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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茄 -- 九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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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茄

关于茄子的记忆,是和小时的夏天联系在一起的,除了茄子以外,还有用暖瓶买回来的冰棒,放在床底的西瓜,空心菜杆和丝瓜汤,还有早上水豆腐的叫卖声。父母上班去,十一点半我就要开始做饭了——有时候自己都很惊奇那么小点个子,也能开煤气点火用高压锅和菜刀(再想想现在孩子什么都不敢给他们碰,是否爱护太过了?)——那时候都用猪油,菜油好像是很珍贵的东西——隔山差五的,爹就要买回肥猪肉来炼油,放在一个“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水杯里,剩下来的猪油渣放点细盐,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茄子总是被很干净的洗在萝筛里,上面压几根空心菜。妈妈去上班前要细细的嘱咐:“中午吃茄子,把空心菜也炒了。”挨我两大白眼,嫌她啰嗦——小时候的我,也是很有性格的!

我对茄子的记忆是吃油——总要不停的放油下去,要不然就粘锅了——放水当然也可以,但是煮出来的茄子未免软pia pia的,味道不够好——可恶的是等它的表皮慢慢变得一点焦黑,开始软了以后,那些油又全部出来了,拌饭当然好吃,只是太浪费(那时候还没有健康这一说)。茄子要用肉末调味,加一点酱油,是无上的美味。

长大以后来米国,在第一年里完全不能吃任何西人店里买来的肉——因为里面的血味——只好去中国超市买广州腊肠,切片切丁炒茄子,但总没有猪肉末走得那么和谐。后来有朋友介绍穆斯林开的超市,他们也是放血控净的,却没有猪肉,偶尔下定决心用肉末炒茄子,那就是一个大工程:买了肉以后放在盆里,把血全部浸出来再沥水。几次以后,我就决定做那个向山走去的默罕默德了。

最近读《酉阳杂俎》,看到了关于茄子的一篇记载,挺有意思。茄,本来是莲茎的名字——想想一朵莲花的根茎被称为茄,倒是有盎然的诗意——然而音倒是不念七一耶茄的,古音“革遐反”——意思是取革的声母和遐的韵母,我拼了半天,没念出来,想是革和遐的音也发生了变化,“‘今’呼伽”——今却是唐朝了——冠词用得也漂亮,“茄子数蒂”,茄还有其他的名称,比如落苏,比如昆仑瓜,最后这个名称,却不知是什么典了,但是如果和黑黝黝皮肤的昆仑奴,或者冰川上的昆仑山联在一起,倒是别致的想象。

去年从国内回来,带了许多菜籽,里面就有茄子——我带菜籽回来,不是出卖的,也不是自己种的,春天一到,很热心的给阿大嫂到阿十嫂打电话:“来我们家拿菜籽了!”,想她们丰收了,总不好不送我一点尝尝鲜吧——段成式说“岭南茄子宿根成树,高五六尺。”我虽然不种茄子,不知道茄子在地里长啥样子,想来觉得茄子总不可能如此巨大——然而在股沟搜索茄子的时候,看到有介绍“一年生草本植物,热带为多年生灌木”,这才觉得唐人小说也不是乱写的,确实有些事实基础。

虽然不种茄子,然而也能为广大种茄者提供一下种茄秘方:待茄子开花时,取茄叶铺在路上,以灰规之,千人踏万人踩,则茄子必大丰收。这个,在唐代口语中,被称为“稼茄子”,现在则变得古意盎然起来。

食茄以后呢,有人云:“食之厚肠胃,动气发疾。根能治灶瘃(zhu3音)”,想了半天,没想出来这个“厚”和“动气发疾”是什么意思,有人说“厚”为壅滞,想来不是什么好事情。“瘃”为冻疮,灶瘃,足根冻疮也,用茄根煎水泡脚,可以治冻疮——不过现在能读我这篇文章的人,估计也不会再长冻疮了。

这样看来,茄子吃多了,并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是茄子叶还有点功效。

我直到去北京念大学以后,才知道原来茄子并非都是长条形的,也有圆大的茄子,来米国之后,发现不仅有圆大茄子,还有圆小茄子——其实在古书中早有记载,新罗的茄子,色稍白,形如鸡卵——想起那些圆小茄子,果然只在韩国超市看到过。

关于茄子的吃法,我以为最美味天成的,当属烤茄子(铁板茄子),这是经过一千多年来无数人的实践得到的宝贵经验:茄子以酱油,盐,糖,蜂蜜,红腐乳汁,以及蚝油腌之,烤软了,有一种奇妙的味道——但我做得复杂了,那些有层次的鲜味,多半来自于调味料。唐代的僧人已经开始炙茄子,据报道,“甚美”。想来他们可能只抹些细盐,加点素油,却吃到了茄子最初始的味道。

今人做茄子,多半是鱼香茄子,小小一钵,油浸浸的,味道真是鲜美。有朋友教我蒸茄子:茄子切段,拿去蒸软了,用筷子一丝丝把茄子撕碎,加辣椒油,酱油,盐,青葱和蒜末,卖相不好,然而省油,味道也不错。

