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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父母辈的回忆—解放战争点滴

前几天看了马前卒的文章,让我回想起以前父母以及父母的同事、亲戚等说过的关于解放战争的一些零碎故事,我应该把它们写下来,让自己能够长久地记忆这些慢慢飘散的历史片段。

我出生在现内蒙古赤峰市敖汉旗,原来那里属于辽宁朝阳地区,再早属于热河省。我妈妈是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姥姥姥爷,都是清末山东闯关东人的后代。我姥姥家在四家子镇,离锦州、朝阳、北票都不远,属于辽西走廊的一部分,算是重要通道。

先从抗日战争时期的日本鬼子占领时代说起,那时候我妈妈年纪还很小,对那个时代没有太多印象。有印象的是这么几件事:

第一件,当时普遍种植鸦片,不仅有日本鬼子强制要求种植并收购的部分,还有农民自己种植自产自用自销的部分。我曾问过我妈妈:“种那么多大烟,是不是有很多人抽大烟?”我妈妈说:“多了,抽的,扎的,都多了。”当地人不仅吸鸦片,还把鸦片作为特效药和硬通货存起来。使用随便的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喝一点鸦片,使用谨慎的人只有遇到重病急症,疑难杂症什么的才喝一点。

第二件,是当时四家子镇里住着一户日本人,男的在警察署上班,每天挎着腰刀上班下班。女的就住在离我姥姥家不远的房子里,住的是和当地百姓一样的房子,平时也不穿和服,穿的是中式的家做棉袍。他们的女儿也穿着和中国小孩一样的小棉袍,和中国小孩一起玩。快解放的时候(东北人把45年就叫解放),日本人生活也不好,那日本女人也会出来找邻居借米借面,我姥姥家还借过二斤黄米给她。到日本鬼子投降的时候,他们一家可能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在鬼子投降前就突然走了。

第三件,也是我一直没弄明白的一件事,我姥爷的父亲,我叫太姥爷的,是当地一名很有名望的中医,开了一个药铺。除了给人看病卖药外,太姥爷也置办了很多土地,雇几个长工干活。也算是富农家庭,生活还算宽裕。每年年终,快过年的时候,太姥爷就说:“还得去给小蒙古交租子!”于是叫人套上车,把粮食给同住在镇上的一户只有孤儿寡母的蒙古人送去。我一直没想明白,太姥爷又不是佃户,为什么要给蒙古人交租子?哪位河友了解请给说明一下。

45年鬼子投降以后,东北人就称为解放后了。马上就开始各种势力在东北拉锯了。先是苏联红军,可以说东北人最厌恶的就是苏联红军,说最不是玩意儿的就是苏联红军。先说一个我妈妈的亲身经历:那是一天早上,我妈妈起来晚了,醒来一看,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她肚子饿了,就到外屋灶上看,看到刚做好的高粱米水饭没人动,就自己盛了一碗,坐在灶旁边的小板凳上吃饭。正吃着,进来一群穿着呢子大衣的苏联兵,多数是黑头发的。苏联兵进来以后,见只有一个5、6岁的小孩在吃饭,也不理她,自己就进里屋翻箱倒柜。翻了一会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们就来到后院。在后院的大榆树底下,他们发现地上的土是新翻的,立刻就开挖,很快从地里挖出来了一口大缸,里面装着首饰,被面等细软。苏联兵把大缸里的细软全部拿走,然后翻过后院的矮墙到下一家去了。等苏联兵走了以后,跑到外面去跑反的大人们都回来了,就互相埋怨怎么没把东西藏好让老毛子都给拿走了。顺便再说一个我父母的同事的故事,也是和苏联红军有关的:我父母工作的中学有个管园田的老张头,在苏联红军来的时候是个放羊的。有一天老张头(当时他还年轻,肯定不是老头,为了称呼方便起见,还是继续称呼他为老张头)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在山上放羊,来了一队苏联兵,连比划带说的,叫他们赶着羊跟他们走。走吧,三个人赶着羊跟着苏联兵走。走着走着,其中一个人对老张头和另一个人说:“我觉着咱们这么跟着他们走没好,到了地方羊给他们吃了都好说,到时候不杀咱们也得让咱们当苦工,要不咱们跑了得了?”老张头和另一个人说要是不跑,说不定没事,要是跑了,让他们一枪打死可就全完了。那人看说不服两人,就决定自己一个人跑。在过一个山梁的时候,他突然一跃,跳下山梁,然后顺着山坡一路滚下去。苏联兵看到有人逃跑了,大呼小叫,连连开枪射击。也算那人命大,加上辽西特有的崎岖地形,沟壑纵横,苏联兵一枪都没打中,那人逃到了干河沟里跑掉了。老张头和另一个人非常害怕,怕苏联兵迁怒于他们。结果苏联兵也没怎么着他们,让他们继续赶着羊跟他们走。到了驻地,苏联兵对她们俩说:“你们,是好人,给你们每人一只羊,回家。那人,不好,自己跑了,羊就不给他了。”于是老张头和另外一个人各带着一只羊回家了。

