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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从武林外传里的“梅斯布”说起 -- xiejin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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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从武林外传里的“梅斯布”说起

    从武林外传里的“梅斯布”说起

    武林外传热播的时候很意外的又一个年届四旬的朋友也很喜欢这部号称是七十年代以后人的情景喜剧,难得这样的心境,一下子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拉近了很多。能保持这样胸襟的中年人,大约也是很容易了解年轻人的思维的吧。宁财神这个早一辈的网络写手,也很有意思的在糅合着七十年代人习惯经典和词汇。这样的风格就不会仅仅是无厘头了,总是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惊喜地语汇创造,譬如风情万种的佟大掌柜常说的“梅斯布”。

    梅斯布其实是一个缩写,呵呵,好比HP的来历一样,取了三个人名的首字。依次是梅兰芳、斯坦尼斯拉夫和布莱希特。就仅仅是这个叫法,就很有点意思,古今杂烩,中外通吃。熟悉戏剧理论的朋友大约是不需要我班门弄斧来介绍此三人的,我也就仅仅根据我的印象说说吧。梅兰芳其人不用说了,其实梅兰芳只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传统的戏剧表演体系,也就是我们比较习惯的程式化的表演体系;讲究唱念做打的京戏等中国传统戏剧实际上是一种形式为先的表演模式。斯坦尼斯拉夫呢,呵呵,不少人都和我一样最容易想起喜剧之王里周星星的那本《演员的自我修养》,其实斯氏的理论是另一个强调体验式表演的极端——对比于中国传统的戏剧表演来说;更多地强调的是“忘我”的表演体验,对于演员来说是一种融入角色的体验,可能对于有戏瘾的人来说相当的过瘾吧。布莱希特呢,我的了解也仅仅是在于他的那种间离效果的提法,从个人的理解上有点像电影里所谓的蒙太奇,可是效果更直接,作用也更明显;综合起来看也就是在“忘我”的境界之外另有一层审视的角度吧。这三大表演体系,被佟掌柜一言以蔽之——梅斯布,喜剧效果自不待言,就连对于自己表演的精致自嘲的味道也变得很有意味起来。

    话题回到我上次看萨勒姆女巫时同去的友人的评价,对于一部已经成名了经典来说,重复的表演势必就会进入中国传统的戏剧表演体系。这样的表演体系是一种快捷而方便的实用表演方式。最极端的效果就是如同录像一般的表演,所有的表演局限在几个大的框架内然后再细分为一个个小框架,每次表演不同的创新也都是一个个小框架的创新。表演的整体艺术性都可以作为罐头一样的东西保存下来,而其中的创新则有一代代的天才演员们日积月累的完成。这是一个完美的进化体系,也是一个高效的进化体系。这种体系对于表演个体的素质并没有过高的要求——只要能够完成程式化的动作,创新的能力只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必要条件而已。也许对于同去的友人来说,厌恶的也就是这种程式化的缺乏理解基础的表演吧。而相对于这传统的程式化的表演来说,斯氏的体系就对于演员个体的努力有更多的要求了,程式化的表演里更多的是表现积淀下来的东西,是知其然的表演;斯坦尼斯拉夫所追求的“忘我”的表演应该是一种知其所以然基础上的表演。这和表演者的个体素质和阅历都有极大的关系,譬如找个演杜甫的演员,绝对不是用手段画出一脸褶子,再努力的挤出满面的愁容就可以的;必须得从精神境界上贴近杜甫的境界,得演得出那种沉郁顿挫的气质来才行(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一脸褶子和满面愁容实际上是对杜甫气质的一种片面化的解读,可也是一种程式化表演里的沉积式的艺术提炼)。我想,每个人都该是会喜欢这种类型的表演,全身心的融入到角色里,以心去体会角色的喜怒哀乐吧。

