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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小说】大哥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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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小说】大哥

我点着烟,想了很久,要不要写出这些事情。因为我知道写出来我就会忍不住贴到网上去,不知道好不好。最后还是决定写吧。权当一个纪念,一个对往事回忆的记号。也许多年后记忆变得模糊的时候,可以给我自己看看,或者当我有了孩子的时候,可以给他看看。先说,写文写惯了,遣词造句上面有点小说腔在所难免,都是表达情绪,我尽量克服吧。但人和事,都是真的。我曾经想过要不要把大哥的事情肢解开来,放到自己某个小说里以图增色,但最后放弃了。那是大哥,或许他自己才有肢解自己的权利,但我没有。

大哥就是大哥,我不能再说名字。大哥的意思就是香港电影经常出现的大哥,不是我亲大哥。我是独生子女。大哥比我大整整二十岁,我认识他的时候,正是他的黑道顶峰期刚过的时候。那时候他手下大概有两百二十个兄弟。

我和大哥认识很蹊跷,是在一个笔会上。我想谁都想不到,一个手里几百兄弟的大哥竟然爱好文学,而且爱好的还赫然是诗歌。我不爱好诗歌,我们认识的时候是一圈人围在一起聊,聊着聊着我就发现就跟他说得来,从金庸武侠说到电影古惑仔,越说越投机。其他人透露出的那股子酸味,实在让人讨厌。显然他也有同感。于是笔会没开完我们就撤了,坐着他的BMW750Li去了夜总会。后来他说,80年代成都是中国诗歌圣地,各种流派汇聚。莽汉主义和非非主义刚刚兴起那会儿,他迷得不得了。80年代我字还没认全,当然不甚了了。大哥不为己甚,只是说别在他兄弟面前说他爱好诗歌的事情,说怕人笑,成了臭文人,就镇不住了。

臭文人是我。之所以想写大哥,因为最近我这个臭文人在构思《谋杀》一案。《谋杀》牵扯了许多很现实主义的犯罪内容。也许是平时想多了这些,所以晚上做梦了。晚上十点睡的,睡到两点,被梦惊醒。大哥还坐在桌前,面无表情,手摆在桌上,四个手指依次弹着桌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大哥个子很大,彪形大汉,络腮胡子,喜欢用眼睛很凶地瞪人。他看上去不像本地人,我也没问过他籍贯。大哥最爱做的动作,是左手手指微微抬起,然后从小指依次到食指,四个指头有节奏的依次往下弹。在自己的身上,在方向盘上,在桌子上,他总是不停的这样做。有时候会发出指甲碰桌面的“咔咔咔咔”四声响。他似乎觉得把我带着很给他长脸。因为我是留学海归,看美国电影不看字幕。在他那一圈人里,在当时我这样的确实不多。现在我知道许多海龟回来找不到工作去投靠类似大哥的人,但在当时是希罕动物。我不是投靠大哥,我不是他兄弟。给人介绍或者别人问起这是你兄弟?大哥都会拍着我的肩膀:“是我弟。”是弟不是兄弟,意思就是说,我跟他的关系,比道上所谓“兄弟”近。那种兄弟是上下级关系,和我则不然,平等亲热得多。

我常给大哥说起一些海外华人社团的事情。大哥最喜欢听这个,比我擅长吹的推理小说犯罪小说或者密室杀人案之类还喜欢,因为这更真实。这么说起来,好像我是老混黑社会一样,从国外混回国内。澄清一下,我从来没加入过黑社会,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但我有个很古怪的癖好,我不确定是不是跟写东西的人喜欢观察世界有关,我喜欢看。我最喜欢的不是叱诧风云,而是以一种超然的身份以最近距离看一些非常刺激惊险的东西。表现到小处,是人家打架的时候,我喜欢走得很近来看,甚至近到两个打的人之间距离有多近,我跟他们就多近(别人拿我没办法,这个原因后面说)。表现到大处,就是我喜欢在黑社会里面,看黑社会运作。而我竟然也能总找到这样的机会。

在新西兰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楚哥,东北人。他开了一间酒吧,一间餐厅,和一间华人社团经常出没的KTV。我认识他是经过另一个朋友,比较巧的是,他也喜欢文字。只不过他喜欢的是奇幻文学,看《龙战士传说》。那时候我刚写完《一封家书》,他看了,觉得好。于是我们就很好了。有段时间楚哥和我同吃同住,别人问起我他也说“是我弟”。想想,一个黑社会出没的KTV老板的弟,一个一天到晚不上学不上班的光头,每天中午或者下午一点,楚哥酒吧还没有多少人的时候(真混子们还没起床),此人就会独自一人在酒吧台球桌练杆用功,还他妈不给钱(虽然台球本来就免费,但我在隔壁楚哥餐馆吃饭也不要钱,这个就很明显了)。要别人认为这光头不是黑社会,恐怕很有难度吧。但其实我不是,甚至楚哥本人都不是黑社会。只是大家关系近,晚出早归一起玩,如此而已。我是光头,后来还怂恿楚哥剃了,最后甚至还怂恿厨师都剃了,结果就成流氓团伙了。我剃光头因为国外理发贵,买了个电推自己推光还节约洗发水,结果一推就推到现在,这成了习惯,暗合了我的ID。那时候还有个贵阳的小姑娘,一群人大家一起凌晨四点吃过一次丹尼斯餐厅,还差点出车祸。后来楚哥半开玩笑说把她介绍给我,说她的要求是“势力很大的男朋友”,于是我这个真老实孩子假黑社会就自行闪人了。暑假过完该上课上课,该看书看书,曾经假装黑社会四个月。

