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吃北京之卖肉夹馍的大刀小妞儿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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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吃北京之卖肉夹馍的大刀小妞儿

[食品介绍:

肉夹馍,源出西北,早期以天水肉夹馍为佳,现在则是西安最为著名,做法是用白面烙的称为“馍”的发面饼,用刀片成两片,但不完全断开,中间夹上剁得烂烂的浓汁厚味的腊汁烧肉,肉糜中还可夹生尖椒和生菜。价格低廉而食之不厌,典型的民间小吃,传入北京后被称为“东方的汉堡包”。]

第一次吃肉夹馍,其实不是在北京,到沈阳出差看新厂房,那边孙老板典型的关东女侠,豪爽不让须眉.在没完工的楼里讨论线路怎么走,转眼就到中午吃饭了,孙大侠说萨你别乱跑阿,这儿是工地,没食堂饭馆。

那怎么办?我带着方便面呢。人家说到我这儿吃这个?寒碜我呐!等等,我让人弄吃的去了,这么多人呢,都得吃。

转眼间,一个小伙子搬着一箱啤酒就上来了,啤酒箱上是十几条碧绿的大黄瓜,后面一条大汉(第二天才知道这彪形大汉是西肯塔基大学回来的博士)拎两只铁桶,白色马口铁的那种,上面盖着雪白的毛巾,掀开毛巾,一桶里满满的是酱红色的沟帮子熏鸡架子,散发着熏烤食品独特的诱人味道,一桶是几十个白面饼子,还在热气腾腾,中间一刀劈开,尖椒香菜底子上夹着打鼻儿香的大块红烧肉。

孙大姐吩咐,一人一个熏鸡架子,一根黄瓜,一瓶啤酒,“肉夹馍” ?C 就是那第二个铁桶里头的白面饼子 -- “可劲儿的造,管够!”

用锯末把手一搓,大伙儿木工台就是桌子,啃一口熏鸡架子,灌一口啤酒,咬一段黄瓜再往嘴里塞一个肉夹馍,一边吃还不耽误侃山谈事,那一顿饭吃得打嗝,事后算一算干掉了六个肉夹馍,回来再有人说关东民风的犷悍,便时常想起这一餐来。

回到北京,朋友告诉我太孤陋寡闻,这肉夹馍本是老陕的美食,那种叫做“馍”的面饼,正是关中土风,你老兄跑到关东去尝这长安小吃,岂不冤枉?要吃,北京就有。

于是在公司旁边的小吃摊上,便吃到了肉夹馍,一样醇厚半透明的汤汁,一样一咬香喷喷的肋条肉。旁边一位西安老兄说,这算甚,北京肉夹馍地道的,也就隆福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萨看来这肉夹馍吃到此处,已是滋味尽出,还有何出奇的呢?

那天正好过隆福寺,就想起这一口了。

问卖报纸的大妈肉夹馍哪儿卖,老太太手一指 ?C 丰年灌肠旁边那个排队的就是。

吃肉夹馍还要排队?

可不是,排着十六七个呢,再看那店铺,恍然似有所悟,这才叫正宗!

那铺面简陋之极,一个驼背掌柜,烙馍,炖肉,就在你眼前干,手极稳,目光极锐利,两眼只看定熊熊炉火,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排队里,看的是大块肉在老汤浓汁里起伏翻滚,闻的是酥烂肉香阵阵扑鼻而来,听的是雪白的面馍吱的一声烙上了虎斑纹,更绝的是没有柜台,就在店前放一个大树墩子在上面剁肉现卖,让你看着就想骂:奶奶的,怎么还排不到洒家?

这还不是最绝的,最绝的是那卖肉夹馍的小妞儿,这女子十四五岁年纪,长得十分俊俏,除了说价找钱绝无半句废话。小妞儿卖馍的时候如大军出征,面沉似水目光如刀,手持一柄刃宽背厚的西秦大菜刀,动作极大的上下挥舞,你眼花缭乱中早把炖好的肉剁成碎块,合生菜叶子辣尖椒夹在刚出锅的热馍里,然后是一个标准的亮相动作 ?C当!一抬手把那大刀剁在肉墩子上,再把馍递给您。要是胡屠户露这一手也不新鲜,偏偏是个冷面美貌的小妞儿那新龙门客栈的质感就非常强了。

后来才知道好多人就为了看这小妞妞大刀一挥的风采,专门去买她的肉夹馍。

那馍外焦里软,烫嘴烫心,咬一口,由不得你赞一声 ?C 好!

