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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烟花记(1) -- 即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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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先送花, 再根据老大的意思, 转到感性去了
家园 【原创】烟花记(4)

这一声宣判使高文涛笑从心底荡漾出来,觉得脸上的肌肉有了自己的意识,只顾扯着嘴角几乎到耳边,想命令它们收敛回来都办不到,嘴巴所占的面积忽然增大,肌肉们只好推推搡搡,横在一处。而凌露的那丝饶幸被连根拔除,坐实的消息却使心空虚异常,似乎过好久才有一连串的“怎么办”从空到墨黑的心头冒上来,尽管已下定了打胎的决心,但那时多半好象是小孩过家家的游戏,不承担责任,现在问题真实地摆在面前,要着实掂量“打胎”了。 凌露不愧是中文系的好学生, 读过苏洵的《心术》,学以致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心里转念头时还能同时配合妇联干部,挤着脸说谢谢你,太好了。春风吹了这么久,加上确定太太怀孕的春雷,高文涛完全活泛过来,表情愈加丰富,嗓门愈加豪放,笑声愈加响亮,不再觉得妇联干部琐碎,对她说的一切指示连连点头,仿佛大胖儿子再点点头就会到手。

拿了一份医生名单出来,凌露初步收拾好头绪,第一句话就是“我们赶快确定大夫吧,要不然来不及了。”不肯说得明目张胆,怕过分打击兴头上的丈夫。这一句话很轻,但效果绝对强于夏天的霹雳,可怜高文涛刚经历了春风化雨,身心皆酥,刚才屋子里看见太太也满面笑容,还以为消息确定,太太在妇联干部的感召下回心转意了呢,正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猛可里太太甩出一句话,定定神才反应过来,已被震掉半个魂。高文涛虽然也读过《心术》,但只顾看打仗热闹,才不琢磨中心思想呢,也没认真体味过“女人心,海底针”,所以轻易就被假象迷惑,要怪只能怪自己。剩下的半个魂好不容易收拢,老调重弹地想说服太太改变主意:“凌露,”语气诚恳而紧张,极象50年代向支部汇报工作的进步党员,60年代向武装部告密的造反派,70年代向赤脚医生要回城病条的下放知青,80年代空手套白狼的皮包公司光杆经理,90年代试图让职工痛快下岗的领导,“有小孩子挺不容易的,现在咱们年青,生个小孩不会有什么问题。你想上学,我支持,也可以等小孩生下来再上学嘛,反正你这个学期上不成的。要是等到年级大了,恐怕身体上的问题就很多,你看我们系的几个教授都是抱养的孩子,就是因为年青时不敢要,等混得差不多了,再要小孩,反而太太们生不出来。你看,好多人还试管婴儿,多受罪啊,或者抱养小孩,那肯定没有自己的亲。既然我们有了,生下来多好。你也挺喜欢小孩的,不是吗,别再胡思乱想了,啊。”

凌露听出很多可攻击的漏洞,但身体仍旧不舒服,想到还要倒两趟公车回家,心里发怵,暂且不同丈夫纠缠,转而道:“打电话让赵刚送我回家吧,我害怕一上公车又吐。”高文涛知道赵刚快毕业了,正忙于找工作,不情愿随便麻烦师兄,但也害怕太太又吐,思想斗争几个回合,还是找投币电话请赵刚帮忙。心里明白自己要赶紧买车了。

赵刚开着他那辆红色的二手本田很快赶到,小小的个头使劲伸展四肢在方向盘后操纵一个诺大机器,有马戏团猴子的滑稽,一头板寸是何泉桦的手笔,但头发黄、软,没有国内暴发户板寸的嚣张,只有国外穷学生的平实,早已过时的黑框眼镜压在白净书生脸上,显得身材越发瘦小。赵刚话不多,但凌露听来比老公讲话有意思,先生们在羡慕“老婆是别人的好”时,千万要设身处地想想自己。赵刚5月份就要论文答辩,可现在一月份了工作还没有着落,成天忙着发简历,老板有意留他做博士后,但他实在厌烦了廉价小工的角色,还是先在公司找一个职位,把绿花花的票子先挣到手比什么都强。接到高文涛结结巴巴的求救电话,倒是没有二话,安慰师弟马上就到。等高文涛两口子坐进车,赵刚问起检查结果,高文涛尽量不去在意凌露的决心,强坟起面上的笑纹:“真是怀孕了。这下子得赶紧找大夫。”小车开起比公共汽车平滑多了,但凌露现在的感官灵敏度堪堪可比最精密的地震仪,仍为转弯,停顿,加速,减速弄得频频做呕,还好早些时候肚内都吐光了,强忍下总算没吐出来。她一人坐在后排,有气没力对赵刚抱歉:“不好意思,我很难受,这次又麻烦你。”说完只能皱眉闭眼屏息吐纳,听丈夫向赵刚打听买车事宜。

