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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赫克托耳说西藏 -- 赫克托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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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赫克托耳说西藏

序言

在京华烟云的诱惑下,我看完了4部古书《贤者喜宴》、《西藏王臣记》、《汉藏史集》、《朗氏家族史》,《西藏佛教发展史略-王森》、《论西藏政教合一制度》两部现代书,还有《明史》、《元史》的部分,对西藏的政教历史有了初步了解,本文是我的读书笔记。限于看书的题材,本文只说西藏吐蕃灭亡之后的政治和宗教及其关系,西藏的经济军事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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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1.后吐蕃时代

西藏最强大的时代是吐蕃,也是西藏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时代,此后不断被其他民族征服。唃厮啰属于青海,与西藏无关。

吐蕃末代赞普朗达玛,也叫牛魔王,灭佛,灭的相当彻底。大致与他同时代的唐武宗灭佛,则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反倒把几个苟延残喘的小宗教灭了,比如摩尼教,彻底成了地下宗教。

《西游记》是否以此为蓝本呢?有可能,佛教的典型动物是狮子、白象,向雄意为大鹏。佛陀是六牙白象托生,佛说话也叫狮子吼。狮驼岭战役是《西游记》中最重要、最曲折的战役,如来御驾亲征,猴子大战青狮白象大鹏。反正料在这,怎么论证都可以。

朗达玛被亲佛教的人刺杀之后,吐蕃两拨贵族各拥立一个皇子打内战,哥俩都没获胜,反而导致贵族坐大,国家分裂,越分越小。西藏出现了一大堆小国,有的以赞普家族为王,如阿里三围,有的是原来的吐蕃大臣的后代,例如吐蕃著名宰相禄东赞的后代,做了乌斯藏13万户中的蔡巴万户长。

总之,吐蕃灭亡到蒙古人入藏的400 年间,西藏政治上处于无序状态。宗教方面,渐渐的佛教缓过劲来了,有上路传法,下路传法等等。喇嘛教的教派,无非黄红白花,最古老的是红教,也叫宁玛派。

插一句,按喇嘛的说法,达赖是观音菩萨转世,北京皇帝是文殊菩萨转世,叫文殊大皇帝,藏文叫“绛央贡玛”,绛央是文殊的异译。文殊的地位高于观音,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为啥西藏会臣服于北京。否则,堂堂观音菩萨怎么会被蒙古、满清、天朝征服。如此,则大家的理论都是自洽的。达赖再憎恶太祖,也得承认太祖是文殊菩萨。只不过这尊文殊强大的令人发指,观音他们实在呆不下去了,只好跑路。

宁玛派或红教是四大教派中最古老的,与吐蕃时期的佛教最接近。叫宁玛派未必记得住,叫红教好了。前面说了,牛魔王灭佛很彻底,此后数十年西藏佛教几乎绝迹,由此可见,佛教在吐蕃时期没有深入民间,更像贵族们附庸风雅的玩意。

这就有问题了,既然佛教绝迹几十年,为啥宁玛派能和吐蕃联系上呢?因为红教的大和尚们喜欢考古,挖出不少牛魔王灭佛时期和尚们埋藏的经书,学名叫伏藏。很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承认伏藏的可信性的,更多的人认为红教伪造经书,埋到地下再挖出来,因此,在12、13世纪以前,其他喇嘛教派别的所谓有学问的人,都不承认宁玛派是西藏佛教的一支。转折点在13世纪,《青史》记载,萨迦班智达衮噶坚赞(1182—1251年)—大元帝师八思巴的伯父,在香曲河谷塞兴地方古寺中发现了宁玛派人相传由莲花生所传《金刚撅》的梵文原本,这才使不承认宁玛派是佛教的人不再说什么了。

另一方面,吐蕃灭亡之后,西藏的土王们从印度请了不少高僧来西藏传法。吐蕃的佛教以印度佛教为主,汉地佛教的影响几乎没有。红教把吐蕃灭亡后请来的印度和尚作为祖师,间接与吐蕃时期佛教拉上关系。

红教的另一大影响来自苯教,就是萨满教,吐蕃本地宗教。所以红教出现的早,融合了印度小乘佛教与苯教的诸多特点。特征是巫术、法术多且血腥,后世说的喇嘛教的恶行,多来自红教。