然后来的是八路军,八路军不抢东西不打人,号了我姥姥家的正屋和东厢房住,自己做饭,对人也很客气。有一个官,过来借点针线,还连连感谢。我妈妈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军官,膝盖以下都没了,直接把鞋套在膝盖上就那么在地上走。

八路军过去了,应该是国民党中央军来,但是开始来的并不是中央军,而是被称为“大团”武装,大团不是国民党的正规军,像是土匪,也像是还乡团之类的武装。他们穿着正规军的军装,但行为与土匪无异。一天大团让我姥姥给他们黑豆喂马,我姥爷的弟弟,我叫六姥爷生气了,“你们这也要,那也要,没有!”大团们大怒,有人竟敢顶撞他们,这还了得。立刻举起枪就要打我六姥爷。我姥姥一看,赶紧拉住大团说:“不就是喂马嘛,没有黑豆,要不给你黄豆?”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六姥爷快跑。六姥爷翻墙跑了,姥姥给了大团二十斤黄豆算是把这些土匪打发了。

再后来过的是中央军,我妈妈对中央军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们也是号房子,自己做饭,基本不打扰百姓,就听说卫立煌经过过那里,但哪个是卫立煌没人知道。

那个时候三天两头地打仗,经常是半夜里枪声就响起来了,一家老小赶紧地从炕上起来,都躲到炕沿下,好不让流弹打着。之前回马前卒的帖子说的解放军干部遭大团袭击的事就发生在那时。

到打锦州的时候,四家子就能听到远处不断的炮声。解放军在四家子建了一个兵工厂,其实也就是个不太大的生产地雷和手榴弹的院子。当地老百姓多数都不知道有这个兵工厂存在。一天国民党方面派飞机对四家子进行轰炸,老百姓们又像以往一样跑反。我妈妈后来回忆说当时真能跑,她小小年纪跑了十几里地都没觉得累,我姥姥蹈着小脚也能跑十几里地。国民党的飞机虽然炸过几回,也看得出有比较准确的情报,但是轰炸技术和能力有限,几次都没有炸掉兵工厂。解放军不是傻子,自然不能把兵工厂留在这里,于是没多久兵工厂就搬走了。

打锦州之后就是黑山大虎山战斗,四家子虽然离大虎山很近,但是也不清楚打仗怎么样,就听说打死的人海了去了。再然后就是东北解放,四野开始南下。就在这时候,正在朝阳读书的六姥爷捎信回家,说他参军随部队走了。他这一走,就到55年才回来,他很少说自己的战斗经历,只知道他是无线电报务员,参军后一直跟着司令部,是野司还是纵队司令部就不知道了。从东北一路走到广州,然后在广州驻扎,抗美援朝的时候,他们的部队没有去朝鲜,而是去了广西剿匪。唯一听我妈妈说过的打仗事是50年代六姥爷回老家的时候讲过的剿匪的事。他说当时土匪到处都是,你很难见到他们的人影,经常在暗处打你黑枪。他跟着司令员相对来说危险小一些,也一样随时有被打黑枪的危险。有一次他们追捕打黑枪的土匪,那土匪连跑了几个院子,然后就在一个小院里消失了。几个战士到处找,怎么也找不到,倒是一位排长有经验,站在一个装粪的大缸前等着,突然掀开盖子,从里面把浑身是粪的土匪揪了出来。

