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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石邮村,头人和傩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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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石邮村,头人和傩

    一

   

   先有蛋还是先有鸡,这是个永恒的谜题。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位北京来的女记者,在观看清朝末年绘制的石邮村地图时,感性地将之看成一只鸡蛋:剥了一半蛋壳,露出来的是村舍,还藏在蛋壳内的是桔树林,两者面积正好各占一半。女记者看到的是石邮村的最本质的面貌,生活和经济,一千年前建村伊始至今概莫能外。即便永乐年间从潮州海阳传来锣鼓咚咚的傩舞,石邮村仍只以生活和经济迎接日出日落。直至现当代,傩舞从最初的吴氏家班上升为文化现象之后,石邮村的面貌才有了些许改变,但生活和经济为其主要构造一仍旧贯。

   在石邮人渐渐习惯将傩舞视作文化之前,傩舞只是一种祖先传下来的仪式,跳舞的傩班是受着祖先传下来的头人制度严格管理的组合。

   要了解石邮傩舞的文化蕴涵,石邮傩舞的历史渊源是不可避免的课题。而要了解石邮傩舞的历史渊源,借用女记者的比喻,首先需要了解是先有头人,还是先有傩舞。好在这个问题不像先有蛋还是先有鸡那么难解,答案就在空中飘。

   大约南宋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左右,石邮村迁进了一户吴姓人家,户主名为吴希颜,是个家世有点来历的人。他的高祖母是后蜀高祖孟知祥的女儿,高祖父吴宣不愿牵扯进后蜀国的宫廷内争,带着公主避居于南丰,五世之后,吴希颜将家族从南丰的龙塘(此地早废)迁徙至石邮,定居下来,是为石邮吴姓始祖。

   在此之前,石邮这个地方住着彭、丁两姓人家,自吴氏迁进之后,彭、丁两姓敌不过财力雄厚的吴姓,土地被兼并,被排挤出了石邮村。从此,石邮村就完全掌握在吴氏的手中。繁衍至第十六代时,族长的两个儿子分家,各在村东村西自立祠堂。直至明万历年间,石邮村才迁进一户刘姓人家,以后又陆陆续续的有其他的外姓人家迁入。这些外姓人家,在石邮只作为吴氏打杂的下人,地位卑贱,人口也不多。

   吴姓在石邮作为比外姓高贵的族群,出过有权的官员,出过有钱的乡绅,天然具备头人的气势。但头人制度的诞生却是在乾隆年间,东西两房吴姓各选出十二名代表,再从二十四个头人中选出六人,作为头人的核心,负责管理石邮村。这种管理是全方位的,不论吴姓还是杂姓,从日常事物到道德观念,一切都受到头人的监督和管理。当然,作为家班的傩班,也在被管理之中。

   从太尹公吴庭弼从潮州海阳带回八名跳傩师父起,傩班的规矩便制定好了,数百年间,这些规矩一直受着头人的监督和严格的执行。傩班的编制,补编,仪礼以及傩舞的路数,全部囊括在头人的监管之下。

   头人对石邮村的全面管理延续了数百年,直到一九四九年,二十四头人制度由村委会取代。但傩班的一切事务,二十四个头人仍有决定性的话事权。

   二十四个头人是世袭的,别人无法替代。中国人特有的祖先崇拜,也通过这种血胤的传承保证了他们看管的古老制度的延续,不会遭遇变革。

   有评价认为,石邮的傩舞是完整和原始的,是最纯粹的傩。我想,自明永乐年传来至今,石邮傩舞能毫不走样原汁原味的流传至今,头人的管理是一份不容忽视的力量。

   

    二

   

   石邮村的坐标点是那座位于村西的傩神庙,如果石邮村必须要有一个图腾,这座傩神庙就是最好的选择。这座傩神庙本身就很传奇,始建于1427年,当时是位于村北。1561年被毁,于当年重建。1781年不知是原址的庙再次被毁还是出于风水的考虑,这座傩神庙被移到了村西,就是现在这个位置。最神奇的事是发生在1987年(这个时间点有很多说法,有说是1985年发生的,也有说是1984年发生的。)的正月十五日晚上,傩神庙里外挤满了来观看合傩的人群。

   所谓合傩,乃是为第二天要进行的搜傩的预演。观众中挤着几位女子,这就破坏了自古以来搜傩不准女人观看的规矩。于是,第二天早上,傩神庙起火了,将两百多年的古傩庙连同更古远的傩面具一起彻底的焚毁。