理论上说,佛教是劝善的宗教,以慈悲为本。作为统治者,对宗教的需求,既有宣传道德,规范言行的一面,也需要杀戮刑罚,震慑人心的一面,两手都要硬。红教恰好能满足后一种需求,比如每逢藏军出征时,达赖都要请来红教僧侣做法师。一番跳大神之后,把几个倒霉蛋剥皮抽肠,具体细节我就不知道了,据说极为血腥恶心。

许多活佛和贵族,表面上信黄教,暗地里也信红教。比如著名的黄教领袖达赖五世,就暗中修行红教,至于修行啥科目,我就不知道了。

红教的信众不多,他能活下来在于有自己的存在价值。占统治地位的黄教需要一个唱红脸的吓唬老百姓,红教最适合。《西藏佛教发展史略 第三篇 宁玛派》总结的好,【当时社会经济是封建农奴制,五世达赖对农奴又规定了残酷的处刑则例,把农奴更严格地束缚在领主的土地上,加强了农奴对领主的人身依附关系和农奴自身毫无权利的处境。这种残酷的统治,在当时的物质条件下,势必要利用当时社会上对鬼神、咒术等等的迷信,借助于神权和狞恶的鬼怪形象,以及野蛮的仪式(如用鲜血淋漓的人头、人心等作供神的祭品,等等)来维持他的残暴统治,因此,五世达赖选中了宁玛派。虽然自宗喀巴以来,黄教中的上层人物是反对这些东西的,但是,自五世达赖以后,抓统治权的人(例如颇罗鼐)和黄教掌握行政权的上层喇嘛,也都是或则支持宁玛派,或则自己兼学宁玛派密法。所以,从此以后,宁玛派就一直维持了下来,历届噶厦政府每逢遇到重大事件(如战事、灾疫等),都要请桑耶寺中宁玛派的为首僧人作法禳解,以抬高宁玛派在藏族社会中的地位,来加强宁玛派对人民的恐吓作用。】

《金瓶梅》只提到喇嘛教一次,65回,李瓶儿死后,西门庆为之大办丧事。【到李瓶儿三七,有门外永福寺道坚长老,领十六众上堂僧来念经,穿云锦袈裟,戴毗卢帽,大钹大鼓,甚是齐整。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请西门外宝庆寺赵喇嘛,亦十六众,来念番经,结坛跳沙,洒花米行香,口诵真言。斋供都用牛侞(rú)茶酪之类,悬挂都是九丑天魔变相,身披缨络琉璃,项挂髑髅,口咬婴儿,坐跨妖魅,腰缠蛇螭,或四头八臂,或手执戈戟,朱发蓝面,丑恶莫比。午斋以后,就动荤酒。西门庆那日不在家,同阴阳徐先生往坟上破土开圹去了,后晌方回。晚夕,打发喇嘛散了。】

作者显然很讨厌喇嘛教,特意指出他们喝荤酒。我怀疑赵喇嘛属于红教。红教是喇嘛教中的活化石,生存下来全靠其特别之处。按现在的话说是 精分,有明确的用途和受众,虽然受众小,但少不了它。

在后世的政治和宗教发展中,红教只是个点缀,谁在台上都少不了它。杜月笙曾发过牢骚说,当局用我们黑社会就像用夜壶,着急时拿来用,用完了还嫌脏。宁玛派在西藏宗教界的地位,类似杜月笙所言的黑社会。

镇压是军队法庭监狱的事,啥政权都少不了。红教的作用是吓唬。政府当众砍犯人的头,固然也是吓唬,但那是官方行为。官方需要一个不脏自己的手,也能吓唬百姓的玩意。这个叫吓阻,属于预防性质。百姓犯罪再杀,是惩罚,事后了,罪已经犯了。一个是预防,一个是治疗。

扁鹊说我的医术并不高,我哥哥才高呢,人还没犯病呢,他就能看出来:“王独不闻魏文王之问扁鹊耶?曰:‘子昆弟三人其孰最善为医?’扁鹊曰:‘长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鹊最为下。’魏文侯曰:‘可得闻邪?’扁鹊曰:‘长兄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于闾。若扁鹊者,镵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闲而名出闻于诸侯。’魏文侯曰:‘善。使管子行医术以扁鹊之道,曰桓公几能成其霸乎!’凡此者不病病,治之无名,使之无形,至功之成,其下谓之自然。故良医化之,拙医败之,虽幸不死,创伸股维。”。