说完妈妈这边的经历,再说说我爸爸这边的经历。我爸爸出生在安徽淮北的界首,在他还没出生,我爷爷就外出读大学去了。我爸爸家还算富裕,在那个时候能够供出两个大学生的家庭不是一般家庭,我爷爷是学法律的,他的哥哥是学物理的。到我爸爸出生的时候,家道不算中落也不怎么富裕了,我奶奶带着五个孩子过,家里有几亩地,大伯父外出读书,家里没有壮劳力,就把田租出去给佃户,平时住在界首镇里,很少到乡下去。我爸爸在界首镇里读洋学堂,这是相对私塾来说的。我爸爸对我们讲过一些小时候上学的故事,那时候学校的高年级学生穿童子军制服,还手持半截棍在学校门前站岗,低年级学生就只能穿自家的衣服。学校有两个主任,一个被称为“文主任”,就是现在小学中学都有的教导主任;还有一个被称为“武主任”就是现在没有的训导主任。文主任的工作大家都知道,就不多说了,武主任的工作就是抓纪律、管学生。比如说每天上午全校出操,学生不先进行集合然后列队,而是唱着“委员长领导……我们多快乐,我们多快乐,我们多快乐!”在唱歌的过程中找自己的队伍和位置,到最后一个“乐”字一停,必须立正站好,如果这时候没找到队伍,没站好位置,武主任就过来了,一人脑后砍一掌,轻则打得头晕目眩,重则打得立马趴下。然后训斥一番,自己回队伍去。

有一次学校运动会,举行篮球赛时,我爸爸他们班的对手班的队员都穿着球鞋,我爸爸他们班的队员都是穿家做的布鞋,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一个同学穿着一双球鞋底的布鞋。怎么回事呢?原来这位同学捡到别人穿坏的球鞋一双,他就把破的鞋面剪下来,把鞋底缝在自己的布鞋底上。

那时候学校老师不多,教学质量也不怎么高,经常会有一些算账的帐房,文书之类的人来学校当老师。我爸爸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数学老师,可以肯定这人不是真正的老师出身,能力差,还随便应付学生。我爸爸曾经学着那位老师讲课的样子给我们回忆:老师懒洋洋地坐在讲台后,半睁着眼,用淮北话慢慢地说:“…在地上钉上橛子,三个戈(角)都钉上,不能少了。在橛子上连上铁丝,要拉紧了…”诸位知道他在讲什么吗?三角形面积的求法!这样的上课法效果自然很差,进度也很慢,几个星期才讲了一个三角形面积。学生自然很反感这样的老师,有的班的学生就采取当地流行的一个办法来驱逐老师:学生们用粪筐抬着把要驱赶的老师,在全校学生面前,把老师抬到校门外,然后像倒垃圾一样把老师倒到地上,这就表示驱逐了不受欢迎的老师。被驱逐的老师自然也没脸再回来,一般都是晚上在回学校收拾自己的东西,跟校长结算工资,悄悄地溜走。

学校的日常生活和现在差别不大,唯一不同的是每天下午,班长要带领大家背诵“总理遗嘱”。时间一到,班长命令大家起立,然后走到讲台前,面对黑板上方挂的孙中山像,开始飞快地背诵起总理遗嘱: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班长背的飞快,同学们跟的飞快,最后简直就是跟着嘟嘟,所以我爸爸从来都不知道总理遗嘱的全篇内容。