   傩庙被毁后的第一个后果就是头人们罢免了当年的傩班大伯刘加龙,理由是傩庙着火的那天,大伯刘加龙因为害怕而在那天离开了石邮,头人们认为这是不应该的。

   这或许是头人们最后一次行使对傩班的管理权力,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

   现在的傩神庙是当年重修的(1987?1985?1984?),重修资金由村委会干部牵头募集,全村每户都有捐款。也正是由于这一次重修,带来了傩庙被毁后的第二个后果,石邮村的头人从二十四个增加到了三十二个,加进了八个村委会干部。

   石邮村延续了几百年的头人制度在这一年有了这么一个微小的改变,这看似微小的改变,事实上正在暗中冲击着古老的头人制度。这股后来加入的力量,试图着分享世袭头人对傩班越来越微弱的影响力。

   上面说过,石邮村的头人制度在1949年经受了来自村委会的第一次削弱,从对村子的全面管理萎缩到只拥有对傩班的管理权力。这还不是头人们所要面对的最后削弱,一直作为吴氏“家产”的傩班也在极力的挣脱头人的羁绊,已经成为文化现象并走出石邮村——用句宣传语来说“走向了世界”的傩班越来越彰显要求独立的愿望,他们也具备独立的能力。

   头人们对傩班的控制已有点力不从心,这从1996年和2007年两场头人们和傩班的纠纷中可见端倪。

   1996年,石邮傩班第一次得到去北京演出的机会,但他们的出行计划遭到头人们的否决,因为此行头人们没有一个人得到邀请。头人们不允许他们将傩神庙的“圣相”带走,以此作为障碍。但傩班自己去到县城请人雕了一套面具,以此作为回应。他们最后还是去了北京,然后又出国,去了日本,在东京尝了一把洋荤。

   虽然最后,因为他们私自雕刻的“圣相”没有傩神庙中的“圣相”那么生动,或者说缺少傩神庙的“圣相”附着的神力——那套傩面具其实也是出自当代工匠之手,傩班回乡之后,对头人作了些许妥协,他们没有就此宣布独立。

   傩神庙还是傩班人承认的傩舞之源,并一如既往的予以尊崇。但肯定的是,他们已经不那么在乎头人了,只不过傩神庙从名义上讲,还是属于由头人们所代表的那个古老的家族。他们需要在此对头人作出妥协,换取与傩神庙保持关系,也仅仅是在此作出妥协而已。

   2007年,类似的纠纷又上演了一次,这次是经济纠纷。傩班人认为头人们在管理傩神庙的时候,有挪用专款的嫌疑。此次纠纷,直指三十二头人中最核心的六个头人的结构,并引发改组,以此来安抚傩班。原先的六头人集体呈辞,然后选举。选举的结果是,最新的核心六头人中第一次有非世袭的头人坐上其中一把交椅。

   头人制度被一再削弱,被加进改组因素,看上去不可避免的要式微了。与此同时,傩班却在众口交誉中蒸蒸日上,有脱离头人管理的趋向。傩班的朝阳看上去就像是头人的夕照。

   但头人们依旧是骄傲的,至少我访问过的头人都是如此。

   

    三

   

   在西位祠堂那块翰林的金匾下,一张四方桌刚刚结束了一场雀战。我和头人吴水泉在空出的座位上相对坐下,那些准备散场的老者见我们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对我们围观了一阵子。这么一来,原先就有点紧张的吴水泉更加紧张,他无辜地对询问他的那位无牙老者说:“是伯亮叫我来的。”

   那位无牙老者后来我了解到是二十四个世袭头人中年龄最大的,今年八十。不出所料的话,他在三十二个头人中也是最长者。因此不难理解吴水泉面对他时的诚惶诚恐。

   吴水泉所说的伯亮,是前副村长吴伯亮,我写这个专题时拜访的第一个石邮人。他的开场白很犀利,给我印象很深。他说:“我也是吃清明饭的人。”这句话如果不加以解释,是很容易误解的。吴伯亮给我作的名词释义为:清明饭指的是清明节祭祖时,吴姓子孙在祠堂吃一顿散祭宴席。有资格吃清明饭的人,自然是始祖吴玄的正宗传人。

   但他却不是头人。

   九十年代石邮村首富吴伯亮在回答我的疑问“为什么你不是头人”时,解释说,“当年选二十四头人,是从东位祠堂和西位祠堂吃清明饭的人家中各选十二位当时家境不错的人当头人。”