除了血腥暴力,用途单一而特殊的红教,西藏的政教,是花、白、黄三教的斗争。黄教出现于明初,与老朱同时代,比花、白两教晚的多,所以只能先说花、白两教。

吐蕃灭亡到蒙古征服的400 年间,政治上是诸侯割据,小国林立,互不统属。宗教方面,也是教派林立,谁都不服谁,各教派的教义差别不大,主要看师承。在这种政治格局下,统一的教会自然无法形成。

统一的教会只有在统一的罗马帝国和统一的阿拉伯帝国出现过,帝国的解体与宗教的分裂同步。政治和宗教是相辅相成的,小国林立的情况下,跨国的教会不可能在两国争端中完全中立,除非这个教会是个独立的政治实体,如教皇国。

各地的寺庙和土王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大家相互利用,互相吹捧。早期的寺庙,还是和尚们创建,座主或堪布师徒相传。土王提供布施,换取和尚为自己祈福,难听点叫麻痹百姓。

不过局面很快就发生变化了,贵族会把子弟送到庙里当和尚。贵族出身的和尚,也是大和尚的徒弟,继任座主的概率比农奴出身的高多了,于是经过几代人下来,座主成了土王的子弟。理论上和尚不能娶妻生子,但和尚会有兄弟、侄子,贵族座主会让侄子,甚至出家前生的儿子进寺院,做自己的徒弟,于是寺院座主成了土王家族的世袭的宗教职务。

举个例子哈,白教的大师达布拉结,把座主地位传给了侄子。《西藏佛教发展史略 第6篇 噶举派》说:“达布拉结在岗波住了30年左右,有不少著名的弟子,但在1150年他把岗波寺座主的职位传给了他的侄子贡巴粗墀宁波(sgom-pa-tshul-khrims-snying-po,1116—1169年,此人是他所传的密法的继承人。《西藏王臣记》译作“达布岗楚”),他自己在1135年去世。他死后,岗波寺座主的职位,多由他这一族的后辈继承,有时由前一任座主的弟子担任。达布拉结的族人也聚居在这一带。”

再如元朝著名的帝师八思巴,早年被他的伯父萨班带去见蒙古宗王阔端。萨班是花教的教主,作为和尚没孩子。但萨班有弟弟,弟弟的儿子就是八思巴,是他的继承人。萨班、八思巴的关系是当时西藏政治、宗教结合的典型案例。土王把子弟送进庙里做喇嘛,获得座主地位,控制寺院。之后,土王兄弟中的大哥做和尚,至少留一个弟弟做俗人生娃。座主的地位,由伯父传给侄子。

蒙古大军的统帅是元太宗窝阔台的次子阔端(1206--51),此人是窝阔台诸子中最出色的一个。阔端的先锋大将多达那布发现,西藏没有统一的政权,不像金国、花剌子模。这种国家或地区的好处是容易征服,因为没有强权组织抵抗,缺点是难以治理,各地方没有服从中央的传统,自由散漫惯了,喜欢造反。我们看伊拉克和阿富汗,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国家。

1240年,扫灭西藏的一点点零星抵抗之后,阔端的大将多达那布向阔端建议,为了长治久安,应该找个当地的头面人物出来,加以笼络,让他代表蒙古帝国统治西藏。以西藏的现状,从高僧中选最合适,因为他们不仅仅是高僧,也是地方豪强,能同时代表政教两界。

多达那布的建议也是蒙古帝国能发展壮大的重要原因,从成吉思汗开始,就大力利用宗教,最著名的当属全真派道教的长春真人丘处机。当然丘处机也抓住了这个机会,没有搭理同样在拉拢他的金国和南宋。在三方都找他的情况下,他果断选中成吉思汗,不顾年老体衰,从山东万里迢迢跑到中亚去见老铁,一举奠定了全真教的地位。

