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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关于理解》的再说——(注:语言哲学范畴) -- 涉雪之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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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关于理解》的再说——(注:语言哲学范畴)

其实这文章源于我一个朋友的问题,他也是这个论坛的常客,我叫他草人。

草人有个想法:

他认为——

1、每个人都是以自己的私人体验所得的感受,作为他言语行为中所使用的“语词”的语义。

2、每个人的私人体验所得的感受,是不同的。

3、所以——人在与他人交流时,即使他们使用的都是同一种语言系统的符号。比如他们都说“人”这个词,但是——却可能是意义迥异的。

4、所以——草人疑问——我说的话,别人听了,别人真的理解了吗?

或许别人以为自己理解了,但他是真的理解了我所说的话了吗?

这就是我在思考的问题。

其实——这也是语言分析哲学出现之前的哲学问题之一。

它产生的原因是——

笛卡尔的主体性确立以后,产生了认识论哲学。而认识论哲学的逻辑导致了一个“封闭的个人”世界,也就是说——个人的世界观想,与其他个人的世界观想之间联系的通道,是如何形成的?源于个人认知的感觉判断,如何形成了现有的——具有公共性的知识?

我和我的其他朋友,将这个问题简化成了——口袋与口袋里装了什么的问题。

我们假设——语言中的每一个词,都是一个口袋。每一个词的意义,都是口袋里的内容。而口袋是打不开的,内容无法呈现于他人的直接视野之中。

那么一个人与另一个人进行交流,这种行为的实质,就是——猜这些口袋里装了什么?

而这个行为——就是——一般人在日常语言范畴所称的“理解”。

一个人,是以一个什么样的过程,【理解】了对方所说的话?

这其实是——对【理解】一词的详细解析。

我是这样想的——

1、两个人交流,使用同一个语言体系的符号系统。

2、每个人都有各自对这个语言体系中的每个符号的意义认知。这种认知,我可以认为——它源于——个人对这个词所意图指向的某个对象的感知感受。

这是最初的前提。

那么一个人如何能理解另一个人的话语呢?

很显然——对方的口袋是打不开的,他口袋里装了什么,这个人无法直接从对方所使用的语词符号这一个信息上得知。

但是——

对方的表达很显然是——以符号与符号之间的关系表达——为特点。

也就是说——对方的语言表达完全可以看成——

对方在一次发言中,给出了“哪几个口袋”,而所给出的“这些口袋”,口袋之间的关系——对方是如何安排的?

而听者对说话人的言语进行【理解】这个行为——

我认为是一种比对。

听众有自己的“口袋关系安排”,他是拿自己的“口袋关系安排”来与说话的人的话语中的“口袋关系安排”进行结构性的比对。

而听众的口袋关系安排的依据,是以他个人对每个语词符号所标示的那个对象的感受——为依据,然后将每个口袋(语词)与其他口袋(语词)进行了关系安排(如我上贴的例子)

他通过——自己话语中语词之间的关系——与——他人话语中的语词之间的关系——的结构性的比对,来判断——对方的语词(口袋)的意义(装的东西)——是不是和自己口袋里的东西——一致。

这其实是——从对方的口袋的安排秩序来判断对方口袋里装了什么。

也就是说——

原本是内蕴于语词之中的意义,通过语言表达中的语词关系——而外显化了。

也就是说——

言语行为——并不直接传递——私人的感受意义,但传递——私人感受意义之间的关系。

也就是符号关系。

符号关系的二人比对,如果相同,则意味着——二人获得了彼此理解(因为——只有口袋里装了相同的内容,口袋之间的关系才会一致,而通过关系,就可以以自己对语词的私人理解作为对方使用该语词时所欲表达的语义)

而如果不同,就意味着——需要进行二者各自话语结构的——彼此协调。

不同——表现为两个结果——1、不能互相理解,2、观点迥异。

而交流行为,讨论行为——是为了彼此协调,使话语中的语词结构关系能达成一致。

家园 硕鼠参与讨论——

硕鼠的问题——

1、如果交流双方用的不是同一种语言,那么词语间的结构就是不可理解的。按照狐狸的理解,要先理解词语间的结构,才理解词语的含义。那么不同语言的间的翻译也就不可能了。

这里出现的是对词语的理解在前。两个不同语言的人要先在最基础的词语上达成一致:这是苹果、这是太阳......。这时词语间的结构显然是各自的。不光是个体的各自,还是不同语言的各自。