在网上搜茄子的图片,看到茄花者,也有意思。茄子留蒂,上切成小小菊花形:不用我说,看图便知,只是做起来太麻烦。

今天的我,已经不再喜欢吃茄子。美国的茄子和中国的茄子有那么一点微妙的区别,具体来说,它的内部结构太松散,一旦熟了,就变得太软,不成形状,没有中国茄子那种坚硬的质感,这,或许也是乡愁的一部分吧。

隐侯有首《行园》诗云:“寒瓜方卧垅,秋菰正满陂。紫茄纷烂熳,绿芋郁参差。”种菜,有隐者的趣味。然而我却品尝不出这份悠闲:我只蹲在我们家的黄瓜秧子前,发愁它什么时候才能生出个小黄瓜来。

这是早年做的古董茄子花……笑!就知道笑!不准笑听到伐!

点看全图

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关键词(Tags): #茄子通宝推:南方有嘉木,坚决要潜下去,踢细胞,玉垒关2,三妞,喜欢就捧捧场,
家园 守着黄瓜,看其长大,

乃是极端痛苦的事情,俺深有体会也——

家园 俺一般都把种子送给别人,然后秋天去偷瓜,ddd
家园 茄古音可参考方言

闽南方言,gio二声。

家园 你那种茄秘方

在米国怕不大好实行。以米国人民现在的警惕性,看到地上一堆叶子,外边还用灰画了框,大概要叫警察。

家园 茄的发音

其实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形声字。

草字头,说明是草,藤一类的产物。

下面的加,给出了在汉字中的发音。注意,是汉字,而不是汉语发音。因为汉语在各地的发音实在是太大差异了。这个差异至少在西汉时代就已经非常严重,严重到大大大大学问家杨雄会写下著名的专著,方言,以描述当时的各地不同的汉语。

回到茄这个字来。它的发音从加来。

现代汉语普通话/国语的加,发音为jia

从今天往前推六七十年,在写诗作词的时候,加,应该被读作 gia。京剧,昆曲等等里边所谓的尖团音,其实就是从这里来的。现在的j, q, x 声母,凡是后面跟ia,ie,io,in韵母的,都是从gi*, zi*, ki*, ci*, hi*, si* 音里边转变而来,在学术界,这似乎被称作浊音清化,就是说,读起来费力震动声带的音听起来低沉高重的音,变得读起来轻巧听起来细柔轻飘。

而加这个音,正好就是从gia来的。这在现代汉语普通话里边是没有的。读的时候要先读gi, 再开口发 a 的音,大家不妨试试,

哥伊伊阿

三个音四个字连起来读,读快一点,就成了古诗词里边的加。

顺便说一句,楼主讲的

七一耶 --> 茄

其实是不对的。因为七发音来源是cie, 与茄相同声母来源的应该是奇(ki),所以用

奇衣耶 --> 茄

就完美了。当然,在普通话/国语体系里边,这没什么不同。自己给自己囧一下。

再回到茄,为什么现代普通话/国语里边的韵母是ie,而不是ia呢?这实在是太普通不过了。大家只要回忆一下下面的诗句: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ie == ia)

远上寒山石径斜 (ie == ia)

白头搔更短,混欲不胜簪 (am == em)

...

这些例子说明什么呢?说明在古汉语里边,至少在书面语言上,很多现代汉语普通话里边听起来读起来分别是a,e 发声的音,其实都是不分家的。大家可以去翻翻平水韵,很多都是这样的。

所以,qie == gia 就是这么来的。

通宝推:cctothere,
家园 茄子

喜油、花椒、蒜。但做到时候不用多放油。

热锅凉油,把火开小点,多翻几下,慢慢的油就出来了。

小时饿了就到菜地偷茄子生吃,味道还可以。

家园 膜拜高人。

一直对古汉语音韵学有兴趣,可就是狠不下心花大量时间去攻读韵书,。《楚词韵读》总是翻几页就丢开。

家园 这个gia音在方言中一定有。因为很多方言就是古音。
家园 高人谈不上。只是兴趣相同。^_^
家园 对的。我只是说,在普通话/国语体系里边没有。

但是很多方言里边的确有。

而且不光方言,在白话文之前的官话体系,其实也就是古诗词用韵体系里边,也是有的。

家园 原来“偷菜”是你发明的?打到打到!!!
家园 极是,敝乡土话:茄念qia(仄声),斜念xia(4),

野约等于雅

家园 庄王老家的土语与我地相似

我们也是发qia,第二声,茄瓜。朋友去北京旅游还因为出个小尴尬。一群本地赤佬在帝都某大饭庄腐败,都是同乡,自然是土语交流,忘乎所以之下,某男唤服务员过来云:“小姐,来盘qia瓜。”

服务员:“#&¥%*(#*?”

至于茄子入菜,用来配干锅爆鸭子或鹅却是妙品,只因茄子吸油吸味,软糯香滑的鸭油茄泥用在酒后拌饭,那是……啧啧,好味呀!

家园 咦,出关了!这回准备穿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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