老天爷明显站在高文涛一边,凌露到底没有实现她的决心。下来的一个月里,她扎扎实实做了一回真正的大家闺秀,一门不出,二门不迈。除去看一回大夫,天天都是躺在床上昏睡,因为她做不了任何别的事,卧室床上是唯一不会引起她呕吐的地方。睡眠和名家们的作品不一样,质量和时间成反比,她成天呆在床上,睡是棉薄透亮藕断丝连的。厨房根本不能去,进去就闻见墙角灶台处处散发的油烟气,迫得凌露要立即逃难到卫生间捧着洗脸池哦哦大做。高文涛虽然又回复到凌露来之前的混乱生活,饭自己做,菜自己买,甚至还不如那时,做饭时要紧闭卧室门,大开所有的窗户,冷空气直往屋里灌,尽力不要让油烟进卧室引发连锁反应,还得绞尽脑汁喂凌露吃点东西,但心里有象老婆肚里的小生命一样萌芽的欢欣,干一切事都极带劲儿。凌露躺在床上听丈夫炒菜时快乐地吹口哨,心中一片空白。第一次去看大夫时,刚问到人工流产事宜,项链、皮鞋、套裙、发式和身材、言语、动作无一不干练的大夫看过来一眼,颇具深意,虽然她只简短地问:“和你先生商量过吗?”但在凌露听来,似乎洞悉了自己的内心而且被瞧不起,这个大夫可没有妇联干部好对付,事先圆好的谎话突然讲不出口,含含混混地说还没商量出最终结果,终于没有继续预谋的话题,悱红了脸结束检查。这个大夫有一半法国血统,自然行事里带着百分之五十的傲慢,看凌露的那一眼其实很平常,但凌露看大夫之前,高文涛请过四五个朋友到家里陪太太,个个都有意无意地大谈流产的坚难可怕巨痛和社会对做流产者的鄙视,比爱滋病患都不如,弄得好面子的凌露在大夫面前心虚得很,计划才迈了半步就走不下去了。

家园 呜啦,再见即晴好文,送花!
家园 谢谢陶陶。
家园 晴兄妙文也!

鲜花大大的有!

家园 送朵花吧,想起了流水年华时的合作
家园 花花,你的那个还没完呢。

你的花太多了,连名字都姓花,就不回送了。

家园 我不敢再写了,言多必失
家园 谢谢履老师。
家园 【原创】烟花记(5)

同时高文涛不断指出凌露读学位的坏处,每天独自晚饭后碗也不洗,反正太太也不会管,坐在床边一丝不苟做功课,仔细劝谕太太:“你申请的那个比较文学系,要念多少年才能念出来,出来后多半只能当教授,”--语气里的无奈好象教授是个多么见不得人的职位--“还未必找得着教授的位置,就算找着了,申请funding,发表文章也够你忙的,还不一定最后能拿到tenure。你看看你的那个长脖师兄,这博士都读第六年了,离毕业还遥遥无期呢,真是脖子都读直了,现在还单身一人,我看他都有点变态,招roommate专招女的。”凌露再忍不住,懊悔平时对丈夫八卦师兄太多:“你别胡说!干什么背后说人坏话。你离我远点,闻到你身上的酸臭油味都难受。”最多只能批评丈夫不应背后咬舌头,其余部份却没法反驳,因为都是实情。高文涛被冤旺一身臭气,毫不为忤,挪挪身子:“你静下心来,先把孩子养好,比什么都强。那些学位,名声,钱,职位都是虚的,有个亲骨肉,小宝贝儿,天天捧着亲着,多好。我们系温强的孩子多好玩,咱们的孩子肯定比他的还可爱。现在我们够资格加入这个计划,生小孩没有经济负担,多好。”

凌露坚冷硬实的决心就象牛蹄筋在高文涛每天的文火慢炖下渐渐变软。大学时光很好混,读读小说,泡泡舞厅,四年一滑而过,倒是毕业后的半年为准备考试没日没夜地背单词吃了些苦。决定下嫁高文涛跟他出国后,以后的路怎么走着实费过一番脑筋。什么都考虑过,就是没想当家庭主妇。这突来的事故把计划打翻在地,但回过头来想想,上学有什么好,累得半死不说,关键是毕业后也未必找到工作。教会里的陈太太是博士毕业,还是电子工程的博士呢,一样在家相夫教子,幸苦五年的唯一印记只是人人尊称一声“陈博士”,在教会里远没“张牧师”响亮。假如毕业后只能呆在家里消磨时光,何必走弯路呢?打从第一次呕吐开始,口语课早不去了,不能想象以后拖个小孩怎么读书。