2、如果我们训练一只八哥,在我们说“我走了”后,它说“再见”。再词语间结构上,“我走了”与“再见”之间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不能说八哥理解这两个词的含义。

显然八哥是被训练的结果,它不理解,但是训练者理解。问题是狐狸的解释不能体现出这一点。

按照奎因(我理解的)的说法,整体主义是必要的,单个词汇没法理解。这和狐狸的意思是一致的。但是这个整体主义的语言含义需要用行为主义的方法达到。我们在行为上一致的体现出这样的效果:这是苹果、这是太阳......。但是这样做的理论后果狐狸一定不接受,这样就必然有一个可供我们去“行为”一下的对象,而且这个“行为”又和语言是什么关系呢?

家园 对硕鼠的回复

还是关系。

我感觉老鼠在这里犯了一个错误。

这是苹果,这是太阳,这是.......

说的是——指。

但指——这一行为,也不是给予——意义。

而是给予——关系。

假设,我是老师,你老鼠是学生。

我对着那个东西说——这是太阳。(指)

【这】(指的行为,指的标的物)与【太阳】(语词)结构成了一个关系。

但——【这】的意义是二人分立的。

我指的时候,【太阳】这个词的意义是私人的。

你看的时候,【太阳】这个词的意义也是私人的。

我指的时候,你点头。

不意味着——我关于【太阳】的意义,等同于你看我所指的东西所生成的【太阳】的意义。

你点头,只是将你私人的意义与【太阳】这个词,结构成了关系。

然后是【苹果】,【树】等等等等,都是如此。

但——这并不意味着——口袋里的东西都装了一样的东西啊。

很显然,不能确定。

这种行为只确定了“口袋”与口袋的标签的关系。

语词既是容纳意义的口袋也是意义的标签。

家园 蓝风参与讨论——

这里有几点需要进一步思考的:

1、 把意义仅仅归结于“私人的”,似乎理由不够充分,这里要加入“交互主体”的分析。就是说,是否有“公共视域”?我们能共同“指向”和“看到”的条件是否存在?即便诸如颜色、声音、味道,甚至疼痛都是私人体验的领域,但主体都可以处在公共的“时空域”中。就像洛克分析的,对象的第一性质的质,至少广延性是“客观”的,其余才是个体的感受性质。

2、从意象的角度分析,你的“指”可以首先看作是“空间关系”的划分。比如太阳是整个天空的一副图像的一个空间分割的部分,当说者作出这种分割的时候,就在心灵中构成一个“意象”,他首先是有空间特性的。与太阳这个词相关联的最基础的部分是空间关系,既以天空做背景的对象凸显。听者能理解太阳这个语词,达到交流的成功的条件,也离不开这种空间关系,虽然你会说这种空间的划分是有颜色的区别才能进行的。但即便听者不能区分太阳与天空的颜色差别,就能抹杀掉对空间分割的语词涵义吗。

3、从形式语义学的角度说,我们可以通过公理体系给任何符号以“意义的地位”,例如数字是和任何感觉的因素无关的,但我们能充分的了解数字之间的关系。他们的意义体现在这种结构关系中。我们在数论的领域里的交流就是以这中结构意义作基础的。但数学的应用超出这个结构的范围,而进入了直观的现象和体验的层次中,因而只有结构的意义是远远不够的。语言交流肯定要将语义的感知成分加入进去,这肯定会造成语义的不确定性。

4,口袋里的东西有确定的一面,也有不确定的一面,这使我们运用语言交流有能理解的一面,又有不全理解的一面。也许就是因此才产生了大量的哲学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无法达成理解,而只是说理解是一个过程。

如果接着我们关于意象的老话题来叙述,这里就涉及到意象和语义的关系问题。

首先,应该给讨论意象的动机一个明确的说明,以免引起更多的误解。因为意象问题的研究好像已经偏离了长久以来,哲学进入语言分析这么一个共同原则和基本的出发点。历史上面对传统形而上学针锋相对的理论方法和原则的现实,人们发现并提出了一个解决这之间相互冲突和矛盾的更根本的问题,就是要弄清,判断语言表述真伪的标准方法和原则。但自从这种哲学的转向开始后,其思想的最大成果是:语言表述的真值函项的计算是一个无法最终确定的问题。从语用学的观点说明,语义以及语句的“成真条件”甚至是随着对语言的使用而发生变化的。这些思想的成果导致了,哲学要想对语言表述的真伪作出评价要追溯到“使用语言的动机”——主体的意向。