真好啊,于是,自从吃了这隆福寺的肉夹馍,兄弟就成了小妞儿肉夹馍的活广告。

有一天聚会,我把这事告诉我一个作导游的朋友,他一笑说,那小妞儿的肉夹馍,我也吃过,还吃出了一段交情呢。

我问他:怎样的交情?那是个冷面女煞星阿,好像不容易。。。

他说,要不是她,我还做不了一辈子最痛快的一件事呢。

我说,你说说。

下面就是我这个导游朋友的话了。

我也是人家介绍,才去的隆福寺吃肉夹馍,吃了,就爱上了 ?C 不是爱上人了阿,是爱上那馍了。再有国外的朋友来,兄弟招待的节目上,就少不了吃馍这一项。带了无论老板还是老外,跟着人流排队买馍,竟是人人着迷,赞叹称奇。有一位台湾的老师看过之后,转回头来还和我发了一番风马牛不相及的感慨,说中西文化的碰撞十分的不平等,鸦片战争的时候我们东方文化已经久患沉疴,若是我老秦大风之时两强相逢,那鹿死谁手实未可知。

这和肉夹馍搭界么?莫名其妙。

无论你带来的人是白的,黑的,还是花的,小妞儿毫无惊奇之意,一律是面沉似水,大刀一挥,送上馍来,然后金嗓铜音的来一句报价:一个馍一块五,N个馍N块N!

久而久之,这小妞儿好像认识我给她拉买卖了,认识的标志就是 ?C 以后看见我用不着开口,只劈三个馍递过来,把手一伸,等着我把四块五毛钱交过去。。。

有时候本来想多买一个的,也只有苦笑着接过来。 -- 我现在一排队就准备好四块五攥手里,习惯了。

忽然有一天,小妞儿主动叫我。

那天正排队,忽然前边不动了,再看,那小妞儿出柜台了,提着菜刀冲我来了 ?C

一愣,正觉得身上不大对劲,小妞儿开口道:大哥。。。

嗯?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等我回话,人家接着问道:你会外国话不,帮个忙。 -- 敢情小妞儿也会观察,看我老带着白的,黑的,花的客人过来,琢磨着这胖子可能会两句鸟语。

我点点头,晕晕乎乎的就跟着小妞儿走到柜台前面了。

一看,那儿有个老头,笑呵呵的,拿着钱,等着拿馍呢。胸前带个太阳旗的徽章。

小妞儿一指,冲我说:大哥,帮我跟他说,我的馍,不卖日本人吃。

这句话出口,周围人愣住,我也不禁愣住,我是做欧美团的,不懂日语,这小妞儿显然以为别管哪国人,外国话都是一样的。。。

老头儿看着我们,有点儿莫名其妙,嘴里问了一句,我想,应该是日语。

为什么不卖日本人?我想问问小妞儿。不等我问,就看见铺子里头那个驼背老掌柜的,破了例,放下活计站到外边来了,还是不说话,手揣在破袄袖子里,只眼睛里两道光阴冷阴冷的。

不用问了。

看这眼神,我就忽然想起来了方军那本《我认识的鬼子兵》,那里边,有一个山西老者的话 ?C “瓶了吧!”

当导游时间长了,有时候我都忘自己是中国人了。

我不知道这小妞儿和驼背掌柜的跟日本人有没有仇,有什么仇?

我也不想问。

我的感觉就是方军那本书,几十年前的那句话 ---

瓶了吧!

瓶了吧!

瓶了吧!

我喜欢看历史书。一九四四年五月日军攻陷洛阳,直叩潼关,我军民奋起抵抗,背水一战,我数万关中将士如血肉长城伏尸关下,换得日寇再无力西窥我关中大好河山。抗战中日军未能踏入陕关一步。

不用问了,我想我已经读懂,那种几十年之后依然势不两立的悲情。

此恨绵绵无绝期。

最后,我找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下:“日本人”,然后在后面画了个大大的叉,递给那老头。

那老头肯定是看明白了,面色大变,抬起脸来看周围的人,所有的人都无言的看着他。老头儿哆哆嗦嗦的把纸条折叠了,夹起来,微微鞠了一躬,不说话就走了。

后来我翻翻报纸,那段儿,正有一个日本老兵的民间团体,到北京卢沟桥谢罪来,据说都是很亲华的友好人士。。。

我不是冲着他,我冲着整个日本人。

--- 那一天,我们都喝醉了。不久,就出了国,没机会去吃肉夹馍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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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先坐个沙发再说!
家园 在沈阳应该吃“熏肉大饼”吧

好文!看到后半段,总有一种感动在心头。

家园 今儿这篇和前两篇不老一样……

今天的内容看着有点沉重,这鼻子头酸酸的。不提啦。

我也好这口,弄俩个馍,再花五毛钱买瓶汽水,蹲马路牙子上,那感觉叫一个爽……

家园 这个肉加馍的馍据说还必得用关中的麦子烤

西安军工单位多,老美有中美一旦冲突,可以放过北京,但不能放过西安的说法,西安的朋友中午就老孙家羊肉泡来招待,早餐我就路边肉加馍,比隆福哪儿的不知道哪个更正宗。

这个导游朋友的经历也不奇怪,现在国内好多人恨日本,这个不是切身的恨,这些人对倭人的憎恶都是源于文字图片的介绍,比切身之痛差的远了去了。

大学里公共课的老师我能记得名字的不超过3个,但是唯一保有清晰记忆的是党史课的崔万兴老师,党史课我不喜欢,但是崔老师我很尊敬,他是保定人,他讲道抗战时热泪盈眶,他的一个叔叔就是被日本人用刺刀活活挑死的。

家园 哈,东北熏肉大饼!

