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页第1页 :【原创】再说《离骚》首章的翻译

【原创】再说《离骚》首章的翻译

突然想起了刘宝瑞的一个段子。学生家长想赖掉学费，就考考教书先儿：“门里边加个人字，念闪，这谁都知道。我问你，这门里边加两个人字，念什么呀？不认识？我告诉你吧，这念躲，门里边两个人，你一闪我一躲，就过去了。我再问你，这门里边加仨人字，念什么呀……”

俺履虎尾也学一把赖账的东家，也出个字来考考您：

“你”字下边加个“心”字，念“您”，这谁都知道，对吧？我问您，这“他”字下边加个“心”字，念什么呀？怎么？不认识？您是北京人不，这可是老北京的常用字眼儿啊。

呵呵，回过头来咱再说“朕”字。《尔雅•释诂第一》曰：

“卬、吾、台、予、朕、身、甫、余、言，我也。朕、余、躬，身也。台、朕、赉、畀、卜、阳，予也。”

看了这么一大串的“我”，俺的头都晕了，挑几个有代表性的，就拣“朕”、“我”、“吾”、“予”、“余”五个吧。

细论起来，这五个第一人称代词在语义上有着一些细微的差异。“我”与“吾”两字大体一致，属于中性词语。而“余”同“予”字，多少包含一些谦卑的含义。

《白虎通》云：“天子自称则言‘予一人’。予，我也。言我虽身处上位，犹是人中之一耳，与人不异，是谦也。”

《说文》卷二解释“余”字：“余，語之舒也，从八，舍省聲。”

《白虎通》的说法很明确，不必多说，《说文》中的“語之舒也”，是什么意思呢？舒者，缓也，是说“余”的发音，很缓慢，音量也很轻微。“缓慢轻微”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呵呵，今天的人都知道，汉语的单韵母共六个，这就是“AOE，IUV”。这六个单韵母，第一个A，要张大了嘴巴，大声读出。“啊——”而以后的五个字，发音时嘴巴要依次缩小，最后的那个V，嘴巴几乎闭上了，“愚——”。“余”“予”二字，紧闭着嘴巴，声音从上下嘴唇间的细小的缝隙中发出，音量不可能大，其含义也就不可能不谦卑。

余予同音同义，都带有谦卑的含义。所以，经书中有“予小子”，“予冲子”，“予一人”的说法，而没有“我小子”，“吾一人”的说法，更不能说成是“朕一人”，“朕小子”。

好了，再说“朕”。九佩兄提到，《离骚》的气势，大概是从“帝”和“朕”字的发音中得到的，此言正合俺意。一部《论语》，记载了孔夫子及其门人的言论。孔夫子在说自己的时候，自谦时一般称名，“丘也”长“丘也”短的，害得后世之人在写“丘”字时，一定要“敬缺末笔”，而姓氏中的“丘”性，也加了一个“邑”字偏旁，改为“邱”姓。除了称名之外，孔夫子自称时经常使用“我”，“吾”等中性代词，也常用“余”、“予”等谦卑的代词，从来没有一次自称为“朕”的。曾参、颜回、子路、冉有等人，也从不使用“朕”字来自称。《论语》中也有“朕”字，不过，那是引用《尧典》中的字，做不得数的。

再看《墨子》，《荀子》，《孟子》、《韩非子》，列位大贤在说话的时候，也从来不用“朕”字自称，都是“我、吾、余、予”。

先秦圣贤不说这个“朕”字，绝不是不知道有这个字，更不是不会用这个字。他们共同地选择了不用这个字自称，这绝对不是一个偶然。譬如，孟子就把“朕”字有选择性地恰如其分地用到了小流氓阿象的身上。这个道理，就好比我们翻开老人家的《选集》，掀开总设计师的《文集》，里面是绝对不会被发现“老子”、“乃公”字样一个道理（纵算当时真是那样说的，也被秉笔随堂的给更正过来了）。

再看屈原的“朕”字。《离骚》中出现的第一个第一人称代词就是这个“朕”字。这又是为什么呢？这就要看《离骚》是一首什么样的诗了。俗话说“一千个人的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关于伟大诗人屈原，以及不朽诗篇《离骚》的认识，就更是高家庄的地道了。不过，不管你持什么观点，太史公的观点你总要尊重吧？太史公曰：

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絜，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蝉蜕於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太史公在这段议论中所说的“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这，应该是《离骚》的主调吧。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原不是在“闲庭信步”，优哉悠哉地采摘香草，指点星辰，屈原是在呼天唤地，呼唤父母祖先，申述自己满腹怨恨。一篇《离骚》，一字一滴血，一字一滴泪也。