心灵哲学是古老的形而上学的一个重要领域。但如果不将其置于语用学的背景下,是很难找到正确的思考方向并得出有益的成果。因而对意象的思考,并非是要从本体论的意义上去考察一番,比如人是否真有一个完全脱离物理环境的不灭的灵魂,而只是从人们能否依据一些无可争议的直观前提出发,建构一个如何在动态的过程中,测量“语义”,以及对在主体的交互作用中的语言的有效表达提供一个分析的语言框架。这些过于简练,过于理论化的说明,如果缺乏对语言哲学较全面和深入的认识是很难理解的。还是让我们回到具体的思考当中。

意象是可以通过自我的心理过程的反省而发现的,它是我们试图分析语义的一个重要的相关设定。意象可以近似的理解为“格式塔完形”,但重要的是它的来源是什么,以及是怎么和语义发生关联的。传统的意义分析概念是语言的“指称”。但他是以存在着脱离主体的“外在对象”的存在为前提出发的,这常常给我们带来混淆和循环的迷惑。如果外在的对象决定了“语义”将使我们的分析固定在一个自相矛盾的有限的环境中。因为你还要没有止境的解释“对象”产生的因果关系以及意义和对象的先在问题。

分析的背景条件之一:意象首先是视域的范畴。现象呈现在视域当中,视域可以扩展为一切感知的领域,甚至包括气味,触碰,声音……。如果说现象是形形色色的,那么视域是抹杀了一切差异的主体建构。他仅仅相当于一个“范围”,“可感”的范围。

背景条件之二:语言是主体的交互关系中产生的,这意味着至少有两个主体。语言的动机是影响另外的主体。主体的动机也可以表述为意向。每个主体都存在于其它主体的视域当中,主体的视域融合的部分形成主体的公共视域。交往的动机是意向的来源,语言交往的意向产生出公共视域中的意象。意象形成的语义实现主体间的互动动机。

实例分析: 设定主体A 和 B 。 A要B递给她水果篮子中的苹果。

A的动机是吃到苹果,并且要通过语言的交流实现这一动机(以言行事)。此前的条件需要,“苹果”在双方共同的视域范围内。A的动机促使他发出声音“苹果”,“苹果”词项的“意向”使得在A 的视域中刻画出“苹果”的意象,这一刻画过程在B 的视域中也需要能同样完成。B 接受给“苹果”赋义的前提是能和A 一样从视域中刻画出“苹果”的意象,并且和A的意象是近似的。我们先忽略“递过来”的语言互动的类似过程。如果B还有愿意满足A 的意向要求,这一语言交往的动机才会得以实现。

新生婴儿的视域是“模糊”的,世界对他来说是“混沌”。最原始的意向驱动是妈妈的“乳头”,这是人对视域中的第一次意象刻画。语言学的研究证实,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的第一个发音是"MA"或者“BA",甚至现在很多地方还有将乳房称为“mama“的习惯。随着妈妈和婴儿伴随最初的语音作用的互动,“mama”的意象扩展到妈妈的整个身体。

感知神经细胞的发育促使视域中产生现象的差异,宏观物体的意象分离开始自然形成。人的意象是基于眼耳鼻舌身的构造特性而形成的。哲学中的一个热门话题是,如果我们是一只蝙蝠,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而如果你是一块石头,那又将如何?然而这只是“前语言”的构想分析。感知在没有语言的关联时是不确定的,处于被遗忘的角落。

你的意向所至,差异无处不在,但那并不是你形成意象的唯一原因,因为它常常被你忽略不计,视而不见,甚至熟视无睹。当你的意向在于太阳和天空的分离时,你并不会在意今天太阳的颜色,更不会注意到还有太阳黑子的存在。幼儿期的世界是简单的,甚至还没有猫和狗,男人和女人的区分。脑海中世界的意象只是一个粗略的轮廓,犹如印象画一般。是随着语言的发展,视域才变得愈发精细了。