比较合我口味,就爱吃腌腊制品,不过可能是这边做的不大正宗,吃着腻……杀猪菜合我口味。

家园 我二爷差点死鬼子手里。

鬼子杀到我老家以后就驻了下来,修了个炮楼,驻了一个小队。既然是一个小队,上边也就不给配炊事兵,那阵子我二爷在村里开了个炸油条的小铺,就把二爷给抓过去做饭。您谁也别指望我二爷能做出点下毒啥的英雄壮举,他就是一庄户人家,大字不认几个,胆也小。可胆小归胆小,有件事他倒是一直挂在心里。那就是逃到黄河对岸的二奶奶。

那时候鬼子刚占了开封城,黄河也改了道,我二爷寻思着小鬼子保不齐哪天就要来,干脆趁早让二奶奶回了老黄河对岸原阳县的娘家。自己则守着铺子,虽然世道不好,好歹也能弄俩钱。

鬼子来了,二爷被硬拉去当了伙夫,天天生火做饭,碰上个上夜岗的“太君”,还得起来给做点消夜。天天没歇够过。二爷越想越不是个事,得跑!

某日,月黑,炮楼里的鬼子睡了。二爷悄悄收拾好随身包袱,出了炮楼回到家来,准备再翻点细软就过河去。出村的时候,二爷当时就楞了,只见俩刚从县城里找花姑娘回来的“太君”一步三摇的就过来了,仔细一看,手里也没拿枪,酒瓶子倒是有两个。鬼子也发现对面有人,大喝一声:谁!(兄弟我不会日语啊)

二爷后来回忆说他当时就尿裤子了。

鬼子过来一看,哦,支那人,咣,一酒瓶子就砸二爷脑袋上,当时就血流满面,二爷只觉的腿发软头发晕扑通就倒在地上,另一个鬼子哈哈笑了两声,摇晃着进了旁边原来民国政府看堤人住的小屋,揭起里面的大黑锅就出来,咣,又一下砸到二爷的头上。二爷这回彻底晕菜了。

半夜,二爷被疼醒,悄悄睁眼一看,鬼子早走了,旁边散着一地的碎锅片子,爬起来还打晃,勉强定定神,摸摸头,好几个口子,脸上的血都硬了。包袱还在,细软没了,算了。过河吧。

那会子,黄河从花园口改了道,老黄河也没水了,二爷就这样在半干的河泥里深一脚浅一脚过了河,上了河对岸的堤,累饿疼交加,又栽倒在地。幸亏早起干活的老乡发现了他,否则今天就没人给我讲这事了。二爷后来在床上挺了小半年才算彻底养好……

从那以后,二爷头上有一大片都没头发……

家园 这一篇得顶

刚看头半部分,感觉肚子好饿.到了后半段,感觉呼吸开始沉重.啥时候去北京,一定得尝尝他们的肉夹馍.

家园 唉......叹口气先。可是,您这两段文字码起来也有千多字了,怎么读起来就

没有人萨苏的那么沉重捏?

就好像说的不是您的二爷,而是隔壁老跟您过不去的二秃子的二爷似的

家园 嘿嘿,俺外公当年情形也差不多

俺外公当年是家里的少东家,在南京的家产众多,鬼子打来的时候已经跟家里人一起到上海了

鬼子进南京以后连铺子带一大片宅子全烧了,等俺外公回南京的时候只有哭的份了,多少年的家产啊,全没了!~

家园 这个嘛……我哪能和老萨比……

我顶天了能写点流氓文字,写这玩意也不在行。

最主要的,我和二爷他老人家接触的少,怎么讲呢,全家人都不大喜欢他,因为他做小生意年头早了去了,无论讲话办事,都让人感觉不大让人放心,怎么都觉得在和奸商打交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无奈啊。

家园 顶!跟听评书似的,爽!!!
家园 他老人家好歹生命无忧啊……命可比啥都重要
家园 得,还真叫我说着了。看来感情这个东西真的是勉强不来啊

不过您的文字也不错,真逗,跟老萨虽不是一个路数也算一时瑜亮吧

家园 您过奖……

流氓市井之言,上不得台面上不得台面……要看还是人老萨的东东。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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