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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让太平天国恢复本来面目-为金田起义150周年而作 -- 支持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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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让太平天国恢复本来面目-为金田起义150周年而作

半个世纪以来,太平天国在大陆一直是一门显学,许多有关太平军的故事,也成为大家感兴趣的热门话题。90年代以来,由于多种原因,逐渐受到冷落。 

  最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了一本书,曰《太平杂说》,书中收集了35篇短文,其内容全都是探讨或评价太平天国历史的,作者潘旭澜先生在书中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论点:

 “洪秀全为首的太平军,是头领们利用迷信发动和发展起来的一支造反队伍。他的一套教义、教规、戒律,不但从精神到物质严厉地控制着参加造反者,而且断绝了一切可能的退路。它们的指归,在于由洪秀全个人占有天下,建立他个人的‘地上天国’。这种洪氏宗教,披着基督教外衣,拿着天父上帝的幌子,以中国奴隶主和封建帝王的腐朽思想、条规,对他控制下的军民实行极其残酷的剥夺与统治,实际上是一种极端利己主义的政治性邪教。洪秀全造反获得局部成功,是以中国社会的大动乱、大破坏、大倒退为代价的,是以数以百万计军民的生命、鲜血为代价的,是以中国丧失近代的最后机遇而长期沦为帝国主义刀俎下的鱼肉为代价的。尤其可怕的是,这一切还被作为一首英雄史诗,向人们指点通向人间天堂的金光大道。” 