我把这些给大哥讲,大哥总是会喜欢听,听得笑呵呵的。再加上因为接触多,当时还知道些新西兰各地华人社团的事情,14K啊天翼啊Black Power啊华青啊台山人啊越南人啊什么的,说得头头是道。再加上道听途说的什么北美大圈帮的对越自卫反击战退伍军人打着为鸦片战争报仇雪恨的旗号贩毒之类之类的事情,不仅是大哥,那圈兄弟都喜欢听这些。那时候他们一般也没有渠道了解国外这些事,听起来新鲜有趣。再加上我是留学海龟,最后结果是导致我又超然了,又开始假装黑社会了。开玩笑的时候,都说我是转会来的“外援”。也许是因为人的尊敬随着和自己的距离成正比,越远越大。我自己觉得留学是个屁,他们不这么看。但大哥比较独特的是,其他兄弟听我说海外的事情,也就笑笑而已,大哥却比较出神,一边弹手指,一边似乎很神往的样子。我是大哥他弟,他的兄弟之间闹起来,打起来,我凑在面前看,当然谁也不敢把我怎样,只好由得我看,整得我跟裁判一样。我以为我的超然会维持下去,但有句说得很烂的话,出来混迟早要还。这句话现在已经说得烂透了,但确实很真实。但当时我不知道,我以为我天生运气好,超然是我家的。这是因为当时我还年轻。

“出来混迟早要还”这个是香港电影里的话。但是香港电影有个缺点,可能由于是黑社会资助了的缘故,拍黑社会电影都把人拍得很漂亮。大家只会觉得,像陈浩男这帮人恩怨情仇起来,手段是极端了点,个性是偏激了点,但都情有可原嘛。其实不是这样的,黑社会之所以叫黑社会,因为黑。香港电影美化了,艺术加工了。就好像武侠里面的洪七公之类,义薄云天肝胆照人,简直是个性格稍嫌叛逆的大好人。这不是事实,香港黑社会电影,拍的是现代武侠剧。但我要说的事情,看上去也有点像那么回事。所以我必须先把黑的那面翻出来,这样才客观。

平时我去找他们也是消遣。没什么事,大哥就把我叫去。有时候无聊我也找他。去他常去的一间夜总会,他有股份的,里面最大的包间长期被他一班兄弟占据。这里可以随便吃药,都能买到,价随质量走,好的还有品牌。这种夜总会人称“药场合”,“嗨场合”,“嗨吧”之类之类。但都是软的,人称摇摇儿和K(king)粉儿的居多。没人玩硬的,海洛因那种。那种一不流行了,二是太吓人了,抓到就掉脑袋,随便你什么后台。基本上,他们每晚必到,我隔三差五去。一般喝酒,有时候嗨药。我不怎么能嗨药,刚开始吃没啥,突然有回就嗨翻了,觉得自己在沙发上永动机一样做后滚翻,一圈又一圈。后来是大哥两个兄弟把我拉上来,说我出去撒尿,结果滚楼梯了。我自己没啥感觉,觉得自己没离开过沙发,也不觉得痛,脸上也没摔肿。还有一回是看见自己忽然忽然就从飞机上跳伞,耳边呼呼的风吹得那叫一个真实。结果他们说看见我莫明其妙忽然爬到桌子上咚就跳下来,原地站了半天。那次之后就没吃药了,只喝酒。不是不要命,一般的人喝酒吃药也不同时搞。

有些年轻的女孩子跟着大哥混。跟大哥和跟大哥混,对于女人来说是两个概念,不要会错意。她们大都是自愿出来混,觉得好日子过腻了,出来混比较酷比较有个性,和年轻兄弟出来混的思维是一样的。她们普遍要吃药的。我们这里,背后喊她们“药婆娘”。我觉得太刻薄,喊她们“药MM”,算是女兄弟,嗨药抽烟吃饭喝酒都是大哥埋单。那时候常和那帮女孩子玩,没喝酒之前是聊天打屁,喝了酒就说不一定了。当然,喝多了肯定没得玩,只能自己睡了。那帮女孩子最大也就二十出头,最小恐怕只有十五六岁吧。包间又暗化妆又浓,只能估计。她们一般不是小姐,有什么都是自愿的,除非出事一般也不会被强迫。男人想找小姐需要另外叫。我只能说,她们是混黑社会的女青年。但我觉得除非跟了人,否则她们跟小姐差不太多,尤其是在大哥面前。陪大哥是每个人争着干的事。大哥最大的生意上九位数(就是这单生意,后面详说),换正经生意人也会大批良家妇女争先恐后来陪睡,何况举枪就打的?

当然,其他兄弟不可能像我一样那么夸张地俯视她们,这个有先天因素。兄弟如果有想法,也得自己去花功夫泡。不像我,是被她们来泡的。泡我等于泡大哥,因为我高兴大哥就高兴,我觉得谁谁讨厌大哥一定不会让她留在包间。她们极个别的运气好能力强有背景也会混到一定地位,但普遍是玩,混,两三年就退出圈子。但如果是某个兄弟喜欢上了收了,大哥也点头了,那又是另外回事。一般就会回避,出来一般也不会进这间包间,自己在外面大厅玩,就是进包间也不会留到大家都嗨起来的时候。大哥不要老小,所以在这个社团里跟个“势力很大的男朋友”,是她们比较理想的路。我的特殊身份使我有些别人想不到也用不出来的路子哄大哥开心,所以她们新来的常常有错觉,以为我就是这样势力很大的人,于是让我这个翻版韦小宝沾了不少便宜。其实我的势力等于零,远不如杀鳌拜之后有正职的韦小宝之于康熙朝。开始的时候,有些药MM想通过我求大哥什么事,我都拒绝了。大哥兄弟也有类似原因来讨好我的,也推了。玩归玩,我不参与事情。时间一久,可能是因为我这个做法大家觉得很公平,再加上我面子大,又不站在圈里跟兄弟们争什么,与人无害只管玩开心就好,所以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我想那个时候我大约是社团的吉祥物一类角色。