一般来说,人是从动物世界中产生的。这个过程中,语言起了催化的作用。在没有语言之前,意象是纯粹感知的产物,这我们可以从对动物行为的观察中,猜测到。比如猫捉老鼠的时候,(对不起,这里不是指硕鼠先生)它需要把老鼠和世界在视域中分割开,构成存在老鼠的意象,这可以解释为它寻找食物的意向造成的结果。处于动物阶段的人,同理也会有类似的心理过程。只不过,那无法用语言标示和表述出来。

没有语言,意象只是瞬间发生的,也许随着时间就遗忘掉了。如果要能保持住意象的记忆,需要一个强化的过程。比如你在马路上看到过很多人,你很难一个一个把他们回忆起来。也许你最清楚记忆的是你知道他的名字的那个。更重要的是你肯定记得你见到了“人”,尽管你说不清他们每一个的样子。传说古老的语言是从结绳开始的。沿着一个一个“绳结”的线索,我们会找到意象的记忆,形形色色的事物就在我们的意识中形成了。

“人”这个符号标示了一个笼统的“意象”,它消弭了个体的差异,是一个一个具体意象的共同特征的汇集,这时,意象变成了一个“口袋”。“人”在这里的作用是把哪个从视域中分离出来的个别意象装到里面去。作为任何一个“普遍词项”似乎都有这个共同之处。而作为专名的“词汇”就是和某个界限分明的清晰意象关联的吗。仔细想象,好像也不尽然。拿硕鼠先生为例:对“当下的硕鼠”我们尽可以形成一个固定的意象。但此前他就不是硕鼠了吗?我们对十年前的硕鼠与当下的硕鼠有共同的意象吗?甚至当下都是可疑的,硕鼠肚子里的消化功能促使他每一刻都在发生相对我们感知的变化,都可以形成不同的意象。可见词语的普遍与否的划分也是相对而言的。如果问:硕鼠的体重是多少?对于“硕鼠先生”这个词义的理解,一定要加上时间的限定:你是指哪一时刻的“硕鼠”。这不是在开玩笑,是我们思考分析语义和意象关联的一个必要的基础。

如果说语言的出现只是为了保持对视域中的意象的记忆,从而实现认识的功能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根据。动物并没有想“认识什么”的愿望和要求,只是锁定目标,满足生存的需要。语言的来历还需要从生活过程的更多方面去寻找解释。意象的存在还不是语言产生的充分条件,意象更多的是动物的意向和感知能力相互作用的结果。对还没有语言的“人”来说,其意向和感知的能力并不与其它动物有什么本质的差别。甚至在感知能力的方面还不如许多别的动物,例如在视觉和嗅觉方面还不如鹰和犬。

生物人类学研究认为,人和类人猿的重大区别在于脑神经的发育,以及下颚的结构变化。这也许是语言出现不可缺少的至关重要的生理条件。脑神经的扩充不仅增加了对意象的存储功能,还为语言创造了可以存在的基础。同时,下颚的骨骼结构的改进使“人”能发出多种可分辨的音节。据此我们可以想象出这样一种过程在人的世界中出现:在早期的群体生活中,用声音能促进个体行为之间的协作,发出声音原本也是动物的本能,但也许声音开始传递“语义”时,完全是偶然的。直到这种传达在人的协作行为中发挥作用了,才被意向固定了下来,而后果是大大提高了人的生存能力。在没有文字之前,声音是语言的基本形态。而声音能起到这样的作用,是他能传递相互之间共同产生的意象。当猛兽来临或者发现食物的时候,一个特殊的音节与我们意向当中产生的某个共同的意象建立起固定的关联,并相对持久的存放在记忆中。

对狼孩的研究表明,具有语言功能的个体在缺少语言环境的生存过程中,也无法生成语言。而在社会条件下,想让一个孩子不会说话也难,除非他有类似自闭症的精神疾患。交给孩子掌握语言是对语义研究的重要方式,怪不得维特根斯坦会放弃学衔和公职以及富裕的生活到偏远的地方作一个小学教师。一般来说,孩子掌握初步语言的最简单的方式是训练他用语词的读音和物体建立固定的联系。这中间包括两个过程,其一是掌握标准的发音,同时通过“指物”,令其建立视域中的意象。视域是连续的画面,能否把一个所指的意向从这个并无明显分界的画面中建立起意象(例如从人的脸上刻划出鼻子和眼睛)并固定在记忆中,就要看他的悟性了。

我好想漫无边际的随着思绪的发散独自在精神的小路上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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