  虽然在过去我们长期拔高、美化太平天国的时候,海内外也有一些学者曾

经提出过疑问和异议;但是像如此彻底的否定意见,以前还没有见过。此论一

出,有如一石击起千重浪,南北各地报刊纷纷发表争鸣文章,有赞成的,有

补充的,有反对的,还有指为“攻击农民起义”的,形形色色,各类都有。看

来这场争论针锋相对,没有调和的余地。如果太平天国是革命,能够推动历史

前进,那就应该肯定;如果太平天国是邪教,只会造成动乱破坏,那就应该否

定。要想解决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探明历史真相,让太平天国本身作出回

答。 

  可惜100多年来,我们对太平天国总是雾里看花,难明真相。由于种种原

因,我们从辛亥革命前后开始,就不断地拔高,美化太平天国。发展到今天,

人们头脑中对太平天国的印象与真正的历史事实相去甚远,在这种情况下,假

作真来真亦假,虽然拿得出真凭实据,想要一朝说出历史真相,使人信服,使

人接受,让太平天国恢复本来面目,绝非易事,可以说是一大难题。 

太平天国历史何以扑朔迷离 

  一段时间的历史,传闻失实者有之,因日久而湮没无闻者亦有之。但是像

太平天国这样短短十几年的历史一再被人为地修改,古为今用的,却很少见。

  首先借太平天国历史来“古为今用”的是孙中山先生。他当时公开号召同

盟会员、革命志士宣传太平天国,宣传洪秀全,借以激发民气,推翻清廷。据

宫崎寅藏《孙逸仙传》,他首先以“洪秀全第二”自居,因此大家就以“洪秀

全”呼之。他又褒称太平天国诸领袖为“民族英雄”、“老革命党”。1902

年,他鼓励留日学生刘成禺搜集资料,写出一本太平天国史来。1904年成书,

定名为《太平天国战史》,孙中山先生为之作序,交由日本东京祖国杂志社出

版,作者署名为汉公。此书史实误漏之处甚多,史学价值是谈不上的,可贵之

处在于公开反清,号召革命。 

  值得注意的是孙中山先生的序言中有这样一句话:“洪朝亡国距今四十

年,典章伟绩,概付焚如。”也就是说,孙先生以为太平天国自己的史书与典

章制度全被烧掉了,一点也没有留下来。由此可以证明,他对太平天国本身的

史料丝毫未见,对洪秀全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太平天国推行的是什么样的制

度,不甚了了。他推崇洪秀全,只不过是因其“起自布衣,提三尺剑,驱逐异

胡”而已。 

  在孙先生的倡导之下,革命党人借太平天国史事宣传反清,一时蔚然成

风。1906年,黄小配所撰《洪秀全演义》成书,章太炎为之作序,序中说希望

“复有洪王作也”,这就是公然号召武装反清。从此书的内容、封面画、插图

来看,作者对于太平天国制度、服饰等等,也是所知甚少。1907年,《民报》

增刊《天讨》出版,刊出了富有民族意识的绘画《太平天国翼王夜啸图》,作

者苏曼殊,题词者章太炎。苏曼殊作此画时只有24岁,鼓吹革命,热血沸腾,

但对翼王石达开其人,大概是一无所知。据其女弟子何震在《曼殊画谱后序》

中说:“(曼殊)所作之画,则大抵以心造境,于神韵为尤长。”对于这种但求

神似不求形似的艺术作品,我们要求它符合历史的真实,实在是不必要的,也

是不可能的。 

  以后,南社诗人高天梅更假托石达开之名写诗多首,自己出钱出版《石达

开遗诗》一册,流布四方。这对宣传反清虽然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以讹传

讹,石达开能诗之名遂喧传海内。其实,据我们的考证,石达开得以流传后世

的真诗,不过广西宜山白龙洞题壁诗一首而已。 

  革命党人为了宣传革命,推翻清廷,尽量拔高太平天国,拔高洪秀全,只

取一点,不问其余,至于是否符合史实,当时根本不及考虑。例如章太炎所作

《逐满歌》曰:“地狱沉沉二百年,忽遇天王洪秀全;满人逃往热河边,曾国

藩来做汉奸。洪家杀尽汉家亡,依旧猢狲作帝王;我今苦口劝兄弟,要把死仇

心里记。”这种通俗易懂的唱词,对于鼓舞下层人民奋起反清,起了很大的作

用。至于这种说法能否符合历史事实,势难兼顾。范文澜先生写了一篇《汉奸

刽子手曾国藩的一生》,从上述《逐满歌》看来,称曾国藩为汉奸并非始于范

先生,辛亥革命时期早已如此。 

  孙中山先生与革命党人为了宣传革命,推翻满清而放手拔高太平天国,目

的非常明确,而且这个目的也已经达到了。宣传中间有些背离史实之处,可以

理解,可以谅解,这种做法未可厚非。但是因此却留下了后遗症,在我们的印

象里,太平天国常常与“英雄”、“革命”连在一起,给认真评价太平天国的

工作带来了不少困难。 

  值得钦佩的是,孙中山先生的头脑是清楚的。他只赞赏太平天国反清的“

民族主义”,却直指太平天国“只知有民族,不知有民权;只知有君主,不知

有民主。即使成功了,也不过是历史上的又一个封建王朝而已”,根本不值得

效法。并在《民权主义》第三讲中说:“中国的革命思潮是发源于欧美,平等

自由的学说是由欧美传进来的。”他认为太平天国并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因

为他们的领袖还有皇帝思想,实行的是封建专制主义。“大家若是有了想做皇

帝的心理,一来同志就要打同志,二来本国人更要打本国人,全国长年相争相

打,人民的祸害便没有止境。”(《民权主义》第一讲)他虽曾经自居“洪秀

全第二”,也并不以洪秀全作为学习的榜样,至少他终生不许任何人对他呼万

岁,就是明证。 

  可是由于孙中山先生曾经有过拔高太平天国的事实,影响所及,国共两党

都有了肯定太平天国的思维定势,国民党认为太平天国诸领袖是民族革命的英

雄,共产党认为太平天国诸领袖是农民起义的英雄。1949年以前,国民党政府

一直认为太平天国是革命的,视之为革命前辈。其间虽然也有杂音--例如推崇

曾国藩的“平乱”,大读《曾文正公家书》,但是在正式场合,从不贬低太平

天国。1949年以后,新中国把金田起义的英雄定为英雄人物、正面人物,只能

歌颂,不得批评。凡此均对学术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即以郭廷以、简又文、罗尔纲三位先生为例,说明他们受到影响的事实。

郭廷以先生最早在中央大学开设太平天国史的课程,据我所知,他早有撰写一

部《太平天国史》的打算;为了给修史打下坚实的基础,乃先着手编撰一部编

年体的《太平天国史事日志》。此书记事力求客观,不加褒贬,但在称呼上就

无法掩盖自己的态度。郭先生在此书“凡例”中说:“太平天国革命或变乱,

为近代中国史上之一大波澜。”波澜一词是中性的,但“革命”就有褒义,“

变乱”则有贬义。太平天国究竟是革命还是变乱,他在成书之时尚无定论,足

以说明其客观态度,但仍把“革命”放在“变乱”之前,就说明已经受到大环

境的影响。至于对捻军,他就直指为“捻乱”,毫无顾忌。 

  简又文先生反对太平天国的“阶级斗争说”与“农民起义说”,他认为如

按阶级划分,作战双方的士兵都来源于农民,于是任何一次战争都是“农民打

农民”,史学界传为笑谈。对于研究太平天国,他用力甚勤,终身不懈,以一

人之力完成了《太平天国典制通考》与《太平天国全史》两部大书,从纵横两

个方面收罗了有关太平天国的绝大部分史料,所发议论也有不少独到之处。但

他对于拔高太平天国,却也出语惊人。他在《太平天国典制通考?天号考》中

说: 

  “太平天国体制实为天王与五王‘共有共治共享’性质,五王诚如俗言为

‘一字并肩王’。缘洪氏与五人在运动革命时结为兄弟,情同骨肉,大概矢誓

将来打得江山是彼此‘共有共治共享’的……此可于以下数事见之:如六王宗

亲同称‘国伯’或‘国宗’,简直六人之姓皆国姓也;又各王于府内自行登殿

设朝,自立小政府,有六部及其他官,俨然‘天朝’内之小朝廷焉;再则定鼎

天京后即开科取士,但于‘天试’外,另开‘东试’或‘北试’、‘翼试’,

各取元甲翰林进士焉。可见其‘共有共治共享’制度之斑斑,实开创亘古未有

之怪异政体。” 