至于“傲气”与“傲骨”之间的辨证关系问题，这恐怕是很后来很后来才出现的问题，屈原作为第一位浪漫主义诗人，同后世的曹子建陶渊明李太白一样，貌似不懂得什么叫做谦虚客套，什么叫做“不要盛气凌人”。要知道，“盛气凌人”在那个时代是优点而不是缺点，所谓的“人民性”，“人民诗人”，这是更更后来的政治标签，做不得数的。其实，比屈原李白更过分的大有人在，譬如“青眼白眼”，“上床下床”之流，还有“裸衣见客”，“与猪共饮”，“扪虱而谈”等辈，以及“沙发吊屋梁上不给客人坐”等等的，那帮鸟人，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做不来的。而且，这种不近人情傲慢，在那个时代居然绝对是优点。屈原性情中，既有铮铮“傲骨”，又有浓郁的“傲气”。譬如，屈原相当相当地喜好“奇装异服”，以至于“不知老之将至”：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

屈原不肯同流合污，决不媚俗，而且，屈原对自己的态度也绝不掩饰，不管对方接受与否，屈原都直截了当地说将出来：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於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正是由于以上理由，俺才胆敢将《离骚》中的“朕”字，悍然地翻译为“老子”一词。说句实在的，俺以为，郭沫若所写的历史剧《屈原》，以及郭老替屈原写的那篇《风雷颂》，是最为接近屈原的原型的。

呵呵，敲字至此，忽然想起一个故事。

话说东长金随着郭靖走进客厅，抬头看时，只见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图，上面写的，却是武穆岳公的那首《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画幅的下款是“五湖废人病中涂鸦”八字，想来这“五湖废人”必是庄主的别号了。但见书法与图画中的笔致波磔森森，如剑如戟，岂但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出一般。陆庄主见东长金细观图画，问道：“老弟，这幅画怎样，请你品题品题。”黄蓉道：“小可斗胆乱说，庄主别怪。”陆庄主道：“老弟但说不妨。”黄蓉道：

“庄主这幅图画，写出了岳武穆作这首《小重山》词时壮志难伸、彷徨无计的心情。只不过岳武穆雄心壮志，乃是为国为民。‘白首为功名’这一句话，或许是避嫌养晦之意。当年朝中君臣都想与金人议和，岳飞力持不可，只可惜无人听他的。‘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两句，据说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无可奈何的心情，却不是公然要和朝廷作对。庄主作画写字之时，却似是一腔愤激，满腔委曲，笔力固然雄健之极，但是锋芒毕露，像是要与大仇人拚个你死我活一般，只恐与岳武穆忧国伤时的原意略有不合。小可曾听人说，书画笔墨若是过求有力，少了圆浑蕴藉之意，似乎尚未能说是极高的境界。”

陆庄主听了这番话，一声长叹，神色凄然，半晌不语，随即脸露喜色，欢然道：

“黄老弟啊，我的这番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说得是我生平第一知己。至于笔墨过于剑拔弩张，这是我改不过来的大毛病。承老弟指教，甚是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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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最后陈辞

大概主要还是冲我来的吧，

这事我本来不打算再说什么，既然虎兄提起，那就再说两句，此后决不再提：

1 很多人认为虎兄本来就是戏说，嫌我不解风情，既然虎兄现在说明是认真的，那就该认真地面对这个问题。

其实，就是戏说，也不是就没有说清楚的必要，如我讨论过的射矮二字，本就是前人戏说，结果后人捧着当真知灼见的多不胜数，在网上搜一下就知道了。

2 [SIZE=3]朕字本身绝对没有傲称的意思[/SIZE]

诗经·访落和论语·尧曰，朕与谦称小子并用，而且使用场合也决定了发言人只可谦恭，不敢狂傲。

链接出处

3 [SIZE=3]朕字的确对使用者的身份有限制[/SIZE]

在古文献里使用朕字的，又的确以帝王居多，多少要算皇族的才能这样用。

链接出处

文献就不具引了，谁找出确凿的反例再讨论。

4 象不是简单的小流氓，他也属于皇族，因为他哥哥舜就是最高统治者。并以天下托付给他：

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

5 屈原来自皇族，这个就不用举证了，人人都知道。

6 综合以上几点，可以得出结论：屈原使用了一个带有身份标记的自称，而这个身份与他的身份是相称的，没有僭越之处。这个结论放回离骚可以得到证实：

离骚中其他地方使用了回朕车哀朕时怀朕情的说法，朕车中性，看不出什么，而哀朕时怀朕情我就不说了，大家自己看看可不可以换成老子。

所以，将朕翻译成老子是不合适的。

另外虎兄还忽视了一点：

虎兄说

余予同音同义，都带有谦卑的含义。所以，经书中有“予小子”，“予冲子”，“予一人”的说法，而没有“我小子”，“吾一人”的说法，更不能说成是“朕一人”，“朕小子”。

而离骚中朕，余二字时时并用，如

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

岂有上句谦称，下句傲称或上句傲称而下句谦称的道理？

总不能认为屈原随时都在神经分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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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郭沫若的《风雷颂》