《西藏王臣记》记载,多达那布写了一份报告,我称之为《多达那布报告》,报告对西藏的各教派做了详尽比较,至于选择哪个教派做蒙古的代理人,最终还得阔端说了算:“此边徼藏地,蕞林(寺院)最多者,唯噶当派(噶丹派,后来被黄教吸收);通达情理者,唯达隆巴(达垄塘巴,白教帕竹噶举的分支达垄噶举的教主);威望最高者,唯止贡京俄(白教帕竹噶举的分支止贡噶举的教主);明晓佛理者,唯萨迦班智达(萨班,八思巴的伯父,萨迦派或花教的教主,1182--1251)。当迎致何人,请传王令。”

后面的事情,各书的说法不同。《西藏王臣记》说,拿到西藏做封地的阔端,直接选中了花教及其教主萨班家族,请他们来见自己。萨班的前任也是伯父吉准-扎巴坚赞对他预言:“汝于晚年,有戴飞鹰之冠,履猪鼻之靴,言语种族与我迥异之他国使者前来敦请,能于不闻三宝名处,如来正教必将大兴也。汝应前往,切勿迟疑。”萨班想起伯父的预言,认定应在蒙古人身上,带上两个侄子八思巴和恰那多吉上路去凉州拜谒阔端。

1564年成书的《贤者喜宴》记载,多达那布入藏先迎请白教止贡派的京俄大师—也叫法主-京俄仁布齐本名扎巴炯乃(1175--1255)去西凉,京俄推谢了,劝他们去请萨班(该书下册1416页)。京俄大师是日后推翻萨迦帝师政权的帕竹政权的始祖,关于他的事后文再细说。

据说萨班初亦托言年老,辞不欲去,后来阔端下了一道敕令。成书于1629年的《萨迦世系》记载着敕令之语,其中有:若(萨班)以老迈为辞,则昔日释迦为利乐众生,作出何等施舍牺牲,思之,岂不违反学佛誓愿;且亦不惧我依边界律令,将遣大军前来问罪,蹂躏众生,烦苦汝心,故应以佛法和众生利益为怀,速来为是,我将使汝管领西方僧众(《萨迦世系》德格版67页)。可见萨班当时西凉之行是逼于形势,他并不想去投靠蒙古人。《汉藏史集》载,萨班留下徒弟仲巴-释迦桑布管理萨迦寺的世俗内务。侄子八思和恰那多吉与萨班同行,这时两人都还年幼,亦随之同往。途中走了3年,丙午年(1246)到达西凉,适皇子阔端去参加选举其兄贵由为大汗的会议,丁未年(1247)阔端始返回西凉,施主皇子和受供喇嘛两方才见了面。此事是止贡巴京俄大师促成的,故临行时止贡巴还送了大量礼品(《贤者喜宴》下册1366、《汉藏史集》266页)。

两种说法的区别在于,前者说阔端的第一选择就是萨班和花教而萨班也给予了热烈响应。第二种说法说阔端的第一选择是止贡派的京俄大师,京俄大师显然看不起野蛮的蒙古人,把球踢给了萨班,萨班无奈之下才去见阔端。我认为后一种说法更接近事实,当时花教的势力远远不如白教,白教控制的地盘、财力都高于花教。萨班唯一可能比京俄大师强的地方,在于他的学问更高些。

萨班是萨迦班智达的简称,原名昆-白丹伦珠,或昆-白丹顿朱,前者意为具德天成,后者意为具德义成,法号衮噶坚赞。昆(‘khon)是姓氏,《元史》做【款】,是【昆巴吉】的缩略语。《西藏王臣记 萨迦世家》记载,昆家的祖先是天神,传到雅邦吉,杀罗刹迦仁查麦,夺其妇雅仲斯玛作为家室,产生一子。因与寇仇结合所生,故子名为昆巴吉,意为仇中生。

班智达(pandita)是梵语,或译作潘迭特,简称为“班”,是精通五明学说者的称号。五明分为大五明、小五明。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卷二解释了大五明(rig-gnas-che-lnga):“一曰声明(sgra-rjg-pa,梵文文法),释诂训字,诠目流别。二曰巧明(也做工巧明,bzo-rig-pa),伎术机关,阴阳历数。三医方明(gso-ba-rig-pa),禁咒闲邪,药石针艾。四曰因明(tshad-ma或gtan-tshigs-rig-pa,佛家逻辑),考定正邪,研核真伪。五曰内明(nang-don-rig-pa,佛学),究畅五乘、因果妙理。小五明(rig-gnas-chung-lnga)有《诗词》(snyan-ngag)、《韵律》(sdeb-sbyor)、《修辞》(mngon-brjod,即一词多义与一义多名之学)、《歌舞戏剧》(zlos-gar)、《星算》(skar-rtsis)。大小五明几乎涵盖了古代所有已知的文理工科知识,精通五明者放在啥时代都是顶级大学者或学霸。