  我们不难看出,简先生所谓“共有共治共享”之说来自19世纪60年代美国

总统林肯在葛底斯堡演说中解释全民政治的口号--民有民治民享。把这种近代

西方民主主义的口号套在太平天国的头上,实在不伦不类。就是在简先生所说

的六人小团体中,也还是常常互相倾轧,所谓共有共治共享的情况,从来就没

有出现过。太平天国内讧的杀戮之惨,洪、杨的专制残暴,简先生应该了然于

胸。但竟如此不顾事实地拔高太平天国,实在令人费解。 

  远在1949年之前就主张太平天国是“农民起义说”的罗尔纲先生,长期肯

定太平天国、肯定洪秀全,认为太平天国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正式的王朝,用

正史的纪传体撰写《太平天国史》,这一些都是容易理解的。他对太平天国有

所拔高,也就势所难免。罗先生生于1901年,1997年逝世,是一位与20世纪同

步的世纪老人。他以自己一生的辛勤笔耕与多年一贯的奖掖后进,受到许多晚

辈的尊重,成为研究太平天国历史的一代宗师。我们觉得,他的拔高太平天

国,至少表现在以下两个问题上: 

  一、他认为在战争中对老百姓烧杀淫掠的都是清军、外国雇佣军,而不是

太平军,有《满清统治阶级诬蔑太平军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考谬》一文可证。我

们觉得,太平军在前期军纪较严,清军的军纪一直都很差,华尔等组织的外国

雇佣军更是得到清廷认可的盗匪集团,这全是事实;但是太平天国后期,神话

破产,军心涣散,太平军军纪败坏,也就和清军不相上下。而且当时军队叛变

的事时常发生,今天倒过来,明天又倒过去,谁是清军,谁是太平军,已经说

不清楚,完全没有加以回护的必要。 

  二、他认为从金田起义起即已妻妾成群的洪秀全生活严肃,荒淫之说是敌

人的诬蔑。我们就很难理解,“严肃”的标准是什么?因此,我们不能不认为

罗先生是在拔高太平天国,拔高洪秀全。 

  十年浩劫之前,大家觉得对革命有功的英雄是该推崇,并无多大疑问;可

是在十年浩劫中间,四人帮对洪秀全的吹捧,到了匪夷所思程度。他们认为洪

秀全是真理的化身,所作所为,绝对正确,无可怀疑。在太平天国中除洪秀全

外,杨秀清是想篡位的野心家,韦昌辉是混入革命阵营的阶级敌人,石达开是

分裂主义者,李秀成忠王不忠,是个大叛徒,一律该杀。好像除了洪秀全这个

孤家寡人外,太平天国里再没有一个好人。物极必反,这种极端的说法引起大

家极端的反感,大家被迫重新思考,难道历史上真有这样荒唐的事?于是在四

人帮垮台之后对太平天国史研究工作重新开始的时候,听到的已经不是清一色

的歌颂之声,各式各样的“杂音”都先后出现了: 

  1979年5月,在南京举行太平天国史学术研讨会时,有人提出太平天国也

是一个封建政权,其封建专制的程度更甚于清朝。 

  1981年3月,在广州举行纪念太平天国起义130周年学术研讨会时,有人提

出太平天国实行的是奴隶制,上层搞特权,下层讲平均。 

  1981年8月,在四川石棉举行四川纪念太平天国起义130周年学术研讨会

时,很多论文都为石达开说话,认为石达开的出走应由洪秀全负主要责任。 

  1983年3月,在南京举行太平天国建都天京130周年学术研讨会时,有论文

指责太平天国的《天朝田亩制度》是公开推行奴隶制,人民全无自由,生产不

能发展,历史必然倒退。 

  后来的各种会议,对太平天国的批评意见逐渐增多。最有代表性的否定意

见是一篇公开发表的对冯友兰教授的访问记,冯先生就否定太平天国谈了自己

的想法。他说:“我之所以否定太平天国,因为太平天国是要推行神权政治。

假如太平天国统一了中国,那么中国的历史将倒退到黑暗时期。”他又指出:

“有人说,太平天国建立的是农民政权,这无论如何是不对的,中国在历史上

未曾建立过农民政权。”他还说:“否定太平天国必然为曾国藩翻案,为曾国

藩翻案必然否定太平天国,可以说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 

  在大陆史学界对太平天国的看法逐渐发生变化的同时,台湾史学界也有类

似的情况。试以钱穆先生为例,他在作《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的讲演中提到太

平天国时,扼要地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 

  “由今看来,大家同情太平天国,认为是一个民族革命,但实际也不尽

然。至少他们太不懂政治,他们占了南京十多年,几乎没有丝毫制度上的建

树。” 

  “他们对下层民众,想推行均田制度,大抵是粗浅一些的社会主义,他们

是有此想法的。但说到政治就太低能了。” 

  “他们国号太平天国,早可预示他们的失败。这样一个国名,便太违背了

历史传统。正因为这一个集团里,太没有读书人。”

  “若太平天国成功了,便是全部中国历史的失败了。当时洪杨不是推不翻

满清,但他们同时又要推翻中国全部历史,所以他们只有失败。”

  台湾陈致平先生在他的巨著《中华通史》中对太平天国与洪秀全都提出了

义正词严的批评: 

  “定都南京后,它所能统治的地方,不过江南一隅与安庆、九江、武汉几

个据点而已。所以太平天国的政权完全建立在军事上,而不能与政治配合。其

作战的‘冲击’、‘屠戮’、‘裹胁’与‘流窜’的行动颇类流寇,而中国历

史上的‘流寇政权’是没有能成功的。” 

