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读阿伦特的感受 -- 活在当下

Hannah Arendt在国内的名气远远不如哈耶克、马克思·韦伯等人，但是在西方政治和哲学领域她的书籍似乎是必读的。

1999年她的著名的《the human condition》在国内出了中文版，不过这个版本可以说无法看懂，错误百出。09年出了另一个版本的翻译，不知道内容如何。

不过，即使是翻译得很成功，我想这本书也是极其艰涩的。阿伦特自己是德国的犹太人，学过古希腊语，整天读的应该都是很艰涩的书籍，又是用英文写的这本书，非母语导致她的文字极其不自然，尽管她的词汇量惊人，但是句子结构上比较复杂；另外她的思考太多，表达在这本书里面，并不是很有条理，加上她对于某些词汇的内涵有她自己的定义，但是她又没有有序地表达出来，因此连英语母语的人也承认经常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好在从58年这本书出版到现在，已经有很多人进行过研究和比较，所以，一边对照原文，一边拿着其他人的解读，读了下来，发现她的很多思想确实很有意义。她的书好比是一个富矿，包含了好东西，但是要经过提炼才能展现出来。

正好要做读书笔记，就把笔记放到河里，既是分享之意（我相信她在国内会很火，如果09年这一个中文版翻译比较好的话），也是为了听到其他人的指正。

to be continued

这本书的名字就引起了争议，有《人的条件》到《人的境况》的改变，不过根据研究了她的很多书籍的学者的分析，前者更加准确，阿伦特讨论的是人之所以能成为完整的人，所需要的相关的条件。激发她写这本书的因素有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建立的集中营，对human nature的改变，对人的复数性、个性和人的自发性的践踏。

但是个人认为她用的这个书名不是很理想，范围大可以包含很多方面的内容，不过对于读者把握核心主题没有帮助，反而增加了困难。一个长一些、更加清晰一点的名字实际上更加有助于人们对她的思想的理解和关注。

人的复数性是她的这本书思想的核心之一，是对柏拉图以来的哲学传统的颠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现代，哲学家们都忽视了人的复数性。是一个个个体的人，而不是一群人，生活在世界上，不能用一群人来代替一个人,而哲学传统是把人看成一个以单数形式存在的抽象的主体。

她所批评的这个哲学传统没有区分劳动、工作和行动：labour， work and action。这个传统是用智者的沉思以及其成果来指导社会的发展，因为如果注重人的复数性，那么普通人对政治的参与和行动就是自然的事情，但是这样做的后果很难预测、很难undo和reverse，所以在政治上不鼓励人们的参与。

这样，按照阿伦特所说，“人的复数性”被忽视了，人的个性被忽视了。单个的人本来具有他的独特的视角、对世界的理解和贡献，但是在这种哲学传统下面，每个个体的人都不过是人这个物种的一个样本而已。

极权主义者试图消除人类的复数性和自发性spontaneity，极权主义者可以按照他们所认为的“正确”的，“必然”的措施来改造human nature，如果杀掉个体的人对于人这个物种的存在有利，那么就可以杀掉，这样就形成了极权主义者的合理性的依托，他们不会认为自己的作为是有罪的。与专制相比，专制社会是杀掉反对者，而极权社会可以杀掉自己的顺民，只要极权主义者认为这对社会发展有利。极权社会牺牲了人的价值，却被准自然的力量所控制，因而也是与文明背道而驰，将人们降格为纯粹的动物。

极权主义一方面相信“everything is possible”，另一方面相信有一个非人类的力量，一个准自然的力量在控制着社会的发展，人类社会的进程是不可避免的。这两者看起来是应该互相抵消的，但是确实都在极权主义者身上表现了出来。极权主义者并不是把自己视为伟大的创造者，而是把自己看做是那个背后的inhuman forces的执行者，对于他们所发动的进程并不负有责任。（所谓替天行道）

好在由于科技的发展，传统的思想权威已经崩溃，因而学者可以摆脱传统的扭曲并重新思考政治的概念。

马克思对阿伦特所批评的这个哲学传统有继承也有反叛，但是因为他同样没有注重action的重要，因而走到了另外一个方向。马克思一方面受到传统政治思维的影响，依然在思考一种可操作的政治模型并以此来指导改造世界；另一方面，生产力的发展以及生产关系的变化导致现代社会变成了一个生产和消费主导的社会，尽管很多人已经不再受制于劳动本身，但是现代性modernity导致今天的社会是一个“没有劳动的劳动者社会” （要理解这个概念要看后面她的定义，她定义的劳动是日常理解的不尽相同）。马克思表达了劳动者对当代社会的主导，这些劳动者只表现了人类物种的生物的生命而缺少灵魂。

