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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丁龙其人（一） -- 王树
丁龙/Dean Lung
知道丁龙（Dean Lung）的故事，是源于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丁龙教授（Dean Lung Professor）”这个头衔外链出处。
到过哥大的很多中国人，或详或略都听过和写过丁龙的故事，各人有自己的版本，各个版本的流传程度和写的人的名气成正比。其中钱穆的版本可算流传较广：
百年前山东有一华侨，名丁龙，居纽约。林肯总统时代，一将军退役后一人独居。雇一男仆，治浬家务。但此将军性好漫骂，仆人辄不终约而去。丁龙亦曾为其家仆，亦以遭骂辞去。后此将军家遭火灾，独居极狼狈。丁龙闻之，去其家，愿复充仆役，谓其家乡有古圣人孔子，曾教人以恕道，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今将军遭火灾，独居，余曾为将军仆，闻讯不忍，愿请复役。此将军大叹赏，谓不知君乃读书人，能读古圣人书。丁龙言，余不识字，非读书人，孔子训乃由父亲告之。将军谓，汝父是一读书人，亦大佳。丁龙又谓，余父亦不识字，非一读书人。祖父曾祖父皆然。乃由上代家训，世世相传，知有此。此将军大加欣赏，再不加骂，同居相处如朋友。积有年，丁龙病，告将军，余在将军家，食住无虑，将军所赐工资，积之有年。今将死，在此无熟友，家乡无妻室，愿以此款奉还将军，以志积年相敬之私。丁龙卒。此将军乃将丁龙积款倍加其额，成一巨款，捐赠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创立一讲座，名之曰“丁龙讲座”。以专门研究中国文化为宗旨。至今此讲座尚在。
读钱先生的这段叙述，觉得丁龙和武训真是一西一中，交相辉映。后来慢慢了解到，将军不是将军外链出处，失火一段是嫁接的（Carpentier在Galway,NY的别墅失过火，但Manhattan的家里并未失过火，失火这件事跟丁龙的行动也没有任何关系。事实是，Carpentier一次发酒疯，把仆人们都打跑了，第二天酒醒后，发现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也没人给自己干活了，正后悔中，丁龙端着给他的早餐出现了——原来丁龙一直没有走。Carpentier大为感动，问他原因，丁龙给他讲了孔夫子的恕道），丁龙不是文盲，丁龙不是独身，丁龙捐钱时并未过世（至少四年后他还活着），似乎他也并未死在美国。
近年来也有不少人讲丁龙的故事，比钱先生的版本要细致些，然而不少错误仍然在延续着。例如王海龙的《哥大与现代中国》一书，开篇便是《托起中国梦——晚清的中国管家丁龙与哥大汉学的一段传奇》，其中提到：
在19世纪50年代被贩卖到美国的“猪仔”中，有一个叫丁龙的人，他受过起码的教育，在加利福尼亚为一个叫卡本尼埃的美国人当管家，服务良好，终身未娶，毕生积累了12000多美元，当时这是一笔相当大的款子。他到达退休年龄时向其主人请辞。后者感于其忠诚和良好的服务，答应为他满足一个心愿。丁龙即提出，用他的毕生积蓄在美国的一所大学设立一个汉学系，以张扬自己祖国的文化，增进世人对她的了解。而卡本尼埃就是哥大1850年的法学院毕业生，于是与哥大联系此事。得知为了设立一个汉学系，12000多美元根本不够，于是，丁龙的倾其所有导致卡本尼埃也倾其所有，他一共为这一计划投资27万5千美元。丁龙的兴学之心感动了慈禧太后，她捐献了5000册图书给该系。李鸿章和当时的驻美官员伍廷芳也各有捐赠。当时哥大的意见是以卡本尼埃的名字命名汉学讲席，卡本尼埃坚持以丁龙的名字命名。该讲席是1901年设立的，至今其讲席是丁龙命名，在世界范围内，这都是异数。二战后，该系增加了日本研究等内容，改名为东亚系。
这篇的错误大致有七，一是说丁龙是19世纪50年代被卖到了美国（丁龙到达美国的时间约为1875年）；二是说丁龙终身未娶（丁龙结了婚，在1901年时已有三个孩子）；三是说1万2千美元是丁龙的毕生积蓄（考虑到丁龙是位佣工+助理，1万2千美元对丁龙来说应该是相当大的一个数字——当时普通工人一年挣的钱约为数百元——这可能是丁龙积蓄的相当大一部分，但应该不是全部，1905年时丁龙至少还有1万美元）；四是说丁龙要退休（丁龙并未退休，他当时只有42岁，此后还在为Carpentier工作）；五是说Carpentier是哥大1850年的毕业生（Carpentier是1848年的毕业生）；六是说丁龙先于Carpentier捐钱（Carpentier在1901年6月8日先匿名捐了10万，要求设立“Dean Lung Professor”的位子，请人来做有关中国的语言、文学、宗教和法律上的研究。6月28日，丁龙捐了1万2千元）；七是说Carpentier倾其所有（Carpentier是个大富豪，10万块钱对他来说远远没有倾其所有。事实上，1902年，Carpentier就又追加10万4千元，1918年，Carpentier过世后，按遗嘱留给哥大的财产有一百万美元之多）。