  “天国的法令森严,刑律惨酷,凡犯天条者,一律处死刑。天条以外之

罪,也非杖即死。死刑中又有‘点天灯’‘五马分尸’‘割肉’‘抽肠’等非

刑。行刑之前,往往先鸣锣聚众,讲说道理,宣布罪状,然后当众行刑,令观

者惊心怵目,自然俯首听命,而造成一种恐怖气氛。这种恐怖统治,完全违背

了当初革命救世的人道宗旨,自然要归于失败。” 

  “洪秀全等人,起自草莽,既缺乏政治学术,又不能罗致政治人才辅弼,

而始终建立不起一个健全合理的政治组织。人性弱点,往往能共患难而难共安

乐,早年誓同生死的患难兄弟,一旦享富尊荣,经不住物欲的诱惑,与权势的

冲突,竟自斗而亡。最为讽刺的,是他自己揭橥的革命宗旨,常自行推翻;自

己所订的天条,已自行违犯。”

  总而言之,过去对于太平天国历史的记载为什么严重失实,是由于以下这

样一些原因所造成: 

  一、一百年来,许多政治家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一再拔高太平天

国,借宣传太平天国史事来为政治服务,每每只取一点,不问其余。 

  二、史学家本有秉笔直书,追求真理,澄清史实的责任。但是由于种种原

因,也难免受到政治环境的影响,不能畅所欲言。或者是虽然说了,却得不到

重视。 

  三、一般群众对于历史知识不甚了了,只好相信书本,以讹传讹,弄假成

真。 

  近二十年来情况有所转变,对太平天国批评、指责的声音已经从无到有,

从少到多,这是因为:做学问的环境相对宽松;逐渐开展的对外学术交流,特

别是两岸的学术交流,有利于互相切磋,探讨太平天国历史的真相;特别有利

的是:近年来陆续发现一些珍贵的史料,有的来自国外,有的来自民间。这些

史料是揭开太平天国历史真相的铁证。孙中山先生当年认为已经“概付焚如”

的太平天国典章制度,绝大部分都已发现。 

  作为学者的马克思在前后不到10年的时间里,对太平天国产生两种截然不

同的看法,就是明显的例证。1853年,马克思听到太平军胜利进军的消息,万

分高兴,寄予热切的期望,想像以后东方会出现一个崭新的中国。他在《国际

述评(一)》中说: 

  世界上最古老最巩固的帝国八年来在英国资产者的大批印花布的影响之下

已经处于社会变革的前夕,而这次变革必将给予这个国家的文明带来极其重要

的结果。如果我们欧洲的反动分子不久的将来会逃奔亚洲,最后到达万里长

城,到达最反动最保守的堡垒的大门,那么他们说不定就会看见这样的字样:

REPUBLIQUE CHINOISE 

LIBERTE,EGALITE,FRATERNITE 

中华共和国 

自由,平等,博爱 

  可惜太平天国太不争气,使他完全失望。1862年,当他知道了太平天国推

行的各种暴政之后,又说出了如下的话: 

  “除了改朝换代以外,他们没有给自己提出任何任务。” 

  “他们给予民众的惊慌比给予老统治者的惊慌还要厉害。他们的全部使

命,好像仅仅是用丑恶万状的破坏来对立与停滞腐朽,这种破坏没有一点建设

工作的苗头。” 

  “显然,太平军就是中国人的幻想所描绘的那个魔鬼的 in persona(化

身)。但是,只有在中国才能有这类魔鬼,这类魔鬼是停滞的社会生活的产

物。” 

  新世纪已经到来,2001年的新年已经到来,金田起义150周年的纪念日也

已到来,重新评价太平天国的历史任务必须开始,无可回避。太平天国究竟是

革命还是邪教?洪秀全究竟是上帝之子还是魔鬼?只有靠历史事实,只有靠真凭

实据来作出回答。 

洪秀全的历史作用 

  对洪秀全的研究,重点在于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他与太平天国这一件大事

的关系。众所周知,他是太平天国的领袖;也都知道,他既是太平天国的开国

之君,又是亡国之君。这其中值得认真探讨。主要探讨洪秀全是不是真有开国

的功劳,又是不是应该负亡国的责任? 

  我们不妨先来看看洪秀全是不是应负亡国之责。对这方面的探讨比较容

易,因为没有什么争论。天京内讧以后,洪秀全宣布“主是朕做,军师亦是朕

做”,一时兴致很高。但是随即手忙脚乱,因为军政大权过去都由杨秀清掌

管,他想找人帮忙,又不敢重用外姓,只好提拔亲贵--洪仁发洪仁达,宠信佞

臣--蒙得恩等人,把国事搞得一蹋糊涂。以后他的堂弟洪仁堕前来投奔,带

来了一份兴国大计--《资政新篇》,他十分高兴,立刻重用,封为精忠军师。

但在讨论国家大事之时,他不肯放弃半点封建特权,无法接受推行新政的建

议,不久,洪仁堕即遭冷落。陈玉成、李秀成等将领在外苦战,力撑危局,

却得不到他的理解与支持,动辄大骂,惩罚,使人心灰意冷。南京被围,形势

危急,他还纵容洪仁发洪仁达贪污勒索,垄断粮食,发国难财。到了事无可为

之时,李秀成劝他“让城别走”,他大发脾气,说了什么“朕之天兵多于水,

朕之江山尔不扶,有人扶”等等。洪秀全这些倒行逆施,斑斑可考。令人尊敬

的罗尔纲先生在这个大问题上并没有回护他,曾经亲口对我说:“太平天国之

亡,洪秀全应负主要责任。”后来为《湘军史料丛刊》作序时,他写下这样的

话:  