安徽的淮北地区属于黄泛区,抗战中花园口大堤被凯申公炸开决口,淮北地区就每年黄河泛滥淹一次。不过对于当地人来说渐渐的已经习惯了黄河泛滥,甚至还能从黄河泛滥中得到好处。当地农民在村庄周围修建起高大的围墙,当地称为寨墙,黄河泛滥时抵御洪水,平时抵御土匪。黄河泛滥有周期性,每年泛滥带来大量的淤泥,结果当地人都不需要在地里施肥庄稼就能长得很好。当地人只种一季小麦就可以满足基本吃饭问题。问题是淤泥沉积的地方是得到了好处了,淤泥来源的地方可就比较惨了,每年黄河一冲刷,刚治理好的土地就给冲刷掉一层。所以同样是界首县的区域内,有的村庄就有上淤的好地,有的村庄就是越来越贫瘠的半沙地。

说到土匪,当地虽然是平原地区,无险可守,但是土匪却多如牛毛。不过这里的土匪和电影里的占山为王的形象差别很大,首先他们没有固定的地盘,也没有类似梁山聚义厅那样的山寨;其次他们并不脱产,也就是说这些土匪平时就是农民,也有家有地的,到打家劫舍、绑架勒索的时候再聚集起来。最常见的土匪活动是这样的:早上某家人起来一开门,看见大门上钉个纸条,找人给看看,一看原来是土匪的勒索信,往往是限某个时候,交多少斤白面、多少钱,如若不交,几天后(一般是三天)杀你全家。这家人家赶紧的,凑齐了东西,交给一个保人给送去。这里说一下保人,其实当地人都知道谁是干土匪的,谁跟哪家土匪有联系,收到勒索信后先找人打听,是哪家土匪看上你家了,很快就能打听清楚,然后请来跟这家土匪有联系的人,先好吃好喝一顿,然后说好话,求人来作保,如果原来就跟这人有交情,还能讲讲价。保人答应了,就凑齐东西,交保人送去,等回来还要答谢一番。往往一个保人和很多家土匪都有联系,而且对当地各路土匪都很熟悉,所以一般遇到这种事,都去找这个人来作保。比如咱们举个栗子:一天早上啃蹄妞出门一看,见大门上钉个纸条,拿回来给李根一看,上面说:限李根三天内交齐五十斤白面、二十块大洋、二十斤猪肉。到时不交,挖坑埋了李根全家,没有落款。李根一看吓坏了,赶紧出门找人商量。这时忙总出来指点,说遇着这事,得找人作保,指点着李根去找铁手。李根拎着两瓶酒两盒点心来找铁手,铁手看了勒索的纸条,照例要沉吟一番,说:这事儿嘛,我也不清楚,这么着吧,我给你打听打听,有了信儿告诉你。李根千恩万谢留下礼物就回来等消息,等到了晌午没见动静,这急的啊。这时晨枫来了,说:其实这事儿吧,大家伙都知道,肯定是萨苏那伙子干的,你就别等了,拿点跑腿费再去找铁手,还能讲讲价啥的。于是李根再找铁手,先塞几块大洋到铁手手里,说:您就跟萨大爷多美言几句,我这小家小户的没那么多钱。铁手见李根已经知道底细了,就说:您客气了,这乡里乡亲的,哪用的着这个,说完掂掂手里的大洋。就是我跟萨爷那也说不上话,您就看着办,有就多拿点,没有就少拿点,我这儿一定把话给你带到。李根再次塞几块大洋给铁手,讲好了价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一般来说这种土匪不大,又是本乡本土的,不会下手太狠,很少杀人,也不会逼得家破人亡。但是对于那些流窜的、规模较大的土匪就不好说了。我在安徽上小学时的老师,是淮北本地人,曾经讲过他小时候邻村的遭遇。他小时的邻村是属于那种拥有上淤的好地的村,建有高大的寨墙,还有护城河(当地人叫寨海子),还有土枪土炮。有一次一股较大规模的流窜土匪经过那里,要钱要粮食。这伙土匪要得太狠,那个村里人不愿意给,于是土匪就发动对村寨的进攻。这个村里人凭借着寨墙和土枪土炮,顽强地顶住了土匪的进攻,还给土匪一定的杀伤。这下把土匪头子惹火了,他连夜纠集了另外几路土匪,发起了对村子的猛攻。当夜村子被攻破了,土匪把全村人全部杀光,两个很大的粪池都被人的尸体堆满了。