近几年来哥大教授Paul Anderer外链出处和他的妻子Mia Anderer对丁龙的身世作了一番更细致的工作，详见外链出处（中文）或外链出处（"Dean Lung Progress Report" from Mia Anderer, on March 18, 2006; April 2, 2006; and April 21, 2006, respectively，英文）。
有了Paul & Mia Anderer的工作，特别是Mia Anderer的工作，丁龙的故事已经比较清楚了，虽然1906年以后的丁龙还是没有任何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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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龙捐款时写给哥大校长的信
New York
June 28, 1901
President
Columbia University
Sir,
I send you herewith a deposit check for $12,000 as a contribution to the fund for Chinese learning in your university.
Respectfully
Dean Lung
"a Chinese person"
就丁龙的身世，我想补充的有两点。
1. 丁龙的家庭
很多中文文字都说丁龙终身未婚，不知道这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讹传讹的。事实上，丁龙不仅结婚了，他还有至少三个孩子。证据有二：
1）New-York Tribune, October 13, 1901, Page 14
"Dean," as he is called in the Carpentier family, is married and has three children.
当时Horace Carpentier是匿名捐的钱，要求是设立汉学系，以及一个以Dean Lung冠名的教授席位，在那个疯狂排华的年代，即使在号称文明理性开放的大学里，这个举动也算惊世骇俗（学校一度非常尴尬，不太愿意冠丁龙的名字），一时间大家都在挖这个人到底是谁。虽然校董严格保密，但纽约实在太小了，很快大家就发现Horace Carpentier家里有个佣人的名字跟这个席位的名字完全相同，大家就猜是Carpentier捐的钱，后来他也承认了。这篇文章就是当时“揭露”捐钱者的文章之一。
丁龙有家庭还捐钱，我觉得比独身捐钱可能还要难些——Carpentier是独身。不解为何大家都说丁龙没有结婚。
2）Horace W. Carpentier 1905年写给哥大的信，解释他为什么要用丁龙的名字来命名中文系的教授职位。这封信的最后一句话被引用过很多次。
The department of Chinese at Columbia University bears the name of Dean Lung and to it he contributed a generous sum. Of him therefore I would say a few words. He would have been glad to find in this land of the free a home and education for his family; but, without any question of worth or fitness, he was denied the right of domicile here and excluded from the privilege of citizenship—a privilege, as it seems, so little valued that it is given almost for the asking to the swarming vagabonds and cutthroats from southern Europe and western Asia and even to the African savage who will come and accept it. Pagan he may be—as Socrates, Lucretius and Epictetus were pagans—but a man of rare integrity, temperate, vigilant, brave and kindly, doing well today the work of today, by birthright and education a follower of Confucius, in conduct a puritan, in faith a Buddhist, and in character a Christian.