萨班的学问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家传,他是【萨迦五祖】中的第4祖,前3祖的学问自然会传给萨班,侄子八思巴则是第5祖。另一个学识来源更被人称道,著名的印度超岩寺末代座主班钦释迦室利跋陀罗 (sakyasribhadra,1127--1225),在信仰伊斯兰的不断南侵的阿富汗古尔王朝的压力下,于1190年代来到西藏,为萨班授具足戒。班钦的“班”,前面解释了,意为班智达,精通五明;“钦”意为大,班钦就是大班智达,释迦室利跋陀罗是他的本名,室利跋陀罗为梵语“贤德”、“吉祥贤”之意,藏语为白桑布。班钦来藏传戒时凡受戒弟子名后均加“白桑布”三字以示尊重。后来演变,凡受敕封的大喇嘛或大活佛有政治地位者,名后也加此三字作为尊号。即元明史书中所写的“巴哩藏卜”、“巴尔藏卜”、“叭几藏卜”皆“白桑布”等等之异译。

《西藏王臣记》记载,得到班钦指点之后,萨班的法力神通大增,数次与外道斗法,并大获全胜。总之萨班的影响仅限于佛学和神通法术方面,在其他领域乏善可陈,按现在的话说,就是西藏的学霸。对阔端这样的政治家来说,他需要的代理人人选,政治影响力越大越好,佛学造诣还在其次,因此优先考虑京俄大师,既然京俄大师不上道,只好退而求其次,威逼利诱迫使萨班来见,既然木已成舟,萨班也只能硬着头皮来。

萨班是现任花教的教主,八思巴是他侄子,也是既定的继承人。恰那多吉是八思巴的弟弟,没有出家做和尚,八思巴死后,萨迦寺座主由恰那多吉的子孙世代继承。就是说,花教响应蒙古人的号召倾巢出动,教主、下任教主、下下任教主的爹全来见阔端。这次押宝算压对了,萨班的昆氏家族投靠了蒙古人。

几经周折,1247年萨班一家才见到阔端。阔端和萨班议妥了卫藏归顺蒙古的条件后,由萨班写了一封公开信,劝说卫藏僧俗各个地方势力接受条件归顺蒙古。这封信,至今仍保存在萨班的全集里,我称之为《阔-萨条约》,西藏归顺条件是:

卫藏地区的僧俗官员和人民均为蒙古的臣民;

僧俗官员百姓在行政方面的事务,由蒙古指派人员来管辖,寺庙僧众宗教事务,由蒙古委托萨迦派的宗教首领管理。

西藏原有一切僧俗官员均准予照旧例任职,而统辖于蒙古所指派之人,其人由萨迦派领袖推荐,由蒙古以金字诏书加以任命,以达鲁花赤的名义管理卫藏官民。

卫藏地区的较高官员,都必须由持有金字诏书之人秉承蒙古汗王的旨意而任命之;各官员未经商得萨迦的持有金字诏书的人的同意,不得擅自行事,否则即为违法,若违法行事,决不宽恕。

卫藏各地方的官员须造三份表册,册中要载明地方官的名字、所辖人民的户口数目及所应交纳贡税的品种和数量。这三份表册,一份交蒙古汗王,一份交萨迦寺,一份由各地方官保存。

各个地方应交纳的贡品,可以按照各地的出产交纳,如金、银、珍珠、象牙、牛黄、虎豹皮张等或其他最好的土产。

三人中年龄最小的恰那(1239--67),从未出家做和尚,是萨迦家族留作生娃的备份,阔端将女儿莫卡顿嫁给恰那,并令其改穿蒙古服饰。(《汉藏史集》206页),《贤者喜宴》记载此时恰那6岁,那么萨班、阔端的会面在1245年,我以为1247年才对,此时恰那8岁。无论如何,恰那都不到10岁,这桩彻头彻尾的政治婚姻,大概是最早的蒙藏联姻。