再后来开始过各式各样的军队,穿的军服都差不多,都是灰军装,打绑腿,穿布鞋。有人说看左胸口袋上的布条,只见上面写的有“新四军”、“新五军”……,有的更是写了“生龙活虎”之类的,还是分不清。有人说看有没有青天白日帽徽,有的是国民党,没有的是共产党。但有的戴有的不戴,还是分不清。军队从这里过,也要号房子住,住就住吧,对百姓也没太大影响。不管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基本上都不扰民。要说区别,老百姓也能分出一点了,共产党的兵称呼老妇人是“老大娘”;国民党的兵称呼老妇人是“老太太”。我爸爸印象最深的一支部队叫“骑三师”,当地淮北话读出来是“起三师”,我爸爸一直搞不懂这“起三师”是什么意思。当兵的对房东家的小孩也都还行,小孩们对各式武器感兴趣,士兵们擦枪时就围在旁边看,士兵们就摸着小孩的头叫“小鬼”。有一次,一支有帽徽的部队住在我奶奶家,他们自己煮饭,当天他们刚煮好面条,刚开吃,外面“滴滴嗒嗒”号声响了,士兵们“丁呤咣当”一阵忙乱,碗也摔了几个,收拾好东西就跑外面去了。没一会儿,他们的队伍就集合走了。我奶奶带着几个孩子等了一会见他们也不回来,就到东屋去看,一看一大锅白面条还放在那里,这好东西扔了可惜,于是一家人就吃了。我爸爸说,那面条宽的像带子,厚的像铜钱。

解放战争中,著名的淮海战役爆发,安徽淮北的广大地区都处在战场中。因为界首以及其所在的阜阳地区既不是交通要道,也不是重要城市,因此战争的影响并不大,作为城市的阜阳还算打了一仗,界首这个小县城根本就没有发生战斗。虽然没有打仗,但并不表示没有危险。在淮海战役之前的夏天里,国民党的飞机经常来轰炸。当地人没见过轰炸,也不知道怎么躲避轰炸,一来飞机,就往桌子底下钻。要说这不是一个好办法,不过还真就从来没人被炸死过。也有一个例外,多次轰炸,还是炸死一个人的,是一个打渔的老头,别人在来飞机轰炸的时候都往屋里跑,或躲在树底下,他倒是一点不怕,该干嘛干嘛。有一次来飞机轰炸,他正在河里撑船打渔,见飞机来了,就跳河里躲避,结果一颗炸弹掉河里爆炸了,炸点离老头还很远,但是水是不能被压缩的,河水传递的冲击波比空气要远得多,结果老头就被冲击波挤死了。

有一天飞机又来轰炸,这次我奶奶家房顶上挨了一家伙,一个东西砸穿了屋顶掉在堂屋的地上。几个胆子大的凑近了一看,是个海碗大小的圆球。大家伙说了:这家伙是啥谁也不知道,万一响了可就坏了,赶紧的,去叫八路军来。过了一会来了个八路军小战士,这小战士看了一会,又在地上把圆球“滴溜溜”转了几下,然后就拿走了。时隔多年,我爸还是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战争爆发了,小学都放假了,爸爸和他的小伙伴们开心地过了一个多学期不上学的日子。中学就没这么好了,在解放军占领界首县城之前,中学的老师把全体学生集中起来,宣布大家集体加入了三青团,然后带领全体学生往南跑。我的三大爷和五大爷(实际上我爸爸只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因为参加整个家族的排行,所以我得叫二伯父为三大爷,叫三伯父为五大爷)正在上中学,五大爷身体不好,在出发前跑回家了,三大爷属于没事也要惹事的人,有这种好机会出远门玩自然高高兴兴地跟着老师同学们出发了。学生们跟着老师到了南京,老师们就丢下学生跑了,这些学生就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了。当时中学生都穿着统一的制服,和当兵的没啥区别,于是他们也和国民党的散兵游勇一样,满街强行乞讨,偷鸡摸狗。走到路上,看见有汽车或大车过来,往路中间一站,让车停下来,就一窝蜂爬上去,也不管是去哪。就这样三大爷和一群同学一路上要饭和偷抢跑到了杭州。这时候解放军也到了杭州,对于这样一群兵不是兵,民不是民的学生,解放军给了两个出路:要回家的,发一块大洋的路费回家;要当兵的,换身军装就跟着大军走。三大爷玩够了,说要回家,于是领了一块大洋就回家了。这时候当时正在读大学的大大爷已经参加了解放军,应该是在中野,正在到处找自己的弟弟,要劝说他参加解放军。就这样三大爷错过了当兵和更大的人生发展机会。