这封信里提到了丁龙的家庭——“He would have been glad to find in this land of the free a home and education for his family”，让人不禁猜想，丁龙捐钱设立汉学系的愿望中，不知是否有一部分是为了他的子女——很可能他们在当时的美国没有机会接受中文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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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丁龙的年纪
很多地方记载丁龙的年纪时都相互矛盾的，不少是因为翻译时弄错了。比较流行的说法是丁龙出生于1857年。我个人倾向于他出生于1858/1859年。原因有三：
1) Mia Anderer从档案里翻出来的，丁龙自己作的誓词
The affidavit upon his return from the 1894 trip to China reads as follows:
“Dean Lung 5 ft 7 in. 41 years old Res. 108 E. 37 St. New York. I am a traveler, have railroad bonds in New York one of West Shore of $1,000 and real estate in Oakland California. I have no business. I want to go to New York to sell my bonds and lots. Was never in business in New York. I started in as student of medicine but did not finish. I came to the U.S. When I first came to U.S. I landed in San Francisco remain there about 1 year at Mission St. then came to New York when 18 yr. old at 108 E. 37 St. N.Y. had some money there. Have been twice in China admitted.”
It is interesting to note that he did not return from his 1894 visit to China until 1899, a five year span of time!
这个誓词是1899年，丁龙从中国返回美国时作的，而他之前回中国是在1894年。也就是说，他这次回国，在国内停留了五年才返回美国。南方周末把这段翻译成：
“Dean Lung，身高5英尺7英寸（约1.73米），41岁，住址纽约东37大街108号。作为旅行者，我拥有纽约一家名为西海岸公司的价值1000美元的股份和加州奥克兰的一处房产。我没有做生意，我想到纽约去卖掉我的股份。我进过大学主修医学，但是没有完成。我第一次到达的美国城市是旧金山，并在该市的米申大街住了大约一年。随后我来到纽约。之前出境回到中国两次。
——1894年丁龙返回中国前书面誓词
南方周末弄错了几个地方：1）作这个誓词的时间是丁龙从中国返回时（1899年），而非回国时（1894年）。2）5英尺7英寸是1.70米，不是1.73米。3）丁龙自述返回美国的目的是，到纽约去卖掉债券和地产，并非只买债券。还有一些其他小毛病，就不一一挑了。
这份誓词里有两句话跟丁龙的年纪相关，一是“(我现在)41岁”，当时是1899年，由此可推测丁龙的生年是1858年。二是“我第一次到美国的时候，在旧金山上岸，并在那里的Mission St停留了大约一年的时间，然后我来到了纽约，那时我18岁。” 丁龙初到美国时应为18-1=17岁，是在1858+17=1875年。
2) New-York Tribune, October 13, 1901, Page 14
"Dean Lung," who sent $12,000 to the fund, is Mr. Carpentier's body servant and has been in the employ of the family more than twenty years. He was sixteen years old when Mr. Carpentier engaged him at San Francisco to do light work about the house, and he has been in his employ constantly since that time.
这是在1901年6月份，Horace W. Carpentier和丁龙先后向哥大捐款，要求设立汉学系后，当地报纸的报道。里边提到丁龙在旧金山遇到Carpentier时只有16岁，而根据上面丁龙的誓词，他初到美国时是17岁。我想有两种可能：1）虚岁问题，丁龙自己用的是虚岁。如果是这样，丁龙出生年份应为1859年。2）不是虚岁问题，而是月份问题。美国人的习惯是16岁11个月仍然叫16岁，而中国人着这种情况下多习惯说自己是17岁。如果是月份问题，丁龙仍有可能出生在1858年。
3）Mia Anderer报告里提到的美国的人口普查记录
According to the 1905 town census, (taken June 1, 1905), the people listed in the Carpentier household were HWC, age 80, Caroline Crocker, boarder, age 50 and Dean Ding, valet, age 46.