    但是布莱希特的方式却就另有一番风味了,不管传统的程式化表演也好还是忘我的表演也好,二者本身都是可以相互转化的融汇贯通的表演形式,只不过是如同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关系一样,着重点不同而已。布莱希特间离效果的设计,就已经完全的模糊了表演和感受之间的界限,也模糊了舞台上下的界限;这样的方式本身就是一种宛若梦幻的方式,庄周晓梦迷蝴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这样的效果可以说是一种最早的布莱希特式的间离体验了。对于观看者来说,和以往的演员负责表演,观众负责感受的模式不同,间离出戏剧本身故事的方式使这种模式出现了一些有趣的幻觉,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的幻觉。这样的方式最好的效果就是和受众,也就是观众产生了共鸣。使观众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模式下体验表演者的真正乐趣。

    基于这三种表演体系,又有了一些其他的思考。譬如对于目前的表演形式里,影视作品应该是最适合斯坦尼斯拉夫的表演体系的,技术的手段加上演员忘我的体验,这几方面都做到位的话,足以使观众产生足够的观赏乐趣的。对于传统戏剧和话剧,似乎还是以梅兰芳式的表演为主,从这一点上,我更看好传统的京戏采用这种手段,时间和经验的积淀是梅兰芳式表演的最宝贵的财富。而相对于话剧传统并不太悠久的我国来说,话剧似乎应该更多的采用创新的形式来表演,尤其是表演非中国传统文化的西方经典剧目的时候。

    关键词(Tags): #梅斯布#武林外传元宝推荐:海天,
    • 家园 关于演员的一些联想(下)

      布莱希特的体系相比于上面这两种方式就很有些先进性了,简而言之,交错的表演混淆了观众和表演者之间的体验。在这个体系的范畴里,我个人能够定义出的演员都是颇具才气的人物——而且很特别,都是喜剧。

      我想说的三个演员,为首的就是周星驰。高举着无厘头大旗的星爷被封为香港草根文化的代表。可是我却不是这么看,至少也是不仅仅这么看。大话西游就已经足以让这个平时腼腆的却在关键时刻才华横溢的演员光耀一生。一个被重新赋予了现代含义的古典神话故事,一个交错了中国现代年轻人情节的孙悟空的形象。对于这样一个不断时空交错,在仙俗间变换身份的角色,布式表演体系的光辉被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是一个故事,还是一个寓言;这是一部电影,还是一段回忆。观众在这种梦幻般的感觉中雾失津渡,感受到如同魔幻现实一般的魅力。周星驰的作品,多是无厘头的喜剧,为搞笑不惜一切甚至是下三滥的手段;可是在这其中,不管是外卖小子何金银还是食品大亨史提芬·周,或者是郁郁不得志的龙套尹天仇,都会不时地脱离这个角色,仔本色之外以一种超脱的交错引发观众的共鸣。

      和星爷对应的就要算是号称西方周星驰的Jim Carrey了。本来我只是喜欢这个夸张表情和肢体的搞笑演员,可是自从我看了第二遍楚门的世界之后,就彻底的把他划归到了布式体系的范畴之中。说句老实话,第一次看完这部片子,我无比的沮丧,人生如戏的感觉如此的强烈;如果有一天,我也面临着一样的处境——发现我只不过是一部大戏之中的人生的话,我该如何是好?再回想起Jim Carrey的原来的作品,突然觉得似乎着夸张地表演有了答案。他的夸张实际上就是一种布莱希特式的间离,用不和谐的难以在日常生活中看到的效果来做间离。却产生了异乎寻常喜剧效果——开个玩笑的说,也许喜剧只是这个搞怪家伙的副产品吧。

      最后的这个人物是大陆红得发紫的人物——葛优;以一副大光头红遍大江南北的主除了李连杰之外恐怕就只有他了。葛优的表演风格颇有融会传统京剧体系和布式体系的特点;这也许和葛优的北京侃爷本色有关吧。熟练的把玩世不恭这种程式化的表演融合进了间离的效果——大腕里面No,money;No women的调侃,尤其是最后精神病人的笑话,简直可以说是棒喝式的间离效果。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对于现实和种种预设场景的疏离式的调侃。这种风格,我想伍迪·艾伦也许是大师,可惜他没有葛优这么合适的演员吧。从我的理解里,葛优创造出来的间离效果有点诗词里比兴的味道,至少也是香草美人式的譬喻,让人觉得暖烘烘的;一点也没有黑色幽默的那种冰冷的感觉。