大大爷跟随着部队一路向南向西,最后走到了云南,最终在大理停下来。解放后,大大爷转业到了水利局做了一名水利工程师,就一直定居在云南大理。我只见过大大爷一次,他也从没有讲过他当年战斗的故事,1992年大大爷去世,他的解放战争经历已经永远地随他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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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看我说的对不对

“每年年终,快过年的时候,太姥爷就说:“还得去给小蒙古交租子!”于是叫人套上车,把粮食给同住在镇上的一户只有孤儿寡母的蒙古人送去。我一直没想明白,太姥爷又不是佃户,为什么要给蒙古人交租子?哪位河友了解请给说明一下。”

黑龙江也有这种事,应该是清朝初年给有军功的人封了一些土地,有的就是所谓的“跑马圈地”。我知道一家的封地大小大概相当于现在两三个村子的土地,差不多有一两千亩,官家给地契。要是自己还有点钱就在离大道不远的地方盖个院子,这些地方发展到今天都是个大点的镇子。皇上给了地可是不给种地的人,估计开始也就是荒着,后来闯关东的人多了就租种这些地,到了民国没有政府给撑腰地主家要是人丁不算很兴旺也没能力把租子全收上来,租地的人对“老东家”总会交些粮食或者现钱,地主生活还算滋润,少爷基本上都进城读书了。

再说点离题的。清朝给这些地主的地契民国政府和张大帅都承认,鬼子来了以后为了让“开拓团”强占中国土地开始收地契,谢文东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起兵抗日的。

通宝推:dfindy,
家园 你可厉害

敢情西西河是个匪窝子,铁手和萨苏合伙做没本钱的买卖。

家园 谢谢,你说的可能是对的
家园 我祖辈的经历,记忆很少了

小时候对这些事情并不怎么好奇,大人们偶尔说说也没往耳朵里进。现在老人们都已经过世了,想再收集起来已经不可能了。我辈的出身环境皆由祖辈流血流汗而得来,现在却不能将他们的事迹传承给我的后辈,惭愧!

外公是河南人,也是解放前参加工作,解放时随部队来了南京,一直在周边诸多乡镇间调动。这段时期可能是他事业上最繁忙和热烈的时期,因为外公外婆经常在怀念那个时候,家家日不闭户夜不落锁的美好世界。后来文革时被批成走资派,各种批斗之后,被镇上的副手带着人突击抄了家,全家赶到了北上苏北的船上,到了目的地才知道根本不在下放计划内。只好在淮安的几个乡任职几年,又全家回了城。

说到这里,半点与革命斗争没有关系。实际是外公也确实很少和子女说过当年的事情。问母亲也不清楚,那时他们很少回家,家里都是大的带小的,再小的组织安排有保姆,其余的自立更生。唯一透露的信息,是几年前有部电视剧讲什么保长的故事,外公大为关注,还买了原型的书来,原来这电视里在根据地边缘生存、周旋于日本人、国民党、共产党之间、明为伪保长实为地下党的主角,就是当年外公的经历。除此之外的细节,已随外公而去了。

爷爷是苏北响水地区的,那一片贫瘠的盐碱地。他的父亲是个晚清秀才,在家教私塾糊口,爷爷也跟着读了几本书。到爷爷长大时,实在过不下去了,跑到海边跟着跑船,结果船沉还是怎样的原因,船老大也破产了,又回来谋了个学校教书匠的活。依老辈的安排成了亲(解放过爷爷仍然带了奶奶来南京,不离不弃)可是还是过不下去,没办法,投了军。