   当年吴伯亮的先人肯定不富裕,至少比不过吴水泉的先人。吴伯亮是东位祠堂吴清臣一系子孙,吴水泉是西位祠堂吴良臣一系子孙。明朝时,西位祠堂的吴氏属于军户,东位祠堂的吴氏属于民户,在历史上西位祠堂的吴氏要比东位祠堂的吴氏地位高,至少不需要服杂役。从石邮人的口中也可得知,历来西位祠堂出当官的,为石邮带来潮州傩舞的海阳县令吴庭弼就是出自西位祠堂,东位祠堂出的则全是农民。

   不过,现在看起来,世易时移,世袭头人吴水泉在财富上肯定比不过吴伯亮了。并且,西位祠堂的吴氏群体的现状已不能如历史上那样全面超过东位祠堂的吴氏群体。

   两脉之间的那个历史性区别,在现在已经泯灭了。

   吴水泉于1980年三十一岁的时候继承了他父亲的头人头衔,忆起父亲,吴水泉说:“我父亲会打鼓。”鼓是傩舞的重要伴奏乐器,跳傩的人就是踩着鼓点进行表演的。会打鼓离会跳傩有多远呢?我清楚的记得,头人制度中有一条是吴姓子弟不得跳傩。

   我问:“你父亲会跳傩吗?”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

   于是我转而问道:“你想没想过学跳傩?”

   吴水泉踌躇了一会,随即傲然地摇头。我说:“是因为跳傩是下人做的事,你们吴姓人家不愿意做这样的事?”

   这次得到的是肯定的回答,吴水泉说:“从小就听老人们说,跳傩是杂姓人家的事,我们姓吴的不可以去跳。”

   吴水泉的话让我莫名的想到八旗子弟和京剧,当年堂会上的京剧吸引了一拨一拨吃着铁杆庄稼的八旗子弟成为票友,他们当年受到的阻碍恐怕也没有像石邮吴姓子弟受到的阻碍大吧?

   石邮村难道就没有一个吴姓子弟进入过傩班?答案是否定的。

   吴水泉跟我提到一位名叫吴朝正的人,他对傩舞具有京剧票友般的狂热,同时他还是一名大队干部。1958年实行人民公社,石邮划归市山管辖。傩班有三名弟子所住的村子划在三溪乡辖区。因种种原因,这三名弟子表示不再参与傩舞的重头戏“搜傩”,鉴于此,头人们决定对这三名弟子“刷壁”,予以开除,所缺编额于本村找人补充。由于石邮村杂姓人家过少,除了补进两名罗姓进班,还有一个缺额,就破例将吴朝正收进。

   当年和吴朝正一同补进傩班的两位罗姓弟子,他们是堂兄弟,哥哥罗会友,傩班的前任大伯,弟弟罗会武,傩班现任大伯。

   在西位祠堂,我听到吴水泉讲了一个傩班的规矩。傩班定编为八人,大伯为首,二伯次之,以此类推直至八伯。位置的晋升,需排行靠前的去世或被头人“刷壁”开除,后面的才逐次晋级。如果出现像1958年这样好几个空额需要补编时,为新人举行仪式的那天谁先进傩神庙的谁排前头。前任大伯利用这个规则,一进班就做了六伯。

   吴朝正一直在傩班之中,去世前已晋级为二伯。

   1981年,傩班再度缺人,又先后吸收了吴义印、吴润贵、吴泉仔进班。吴义印只在傩班呆了一年,因为怕吃苦将本该八伯挑的担子放在路上,最后大伯只好为他代劳,因为当时的大伯正好是他的岳父。事后,头人们决定对吴义印“刷壁”处理,在傩神庙外墙贴上一张纸条,说明开除的理由,通知吴义印第二年正月不要参加傩庙仪式。

   刷壁,形式温和,但手段狠辣,有如红字。

   吴润贵和吴泉仔在傩班也没多久,各自因故辞去,原因大概离不了吴姓子弟不学“下人”跳傩这个心魔。石邮吴姓子弟只有吴朝正在傩班有始终,所以他非常独特。

   

    四

   

   访谈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建国以后,数次由于适合学傩的人员的欠缺——石邮村的外姓只占全村人口不到百分之二十,差点引发傩舞失传的危机。1958年的那次尤为显著。而每逢这时,石邮的头人们往往作出在旧制度上开一个小口子应急,然后再重新堵上。

   这些古板得不能容许自己去跳傩的头人们,其实是爱傩的。他们不仅想保存住傩舞,保持好傩舞的原始风味,更想保持和傩班原始的关系,可惜,这一点已不再是他们的意志所能掌握的了。