这些黑社会女青年越年轻越疯。我记得最夸张一次是四个十五六岁小女孩嗨摇头丸嗨翻了,一边甩脑袋一边跳到桌子上,一边脱衣服,最后四个女孩子全都脱到啥都不剩,然后一瓶一瓶啤酒往身上倒,搓。后戏就不说了,男人都想得到。这些小女孩嗨K也挺恐怖的。吸K的时候人家都隔成一细溜,好控制量。她们直接逮着吸管插金字塔状粉堆里,空一声粉堆就垮一大砣。所以她们人也换得快,两年时间,没几个人是最初我看到的。有些好好的身体几个月就垮了,瘦得跟骷髅一样,不能出来混了。进这个包间是要看资格,不是两百多号人随便谁都可以进来玩的。这两百多号人不包括女人。女人进包间容易多了,这个原因都能想到吧。对药MM我最初的印象最深,新来的面孔我都不大记得住。她们倒是都记住了我,常常一进夜总会大门就笑着招呼。想想,人家正经来玩的客人一看,这光头隔三差五来一次,来一次鸡头一样所有美女和小姐都喊他哥他爱理不理,一去就去黑社会聚会的包间里去称兄道弟,绝对不在大厅坐还他妈从没见掏钱买过单,要认为这光头不是黑社会,只怕也是很有难度的。

大哥没有老小,连固定情人都没有。情人我们这里人称“搅家”,顾名思义,是已婚男人专用。大哥女人胡乱睡但没家拿给人家搅,时间多得很,所以常和兄弟们混。不像有些老大,跟兄弟们有距离,晚上去会所,轻易不跟手下在一个地方玩。大哥一般没事就早点来,有事就晚点来,有时候也会忙得来不了,但一般没啥事。我记得我第一次单独去,是他要安排几个上通缉令的住宿问题,就交代兄弟们,他不来了,随让我玩,要玩就玩高兴。结果后来果然很高兴,怎么高兴,自己去想。大哥有时候没事会晚饭就把我叫出来,一起吃,就我们俩。从潮州菜吃到日本菜,从怀石菜吃到见鱼就反胃。有时候我觉得不好,就请他吃饭。他不要,说我的钱来得容易去得容易,跟你是两回事。你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跟我落俗套了。反复坚持了几次,犟不过他,最后我只好由他了。于是我就有时候带些叉圈酒去跟他一起喝。烟酒不分家是规矩,他不能拒绝这个。犟不过规矩,然后他只好由我了。

有一回,新来了几个女孩子。我最初没在意。女孩子经常来往换人,谁都不在意。那天我跟大哥吃了饭就出来,东拉西扯了半天,就到包间喝酒。我已经喝了一半量,正在另一桌跟几个兄弟和女孩子玩骰子。我看到有个新来的女孩子在陪大哥喝酒。我记得她的脸,印象很深。人大概十八九岁,长相一般,个子有点高,长发盘得整整齐齐。初初一看跟别的没什么区别,妆是很浓,穿得也少。长相一般不是说不好看,而是黑黑的光线下,这种浓妆艳抹的女孩子全都一个样,我都归类长得一般,因为看多了就没有美丑区别。但细看那神态是不一样的。一看就是那种明明不老练,偏偏故意装得好像很经世故的样子。先喝喝也没什么,后来喝多一点面露难色,又勉强支撑。再喝就要脱衣服。这个我想有经验都知道,这种场合陪喝酒的陪到最后肯定要脱完。喝酒的要怎样玩,那是看喝酒的兴致,但陪的肯定要脱。我看了一下以为是才出来的小姐,心想一会儿看她脱完是什么样子,也没太在意,继续摇骰子。后来她开始唱歌,我觉得唱得很好听,有点像在学某个明星的腔调,于是开始多看了她几眼。她似乎也注意到我在看她了。再后来他们那桌动静有点大,我再看的时候,大哥正在扯她的吊带带子。她死死拉住自己的吊带,一边欲拒还迎的样子。大哥不耐烦了,也没打她,只是把她推开。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有点不知所措。大哥说,你走吧。

一听到这话,她忽然跪倒在地,大哥啊,我不是那种人,你饶了我吧。原话大意如此,一边大哭一边说,听不清楚。

她这一闹,包间一下子安静下来了。除了KTV还在伴奏。大哥坐在那里看着她,面无表情,手放在桌上弹着手指,弹了好一会儿。然后大哥忽然指了指我,说这是客人,你他妈在客人面前丢脸。大意如此,原话也不记得。

然后她跪着急冲冲朝我爬过来,说了句话。这句话我就记得了,而且一直都记得。她说:“客人大哥,你救救我好不好,你可怜可怜我帮我求求大哥吧,我不是那样的人啊。”

我清楚记得每一个字,以及她说这些字的神情。她的睫毛膏和粉底被泪水冲散,整齐盘起的长发散乱下来,看上去就不一般了。我当时很难过,真的很难过。但我唯一能做的,是转过眼睛,假装找烟。刚把烟找上嘴一个才有资格进包间的兄弟就在一旁拿火机帮我点。大哥看到这里才真正急了。他是很要面子的人,倒不是因为在我面前损面子,事实上他在我面前是最不要面子的。他要面子是为了要底下的兄弟觉得有面子,跟着这样的大哥值。这是为了镇住堂子,纯粹是生存需要。其实以我对大哥的了解,我觉得最先他并不十分生气,只是多少有点不耐烦。但这个时候不一样了,她说错话了。大哥站起来说,把她拖出去,你们几个,好生开导她。

