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姑妈（下） -- 范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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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换姑爹回来的那个美军战俘还是个啥官呢。

姑妈和姑爹的恋爱，算是那个年代够新潮的了。不过，从他们一辈子相濡以沫的过程来看，所谓自由恋爱的“自由”，也就仅限于初识那一段，结婚后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给我印象中最突出的两个字，就是坚贞。这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特有的一部份人格秉性吗？对家人，对社会，对国家，是如此的执着和坚持。

当然，当一切都化为回忆以后，姑妈谈起姑爹的时候总让人能够穿透时光的隔离，体味到乱世纷繁的年代那一份青春情怀。乱世，大学也是搬来搬去的，你能想象一个乡下孩子足登草鞋徒步两个来月从浙江诸暨的一个小村子出发满世界找他避乱的大学的情景吗？你能想到这个乡下孩子为了获取读书的权利，为了奖学金每堂课都问的老师答不出来为止，耽误了下课，耽误了别的同学吃饭，被别的同学耻笑的情景吗？拿第一就笃定能拿到奖学金，这就是那个乡下孩子的追求。一个花季少女默默的关注着这一切，从一点自己省下的用度，从一口自己省下的米饭，来帮助这个执着的有些偏激的年轻人，并最终决定将自己一辈子的命运和这个年轻人紧紧的拴在了一起。

姑妈没有看错姑爹，姑爹同样没有辜负姑妈。当身处异域，最好的研究条件，最好的生活待遇，院士荣耀，乃至台湾更优条件的橄榄枝一并涌来时，姑爹只有一句朴实的话：我的家在新中国，那里有我的妻儿亲戚，那里才是我该回去的地方。在移民局百般阻扰，不愿放行的情形下，姑爹甚至诉诸法律，将移民局告上了法庭。

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是姑爹事业的黄金十年，他主持了国家级对海洋的普查工作，著作等身。印象中姑妈为全身心的支持姑爹的学术研究放弃了自己钟爱的教书育人的工作，早早就退休在家，担负起照顾一家子生活的重任。

当文革的阴云布满中国的天空时，也就是国人称为“十年浩劫”的一段，姑爹被扣上了“反动学说权威”的帽子。批斗，挂牌子，踩玻璃，游街，接踵而至的身心摧残。听说姑爹甚至独自一人让海水漫过了自己的头颅，但脑际妻儿的呼唤又让他湿漉漉的站在了家人的面前。

科学家，也许永远也理解不了政治家的思维。从个人学术成就而言，这一段打击，是姑爹永生的遗憾，也是国家的遗憾吧。

姑妈是难得开口求助于人的，在那样的情形下也不得不向我的爸妈伸出了求助之手，生活实在扛不下去了。

记得爸妈翻遍了所有的票票证证，然后是疯狂采购，说疯狂采购只是比喻，那时能买到的东西是如此的有限。邮寄最多的是块状奶糕，还有一些能让姑妈家暂时能扛过饥馑的食品。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中华文化的传统美德。当乌云散去，阳光继续明媚这个世界时，姑爹拿到退发的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加倍偿还那些困境时帮助过自己的亲友。

72年暑假，我只身赴青岛，第一次和姑妈一家团聚。

姑爹的身影老是定格在他书房的那把老旧的，甚至漏出内瓤的笨拙转椅上。工作似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据他带的研究生，现在在国内乃至世界海洋学界都已挑起大梁的学生回忆，他每天要求他们用在学习上的时间是上午四小时，下午四小时，晚上四小时，其严厉可见一斑。见我那时比较活泼，话多，就对我说，要说话少，实干多。我想，也许是那时运动多，他是深感言多必失之害的缘故吗？

姑爹在他去世前四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将他所有的稿费全部捐献给了国家。身后没为他唯一的女儿，我的表姐留一个铜板，真乃精神传家，其节可佩。

姑爹故去已快20年了，姑妈上一次寄来的照片是回母校浙大过校庆。看她老人家身体还算硬朗，我们全家都很欣慰。

今年上半年我到杭州开会，车从浙大门口经过，只匆匆一瞥，钩起我无尽的想象：这里有一对年轻人的热恋，这里有过他们最纯真的青春年华，这里是一段历史的见证，他俩是我的姑妈和姑爹……

他俩的名字是：范易君 毛汉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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