  “湘军陆军远不是太平军敌手,曾国藩也承认他的陆军‘全不能战’。太

平天国的败亡,实洪秀全‘自惹而亡’(《李秀成自述原稿》)”。 

  至于他是不是开国之君?请看《李秀成自述》: 

  “南王冯云山在家读书,其人才干明白,前六人之中,谋立创国者出南王

之谋,前做事者皆南王也。” 

  当时太平军全军上下都知道,开国英雄是冯云山。“谋立创国”与“前做

事者”皆南王,而不是别人。没有冯云山的鼓励,洪秀全不会到艰苦的粤

北和广西去;当洪秀全失掉信心退回广东之时,冯云山却独自到紫荆山去开创

根据地。根据地已经有了规模,洪秀全还一无所知。 

  冯云山在紫荆山区的活动,是以传教的形式进行的。当时小地主王作新向

桂平县告发,说他们图谋不轨,桂平县抓了冯云山等人。冯辩称是在传教,始

得脱险。因为鸦片战争以后,英国人争到了传教的特权。他们以传教为掩护才

能立足。冯云山把远在广州曾经在教会工作的洪秀全推为教主,对于群众,更

增加上帝教的神秘性;对于官府,也可以引广东的教会为后台,以策安全。冯

云山出于策略上的考虑,推洪秀全为教主,是完全正确的。因此,洪秀全这个

领袖,只起偶像作用,并不需要他真正领导。金田起义以前,洪秀全深藏不

露,不与群众见面。当时领导班子的位次是:洪秀全称天上的基督为长兄,他

自己是上帝次子,一把手;冯云山是上帝第三子,二把手;杨秀清是上帝第四

子,三把手;以下类推。 

  从金田起义到永安建国,中间经过八个月的苦战,领导班子的情况有了变

化。由于战争频繁,军事第一,能够掌握群众的本地实力派杨秀清、萧朝贵地

位上升,来自广东的洪秀全、冯云山地位下降。为了确保洪秀全的教主地位,

冯云山作了让步,退居四把手,而让杨、萧上升为二、三把手,并由杨总揽军

政大权。洪秀全发布《永安封王诏》,向全军说明“以上所封各王,俱受东王

(杨秀清)节制”,确立杨秀清的领导地位。后来出师北伐,向中原进军之时,

出师的檄文《奉天讨胡檄》上也只用杨、萧的名义,不用洪秀全的名义。洪秀

全成了挂名的领袖,正像罗尔纲先生所说的“虚君制”的虚君--象征性的元

首。 

  太平军入南京,洪秀全一头钻进深宫,安享富贵,不坐朝,不见人,连一

个国君的基本动作也不做。因此,清方情报专书《贼情汇纂》中说:洪秀全实

无其人,喜庆节日大殿上所坐的只是一个木偶。别以为此书的情报不确,在内

讧发生之前,此书中就出现了相当准确的预报:“不久必有并吞之事。” 

  在太平天国史的研究工作中,直到今天,《贼情汇纂》仍不失为最重要的

一部史料。 

  在冯云山支撑大局的时代,洪秀全是偶像。到了杨秀清掌握大权的时代,

洪秀全更下降成为木偶。飞扬跋扈的杨秀清看透了洪秀全的无能,只把洪秀全

作为一个木偶,一个道具对待,丝毫不加尊重,甚至假借天父下凡的名义指责

洪秀全的短处,要打屁股,经百官求告,始予“赦免”。洪对杨积怨已深,又

不甘心长期充当木偶,所以在1856年夏,暗中联络了一批对杨不满的人,采取

突然袭击的手段,杀了杨的全家,并且株连二万余人,杀得全城天昏地暗。杨

秀清为何被杀?洪秀全并没有公布他的罪状,只散布一些谣言,说是杨秀清“

逼封万岁”。我在1982年1月发表了《逼封万岁的谣言是怎么来的?》一文,指

出其中内幕: 

  “洪秀全和韦昌辉发动突然袭击杀害东王杨秀清时,总得找个借口,于是

在杨秀清死后,立即出现了‘逼封万岁’的谣言;由于杨秀清及其部属二万余

人无辜被杀,群情愤激,为了挽回人心,在韦昌辉伏诛之后,又出现了‘无诏

擅杀’的谣言;及到石达开愤而离京,远征不返,为了稳定人心,把罪名推

给石达开,又产生了‘诛杨密议’的谣言。根据‘谣言对谁有利’的线索,我

们不难发现,这些谣言都来自天王府,来自洪秀全。” 