   吴水泉说:“现在水水(傩班现任大伯罗会武)每年有国家给的八千块钱继承人津贴,他就不再怎么跟我们闹了,我们的话又能听了。”

   大伯的态度决定了整个傩班的态度,看上去似乎国家的津贴政策给头人以便利,使之对傩班的管理权力起死回生了。我却认为吴水泉恐怕误解了傩班,傩班如果现在有对头人妥协的地方,我以为,其实他们是在对傩神庙妥协,而不是别的原因。

   谈到现在的三十二头人编制,吴水泉以一种密谈的口吻对我说,他们世袭的二十四个头人已经决定了,八十年代补进来的八个头人(村干部),他们的头人资格不能世袭。

   吴水泉说:“到他们这里就结束了,头人制度重新回到原来的样子。”有点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的意味。

   访谈结束,沿着石邮犹如迷宫的小巷——那位北京来的女记者的句子,走出以西位祠堂为中心点的石邮老村,走到了喧哗着的新街上。

   看着石邮的新街,你会以为这是一条商业街,满眼望过去全是售货摊位。不过,这里的商品几乎只有一种——桔子。是呀,十一月,是蜜桔的销售旺季,傩班和头人大部都投身于这一场经济的热浪之中。

   傩是以后的事。

   坐在吴伯亮的农药门市前等车开来的时候,一位老者走过来和我搭讪。他自报家门,名叫吴胜福,是二十四个世袭头人之一。他看到我和我的朋友曾在门市不远处的一栋废弃的道观前张望,于是他过来问我知道那是个什么处所吗?

   他自己回答说:“那是化坛。”

   我问是哪个化字,他眼睛一瞪说,“我哪里知道,就是化坛。”

   然后他说,原先那个地方有一个宝贝,挂在化坛天花板上,一个七层的一层套一层的碗状灯盏,远远的冲它喊一声,它会回你三声。八十年代被人盗卖了。

   吴胜福说:“卖了七十万,八十年代的七十万呀。”

   那个灯盏应该是他们吴姓哪个前辈捐给道观的吧,当年他们阔过。

   我要走了,吴胜福也踽踽地走开,他单薄的衬衫反映出他的平凡。他是一个头人,可他不说,谁知道他是呢?或者知道了,谁又在乎这一点呢?

   旧日的王谢,现在的寻常百姓。头人,或许就这么的被定格了吧。

   

通宝推:南方有嘉木,廖石,桥上,三笑,李寒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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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旧文化在新社会的处境,以及延绵不断的权力斗争,都描绘出来了

家园 是江西南丰的那个村子吗

春节才跳傩的吧

家园 是,你到过吗?
家园 是江西南丰的那个村子吗

春节才跳傩的吧

家园 去过一次

离县城有十几公里的路,交通还算可以,走的昌厦公路。

家园 你肯定是为了看傩而来吧
家园 算是

给一个杂志拍些照片。

这地方其实已经挺有名气了,还有本书写它,好像叫最后的汉族什么的,写书的人大概没见过多少世面,这样的村子其实有的是。

家园 【原创】石坑村的楚河汉界

    一

   

   战国时期,约于魏惠王十年(公元前361年),魏国在荥阳开凿了一条连接黄河与淮河的运河,这条中国最早的运河由南向东北穿过峭拔连绵的广武山,将之一分为二。一百五十余年之后,汉四年十月(公元前203年),东西广武山上分别驻扎了两支军队,在这里对峙了十一个月,这十一个月是他们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最关键的时期。

   宽广的广武涧是他们之间互相不能逾越的鸿沟,汉四年九月,双方在此定下和约,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

   这条鸿沟,后世称之为楚河汉界。

   此后的事,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霸王别姬与乌江自刎了。发生的时间,离双方立下和约只过了三个月。毁约的一方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此后创造了一个辉煌的王朝。

   十月的最后一天,循着一条线索,我走访了一百三十里外处在深山里的一个村庄,西坑村,寻找一个让我兴奋了好多天的文化古迹——一个存在于现在的楚河汉界——一个距广武山千万里之远的楚河汉界。

   西坑村是南丰最偏远的村庄之一,毗邻宜黄县,属紫霄镇西溪片区管辖。从县城到白舍,一路宽阔平坦的水泥公路。往右转向紫霄镇,有一段泥路,这段袒露出来的黄赭色的沙砾之路,就像打扮齐楚的人不小心现出的一截原色皮肤。这段不足一里的泥路,是二三十年前南丰所有乡镇公路的标本。

   我之所以提及那段泥路,乃是因为过了那段泥路之后又是水泥公路,一直到西坑都是。但狭小了,而且蜿蜒盘折,开车的小徐在油门上不吝惜气力,坐在后座的我,被风声贯耳,晕晕乎乎,多时仍未到达。这要还是原先的泥路,那得何时才能到达啊?