所以，阿伦特认为马克思主义中也包含了极权主义的因素。

读她的这本书，最基础的是区分labour，work和action，是区分earth和world，以及引发的private realm，public realm和social realm的区分，homo faber 和animal labaran 的区分，以及comtemplation和vita activa的区分。

从我个人来看，她还是犯了一些学者的毛病，这些基础概念都有日常生活中的一般定义，但是她给予这些概念不同的定义，如果不能清楚地首先理解这些概念，就很难理解她在说什么；可是她的书籍的结构并没有非常系统地把这些定义首先讲清楚，需要阅读者自行发掘出来。

earth和world：一方面我们是动物、是物种的成员、受制于生物的必然需要，对应着地球上的自然的生活，属于自然环境。这属于earth。例如我们不在房子里面住跑到树林里也能活下来，但是这是属于earth。这是所谓barbarism的范畴：worldlessness。

另一方面我们我们可以建造人为的超越了earth、高于earth的world，包括房子、制成品和社会体系。例如我们可以给自己建造城堡，我们还可以享受到音乐、鲜花和艺术品的氛围，我们需要军队的保护，等等，这是world。这个world保护我们免于自然力的束缚和伤害：worldliness。

没有world，人的复数性就很难体现，人就只不过是物种的没有差别的成员而已。因为world提供了一个稳定的环境让人们可以展现不同的个性；在world中，人们是被融合在一起，但是因为这种人为环境的保护人们才可能表现出自己的个性。

world 提供的是稳定性，并保护我们的个性。它让人们可以从不同的视角来看待人们共同面对的世界，从而让人们可以把握真实。

world 是人工形成的，持久的，比个体的人生更长久的环境，包括人造的物品、耕种的土地和组织，例如政治体系，例如国家和教会等，例如文化和艺术。world具有potential immortality，那种可以被消费掉的用于维持人的生命的产品属于earth的范酬，例如避孕套用于做爱是属于earth，但是如果制成了艺术品，被人们当作艺术品来欣赏，那么就属于world的范围了。阿伦特所称的durability指的是可以保存、并因其美而被传给后代的物品。

world is created through work. 例如 homo faber使用天然的材料制成一个艺术品。

阿伦特一方面称许这种artificiality，另一方面则谴责了modernity，modernity在她心中不等于文明，modernity在她看来只是pseudo-nature，真正的world在modernity中被牺牲掉了。尽管人们往往过于骄傲地宣称“一切皆有可能”，但是modernity比自然进程对人类威胁更大，因为自然进程至少是循环的因此也就是可预测的、可以undo的，但是modernity的这种pseudo-nature processes却是不可预测的。

如果不预设立场，会发现马克思的洞察力确实是罕有其匹。不过老马显然有几个问题不令人满意：

1 真的有可能出现一个大多数人为主导的社会吗？老马自己说统治者的意识就是社会的意识，统治者可能是大多数人吗？自我统治？

2 人的差别通过生产力的发展并通过无产阶级夺取政权就能够消除吗？如果有差别，那么信息不对称、眼界不同等问题就无法解决，依然会形成所谓阶级差异，通过阶级斗争不可能消除阶级，自然也就没有老马描述的理想世界。