从此之后,西藏成了蒙古帝国的一部分,继而被中国化的蒙古帝国—大元朝继承,天朝对西藏的统治法统,也可以追溯到1247年的《阔-萨条约》。通过这一条约,萨班的昆氏家族成了蒙古帝国在西藏的代理人,赚的盆满钵盈。

但是押宝站队这事还没完,4年后的1251年,获得西藏做封地的宗王阔端、教主萨班全挂了。八思巴继承了伯父的教主地位,但他过于年轻,1235 年生人,才 17 岁,还没成年。可以说花教王国风雨飘摇,主少国疑,老靠山阔端的死,让他失去了施主。

僧侣和俗人的关系,说来很简单,就是俗人布施或供养,僧侣为施主祈福,《西藏王臣记》的作者五世达赖归结为【施(主)受(供)二者】或施受关系。普通百姓也可以供养和尚,《三言 喻世明言第29卷 月明和尚度柳翠》就有活生生的例子,一个和尚说一个有钱的妓女柳翠不是妓女,而是观音菩萨转世:【里人说道:‘此乃娼妓之墓,师父错认了。’胡僧说道:‘此非娼妓,乃观世音菩萨分身,来度世上淫欲之辈,归于正道。如若不信,破土观之,其形骸必有奇异。’里人果然不信,忙劚(zhú)土破棺,见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方始惊异。因就冢立庙,名为黄金锁子骨菩萨。这叫做清净莲花,污泥不染。小娘子今日混于风尘之中,也因前生种了欲根,所以今生堕落。若今日仍复执迷不悔,把倚门献笑认作本等生涯,将生生世世,浮沉欲海,永无超脱轮回之日矣。】柳翠闻之大喜,提出供养这个和尚:【奴家闻师父因果之说,心中如触。倘师父不弃贱流,情愿供养在寒家,朝夕听讲,不知允否?】我猥琐的想,是不是柳翠还布施那啥。

萨班、阔端去世前,西藏是阔端的封地,萨班是僧侣的领袖,他俩是供养和祈福的关系。现在阔端死了,施主没了,八思巴需要找新靠山和施主。问题是蒙古宗王很多,此时已经是第 3 代了,蒙古皇族的内斗也越发激烈,投靠哪一个宗王,对方政治生命如何,会否接受你的祈福,都是未知数。杨子临岐而泣,就是这个道理,一旦站错了队,就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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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宝推!宝上家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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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作者获得通宝一枚。

作者,声望:3;铢钱:20。你,乐善:4;铢钱:-32。本帖花:3

家园 突然想起来个事儿

您的巨作:西游记系列出书了吗?

想要啊。

家园 王子的阅读量真是叫人惊叹。。。
家园 好文。献花期待下文
家园 【bug】带上两个侄子萨班和恰那多吉上路去凉州

这个萨班该是八思巴吧

通宝推:赫克托尔,
家园 养肥了再看。

看过天涯上的鄙视抢沙发的地缘贴。青藏高原这个地理环境,真的是不适于农牧民族开垦的。没有满清的西征和太祖的土改,那就是化外之地。今天,我们能有这片土地,前人功劳巨大。

通宝推:老老狐狸,
家园 说道文殊菩萨

现任观音转世似乎倒是一直对那位强大的文殊菩萨有着很复杂的情感。

家园 没出,出版社看不上
家园 多好的东西啊。再多换几个试一试吧。
家园 喇嘛到底能不能结婚?学习密法的价格如何?

虽然有象萨迦派这种,一族中一部分作喇嘛、一部分作俗人好传宗接代的例子。

可是宁玛派干脆就是大师也可以结婚的,素尔穹·喜饶扎巴(宁玛派三素尔的第二位)就结婚有3个儿子,最后其中幼子卓浦巴最为出名,成为其法统的继承人。

此外,学习密法-即使是入室弟子,也得交钱

素尔波且释迦琼乃就是三素尔之首,向卓弥译师学习,据说他让手下的学徒去挖“天赐”的黄金,得100两,献给卓弥,卓弥译师于是向释迦琼乃传授了不可思议的道果秘诀。

素尔穹·喜饶扎巴是素尔波且释迦琼乃的养子,跟随素尔波且学得许多教法,但因无钱不能得到密法传授。后与一富家女成婚,并得以获得资助,从而学得全部密法。

最狠的是古格国王,后来的喇嘛意希沃,派人去印度请大师阿底峡入藏传法,据说是用的一人体重的黄金,而且按最初的约定,阿底峡只在藏区传法三年!(后来联系回国的时候,归途所经的地区发生战争,阿底峡没回去,共传法九年,示寂于西藏)

本人对钱感兴趣,王子殿看到的材料中对密法的价格有介绍吗?