按爷爷的说法,当时年轻不懂事,看到有支武装讲的抗日救国,十分得伟光正,就投了进去。谁知很快发现也是干的土匪的勾当,于是寻机跑了出来(应该是地方武装)。这时知道了外面的情况,就投了共产党(我当时都没问是新四军还是八路)。

爷爷走的早,那年我才7岁,所以打日本的故事,只记得后来奶奶讲的零星的碎片了(估计奶奶也讲了不少,但在我听来都是一个故事),比如被日本兵追,翻墙躲哪里逃过;一连多少天不回来,以为人已经没了,结果哪天晚上突然摸回家里来了,结果天还没亮又被人叫走了。最有印象的是奶奶反复讲的一个,爷爷被日本兵追,躲进老乡家里,老乡让藏到灶里。日本兵来要老乡开火做饭,老乡只好偷偷把锅砸了。可能是大铁锅在当时也算是贵重的东西了,老乡能这样做,也是牺牲了不小的代价保住了爷爷的命,想来奶奶一定是非常感激那户人家的。

后来听爸爸讲,爷爷跟了共产党以后过了几年,部队要撤出那一片,因爷爷的性格过太刚直,被安排留在敌后活动。所以才和奶奶之前讲的那么多东躲西藏的故事对上号。爸爸还讲了一个,一次爷爷被人告密差点被一锅端,好不容易才躲过来。回来后就带人把告密者找到,黑夜里从家里拖了出来,拉到河坎上毙了。敌后斗争那时的残酷,远不是我这样的80后能够理解的了。

解放时爷爷转了地方,安排到矿山系统工作,转战苏北苏南各地大小矿,最后在南京郊区的一个矿里落了户,才有我们这一大家子落在了南京。但爷爷的待遇一直不高,在这个2000人的矿里人们都叫他好像是老科长,只是因为离休的身份,才在80年代分了2间4-50平方的房子,去世前领导来问还有什么愿望时,才把一个孙女转了城镇户口(还有2个孙子仍然是农村户口),据说都与他刚正的性格有直接关系。也因为他这性格,文革时批成保皇派,被打断了腿。但爷爷的风骨不倒,打仗时就学着写诗做对,拉个二胡,晚年还在战友的帮助了出了本诗集,录了磁带,入了诗会,还和几位大家讨过几张字,其中一幅茗山法师的对联我记忆最深,每当风吹过客厅时,这幅对联就哗哗地摆起来,这时的我一抬头就能看见,联上写着:

梅花落地香如故

枫叶经霜色更艳

对联中间爷爷的遗像上,爷爷凝眉正目,满头的头发或黑或白,根根皆如钢鬃一样挺立不曲。

通宝推:隹子火,发了胖的罗密欧,石头布,侧翼,波波粥,南京老萝卜,kmy1810,乘波而来,天白,不远攸高,
家园 好久都没看到这种咱们小老百姓的故事了,

正好在老铁那儿领了钱,宝推!

家园 今天运气不错,每次送花都不空手。

送花成功。感谢:作者获得通宝一枚。

家园 嘘,别让铁老大听见了,不然该我门上钉纸条了
家园 “开门!西西河快递!”

家园 暴风骤雨里的韩老六就是这样的

他是二地主,也是转包蒙古人的土地给“赵光腚”们种。

家园 好可怕的土匪

家园 听妈妈讲过国共士兵的区别

妈妈已经75岁了,说当年百姓分不清谁好谁坏,只要是兵来了都跑反。她说国民党士兵很坏,住老百姓家不说,临走时故意在老百姓家的炕上,锅台、甚至锅里拉屎拉尿。而解放军来了就帮老百姓扫地、挑水干活。

所以国民党被赶出大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家园 有日军回忆录也说打进南京后,发现有钱人家的小洋房里

被国民党败兵先行洗劫一空不算,还到处是败兵的粪便。

家园 兵是管出来的

解放战士(俘虏兵)也要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铁的纪律是人民军队战斗力的核心

家园 显然是国军轻装步兵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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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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