   尽管车子爬高盘低,循环不已,眼中齐楚的道路往往使我忘记了身在深山之中,如不是偶尔看到几块林区防火的警示牌给予我相关的提醒,坐在小车上很难体会出“走进深山”这句话的艰辛含义。

   我现在就有所体会,只是有所体会而已,二千年前那些荷戟执盾的步行者们对此怕是体会尤深吧?

   汉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也就是楚汉在鸿沟对峙的次年,曾被西楚霸王封为衡山王的番君吴芮被改封为长沙王,同时领命率部平定闽越。同年七月,吴芮病殁于行军途中的宁都。他的部将越人梅鋗率部到达南丰,翻山越岭,备极艰辛,最后驻扎在军峰山一带。当时南丰的土著是越人,分别居住在各个山上的各个群落,他们迎接了这只大部为越族士兵的军队,并从这些刚参加完楚汉争霸的官兵中听到了项羽这个名字,当然,还有刘邦,他们的新皇帝。

   当年这些住在山上的越人土著,在听了项羽的事迹之后,他们的心中会不会联想起在南方各族群中流传着的一位战神——蚩尤?肯定会的,项羽和蚩尤有太多相似之处。蚩尤和黄帝之间的战争以蚩尤九战九胜开局,以蚩尤一战陨落而告结束。而项羽,在垓下之前,与刘邦争战百战百胜,所向无前,最终一战失利,身首分离,被自称为赤帝之子的刘邦攫取了光荣。

   项羽在乌江被分尸后,刘邦将之以鲁公之礼葬于榖城,并亲自致祭,痛哭了一番。在那之前两千多年前的黄帝对待战败的蚩尤也大致相同,黄帝将蚩尤封为“兵主”。

   都是战神,即便失败,也仍受到战胜他们的人的尊崇。

   出于好祀的天性,南丰越人在各自的群落中为项羽这个与自己同时代的战神立祠祭祀。于今又是二千多年过去,经历了时间、迁徙、灾荒和革命,剩下的祠庙为数寥寥,西坑村的项羽庙是其中的一座。

   除了霸王庙,当年在军峰山一带也建了很多汉帝庙,供奉着刘邦,现在留下的也很少了。在西坑,我能看到这样一个场景吗——项羽和刘邦在经过二千年前的生死大战,尘埃落定之后,最终在一个村子里被后人和谐地供奉于两座庙中?

   

    二

   

   吴意春,瘦瘦的个子,黄褐色的皮肤,语速极快。他的口音中,有些词句让我听不太清楚,有些词句让我听出了歧义。比如,他说:剪灯,我以为是为了让油灯更亮用剪子将灯芯剪去一截。说了多次之后,我才弄清楚,他说的其实是:点灯。他的口音中,还有好些我们方言中化石级的单词,比如:老成人,现在是没人再说这个词了,至少在年青一代中。

   今年五十二岁的吴意春,他的家安在西坑村山下村小组。山下,这个地名很耐人寻味。

   我们的来意,介绍人早就告诉给吴意春,所以他提供给我们的第一个信息就是:“你们要看的项羽庙有两座,一座是老的,一座是新的,不过,两座庙都是重建的。你们要看哪一座?”

   这段绕来绕去的话中的自相矛盾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在我和吴意春当先向优先选定的老庙方向——山下村小组的村后走去时,他对我的疑问给予这样的解释:

   “原先我们这里只有一座项羽庙,就在村子前面。后来村子往外搬,屋子越建越前,原先在村子前面的庙就落在后面去了。庙里的神是要为我们辟邪挡灾的,落在村后就不合适了,所以我们就在现在的村子的外面选了个地方将原先的庙移到那去,原先的地方我们又建了一座小庙。这两座庙,我们叫做老庙和新庙。不过,这两座庙,在文革的时候又全部被毁掉了,现在的两座庙都是三十年前重修的。”

   说到这里时,吴意春停下来转过身对我说:“当年毁庙的时候我也参加了,我是红卫兵,不得不那么做。”