女孩子就这样被几个男男女女架出去了,没有我想象中的拼命挣扎,只是使劲哭,使劲哭,使劲哭,然后拖出去就听不到了。那天晚上为了缓和气氛,我岔开话题主动找大哥拼酒,结果喝过了。我睡了几乎一天,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怎么过这几乎一天的。第二天下午起来我才回过味来:那女孩子肯定不是小姐,是小姐也就无所谓了。她如果真老练,应该跟大哥嬉皮笑脸调情,说些吃不到嘴里才是真香之类的话磨时间,能磨多久算多久。但她像她说的那样,毕竟不是那种人啊。我反应过来了,之所以那样,那是因为钱,肯定是借了大哥钱还不上来。大哥借人钱利息很高,按天算,收入最大部分也是靠这个来的。大哥如果不开导她,这生意就没法做,自己就没法生存。我不是在为黑社会的黑辩解,我是指出黑社会的黑的本质。黑社会的黑,是生存的必须,如果不黑,就不能生存了。问题是在这套制度上,谁规定了黑才能生存的制度?这样的制度是野蛮粗暴的,但是,没见到有解决的办法。为什么?我不会明给解释,是个人看完这文都该回过味了。

几天之后我就又看到那个女孩子,她在包间里。大哥还是没让她做小姐,我当时不知道原因。解释一下,大哥不具体管谁谁做不做小姐这些鸡零狗碎,手下有专门鸡头,但遇事大哥还是要点头表态。这种具体情况每个社团都不一样。但是这时候,她虽然没有成小姐却已经成混黑社会的女青年了。她一下子认出我来,来找我喝酒。她叫我:“客人大哥。”但马上觉得不对,又改口。才几天,她的端酒倒酒动作就老练多了。她老找我喝酒。我不敢多看她一眼,喝得闷头闷脑,每次一口干完就找理由给这个说话给那个喝酒。我干酒也是吓退她,但她忽然也很能喝了,喝得眉飞色舞,绝不后退。于是我只有躲。后来几次她见我躲她她也明白,估计也是打听了我的身份究竟,也不找我喝了。我是大哥他弟,这样没有意义。于是她唱歌,还是很好听,像明星。后来大哥半开玩笑说她老找你喝你老盯她看不如干脆收了她吧,我吓得连连摇头,我闪都来不及呢。她脱完什么样我也终于见了。她不嗨药,但喝嗨了一样当众脱得精光,跟着节奏跳来跳去,身材稍嫌瘦了点,长发在雪白没有纹身的背后甩啊甩啊,脸上笑得很开心。我没碰过她,我就她没碰过。时隔多年,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但我始终记得她跪着哭着求我救她的那个样子。记得非常清楚。

操,我得去抽支烟。

家园 续上

抽完了,还是接着说下去吧。有些言情小说看多了的,看到这里一定会问我当初为什么不救她,后来为什么不收她。当初救她救不成,搞出我和大哥的恩怨来,后来收了她她报复,成为我和大哥之家的“搅家”,这个是典型的庸俗言情套路。再说一遍这不是小说,这是生活。生活就这么残酷。我确实有能力救她收她,但我既不能救她,也不能收她。我不碰她因为我无法想象,如果办完事她忽然哭着要我收她或者笑着问我为什么不救她我怎么面对。如果是小说,大哥见我不收她肯定会让她做小姐。我不知道她跟大哥的金钱纠葛怎样算的,但她最后都没有去做小姐。大哥并不是可怜她,还不上钱去做小姐这种事情我见得并不少。但我有我的逻辑,大哥有大哥的逻辑。这也是生活。

前面说这个事情,是丑话说前面的意思,是避免有人看到本文之后觉得我在歌颂黑社会教唆大家加入,觉得大哥是个洪七公或者陈浩男那么完美的人。那种人在现实中不存在。我要的是让自己不要忘记的事实,不是要塑造个什么狗日的文学人物银幕形象。

那段时间,成都总老大还健在。各个社团之间秩序井然,各挣各的钱,各吃各的饭,有小矛盾没有大乱子。不像后来老人家走了之后那样乌七八糟。那段时间各个老大都在想转型,把挣到的钱投到白道上。出来混迟早要还这个道理不用电影说大家都知道。那时候大哥也是这样。大哥各地都有些产业,但相对他来说都太小,他想搞大的。他想的事情还有点困难,得找官员帮忙。最后通关系,通到了北京,找到了一个京官,是主管部门的负责人。

那天是早上,我有几天没去找他们,给大哥打电话。大哥说有正事忙,今天想玩自己去。但挂了电话几分钟他给我打过来,说过来接我,去郊县,一个县级市。这个地方有个国家级风景区,景色很不错,今年5.12后这个风景区就不存在了。大哥说他那个京官今天来,想带他去那边考察一下。叫我一起去玩玩,反正我也无聊。

他们开那辆宝马来接我。一共四个人。司机我认识,是大哥的兄弟,平日里也熟。我坐副驾。大哥陪京官坐后面。其实那天大哥多带些人,也没有后面的事情了。但那天就我们四个。因为去的那个郊县,接待的人就是大哥曾经的人。这个关系有点乱,怎么说呢。比方说,大哥是总公司在成都的老总,那边就是郊县分公司,负责人是分公司的相当于办公室主任之类之类的。后来因为钱的事情,那边股权卖了,但还留了点在大哥手里。也就是说,那边的人,曾经都是大哥的手下,现在是半个手下。在当时他们是夹缝中的状态。平日里他们要靠大哥生活,要扫黑,他们又是首先打击对象。说到扫黑多说两句。中国扫黑都是往下走。北京公安部说扫黑了,重点打击,北京不会也没有那么多人派到全国。都是全国各大城市自己来。成都警方出动扫黑,扫到大哥头上比扫到我头上都还荒谬。他们只会去郊县,打击的就是这些郊县地区分公司。而如果郊县警方,只好去乡镇看看有没有偷电话铜线的盗窃团伙。听说这两年这个情况又有所变化,有些郊县本土的社团也壮大起来有自卫能力了,有些还发展到成都开分公司。成都警察就不敢惹他们了。