    • 家园 关于演员的一些联想(中)

      梅式体系里的演员我想可能我的分类有颇多的个人色彩——当然这些演员也都是我喜欢的。这样的一个局限体系里的人物首选就是我们风风火火的Jack chen了。其实成龙的戏我相当的爱看,从最初的老功夫片到最新的戏,可是成龙的大多数作品都是一个体系的产物——招牌式的喜剧功夫才是本质。这就像京剧里谭鑫培的“盖叫天”的外号一样,一招鲜,吃遍天啊。同理,李连杰也属于此类,功夫明星里大都属于此类范畴,包括已经作了两年德州州长施瓦辛格。蒸发密令、真实的谎言、终结者等几十部片子看下来,我能记住的只有这个肌肉横飞的男人,你问我终结者机器人、FBI的特工叫什么,我也只能告诉你叫施瓦辛格了。这个范畴里还包括了中国特色的特型演员——诸多和革命的伟人们形似的演员(不知道有没有博闻的河友能说说好莱坞是不是也有此类的特型演员)。之所以说特型演员是程式化的表演方式,是因为塑造伟人的方式就是这几个套路,研究一些红色作家所谓的纪实小说来接近人物,然后用不甚正规的地方话来标志人物的特性。毛公如此,邓公如此甚至周公也如此——除了王铁城在《周恩来》里塑造的那个形象以外。

      其实不管是梅氏体系还是斯式体系,足够高明的演员最终都会回到一个结局,就是返璞归真式的变化。演戏的感觉已经渗入生活的感觉,不管是饰演的古人还是今人,也不管是从体验式的忘我表演还是结构化的程式表演。贵妃醉酒里的梅兰芳,就算是性别上的反串,也不会让人们觉得突兀,而是会颇有美感的欣赏一个男子模仿女人的身段;阿甘正传里的汉克斯,就算是总是一身光辉出现的汉克斯努力的刻画一个白痴,也没有人觉得阿甘有什么大智若愚的奸猾。这也许就是境界吧。

      不过,就我个人的感觉而言。我觉得相比于斯氏的体系,梅兰芳的体系更适合于有生活阅历的人去体验;这颇有些像传统古代的教育方式,不是思辨的去理解,而是机械的记忆然后在岁月的阅历中慢慢的消化体验。很多京剧的名角也往往有了类似于柳敬亭一般的阅历和气度,京戏的童星的表演固然可以惟妙惟肖,却独独缺了那份气质,形似而非神似的表演可以做噱头却不能用来理解。当然这种说法有个特例,就是在那十年的特殊时期里的八部大戏,样板戏的编剧唱腔舞美演员等等等等,都可以说是万众无一的,可惜着欠缺了气度的表演就像是真人版的提线木偶剧一般。杨子荣也好,郭建功、李玉和也好都不过如此;和盖叫天的武松,梅兰芳的贵妃,李洪春的关羽比起来,判若云泥。这样的体系里,最容易培养一些死忠的

      观众,也最容易培养出专业级的票友——想当年贵为二太子的袁寒云也不是沉醉在这京胡鼓乐的喧嚣之中,甘为票友嘛。如果说斯坦尼斯拉夫的体系对于观众来说是一种完全启发式的体验的话,那么以梅兰芳命名的这种表演体系对于观众来说就是一种完全的灌输式的感受。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是身在此山和隔岸观火一样。

      “一看《天鹅湖》就等着四小天鹅出场,或是数一数天鹅是24只还是25只,黑天鹅旋转是不是32圈。” --中央芭蕾舞团团长赵汝蘅如是说。

      这可能是中国的观众们最熟悉的观看方式了,以如此具体而量化的标准来程式化的看待西式文化为主的芭蕾舞,这也许就会产生这种反讽似的效果吧。不过我觉得,赵团长大可不必如此紧张,这样评价足可以说明观众们是越来越专业,只是还没有能够从真正的芭蕾的欣赏角度去看待去理解吧——这是需要诠释引导和文化沉积的。我相信如果有哪个金发碧眼的洋MM质疑性的问为啥《贵妃醉酒》的演员少抖了几下水袖,我一定会甘之如饴和她一起批判的,呵呵。