   其时,我们刚走出了山下村小组,正走在村后山上的羊肠小径上。我一边抑制着对满村跟着狂吠的村狗的恐惧一边潦草地记录着吴意春说的话,听到他对文革时期参与了毁庙一事带着不安和悔意的话时,我愕然地看了他好几秒。他说的话并不出乎我的意外,他的不安和悔意也在情理之中。让我愕然的是他特意为这事停下来看着我,好像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些谅解——是因为我特地来寻项羽庙的原因?或许他为这事没少对人流露过类似的心思,可我觉得我没有任何权利来评价一个人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所作的符合时代潮流的事情。

   我只能含糊地笑了笑,对他点点头。

   从村后到老庙的山径比我想象的要长很多,有好几个坡度不是很陡的山坎,半途跟一大一小两头黄牛借过光,因为它们将山径占满了。不时看到山径两边开出的小小菜地,围着篱笆。

   在快到老庙的时候,我问道:“你知道你们这里最早的庙是什么时候建造的吗?”吴意春摇着头说道:“那太早了,我说不出是什么时候。”我再问:“老庙迁移的时候你在场吗?”吴意春说:“那也早,我不知道庙什么时候迁走的。我只知道我两岁的时候,这山上还住着人,我家差不多是我两岁左右的时候从山上搬下来的,那时庙早就移到外面去了。”

   也即是说,五十年前,山上还住着人家。而在更古远的时间,山外的青山还有着楼。

   吴意春一边说,一边指着前方。前方是重重青山和层层叠叠的树,融合在一起,形成一道青色的波峰状屏障,里面是完全的野生坏境。而其中的某个分辨不出的色点,也许就曾是吴意春的家从前的所在地。

   考古学有历史沉积层一说,以洛阳为例,挖开现在的地表至一定的深度,是宋的遗址,再下是唐,是汉。

   看着山下村小组后面的山上,被草和树湮没的地方,想到那原先曾散落着一个村子,这种感觉真难以言传。五十年前这样,五百年前那样,二千年前另一样,山下村不是洛阳那样的都市,这山上或许形不成洛阳地表之下那样恢宏的历史沉积层。但在这连绵的山上,从前必有干打垒的地基打在已荒废了的更古远的茅舍草庐遗址之上。

   山下这个村名,是为纪念山上,还是为了彻底逃离山上?

   一直踌躇,直到开始动笔的时候才给吴意春打了个电话,问了个在山下不曾问过的问题。

   我:你是什么民族?请问?

   吴:汉族。

   我:山下村的居民都是吗?

   吴:都是。

   从两千年前居住在山上的越族,经过两千年的民族融合,到五十年前全部迁移到山下的汉族,也许在大山的深处,历史沉积层就表现在这些山民的血液之中。

   项羽在这里受他们的供奉祭祀,几近两千余年不辍。

   

    三

   

   尽管做足心理准备,老庙的简陋还是让我大失所望。十平左右的平房,坐落在山坳上,跟小朋友画在纸上似的。没有匾额,只有两扇门。门是两扇旧木门,紧锁着。打开门后,空空荡荡的,一块青石板横搭在两块青石板上,是为神龛。神龛上两尊玩偶般小小的坐姿神像,一男一女。不用说,男的是项羽,女的是虞姬。

   项羽头戴冠手捧笏,眼睛微垂,一脸的恭谨。虞姬双手扶膝,头稍稍低着,像在想事,又像在打盹。

   项羽虞姬这般模样和神情,我是没有想到的。叱咤而风云变色的楚霸王竟然这样安静且乡愿,饮剑相别君王的虞姬竟然这般细琐并乏味,难道是小山村两千余年的缓慢生活将他们的棱角磨光滑了?神龛下的左侧放着一尊土地,形制比项羽夫妻加起来大了不止四五倍,真是奇怪的比例。

   横放的青石板的正前端有蜡烛的残留,烛泪看上去还是新的,和散落的香灰,香火虽不盛,但没有中断过。

   我问道:“这里的项羽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

   吴意春答道:“这是后来我们请人雕的。”

   于是我好奇地问他们对项羽的认识是什么样的,吴意春的回答让我明白了为什么老庙中的项羽是一副乡愿模样。

   他说:“听老成人讲,项羽是一个忠义的人,很讲义气,忠心耿耿……”一大堆的形容词,却没有一个事迹来支撑。

   我不禁笑了。忠义?我理解这是民间对历史人物分黑辩白的最主要标准,要受民间崇拜,就必须是忠义的,或被民间以编造的传说来赋予忠义。而项羽恰恰不是忠义的,从说出“彼可取而代之”的话之后,他就是一个极度张扬个性的人。他是秩序的破坏者,就连由自己建立起来的秩序也由他破坏了。