所以大哥觉得是自己手下的人接待不会有啥。那京官也没带旁人,他的班子也留在成都,独自一人来的。这算是单独勾兑重点突破。我们就这样上了高速。刚开始挺开心的,说东道西。可能是因为我长相言谈还不算让人讨厌,那京官对我笑眯眯的。他是矮个头的圆脸,五十多点,一路都是笑眯眯的。听说他本来是江苏人。大哥介绍的时候他肯定听明白了我是什么身份。我揣测,这种白道官员恐怕没少跟黑道打过交道,这一套都懂。他们才是真正黑白通吃的厉害角色。我记得大哥还说,这是我小老弟,有意思吧。那京官笑呵呵地点头。

一切都像做正经生意一样。说了一会儿,大哥说,要不,晚上打打麻将吧。京官说,算了,腰不好,还是考察,来考察就考察吧。

这个可能有人不清楚。我简单说一下。在我这个地方,行贿都是打麻将,打工作麻将。比方说,我要行贿你,我就找另外两个我自己的人,然后对你说,我想打麻将,在郊外某个度假村包了一幢别墅,三缺一求你来陪我。既然求你来陪我打麻将,这个赌资肯定不能让你自己出,我出。我出比方说一百万赌资给你,陪我打一晚上麻将。一晚上麻将输赢也就一两万,剩下的赌资,自然就是行贿了。这一套本是某个聪明人想出来的点子,大家见好就都用,已经整成习俗了,正经生意通关系都这么做的。有时候因为事前都谈完正事了,也可能找四个小姐陪着,打一阵麻将做做样子就歇了唱歌喝酒或者泡温泉什么也是有的。那京官显然明白这一套,只是说考察。据我了解,北京来人都不太喜欢这边这套。他们都喜欢当领导的感觉,出来全国周游考察,拿考察费用。当然,是我这个层次能见到的,几百万到个把亿的项目。就像我见到的绝不会把信封塞果篮一样,我揣摩再高层次的应该也不会像我这个层次这样干。

大哥听到拒绝有点尴尬,因为风俗习惯不对路。显然,京官来的考察路费还不够,但直接送钱肯定又是不行的,这个有点伤人面子,在哪儿都行不通。没这方面经验的一定觉得这很可笑,他妈的都贪污受贿了还在乎面子。但现实就是如此,他们就是在乎。后来话题又岔开。再后来京官说,考察费用就用来考察吧,北京那里管得严都习惯了,打麻将被抓赌可不划算。大哥说天子脚下硬是管得严,皇帝太后一家人打都不行啊。大家都笑,又高兴了。

大哥一说打麻将,我就知道叫我来原来是三缺一了。都是大哥的手下兄弟作陪,还是有点不好,于是再叫上一个我。大哥总认为我会给他长面子,其实留学关麻将打得如何有屁关系,我除了神侃一无是处,麻将打得其臭无比。但大哥肯定不能让我吃亏,司机也不可能自己出钱来玩这种游戏,最后肯定是桌上的钱都是大哥出。但人家不打麻将,只好算了。

然后就到了县上。县上接待的时候有点热情过分了,来了某个部门的不少官僚。但大家都很高兴。然后吃饭。中午吃饭是在一家酒楼,河鲜。那阵是成都河鲜最流行的时候,里面经常吃勾兑饭,结果把河鲜价格吃到天上去了现在还没降下来。大哥介绍说酒楼以前是他的,在此地还有个旅馆,等等。到这里,我才知道中国的黑白两道勾结怎么厉害的——和扫黑一样,往下走。越到下面,越厉害。京官在北京,麻将都不敢打;从北京来成都,偷偷摸摸声称考察,出了成都到地方上吃饭拿钱;再往下一级的郊县,全部都是明目张胆,光天化日勾结在一起。那天坐的,有这个县安全方面除了一把书记以外所有最高官僚,七八个人。另外一桌,是负责接待的单位,就是大哥以前的手下,现在的半个手下,七八个黑社会。写小说的话我会安排大家都是坐一桌的,但事实上一桌坐不下那么多人。那天分的两桌。一桌是我和司机,以及那几个接待的黑社会,一桌是大哥和京官,和七八个官僚。

然后大哥脸色就不好了。为什么不好?没有去包间,居然就在大厅。这个酒楼曾经是大哥的,现在还有大哥的股份,这么重要的接待,这么多官僚,居然都不坐包间。其实如果注意到有些事,比如这些官僚大厅也坐得下去,比如官员跟黑社会座位分得那么明确,等等,就可以看出已经很不对头了。

当时三桌,成品字型。白道坐品字上面那桌,下面右边那桌我们在坐,左边那桌是空出来的。大哥就说了声少陪,自己跑到空的那桌去了。然后他弹着手指,看着桌子沉声道,某某某,你给我过来。这个某某某,就是负责接待的前面说的办公室主任的角色。

那人不回答。大哥抬眼看他,你过来。那人稳坐不动,过来干啥。大哥火来了,瞪眼,你是在怎么安排的,为什么不去包间。你不会安排?那人道,会不会安排怎么安排自然有分寸。你怎么安排我们的?大哥噎了一下,说你不会安排你就不要管了。具体原话也记不清,反正是要开了他。酒楼是正经生意,但别忘了他背后还有另外的身份。开个酒楼经理简单,背后的情况一加进去,这句话就有点重。

那人不看大哥,冷冷回道:“老子看今天哪个敢!”