  今人一再把洪秀全奉为农民起义的领袖,奉为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

农民起义的领袖。那么,就请看看洪秀全自己是如何看待农民起义的。1844-

1845年,冯云山正在努力开辟农民起义的根据地,洪秀全则在广东老家教书,

写作诗文。其中有一篇《百正歌》,劝人崇正辟邪,去恶从善。歌中直指黄

巢、李闯等人为邪恶。洪秀全出身农民家庭,但是太平天国公布的《天朝田亩

制度》中,却视农民为贱民。简又文先生在《太平天国典制通考?田政考》中

对此作出评论说: 

  “以上所列各款,皆以黜贬为农为惩戒犯官之最重大的刑罚,仅亚于死

刑,等于清廷之充军,或发放到新疆或黑龙江充当苦工效力一般的严重处分。

是故农民在各阶层中,身份上一点尊贵也没有了,其地位之卑贱等于罪囚。”

  广西紫荆山区许多纯朴的农民作出了最大的牺牲把洪秀全捧上了天王的宝

座,但是这位忘本的“天王”却如此看不起农民。太平天国后期,在他自己“

亲政”的时候,镇江地区出现了顾某所发动的农民起义,驻防的太平军毫不软

手地加以镇压。农民起义的队伍又去镇压农民起义,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洪秀全的私生活也颇有可议之处。如果是匹夫匹妇,私生活是小节,无关

大局。但是洪秀全的私生活却严重影响了太平天国的大局,不可不问。作为封

建帝王,多妻纵欲,广置嫔妃,这本不足为奇。但是洪秀全与别人不同之处,

一是在起义之初脚跟还未站稳的时候拖带一大批女人,二是他的虐待嫔妃到了

伤天害理灭绝人性的程度。 

  据《洪大全供词》:在起义之初,“洪秀全跚于女色,有三十六个女

人。”又据外人的报道,金田起义后,驻军石头脚时,洪秀全已有15个女人。

英文《华北先驱报》654号(1863年2月2日出版)中有一篇《天王惩戒娘娘

记》。文中说:“1851年,当天王由广州来(广西)时,中途勾引(原文作偷盗)

一个不幸的女子,而此女子则于此时欲私逃回家。天王曾虐待她,而却畏惧受

人指摘,乃托言天父传旨以惩罚之……天王众妻全体均被传到,十五位娘娘,

一一出现。” 

  如果说,洪大全的话和外人的报道均不足信,那么请看太平天国“旨准颁

行”的正式官书《天父诗》一百一十六: 

  “天兄耶稣在石头脚下凡圣旨:天兄曰:匪多小婶有半点嫌弃怠慢我胞

弟,云中雪飞。”

  其中所说天兄下凡的时间为金田起义之后的16天,地点为距金田十多公里

的江口石头脚。“天兄”下凡借萧朝贵之口说的话是:匪多(这么多)小婶(指

洪秀全的一群妻子)有半点嫌弃怠慢我胞弟(指洪秀全),云中雪(刀的隐语)

飞。(刀要飞,即指要杀人。) 

  天京宫廷生活中,洪秀全把嫔妃当成一群牲口,动辄打、杀,宫廷生活是

一片肃杀之象。请看一看太平天国“旨准颁行”的官书《天父诗》十七、十八

中所载对后妃的管教规定:“服事不虔诚,一该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起

眼看丈夫,三该打;问王不虔诚,四该打;躁气不纯净,五该打;讲话极大

声,六该打;有喙不应声,七该打;面情不欢喜,八该打;眼左望右望,九该

打;讲话不悠然,十该打。”拙著《太平天国词语汇释》(1984年10月出版)第

7页对于这些规定加按语曰:“通过这些清规戒律,可以看出洪秀全对其后妃

管得极为严酷而不近人情。她们啼笑皆非,左右为难,诚惶诚恐,动辄得罪。

从这一点,就能推知太平天国实行男女平等的说法不可轻信。” 

  洪秀全对后妃虐待不仅是打,是杀,而且使用各种酷刑来慢慢消遣。《太

平天国大辞典》“煲糯米”条中说,天王用来惩处妃嫔的酷刑包括“一说系用

硫磺火点天灯,即《御制千字诏》:‘淫乱秽亵,硫磺烧尔’,《天父诗四百

九十》:‘面突乌骚身腥臭,喙饿臭化烧硫磺’。一说是将受刑者绑跪大锅水

中,慢火煨水升温,至臀股煮烂而死。”在十多年中间,洪秀全通过一些佞

臣,把一批批天真的少女从她们父母手中夺来,关进天王府的深宫以供淫乐。

她们有时犯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者只是因为洪秀全心情不好,看不顺眼,就

可能被打、被杀(比较幸运,死得痛快),遭受酷刑,被慢慢地烧死,烧得乌焦

巴弓;被慢慢地煮死,煮得肉尽剩骨。 

太平天国的实质是什么 

  要问太平天国究竟是革命还是邪教?这不是简单的一句话所能回答,需要

说明那十几年中事情发展变化的过程。这个过程说清楚了,答案也就很自然地

浮出水面。请先看一组词: 

  它们都不是孤立的,也不静止的,相互之间都可以发展变化。例如“起义

”可以上升为“革命”,“邪教”可以发展为“叛乱”等等。从词义褒贬上来

看,“革命”“起义”显然有褒义,“叛乱”“邪教”显然有贬义,“起事”