   像项羽这样强悍的历史人物,在民间的道德标准下,也只能收敛起自己的个性,穿上民间给予的外衣。这其实是个很让人愉悦的定律,说明在时间的链条上维持世俗秩序的力量并不在权势强人手上,而是在民间的评判之中。这对身在民间的我,无疑是非常可以接受的。

   我问道:“老吴你知道项羽和刘邦的关系吗?”吴意春回答说:“听老成人讲,刘邦是一个皇帝,项羽是刘邦的一个部将……”这就不奇怪了。如果说这其中存在荒诞的话,荒诞的不是吴意春或西坑村民,荒诞的是时间。

   从老庙出来,我们就往村外新庙那赶。途中吴意春说村子里另有一座关羽庙,问我去不去,我想了想,说还是先去看新庙吧。

   在路上,吴意春跟我说了很多关羽庙的情况,关羽和周仓的塑身和真人一般大小,他们对关羽的祭祀如何的隆重,等等。我顺口问了句:“那在你们村子,关羽比项羽更受重视吧?”吴意春很干脆的回答说是。

   不奇怪,项羽没有类似《三国演义》这样的话本来传扬他,所以在民间,他的性格很像关羽。既然是很像关羽,项羽自然就无法跟关羽争地位。

   后浪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小品的台词是有那么点喜感。

   

    四

   

   本来,我已经对在西坑村看到刘邦庙不抱希望了,吴意春在我第一次询问西坑村有没有刘邦庙的时候,就明确地回复说,没有。我追问除西坑村外,附近别的村大队有没有刘邦庙,他的答复仍旧是没有。

   他说他是这一带民间活动的首士,如果哪个地方有,他不会不知道。

   我跟他说过,据我掌握的可信资料,时至今日,在紫霄镇仍有村子保留着汉帝庙,但为了不造成给他以什么暗示,在走到新庙前,我再不曾提起。

   新庙在离山下村小组约一里多路的西坑大队,只有一条十多米长的田埂小路可通往新庙。当年这座呵护山下村小组的神庙,迁移的时候,由好几个村小组协议好,让新庙坐镇这个方位,呵护整个大队。

   一座青石板桥搭在一条渠沟上,很有画面感,过了这座桥,就到了。

   和老庙比,新庙大了很多,房子也多了层次感。和老庙相似,外观像若干年前的民居多过像庙宇。站在庙前空地上,有点像回家。

   第一眼看到的是两间并排连在一起的房子,各有匾额,不过是直接写在门上的墙体上,字体称不上是好书法。左侧葺了一道墙,墙上有道门,挡住了第三间也是并排连在一起的同时也是最高的房子。

   为什么要葺这么一道墙,我当时没有细想。

   墙外的两间房子,一间题为迁佛殿,如果将三间房子做一块看的话,这是中间的房子。另一间题为社令祠,是三间房子最为低矮的,在墙外,倒吃甘蔗的我,很容易将它作为首先参观的地方。

   进去之后,恍如重新进到山上的老庙。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座和老庙相同的神龛,坐着两尊形制、大小和老庙相似的玩偶的神像。就连神龛左侧的地上,也和老庙一样,摆着一尊大过主神像的土地。

   主神像也是一男一女,但神态较之老庙中的,多了些许雍容华贵。他们都双手扶膝而坐,冠饰亦比老庙中的华丽。

   我心砰然而动:这会不会是刘邦和吕后?

   社令祠有供奉灶神的,但灶神的形象是一对白发老人,这里的主神像显然是中年夫妇,男神的胡须还是黑的。

   因为难下定论,我前后进出了好几次,偶然注意到门上还残留着一副对联,可惜都只剩下一半。

   左联:荆楚迎……,右联:杜陵守岁只……

   刘邦是沛人,前秦时期沛是楚国的属地。杜陵,在西安,刘邦建都的地方。

   会不会是同样受到这一带乡民供奉的军山王吴芮呢?吴芮是吴裔越国人,越国曾短暂的被楚国兼并,但越地习惯上不称之为楚地。而西安,不排除刘邦称帝大封功臣时吴芮到过外,吴芮和西安的联系几乎就没有了。

   如果是刘邦,西坑人怎么会不知道呢?甚至,单从吴意春的谈论中观察,他似乎连刘邦是谁都不太了解。不过,吴意春作过一个有意思的推测,他们的先祖原是从更远的山上一路向此迁徙,神庙在搬迁、重建,摧毁、重建的过程中,乡民不重视刘邦——因为他没有受重视的特征,比如忠义?所以,大家就忘了刘邦的名字。

   是这样的吗?