我一下就蒙在当场。

如果当时是正经场合,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比方说,这边官员那边是个正常公司,正在吃勾兑饭。说僵了也是他们之间仕途或者经济利益受威胁,关我屁事,我个人不会有安全问题。问题就在这里,这不是正经场合,这是黑社会头子跟一个已经不服管的黑社会分头目说话。这是黑社会之间的对话,火药味浓到这个份,这就非常危险了。按照流行的说法,这个是亮剑的时候了。后来我才了解到,当时大哥已经准备把酒楼和旅馆最后剩下的股份都抵出去换钱,搞他的项目。这些人没有生活来源了,就想自己盘下来,但是又没有那么多钱。其实如果要较真,也不是无理。当时我想不到这些,我当时只想道,这很危险。我想最初大哥大概会和我一样,想这人被骂两句最多冷笑两声走人而已,谁想到他没说两句突然就亮剑了?事后想起,摆明是有备而来,不怕你来找茬就怕你不来。

当场所有人都在看着大哥,大哥独自一人坐在桌子前面,左手弹着手指,脸色铁青,没有表情。那些官僚们的态度很明显,我当时就觉得,这次怕是完了。大哥不能走,我们就不能走。大哥走不成,我们也别想再走。完了完了。

这个时候大哥做了个手势,司机提着包走了过去,到大哥那桌去。我知道那里面有枪。他们许多人都有枪,差的是自制火药枪,高一点的是地下手工车间车出来的仿制枪。大哥的枪是制式的美国枪,走私来的,我玩过。枪身冰凉光滑坚硬,像人的愤怒冷冻后形成的冰块,蕴藏着所有的疯狂力量。大哥拿提包,我的心跳到嗓子眼上。其实我相信所有在场的人都是如此。在场的人之所以大都还能在黑道上混,尤其白道上勾结黑道混,很大程度是没有什么真正危险过!就像我自己以为自己地位超然,是一个道理。如果都经历过枪战,谁还敢拿命来开玩笑。除非退伍军人,否则公安一辈子都没经历过枪战,我可以保证。而上过战场的老兵通常却因为种种原因坐不到他们那样的位子。至于这些黑社会至少也没经历过大规模的、超过三个人以上持续时间长过一分钟的枪战。我身边的那些接待的人非常警惕的看着我,但我把双手都摆在桌上,他们觉得我看上去也不像有太大威胁,就又看向大哥,只是不时拿眼瞟我。他们也很紧张。我更紧张。我不知道,谁会来救我。我的腿发软,虽然坐着看不出来。我没有人可以求救,我只能死死看着大哥。

大哥铁青着脸,他慢慢拉开包,我当时注意到身边有人手已经在衣服里面了。但在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大哥右手霍然抽出一把雪亮长刀来,闪电般往桌上猛地一劈!

那边那桌的人都跳起来了。我们这边反而稳得住,都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过分的动作,比如说把枪拿出来瞄。这个时候司机从大哥桌上拿起一样东西,甩到我们这桌来。我知道,他本意是甩给我左边两个位子远的那个办公室主任,但力道用偏了,直接甩到我面前。

那是一只人手。

那是大哥的左手,大哥自己劈掉左手,扔了过来。

我本来就涨的脑袋一下子又蒙了一次。

这个时候还没有上菜,才把茶倒上,桌面是干净的白布。大哥的手骨节粗大,早年有过劳动的痕迹的手跟我这种只玩过鼠标键盘的细小骨节完全是两回事。手掌宽厚,红红的肌肉纹理很丰富。手掌皮肤惨白而尽头本该是手臂的地方,则是个血窟窿。浓烈的血腥味就在我面前,我那时候觉得胃一阵压缩,不是恶心,是紧张。非常紧张。我自己的左手手腕,抖个不停。办公室主任的脸色跟所有人一样,都好不了那里去,惨白惨白的。他想挤个笑,但挤了几回都没有成功,根本做不出其它表情来。

这个时候,京官走过来说:“他劈了手,你给他道个歉,你也把手劈了吧。这样他要给你赔不是了。”

我又得解释一下。这些白道上的人跟黑道的人混久了,就组织出一套自己官腔特色的黑话来。这些话非常有玄机,绝对不是随口乱说,可以说他几十年的官场浸淫生涯的功力就在这几句话里面。但如果不是官场的人,不熟他们的说话方式,甚至是官场的人但反应慢一些,或者又不熟悉黑道那一套,都是很难领会的。至少仓促是不可能理解的。

这话的意思是说,今天他当着你这些父老乡亲的面说你,他有不对的地方。但他已经劈了自己的手了。你今天不上前跟他说话,当着他客人的面设局为难,你也有不对。你也把自己手劈了,大家互相道歉,扯平,梁子揭过,还都是一伙光棍好汉。否则是你对不起他欠他一只手,他就要来给你赔不是,是要你的命再说对不起还是对不起要你全家的命,这个当然不那么具体,但意思就是那个。逻辑干净明了,很合乎江湖道义。大家都是场面上混的,大哥是你大哥,大哥当众认错还给你这么大的面子,不让你剁两只手还已经算好了。你自己劈了自己的手,就此了局。

但大哥的那只手震撼太大。我相信当时没有人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除了那个办公室主任。你也把手劈了这句话他还是懂的。他没有发抖,但是脸已经白得跟大哥的那只断手一样。

大哥还是坐在那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下去的,也许是大家忙着看桌上的手的时候。他脸色铁青到有点发灰,还是没有表情。他桌上血满而溢,好大一滩又滴下来,红,红得恐怖。司机在一旁拼命地用东西给他止血,血没有喷了但还是在不停滴。

所有人都瞪着大哥在桌上、在我面前的手。有十秒钟的样子。可能有人已经在想对策该怎么应付京官的逻辑了。但就在这个时候,大哥在我面前的残手忽然抬起手指,四个指头依次弹了下去。