学校体贴凌露,替她把最后一个担心省了,给她一封短短的信,措词外表热情而内在滴血坚硬,和他们的牛排如出一辙:“你的条件非常好,但鉴于申请人太多,所以很遗撼地今年不能录取你。欢迎你明年继续申请,有什么问题请随时和我们联系。”

窗外仍旧是灰暗的天空,一入冬,造物者仿佛也被冻得懒于理事,只拿一把大刷子,沾满灰浆,往天地间一刷了事。凌露的心情坏到极点,躺在床上发呆,原先的计划全被打乱,以后到底何去何从?看来只有先把小孩生了,上学的事缓一缓吧。心事不情愿地有了结论,胃口一如既往地差,常常一整天都吃不下任何东西,竟也不觉得饿。丁点油星都不能沾,每次都是高文涛逼迫着喂些清水白煮豆腐粉丝,然后预料中施施然踱进卫生间半小时内全吐出来。一时凌露就象一个管理有序的港口,吞吐平衡有致。同时又很怀念国内满街的麻小,羊肉串,真有机会吃这些肯定也会吐个干干净净,大倒胃口,但距离不仅仅产生美,也幻生美味,在美国山沟里的小镇上,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味显得那么诱人。高文涛在赵刚,泉桦的建议下,买来各种怪模怪样五颜六色的蔬菜水果,但愿哪一样能入这会儿比老佛爷还难伺候的太太的法眼。凌露都是厌恶地只瞧一眼,连尖起指头捏一捏翻一翻都不要,全部打入冷宫,最后都烂坏在冰箱。一次高文涛煮了白菜猪肉速冻饺子,和醋碟一起端给太太,凌露还有兴致吃下几个,更惊奇的是,没有吐!都不记得多长时间以来,两人已习惯了凌露餐后去卫生间报到,饭后吐一吐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忽然症状停止,两人反而缺点什么的不习惯,并且不敢张扬地快乐,害怕一高兴轻敌,症状卷土重来。过了几天,凌露的饭量一天好似一天,两人明白,早孕反应总算过去了。

假如时间真的是金钱的话,同样一个月里,凌露是大富豪,大把时间只躺在床上向睡梦中挥霍,而高文涛的时间财富只好比小瘪三,事情真多!选的两门课都很重,作业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他的听力仍旧成问题,课堂上听讲,集中精力只够捕捉到几个连接词,美国学生有时哄堂大笑,自己还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只好跟着傻笑。这不能怪他,除了上课接触英语外,别的时候全可用中文解决。湍流的教授尤其tough,南斯拉夫口音的英语比天书还难懂,布置的作业期限那么短,不点灯熬夜休想按时交上。比他高一级的温强和他同时选这门课,每次一下课两人就同声大骂教授混蛋:“这样的老师能坐稳终身教授,真是祖上烧高香了。就没有学生反映怨情吗?”日本学生Kituoga――高文涛们管他叫小K,以和系秘书 Katherine老K区别――不懂中文,可心有灵犀,操起棱角分明的日式英语一字一句恨恨嘟囔:“How -can -he -be a faculty?”Faculty 明明说成“F*ckuty”,高文涛和温强和往常一样,要想想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明白过来后,同时咬住嘴憋着笑,温强比较有定力,接着问小K:“I heard that you want to be a faculty yourself,Do you want to be this kind of Faculty?”小K连连摇头:“No, no, this kind of f*ckuty is bad。”高文涛只微笑摇头。美国学生迈克也叹气:“We really need to learn stress management。(我们真得学学如何解除压力。)”俄罗斯的米盖收拾好书包,站起来含笑拍拍迈克的肩膀:“这个简单,我们俄国人最懂怎么有效地解除压力。这种压力小意思,你知道我们怎么办吗?我们就是大家聚一块儿,一人一瓶伏特加!”大笑声中,学生们各自散去。高文涛当然不能灌一瓶伏特加,还是老老实实看书做题。这些还不够忙得使他四脚朝天,再过一个月,就要资格考试了,请师兄们列的书单还没看几本。没有考古题可发掘,只好硬碰硬,但愿看过的书能覆涵考题。所以每天晚上高文涛回到家后最多和凌露说半小时的话,太太半推半就不再提人工流产的事后,连这半小时都不想拿出来,实在是太忙。

家园 等俺静下心来好好看来

哼,上次说俺“神仙那个驴”俺还没算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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