家园 宁玛派是活化石,对戒律讲究不多

和尚们在敛财方面的道道很多。《西藏佛教发展史略 第二篇 佛教在西藏的再度传播并在民间得势》记载:

有些佛徒是以贩卖佛教知识为业的,例如卓弥译师每传一法必索多金,又如玛巴译师传密法的条件是受法者要把他的全部财产都贡献给他,有的译师为人译一部医书,就要几十两金子的报酬。其他僧人,看来也多靠自己聚敛来维持寺庙,其中大部分人还经营商业。而更常见的是依靠欺骗人民,如以念咒防雹,作法驱疫等手段而获得大量布施,他们所以能够依靠人民布施不仅是由于他们的欺骗手段以及宣传因果报应、“道德”规条等为统治者服务的宗教活动,而且他们还有若干足以猎取信誉的手段。一般僧人,特别是寺庙首脑,都有了一定的知识和社会经验。首先他们建立寺庙很会选择适当地点,往往是建立在交通要冲或贸易中心。寺庙的宗教活动又利用了本地的和从外地输入的文学艺术的成就。这样,寺庙一般又形成为当地的文化生活中心。有的还在寺庙附近组织集市市场。有不少僧人掌握当时的医药知识,他们也还设法增加这方面的本钱,例如仁钦桑波就曾翻译过《八分医方要集》和这部书的详细注释(这是印度古代传统医学的主要医书,内地在唐以前也曾译成汉文,今已失传),有些人还掌握历算知识(主要用处是推算季节,掌握农时,同时还以选择吉日吉时等来骗人的钱),例如几交译师(gyi-jo-zla-ba’i-’od-zer)曾于1027年翻译时轮金刚经,后来又有人翻译了这部经的详注,并从此在西藏重新推行了像内地古代干支相配的纪年方法。此外他们还有一些术数,例如念咒防雹,念经止疫和一些攘灾修福的法术,这些事虽然实际上是有害无益的,但是人民在阶级压迫、自然灾害面前无能为力的情况下,莫可如何地借此得到心理上的一些安慰,因而容易为他们所欺骗,对他们也还是有所感激的。

古代西藏盛产黄金,导致西藏的金银比价只有 1:2。藏人去国外求学的具体价格不清楚,看来很贵的说。《论西藏政教合一制度》记载

当时西藏地区的黄金出产量很大,但是当时由西藏去印度学法的译师,先后有一百五十余人,相当佛教“前宏期”的两倍多(原注:前宏期有译师51人),他们一般要带足三年的学费和私人生活费用,至少也需黄金八十到一百两。同时从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和克什米尔(lit)等阔来到西藏地方传法的班智达先后共有73人,也相当于西藏佛教前宏期的两倍多(原注:前宏期从外国来西藏地方的班智达共有二十二人)。那时赴印度、尼泊尔(Vsa)和克什米尔学法的译师, 一般要往7年,有的甚至住20余年。这些外出学法的人的学费开支全是自费;时至少要带够一年或者二年的费用,使用完了,中间返问西载,设法筹备黄金再去学习。上述后宏期一百五十三位译师去网外学法,平均学习时间为九年,每年支出黄金以八十两计算,一百五十三人九年之中,就有十一万九千一百六十两(119160)黄金流入国外。

括号里的Vsa是藏文,我 ocr 识别不了,只好这么搁着了。

家园 印度和尚把敛财的法门都传到西藏去了

民国时期,班禅跑到内地活动,也是到处开法会敛财。鲁大师做诗云:“何来酪果供千佛,难得莲花似六郎”(前一句讽刺班禅,后一句埋汰梅兰芳)

班禅正在杭州举办“时轮金刚法会”,法会期间,曾邀请梅兰芳等京剧名家进行表演。

家园 毕竟是民国时代了,元明的和尚敛财更狠

《元史 释老传》、《明史 西域传3》看得我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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