则是中义词,因为此“事”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说“造反”还得看是

谁造反,造什么人的反。就连最好的革命与最坏的邪教之间也不是全无瓜葛。

辛亥革命就有不少会党参加,会党中难免也有邪教分子。 

  我在这里只提邪教,不提正当宗教。因为正当宗教有教规约束,不容许成

为“叛乱”的温床。当然,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正当宗教的机构也会被邪教所

利用。在历史上,农民起义或流民起事总不免与宗教有牵连。如汉末黄巾军之

与太平道,宋代方腊之与摩尼教,明代朱元璋之与明教,清代各地起事队伍之

与白莲教等等。其原因也不难理解,在封建社会中,老百姓既不能组党问政,

也不能集会结社。只有通过宗教活动,人们才能获得经常聚会的机会。也不论

是什么宗教,土生土长的,或是外来的皆可利用。大致开头是借助于正式宗教

活动,以后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逐渐转为邪教活动,太平天国就是这

样。洪、冯先是在传布基督教的掩护下,到处寻找发展机会。同时借用一些基

督教教义,另创上帝教。等到后来他们与杨、萧的力量结合,承认了天父、天

兄下凡等神鬼附身的荒唐举动,当然就成了道地的邪教。 

  古今中外都有邪教,从两千年前我国土生土长的邪教,到20世纪美国、日

本的新型邪教,名目不同,花样百出,各有各的个性;但是中外古今的各种邪

教,也必然有其共性,才能与正当宗教有所区别。这些共性大致是: 

  一、正当宗教要求教徒恪守教规,劝人行善,从宗教信仰上获得精神上的

寄托。既不危言耸听,用种种灾祸来恐吓教徒,也不对教徒作空头许诺,邪教

则常以世界末日来吓人,并许诺信教可以逃避灾祸,进入天国。太平天国正是

一再作出许诺,入教可登入小天堂、大天堂,不入教者在世会有“蛇虎伤人

”(《李秀成自述》语),死后堕入地狱。 

  二、邪教都会装神扮鬼,特别是会吹嘘教主能知天意,能与天神沟通。太

平天国除吹嘘洪秀全是天上派来的世界万国独一真主,还按广西“降僮”的迷

信习俗吹嘘天父能附杨秀清之身下凡说话,天兄能附萧朝贵之身下凡说话。 

  三、邪教都需要敛财。因为正当宗教能够公开募化,或有经费来源,邪教

必须自筹活动经费,否则无法生存,无法发展。太平天国则要求入教者把全部

财物交公,做得最为彻底。 

  四、正当宗教只要求内部的宗教职业者遵守教规,对教徒们不作硬性要

求,对许多宗教活动也只是自愿参加。邪教是一种半公开半秘密的组织,为了

保证自身的生存和发展,无不对入教者加以严格控制。太平天国军民不分,全

民皆兵,入教者都成了“圣兵”,以教规--十款天条作为军律,对内控制之

严,堪称空前绝后。 

  五、还有个怪现象也是古今中外的邪教所专有,而为正当宗教所绝无。这

就是邪教的教主都是淫棍,年轻的女教徒都是他们的猎物。因为邪教既从身心

两方面都严格控制了所有的教徒,也就给了教主对女教徒为所欲为的可乘之

机。太平天国洪、杨两个的多妻纵欲,甚至以天父天兄的圣旨作为根据,也是

够荒谬的。 

  以这五项标准来衡量,太平天国正是不折不扣的邪教。那么,是不是就可

以在太平天国与邪教之间画了等号?事情也并不如此简单。可以说,在太平天

国的领袖们中间--如开国元勋冯云山、石达开,如后来抱着满忱热诚前来投奔

的洪仁堕--是极不愿意让太平天国堕落为邪教组织。他们冒着极大的风险,

作了极大的努力,希望力挽狂澜,把太平天国推上正轨,可惜由于种种原因,

最后都归于失败,壮志难酬,抱恨终天! 