人类追求理想世界的努力从来没有停过，不过宗教或者给出了更好的解答：人间没有理想国。

3 老马从来没有指出一个可操作的新的社会模式，但是他早就开始宣扬要革命了。革命之后怎么办？

老马是相信经济决定论，忽视了个人的价值以及大量个体的丰富多彩的政治和经济参与所能带来的扰动。

不过老马并不是很孤单的，卢梭同志在《社会契约论》里面也提到了所谓general will经常不为人们所知，因为人们可能不够聪明。这样就需要卢梭所说的立法者（不同于今天的议员们）来运用其智慧来指出“正确”的，并通过所有人的认同来形成general will。但是问题在于，第一，只要有人来指出所谓“正确”，自然就会夹杂私货；第二，什么叫正确？如果一个在五年内正确的内容，在十年的期限内可能就不正确了，那么人们怎么说这个内容是正确还是不正确？例如俄罗斯93年的宪法过于保护总统的特权，将总统设定为宪法守护者，同时也设定了极高的修改宪法的门槛，以至于废弃现有宪法比修改它还要容易。其实人们无法界定一个所谓“正确”的东西；第三，卢梭实际上还是没有提出一个可行的形成general will的手段，例如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暴政如何解决？；第四，因为卢梭强调了所谓general will，在法国大革命的实践中获得执政能力的人实际做到的是自称他们的观念是general will，对于不同意见则认为那是人们的愚蠢导致他们没有“发现”或者“看到”general will，所以有必要采取革命和暴力的手段来推行执政者所谓的general will。

尽管卢梭绝非赞同这种暴力，但是内在的逻辑上必然导致这种结局。恰恰卢梭的很多理念奠定了今天的民主体制的基础。

卢梭从天赋人权为前提（这个前提不是天经地义毋庸置疑的）推导了社会契约理论，但是他强调了所谓general will得以体现的前提是1 每个人都能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2 每个人都能获得完整准确的信息。不能有小集团例如党派干扰这个will 的形成。但是当代的代议制都违背了这两个前提。

20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实践，和西方的凯恩斯主义到新自由主义实际上都充分地暴露了内在的不和谐，包括所谓民主体制。

所以，对于人类未来发展的大的理论似乎还没有突破。不过，有一点我坚信的是，即使出现了新的突破，也不过是一个暂时的、相对合理一点的理论，它无论怎样也必然是充满矛盾和不自洽的。

外链出处

也许是阿伦特的理论没有经过实际的检验，才会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把~~~

老马的理论仅仅从书本上来说，他的逻辑论证体系也是很严谨的啊~~

最后，我觉得哈耶克的书对老马的理论动摇的更厉害些。当年读《论社会主义的谬误》——那个晦涩难懂啊~~~

写了这么多，竟然一朵花都没有，看来不应该发在这个版面，先花一下。

我从网上查到译者参与了05年国家提供资金的对阿伦特的研究，并且该译者自己刚出版了一本对阿伦特的研究的书籍，所以我想她的翻译会比较靠谱，如果有朋友看到了译者的研究成果，也能共享出来，先拱手致谢了。

阿伦特的这本书，包括其他所有她的出版的书籍，并没有提出一个操作框架和模型。她是在分析西方哲学几千年来的发展中存在的问题，就是忽视了人的复数性，以及极权主义、马克思主义和现代性（这种现代性是资本主义所带来的，过于强调生产和消费，从而把人类社会变成了没有劳动的劳动者社会，也就是反文明和野蛮的）的问题，都将人类带入了悲惨和自我奴役的境地。

她的贡献是她超越了一般的意识形态论战，指出了现代和当代主要的一些重要思想流派中的问题，并从本质上分析了人类之所以能成为真正的人，所需要的一些条件。

这是一个基础，阿伦特本人认为这本书是一个序言，是她打算写的一部更为宏大的书籍的前奏和基础，但是她从来没有完成过这本大书，所以留下了一个遗憾。

阿伦特的研究受益于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助，实际上对马克思主义有所批评，但是同样也批评了现代性，更重要的是指出了西方哲学的重大问题。因此，她还不算是为了利益胡扯的人，更不是为了达到谁而做的研究，而是确实思考了人类比较本质的问题，这也是她的那么晦涩的书籍还能引起无数学者关注的原因。

尽管劳动、工作和行动相互之间也可能有部分交叉，但是大致地区分才能理解阿伦特的整个思想。

她所定义的labour：

它是被人的生物需要所控制的，例如吃饭、做饭等活动，只要是为了消费掉、为了满足生物需要生产出来的东西都是属于labour，包括生产精美的食物也是labour，生产避孕套如果是为了做爱用，应该也是labour；

labour不断循环，因为人只要活着就有生物需要，因此labour没有结束，不断循环；

labour是个辛苦事，比如生孩子就很痛苦，但是它也带来了人的动物性的满足，但是人类的尊严human dignity自然是不满足于labour这种活动的。由于科技发展和机器的应用，劳动越来越轻松，但是劳动者也变得过剩。