所有人目瞪口呆。

续上
家园 续完

现在我当然知道,断手弹手指很正常。甚至死人都会抽搐的,眨眼睛什么的。这个因为神经没有死完,平时做多了的动作,这个时候残留的神经受巨大刺激而照做,很正常。但在当时,就很震撼了。震撼到那边的人完全忘了他们今天本来想干什么,只知道傻瞪发愣。

这个时候京官又道:“那就桌上每个人都劈吧,劈了没事了。”

我蒙了两次的沉重无比的脑袋再蒙了一次。

这话很明白,大家都懂了。桌上每个人都劈了左手,那意思很明显不过。你不愿意自己来还欠大哥的,那大家一起陪了吧,陪到最后就是一起砍手。可是要陪,肯定不是叫黑社会和官员们一齐把手都砍了。一个县的公安高层一夜之间忽然都没了左手,那还了得。京官自己,当然更不可能砍自己的手。人家是白道的。这话意思,是叫我们这桌的人都来。你们都是黑道的,按黑道规矩来。司机和我,加大哥,都剁了自己的手,他们七八个人也一起剁,然后大家就是自愿的血肉交情,没梁子、没过节了。我听这话,眼前一黑,左手几乎酸软到抬不起来。我心里只是想我不是黑社会我不是黑社会我不陪你们玩这个游戏这个游戏太疯了我为什么要陪你们玩……完全记不起我有占到黑社会好处的时候,完全记不得我想要谁脱光陪我玩谁就得陪我随我怎么玩的时候,完全记不得有舔十五六岁女孩子身上啤酒的时候。

但确实不是我太过孬种,京官这样明显挑衅的话,在场的真黑社会都没有一个敢应的。甚至连挤出一个假装不屑的笑容都没有。那个出头的办公室主任也没有应,所有人还是看着大哥那只手发愣,不知道是不是在等那只手再自己弹起来。一旁那些白道,本来就是来帮忙撑场面的,更不可能主动站出来。我忽然明白,其实我跟那些公安一样,我一直都是白道的心理在混黑道。所以一直觉得自己超然不会被怎样,直到现在的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混得太深了。我是大哥他弟,超然早已不复存在了。但是,人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往往已经迟了点。这个感觉当时确实有,只是不明确,事后才归纳出来。如果这是写小说,我还会说当时我想起那个唱歌很好的女孩子。但我没有,我的脑袋是蒙的,只觉得手腕发软。只是现在事后来说,那朝我求救的女孩子之所以进来之前就明白这是火坑,就不愿意进来,因为她是女孩。而我是男的在某些方面有点优势,所以反而没她看得清楚,跳进去了还玩得很得意。

按照刚才说的,那是亮剑了,大哥跟着亮了。但大哥的剑太亮,这边又认怂,把剑插了回去。这个时候大哥才有表情,他裂了裂嘴。然后他试图站起来。司机扶起他,似乎有些吃力,我这才反应过来,去帮忙扶起他。我们四人一起朝外走。没有人敢留我们,甚至没有人有这念头。所有人都被桌上的残手镇住了,或者是被京官“所有人剁自己的左手了结相互的恩怨”这种恐怖逻辑惊呆了。京官朝司机要了车钥匙,跳上车发动。大哥和司机坐后座,我还是副驾。司机说他来开吧,京官说哪还有时间换位子。一路开得风驰电闪,过了收费站,京官直接把速度踩到一百八九,还不停看后视镜。

大哥的车里随时有急救箱,这个时候司机已经给他包扎得差不多了。大哥这才稍稍喘气,说,谢了,某某(京官)。

京官说是你用一只手救了大伙儿,我是顺着你往下动动嘴皮子。谢我干什么。

我这个时候才回味过来。那边早就设好局了,就等你们四个来。公安就面前坐着,我就不刁你,让你看看没我你在这里混不下去。这里的人黑白两道都站在我这边这个酒楼你就别想抵出去。当时也是大哥大意。如果那天带了人,情况又不同。如果大哥成都的两百多号人全在,把那个小县城搞到人不敢出门上街也不费事。当然,是当年的情况,现在两百多人也不算大了。我后来揣摩,他们最后是想把大哥在哪儿的产业全吃了,是黑吃黑。如果当时大哥放软了,估计我们就算出得了酒楼,也出不了收费站。当然,最后估计京官没什么事,但我们三个就悬了。

大哥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他不是亮剑!他是假装亮剑找机会让我们都能安全离开!大哥平时累积的面子起了作用,太厉害了,当场镇住了堂子,那边的人没有一个反应过来,全被镇住了。如果那边反应快些,比方说一见说僵了白道一桌马上站起来把京官架出去,假装啥都没看到,我们还是走不了。他们人多枪多,完全可以不理会京官很合乎江湖道义的逻辑,人多枪多是最大的江湖逻辑,他们本来就不是准备来讲道义的。但他们没有反应,啥反应都没有,全被大哥会动的残手以及京官要大家都跟着自残吓住了,吓得连本来想干什么都忘了。全没想过其实主动权还是在他们手里,都只注意大哥以及自己的左手去了。当时我有点上情绪,有点激动有点后怕,于是开始骂起来。咬人狗不叫,我这个假黑社会本质再次表现出来。全车三人都不吭声。只有后面的司机说了句,当时以为大哥真是要拿枪火拼了。我一边污言秽语一边摸自己的左手手腕,估计小动作被京官看在眼里了。最后,京官对我说:“小伙子啊,看得出你不是这个圈子的人,以后就不要再在里面混了。我是你父亲辈的,你跟我儿子差不多岁数,听我一句劝。”

到了成都收费站,大家才终于松口气。大哥终于松弛下来。他当然着急去医院,但更着急让我下车:“你就在这里下车,自己打车回家。快走吧。”