      关键词(Tags): #芭蕾舞#梅兰芳
    • 家园 梅斯布体系里关于演员的一些联想(上)

      梅斯布体系里关于演员的一些联想

      说到了武林外传里关于梅斯布的一些话题,正好又重温了一遍阿甘正传。情节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看的时候恐怕只有我的心境在变吧。看着看着不禁对于上次所分析的梅斯布又有了些联想。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干脆就写出来吧。

      梅斯布虽然是有关表演体系的东西,可是细细想来,似乎又不仅仅是这样的。打个比方来看,从我比较欣赏的演员的一些经典人物中,按照梅斯布的分类方式,分一分论一论,似乎别有一番风味,这就好比少年时的我突然得到了爸爸送我的望远镜,就会看看远看看近,看看原来已经熟悉的事物、风景在这凸凹透镜的折射下会不会有改变……

      先说陈道明吧,前几天河里有人说到了围城,呵呵,小的时候看围城,颇有些看不明白的无奈——除了那段方鸿渐失落的感情。直到偷来了姐姐的藏书,才会反过头来惊若天人的又看了一遍方鸿渐。平心而论,本人的气质颇不似文人,也不是方鸿渐这种小心气的小知识分子性情;可是陈道明的情绪不管是失恋时的怅然失落还是耍了小聪明之后的沾沾自喜,都可以深深地感染我。现在呢,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斯坦尼斯拉夫的“忘我”式成功的表演带来的观众的体验吧。个人觉得,陈道明大约一生里最经典的角色就是这个方鸿渐了;而也可以就此判断出来,陈道明的表演模式是一种沉入式的体验,不管以后《一地鸡毛》里的小林还是康熙大帝或者是蒋委员长,甚至是《冬至》里的那个唯唯诺诺的银行职员,都没有脱出这种模式的窠臼。这种沉入就像是疲惫已极的人缓缓地沉入温暖的浴缸的感觉,完完全全的变成了所饰演的人物。墨子曾经曰过: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陈道明所体现的也就是这样的一种特性,俗话来说就是演什么就得像什么。可是,我的感觉里,这种类型的演员个性不能太强,不能太鲜明;否则很容易带出自身的性格中比较强势的一部分,敬业的演员可以减弱这种趋势,但无法避免。打个比方,康熙和蒋委员长之间的趋同就是这种趋势的结果。反正我看见千古一帝在玩弄权术的时候想到蒋介石恐怕就是这时候落下的毛病吧。

      再归类的话,唐国强也是同类型的演员。从奶油小生到毛泽东,这个变化的落差不逊于英俊的阿汤哥改行出演林肯;我不知道美国人能不能接受如此英俊的亚伯拉罕,反正从感情上我是不太喜欢。其实公平的说,唐国强的表演也很不错,至少他的雍正皇帝让人难忘。正好最近也淘到了八十年代的那一版十多集的《诸葛亮》,对比李法曾的表演,唐国强的表演呢充分的体现了鲁迅先生评价罗老先生的“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的特色。以我个人的观点,那个十多集的剧集仅仅对于诸葛亮一人描写来说,远胜于整部大戏里的诸葛亮(在这里不多说,等以后有空再蒸包子细说)。

      其实我喜欢的演员大多数都是这种斯式体系的演员,林连昆,周润发,汤姆·汉克斯等等。不过有的时候这也是角色比较单一的演员容易达到的目标,本人的性格特质和角色多有相似,只需要演出一系列的典型角色即可。这好比大家和小家在诗选里的地位,囿于篇幅,小家可以精锐尽出,很容易让人有超越其实际水平的联想。(未完待续)

      关键词(Tags): #斯坦尼斯拉夫#陈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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