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都沉在梦里，都死了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了，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候！

尽管你是怎样的咆哮，你也不能把他们从梦中叫醒，不能把死了的吹活转来，不能吹掉这比铁还沉重的眼前的黑暗，但你至少可以吹走一些灰尘，吹走一些沙石，至少可以吹动一些花草树木。你可以使那洞庭湖，使那长江，使那东海，为你翻波浪，和你一同地大声咆哮呵！

啊，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长江，我思念那东海，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波澜呀！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伟大的力呀！那是自由，是跳舞，是音乐，是诗！

啊，这宇宙中的伟大的诗！你们风，你们雷，你们电，你们在这黑暗中咆哮着的，闪耀着的一切的一切，你们都是诗，都是音乐，都是跳舞。你们宇宙中伟大的艺人们呀，尽量发挥你们的力量吧。发泄出无边无际的怒火把这黑暗的宇宙，阴惨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吧!

雷!你那轰隆隆的，是你车轮子滚动的声音?你把我载着拖到洞庭湖的边上去，拖到长江的边上去，拖到东海的边上去呀!我要看那滚滚的波涛，我要听那鞺鞺鞳鞳的咆哮，我要飘流到那没有阴谋、没有污秽、没有自私自利的没有人的小岛上去呀!我要和着你，和着你的声音，和着那茫茫的大海，—同跳进那没有边际的没有限制的自由里去!

啊，电!你这宇宙中最犀利的剑呀！我的长剑是被人拔去了，但是你，你能拔去我有形的长剑，你不能拔去我无形的长剑呀。电，你这宇宙中的剑，也正是，我心中的剑。你劈吧，劈吧，劈吧!把这比铁还坚固的黑暗，劈开，劈开，劈开！虽然你劈它如同劈水—样，你抽掉了，它又合拢了来，但至少你能使那光明得到暂时间的一瞬的显现，哦，那多么灿烂的、多么眩目的光明呀!

光明呀，我景仰你，我景仰你，我要向你拜手，我要向你稽首。我知道，你的本身就是火，你，你这宇宙中的最伟大者呀，火！你在天边，你在眼前，你在我的四面，我知道你就是宇宙的生命，你就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呀！我这熊熊地燃烧着的生命，我这快要使我全身炸裂的怒火，难道就不能迸射出光明了吗?

炸裂呀，我的身体！炸裂呀，宇宙!让那赤条条的火滚动起来，像这风一样，像那海一样，滚动起来，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秽，烧毁了吧！烧毁了吧！把这包含着一切罪恶的黑暗烧毁了吧!

把你这东皇太一烧毁了吧!把你这云中君烧毁了吧!你们这些土偶木梗，你们高坐在神位上有什么德能?你们只是产生黑暗的父亲和母亲!

你，你东君，你是什么个东君?别人说你是太阳神，你，你坐在那马上丝毫也不能驰骋。你，你红着一个面孔，你也害羞吗?啊，你，你完全是一片假!你，你这土偶木梗，你这没心肝的，没灵魂的，我要把你烧毁，烧毁，烧毁你的一切，特别要烧毁你那匹马!你假如是有本领，就下来走走吧！什么个大司命，什么个少司命，你们的天大的本领就只有晓得播弄人!什么个湘君，什么个湘夫人，你们的天大的本领也就只晓得痛哭几声!哭，哭有什么用?眼泪，眼泪有什么用?顶多让你们哭出几笼湘妃竹吧!但那湘妃竹不是主人们用来打奴隶的刑具么?你们滚下船来，你们滚下云头来，我都要把你们烧毁！烧毁!烧毁!

哼，还有你这河伯……哦，你河伯!你，你是我最初的一个安慰者!我是看得很清楚的呀!当我被人们押着，押上了一个高坡，卫士们要息脚，我也就站立在高坡上，回头望着龙门。我是看得很清楚，很清楚的呀!我看见婵娟被人虐待，我看见你挺身而出，指天画地有所争论。结果，你是被人押进了龙门，婵娟她也被人押进了龙门。

但是我，我没有眼泪。宇宙，宇宙也没有眼泪呀!眼泪有什么用呵?我们只有雷霆，只有闪电，只有风暴，我们没有拖泥带水的雨!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鼓动吧，风!咆哮吧，雷!闪耀吧，电!把一切沉睡在黑暗怀里的东西，毁灭，毁灭，毁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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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摘】《风雷颂》——郭沫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