labour是无法摆脱的，有些人例如奴隶主或者君王是因为迫使奴隶来为他们做这些工作。

labour是私有领域的。

现在只有一小部分人还是继续从事为了人类的生物存在而进行的劳动，但是阿伦特使用这个区分的目的是为了强调现代社会和平地、非暴力地将人性转变为生物物种，而这种转变背后的力量是现代社会将人为制造出来（本来不是人作为生物存在必需的内容）的一些东西也转变为生物性的必然需要，主要是通过强调生产和消费。这就是她所说的新野蛮主义。也就是说，生产力的发展尽管让很多人可以不用进行阿伦特所说的“劳动”，但是他们又陷入了新的自我制约，而且这种制约是人为的自找的，那就是要在生产（以便赚钱否则财富无法增长）和消费（而不知道人活着的本意还有什么）中找到自我，这样人类并没有因为生产力发展变得更加自由，而是受制于新的这种社会思潮，比如努力生产和大力消费。

从Locke到马克思，都认为经济和技术的力量把人变成了“社会化的人”，这些力量会导致人的解放，但是按照阿伦特来看，不过是把人变成了新的野蛮人，把人降低为动物层次，就像极权主义相信“everything is possible”（这是多么体现人的伟大和自由的灵魂的语言）却实际上却把人的特性抹杀了一样。

通过labourer和labour这个概念，阿伦特认为人们面对着两种必然的需要（这正是人类的不自由）：一个是生物本能的需要；一个是人为的必需。古代的时候，公民的实践是以奴隶的辛苦劳动为代价的，今天摆脱了绝对贫困的人们依然过于被消费所吸引而忽视了自己的公民实践。

阿伦特赞同马克思所说劳动的价值应该在这个社会上获得主导权，但是同时也发现了新的矛盾：被压迫者对正义的渴望，和穷人的解放对政治自由造成的威胁。

无论马克思还是亚当斯密都没有区分labour和work。

阿伦特所定义的政治是由她所定义的public realm和action两部分构成。

大致属于政经类，发在社会现象好像不大对题，以前有网友写美国宪法读书笔记，发在观点时事，要不替您转到哪儿去？

我没有系统读过阿伦特，不敢多说。只是听很多中国现象学界的人（国内欧陆哲学主流，阿伦特老师是海德格尔，因而有很多现象学的影子）讲，她的学术不大入流。

在政治哲学方面，阿伦特也热了很久了，不能说国内没“火”啊。好像大部分是因为她的两本书：《极权主义的起源》和《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其他书被关注的不多。在批判极权主义方面，她被大量引用和探讨了十年以上了。基本上是用来批判共产主义的，这从本义上说是对阿伦特思想的一种简化。她指的极权主义没有这么狭窄。第二本是被用来反思“后集权主义”文化的，即众所周知的“平庸的恶”。很多人以此要求曾在和正在极权主义和后集权主义下的人进行忏悔，反对盲目的服从，扩大政治的反思面。

在政治哲学方面十多年前西方学界也是不屑于谈阿伦特的，甚至认为她的思想是笑话。这些年渐渐火起来了，言必称阿伦特。记得齐泽克经常在文章和演讲中嘲弄这个现象，把它看做学界的“势利眼”的例证。

近来反思阿伦特的路径的人又渐多起来，正好《读书》最新一期也有人评新译的《人的境况》，是很严厉的批评。我读着觉着挺有道理（不敢做结论），也探讨了你提到的这些概念，请参看四月《读书》毕会成《“不懂几何者不得入内”》。

网上查不到您说的那篇文章的正文很是可惜。有人提出质疑，就大大提高了理解某个人的观点的效率。

关于学术的势利眼，我觉得不势利是不可能的，学者无非就是吃那碗饭的，也有各种欲求，象牙塔是自封的，就像医生要自封救死扶伤一样，农民干嘛不说自己是养活全世界？

我最近看到有人严厉批评了学术界如果无法解决复杂问题就简化简化再简化，最后弄出一个看起来自成体系的东西，实际上已经失去了意义。这些现象都是正常的。

至于阿伦特本人的东西，为什么国内有朋友说学术上不入流还是希望听到一些进一步的介绍。从我看来，她的东西不是简单地为了否定共产主义，实际上是关系到人类根本的自由，或者逼近这种自由涉及的路径。从这个意义上说，才有看她的兴趣。如果能够清晰地理解并听到对她的质疑，才是有意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