   从社令祠出来,走进迁佛殿。很普通的一座佛殿,供着如来和地藏。我只呆了一会就出来了。

   但我知道这个佛殿是本地人最为重视的,菩萨比谁都大。

   

    五

   

   我是最后一个进到项羽殿的,因为老庙给我的观感带来的失落使我迟迟不愿走进新庙被一道墙隔开的供奉着项羽的殿子。但当我一进这座殿子的时候,我的心跳增加了速度。

   这是决然不同的一座殿子,看上去像是楚军的大本营,而且是帅帐。

   宽厚的神龛上,安坐着真人大小的两个人,他们都披着红袍。衣服剪裁合体,是真材实料的衣服,应是量体而裁。冠饰也极其精致,特别是虞姬的凤冠,使她看上去像是一个新娘。然而,冠饰衣服,似乎是宋式的,项羽形象比较瘦削,模样有点仿杭州岳武穆的感觉。

   他们的下面,排列着三排文武神兵神将,虽然都是小小的,但咋眼看去,一下子,军营的喧腾就贯耳而来。

   也许是因为那道墙的挡隔,殿内的光线比较暗淡。在暗淡的光线下,我凝视着项羽,心中奇怪地泛起两句诗来: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在此,西楚霸王很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他帐下召集的文武神将,挥舞着各类兵器,秣马厉兵着。

   在这座供奉着项羽的殿上,我多了些信心认为最左侧的社令祠供奉的就是刘邦。

   吴意春说道:“听老成人说,从前我们山下人住在更远更远的山上,一路向外搬迁,每一次搬迁都带着这座庙。到最鼎盛的时期,我们是八村共一殿。后来,我们山下人繁衍分化,下山组成了现在的西坑。另外,附近的黄家大队也是从我们山下人分出来的,他们也建了庙,分走了我们一半的神兵神将。所以现在,这座殿中的神兵神将只剩下这么多。”

   想到吴意春先前跟我说的,搬迁的过程中,他们忘了刘邦的名字的推测,不由得再次坚定了我对社令祠供奉的神主就是刘邦的信念。那可是为期两千年的迁徙啊,民间的信仰在时间中有了转变,缺少其后主流民间信仰的支撑点——忠义的刘邦,被西坑人忘记了名字,但保留了他作为神的位置。当然,他们的形象,在毁和重建的过程中只能由当时的后人自由想象。

   西坑人建了这座庙,他们忘记了刘邦的名字,只记得项羽。当他们将项羽殿布置好后,感到殿中充满杀气,他们不知道杀气从而而来,因谁而起,于是就葺了一道墙挡着。然而,一道墙又如何能阻挡住霸王积蓄了两千年怒气,于是他们就在两者之间放上了如来地藏,让菩萨为他们说和。

   两座神殿,只相隔一个房间,是为现在的存在于西坑的楚河汉界。

   很遗憾,上面只是我私人的一段设想,西坑人真正砌墙的原因是,他们要造一个厨房,方便参拜菩萨的香客们的伙食。

   厨房,就建在项羽殿外,很不伦不类。可这真没什么,相由心起,平凡就是生活。

   而且,菩萨,才是西坑人现在真正信仰的,还有,关羽这个后来者。

   博尔赫斯有过一个这样的梦,他梦见一群头发上粘着海苔的鸟爪之人闯进一家学院的课堂,博尔赫斯一眼就辨出他们是被基督教驱逐出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祗,他们现在重新回到世间,可惜,他们的嗓子发出的声音已不再能被听懂。

   项羽,曾在两千年前于此得到信奉,但在今天,看上去,他也是被驱逐了的。还有,他的死敌,刘邦,同受此命运。也许,因这原因,他们在西坑村,即便只相隔两三米,他们也没有了争斗的欲望吧?

通宝推:廖石,
家园 听当地人说有件极其古怪的杀人案

七八年前吧,地点在西坑村到西溪村之间。一个算命先生偶遇路人聊天,向对方抱怨自己命有多苦,他双目失明而儿子在外地打工又被人杀了,如此这般,结果没想到,感染力过于强大了,对方竟然产生了替他解脱苦海的冲动,于是悄悄拿起了一块大石头......

万幸的是,以为砸死了,其实只是晕了,最后凶手还是被抓了起来。因为这案件过于古怪,在当地很有名。

利他行为竟然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奇哉。

家园 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个案子,很奇特

另外,请问您是老乡吗?

家园 不是

碰巧去过那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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