这是我见到大哥的最后一面。

隔天我给大哥电话,大哥没有接,一个兄弟接的,只是说大哥去外地治疗去了。大哥的残手没有捡,留在了当场。如果我们捡了,以大哥的钱换来的医疗条件有很大机会保住那只手。但大哥没有捡,因为需要那只手在那里镇住当场的人,为我们换来跑的机会。如果捡了,就是大哥也把剑插了回去,大家又走不成了。

一连几天,大哥的电话都是几个兄弟接的。后来我因为后怕,跑得很远,跑到沈阳亲戚家住了一阵。回来之后我又给大哥打电话,电话不通。于是我去夜总会,想去包间看看。别说包间,还没进大门大哥的兄弟就把我拦住了。他们还是那么客气,大哥在忙,你别进去了。但意思很明白,大哥专门派专人盯着门口,不让我再去找他。我不是吉祥物了。

终于有一天,大哥的电话通了,是大哥接的。我沉默了很久,反而有点不适应,不知道说什么。我们都沉默了很久。最后我问你手怎样了还弹得成手指吗。他笑笑说本来想砍一个欠债的家伙的手给自己接上,但又怕血型不对头,最后算了,装义肢了。我说是不是那天我没站出来说话给你丢了面子。他说不是的,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某某(京官)说的对,你不是这个圈子的人就不要进来,进来的人都想出去呢何况你。平时虽然说兄弟兄弟的喊,真有兄弟,谁忍心把自己的亲兄弟往这个圈子里拉。

我们还说得有其它的,很多,都是他说我听着。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那个女孩了。大哥说当时他早就觉得我在里面老待不对头,又没有办法。那天他忽然指我就是想如果我扫他的面子开口救她,或者之后我要是收了她,那他就可以顺理成章把我们两个都赶出去。大哥说,他一听那女孩说不是那种人,他就在想我。他说你们两个都不是那种人,其实。她是好女孩你是好人,当时没把她怎样就打了一顿关起来饿了一天,你收了她然后两人一起出门,正好。我说我不能你扫面子我是你弟,我也不能收人只能玩不然坏自己定的规矩没法相处了,救了收了都是背叛。他说他知道。一个女孩子对他来说不值一包药,他是舍不得我走也舍不得我不走。

他后来说,以前想过公司上正轨了,让你来公司帮我。公司忙起来你也去不成夜总会了。你留过学读了经济学学位,还会英语,一定不会错。但出了这事,我再来找你,那就是害你。我不忍心,你不是我兄弟,你是我弟。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出来混迟早要还。要不还,就在还之前理智地停住混。你不理智,我帮你理智。我是你大哥。

“大家缘分已尽,就这样了吧。”

这是我听到大哥说的最后一句话。

记得那天我泪流满面,许多年没哭出声来的我嚎啕大哭。上一回见到有人哭得那么厉害的,是包间里那个失去了所有希望被拖出去的女孩子。这一次,是我自己。我跪在地上哭,使劲哭,哭得像没了亲大哥。

我再没去过那家夜总会,再没去过任何一家夜总会包间,再没嗨过药。有时候跟朋友去酒吧聚聚,喝喝啤酒,在所难免。我都尽量不去类似场合,别人邀我唱歌喝酒蹦迪,我都说,我不会,你们玩好。看到人们往酒吧黑黑的沙发里一坐手上酒一端烟一点就觉得自己很坏很开心,看到酒吧里一个个喝了两口酒就以为自己是黑社会的年轻人,看到那些一个个出来企图闯江湖的少年,我实在觉得索然无味,意兴阑珊。遇见那些因为一个眼神不对就要打起来的冲动场面,再也没兴趣凑近看;遇见那些一看就是药MM的女孩子,也再没有兴趣去搭讪。迟早要还,我总是这样想。这话嚼一千遍嚼烂了,味道依然还是如此浓烈。一个人如此喜欢一句说烂了的老话,也许这就是成熟,或者是表明我已经老了。

之后的事情简要说了。后来一天跟几个朋友在另一处酒吧,遇到曾经一个在包间里谈得来的兄弟。我问他近况,他说没事,还是玩。女朋友呢?没得混,去广州重新做小姐了。大哥那事怎样呢?大哥那事你不知道?他带了二十来个广东枪手,把那个办公室主任,以及他二十六岁的老婆,以及他四岁半的儿子,以及他七十四岁的老娘,以及一岁的京叭,以及那事之后找来的四个保镖,加起来两百多岁的连人带狗全在别墅里打成筛子。大哥人呢?早准备好了,钱一拿到手,这边把人一做那边就跑澳大利亚去了,他又没老婆孩子拖累。队伍也散了,现在大家各混各的。后来我又碰到其他兄弟,枪手变成黑龙江来的,四岁半的儿子变成十岁的女儿并且放过了,跑路地方变成是加拿大。后来还听说只做了办公司主任,家人都放过了;后来也有说连搅家和妹妹妹夫都一并做了的;后来还听说跑路是去的美国,去的英国,去的爱尔兰,去我以前待过的新西兰;最后还有说死在外面的……

时间隔得越长,说法越来越混乱。大哥不一定必须跑路出国,国内避避风头也是可能的。但我想起他听我神侃时候的出神,最后相信真的是去海外了。无论如何我知道,我再也没有可能见到他。转眼之间,一晃多年。我还原了真老实孩子,不再是假黑社会了。该写文写文,该上网上网,曾经假装黑社会二十四个月。最后假戏差点就成真了,也就是差点真算混过了,所以最后我离“还”也只差一点了。所以那句话是很公平的。那句烂话我就不重复了,至少,对混黑社会是这样的。

日他妈,我还要再去抽支烟。

2008-6-24

续完
家园 又见一位老河友。先在下面助威,然后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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