姓名的国人私囊里吧。而这事件对外公影响很大,以至他后来处事深思熟虑,慎密得令人叹为观止。

抗战胜利后,外公成了乡里学校的校长,也是这个时候正式入伙阿共仔的。我想阿共仔愿意接纳外公这样的富家子弟,除了外公经受得起考验外,还有就是可以得到丰厚粮饷和广大的人脉关系。因为外公的关系,阿共仔在乡里得到很好的发展,鳄鱼头们也睁一眼闭一眼。外公的校长工资和家里的谷粮基本都拿去支援了山里的游击队。在委员长的根据地里打游击可不是件容易事,目前的国史里也鲜有南粤地区的游击战记载。好象46年两党的谈判里就有一项要求东江纵队北撤的协议。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秤慢慢倾向阿共仔,豪强们自然会见风驶舵,到后来阿共仔们在乡里简直是半公开地活动。49年王师渡江后,外公卖光田地,拉上全校教师上山打游击,而家里也没受到委员长的人滋扰。

虽然是到了打落水狗时间,但山里还是很艰苦的。外公说过,当年上山打游击,家里的堂弟也跟了上来,外公发现大惊,因为堂弟是独苗,而且性格拙厚,故特意照顾(其实外公也是独子、有三个妹妹)。然而一次转移行动中,堂弟太累睡过头走散了,外公回原路将他找回,时山雨倾盆,溪水齐胸,公外举枪而渡,每每回想亦是心惊。

总算迎来了王师,委员长在大陆的这一页就这么如摧枯髅般翻了过去,失败得这么快,搬萨苏旧文中所提那样:自古好男不当兵,阿共仔是好男当兵,不赢才怪呢。

接着就是王师整编地方武装,清剿土匪阶段,外公他们成立工作队,负责对土匪收降招安工作。离乡不远有个土匪村,村民世代为匪,那村的一位老乡也是负责招安工作的,去招安,结果掉了脑袋。外公决定再去招安。他独身一人前去,不带武器,用那三寸不烂只舌硬是把看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给办成了。最后那土匪村愿意收编,并纳入联防队。

这事我问老妈,外公是如何说服那帮土匪的,老妈说那时外公与他们晓之以理:说阿共仔是穷人的队伍,穷人不打穷人,反而会帮助穷人翻身做主,你们都穷苦出身的百姓,受尽旧社会压迫才落草,只要反正过来服务人民,人民会既往不咎云云……想不到今天听来都起鸡皮疙瘩的荤话,在当年却有那么大的杀伤力,让那样的混世魔王感激流涕、俯首称臣。不是我们不明白,只是时代变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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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祖父母辈的那些事(七)

招安之后就是打土豪和镇反运动。外公家的那些乡村较为富裕,人也知书识礼,所以阶级矛盾相对平和,试过斗地主的时候,竟然找不到贫下中农来诉苦批斗,受清算的地主在被关黑屋牛棚也时有人去接济。分田地则还是要进行的,外公打游击时把田地卖光,所以评为中农,而买外公土地的人则成为富农,自此以后那位叔伯对外公甚为怨怼,常言外公给他三脚板凳坐。(即四脚板凳锯去一脚,看似稳当,实是坑人的意思)我相信外公对这些是有先知先觉的,下面一一再述。

之后外公亦转回到教育岗位,重操旧业了几年,几位舅舅也相继出生。期间还有一幕插曲,我父亲报考他的学校,结果面试时刷了下来,次年报考才被录取。十几年后父亲上门见家长,外公还能重提旧事,不知是外公记忆力超群,还是父亲当年做了令他印象深刻的事情呢?这事的原因老妈和我讲过,但也没有多少值得我去记住的,所以我认为外公有超强的记忆力。

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外公被派遣到古巴工作,美其名曰是游说古巴向着委员长的华侨反正到阿共仔这边来。(可惜这个时间段我没有准确地问清楚)从舅舅和老妈那里收集这段间的信息也很少,因为外公一直对此事守口如瓶,只有两个片段:

一个片段就是外公说经常和翻译一起到人家家里做工作,会谈期间外公时有长篇大论,而到了翻译那儿却一两句就打发了过去,让外公忐忑不安,老担心那翻译会出卖他。虽然我对当年那段历史了解较少,但也知道那已是卡大雪茄当政,委员长再有影响力,也不可能强到去地球一端威吓另一个共仔政权下的华人吧。况且当时古巴又有多少金山阿伯呢,如果多的话,我想外公也不会聘请翻译了。

第二个片段就是几年后外公回国,过古巴海关时遇到一位老华侨,异国遇乡人两眼泪汪汪,两人畅谈甚欢。到边检时,老人家因拿行李的原因,希望外公帮忙提一下挟在腋下的厚西装,外公婉言拒绝。回到祖国报关,老人把西装摊平剪开,里面藏着一叠叠绿币。外公脊梁凉浸浸,当时古巴实行外汇管制,偷带出境可是要被判刑的。外公时常用这个故事告诫他的孩子,防人之心不可无!

其实这手段一直屡试不爽到今天。好象前年发生在深圳,一女孩过关,包里被搜出一大包毒品。女孩大哭,说包是之前在境外认识的未婚夫交给她的,说一时有事,叫她先过关,稍后再来。后来,没有抓到那未婚夫,女孩则被判了死刑。

很可惜,他的孩子没几个能渗透这句话,有两位舅舅加我父亲都因此栽跟斗,这是后话了。第二个片段不能提供外公多少信息,但可以知道外公是异常机警的。所以我怀疑外公去古巴是小黑兔的干活,那年那国可是世界热点,全人类差点因那儿一点事而陪葬。不管怀疑对不对,反正几年后外公被调回京师工作。外公进阶很快,在他死时级别已高于当年介绍他入党的同志。

通宝推:老顽童,
家园 写得真好

可惜俺基本是在父母身边长大,而我们这个小家与祖父母家以及外祖父母家都是远隔千山万水,隔上好几年才能短短一聚。

家园 【讨论】说实话,还是不够细

这一点很遗憾。不够细的历史,难免不真实,因为拿其他东西来添油加醋。

家园 没有亲身经历,何来细节?

我说过,写这些主要来自对当事人或间接人的口述记忆,有些我也已经记不全了。这段时间也没有询问父母他们补充,一时兴意,姑且写下罢,当然亦有我的理解和猜测在里面了,至于可信不可信就适随尊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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