1905年6月1日，丁龙46岁，他的生日应处在1858年6月2日-1859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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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n Lung的中文名字，很可能并不是丁龙，他在美国的记录终止于1905年，他那时要回中国，不知道他的家人是否跟他一起回来了，不知道他的后人现在在哪里，丁龙本人和他的后人此后再也没有和哥大进行过接触。据Mia Anderer的研究，丁龙很有可能是从温哥华坐船回去的——如果他真的回去了的话，他离开美国边境（进入加拿大）的日期大约在1905年6月27日，坐火车横贯加拿大，从魁北克到温哥华大约需4天，从温哥华坐船到香港大约需19天。如果丁龙一路不作停留，直接回国的话，到达时间大约在七月下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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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名单可能并不完整，只是我目前能搜集到的）
1. Friedrich Hirth/夏德，1845-1927，外链出处，1902-1917年间的Dean Lung Professor of Chinese(Dean Lung Chair of Chinese).
2. Lucius Chapin Porter/博晨光, 1880-1958, 外链出处，1922-1923年间的Dean Lung Professor of Chinese.
3. Luther Carrington Goodrich/富路特/傅路德, 1894-1986,外链出处
4. Hans Henrik August Bielenstein/毕汉思，生于1920年，外链出处
5. David Der-wei Wang/王德威, 生于1954年，外链出处，2002-2004年间的Dean Lung Professor of Chinese.
6.Madeleine Zelin/曾小萍 ，生于1949年，外链出处,现在的Dean Lung Professor of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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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知道斯人斯事
。多谢楼主
。
三花一宝，不错不错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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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看了钱穆先生的书才知道哥伦比亚大学的丁龙沙龙， 正想写贴问问呢，正好王树这贴。。。
为宣传丁龙这个人居功至伟。他曾抱怨“但余居北平教讀北大、清華、燕京三大學，教授多數以上全自美國留學歸來，亦有自哥倫比亞畢業來者，但迄未聞人告余丁龍事。及余親去美國，始獲聞之。”
我私下里称钱穆先生为师，自己为其弟子。
钱穆师对儒学研究之深所得之广，对中华文化之热爱，近代无人可比。
哥大的工程学院也以中国人Fu命名，查了一下是一位中国商人Z Y Fu 在１９９７年捐了两千多万，亦不知是何方神圣。
开玩笑了。１９９７年，中国地盘上满是圣贤。
猜测是本人刻意的低调吧
孔老二了不起。
20世纪初期，在哥伦比亚大学学习的中国人有很多，不知道他们是否都留下了关于丁龙的记载。我只确定胡适知道丁龙，他和第一任丁龙教授Friedrich Hirth（夏德）非常熟。夏德有位中国助手，叫刘田海，刘的名字在胡适日记中出现过，不知道他是否有关于丁龙的记载。
和胡适前后在哥大学习的有顾维钧、郭秉文、马寅初、孙科、宋子文、冯友兰、徐志摩、张耘（张奚若）、金岳霖、蒋梦麟、陶行知、吴文藻、潘光旦等等。尤其是顾维钧，他入学很早，最靠近丁龙讲座设立的年代，不知他是否留下有关于丁龙的文字。
汉学系建立后的头二三十年，在学校里基本上处于点缀的位置——当时西方懂的人少，愿意学的人更少。胡适就曾在日记写过：夏德很苦恼，没有一个学生，主修、辅修的都没有。也可能由于这个原因（汉学系默默无闻），当时部分留学生并不知道丁龙讲座的存在。
钱穆1960年访问哥大，知道了这个故事，他觉得这是个很有意义的事情，后来在演讲和文章里一再提到，还抱怨之前留美回国的人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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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在那看过一个记录片，里面提到丁龙的名字可能是丁天龙，或者田龙。
估计是央视的《汉字五千年》，那里面采用的就是Mia Anderer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