  历代农民起义或流民起事,大都利用过邪教。邪教是一种破坏的力量,推

翻旧王朝需要利用它,它不是一种建设的力量,建立新王朝就用不上它。因

此,比较聪明的领袖在取得初步胜利之后,就会断然抛弃邪教,重用知识分

子,来建立正规的新王朝,谋得长治久安。 

  冯云山是个胸怀大志的知识分子,在他规划中的太平天国,是一个驱除鞑

虏恢复中华的新王朝。利用宗教策动起义是他决定的方针,杨秀清搞的天父下

凡的把戏是得到他的追认之后才能继续下去。利用邪教来打开局面,只是权宜

之计,不可能长治久安。如果冯云山不是在湘桂边境战死,则放弃邪教,让太

平天国转入正轨的计划就有实现的可能。冯云山做了最艰苦的开国工作,对太

平天国的典章制度作了详细的规划。在他牺牲之后,无人能够制约杨秀清,杨

秀清才能把天父下凡的闹剧一直带到南京去,让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陋习公然

登上大雅之堂。天京内讧固然是由洪秀全一手策划的,但是使洪、杨矛盾不断

激化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杨秀清肆无忌惮地大搞邪教活动--表演天父下凡,一

再羞辱或杖责诸王、百官,包括洪秀全。 

  天京内讧是一场恶梦。身经百战的老兄弟在起义后的六年中,不过牺牲四

千余人;而在不到一个月的内讧中,牺牲的人数就在两万以上。城里的内讧爆

发,城外的清兵将领欣喜若狂,他们在奏报清廷时很有信心地说:“洪杨股

匪,不患今岁不平。”这个时候,如果不是石达开力挽狂澜,太平天国这艘破

破烂烂的大船在1856年之内就会沉没了。 

  年仅20岁的石达开毁家纾难,参加金田起义,态度鲜明,就是为了反清,

为了驱除鞑虏,还我河山。对于邪教活动,他丝毫不感兴趣。连《贼情汇纂》

一书中也说他“不甚附会俚教邪说”。在驻军安庆的时候,他就反对杨秀清在

南京推行的兵民合一,吃大锅饭,主张“照旧交粮纳税”,让老百姓安心发展

生产。内讧爆发,噩耗传到前线,他心急如焚,只身回京,阻止内讧扩大;可

惜洪秀全、韦昌辉都不听他的意见,韦昌辉还对他暗算,袭杀他的全家。他缒

城逃走,随即率领四万大军,兴师靖难。洪秀全不得已,只好杀了韦昌辉,向

他谢罪,迎他进城。这时局势极为严重,内讧余波未息,清兵伺机攻城,善后

的重任就完全落在石达开的头上。 

  在风雨飘摇的时刻,洪秀全六神无主,只有事事听石达开的裁断;一旦局

势粗安,他又故态复萌,开始算计自己人了。石达开功高震主,自然使他不放

心。他先封自己的两个哥哥为王,逐步夺石达开的权;以后又想重演袭杀杨秀

清的故伎,谋害石达开。石达开得到消息,仰天长叹,为了避免又一次内讧,

他只好被迫离京,远征不返。出发时在沿途贴出五言告示,自表心迹,并安抚

广大军民。在告示初稿中,他说明了洪秀全对他意图加害,但是后来又觉得影

响不好,于是加以修改,文字比较隐晦。现在流传的五言告示,都是修改稿,

初稿已经少见。 

  石达开远征之后,继续反清,独立作战。太平天国晚期,洪秀全擅改国号

为“天父天兄太平天国”,天父天兄是假,天王是真,也就是说,洪秀全已把

太平天国视为个人私产。石达开拒绝接受这个国号,一直沿用金田起义时的“

真天命太平天国”这个老国号,《石达开对涪州四民训谕》一文可以作证。直

到大渡河覆军殉国为止,石达开不改初衷,一直忠于太平天国。 

  石达开是首义六王中年纪最轻的一位,文才武略,出类拔萃。尤其难得的

是,他的头脑十分清醒,知道邪教不可久恃,力主改制,让太平天国通过农民

起义的正道推翻清廷,建立一个富强的新王朝。内讧以后,神话破产,产生了

信仰危机,如果洪秀全能下决心重用石达开,以石达开的魄力,完全可以扭转

局势,抛弃邪教,走上正途。但是洪秀全始终信邪不信正,信己不信人,容不

得正派与有才能的人,必杀之或逐之而后快。这样,在内讧惨剧之后出现的一

线生机,就被洪秀全亲自掐断了。 

  1859年,石达开远征的两年之后,洪仁矸不辞千辛万苦,前来投奔,给

垂死的太平天国又带来了新的希望。洪仁矸不是为寻求富贵而来,是为做一

番事业而来,是想以太平天国政权为载体,建立一个现代化的新国家。这样做

虽然困难重重,也不全是幻想。以当时的中日两国相比,日本的人口、资源、

实力都比不上中国,封建势力和中国同样的根深蒂固。太平天国占领地区是一

片富庶之区,因与租界邻近,已经受到一些资本主义国家的影响,具有推行新

政的基础,日本当时还没有这样的地区。日本可以在1868年进行明治维新,中

国为什么不可以在1859年推行新政!  洪仁矸提出自己的规划,说他可以通

过许多在香港结识的外国传教士争取外援。有些西方人士听说太平天国是个信

仰基督教的政权,引为同道,如果可以合作,将从各个方面给予支持,援助。

先决条件是要太平天国推行新政。洪秀全开头还很欣赏洪仁矸提出的《资政

新篇》,在某些建议上批了“此策可行”的字样以示支持。要真正推行之时,

他退缩了。最终洪仁矸被冷落了,洪仁矸徒呼负负,无可奈何。 

  推行新政的事,尽管任重道远,但是只要开了一个头,太平天国就不再是

邪教,不仅可以称为起义,而且可以称为革命--因为这个政权已经抢在日本之

前推行新政,可以富国强兵,推动历史前进。可是谈来谈去,最后还是被洪秀

全所否定,太平天国最后的一线生机还是让洪秀全自己亲手掐断了。在这一点

上,洪秀全和慈禧太后的态度是惊人的一致-宁肯亡国,不愿变法! 

  在太平天国十多年的短促的历史中,经过了不少波澜起伏。开始依靠邪教

以策动起事,这是事非得已,不得不然。但是后来形势发展,一再出现了可以

抛弃邪教,改弦易辙的机会。既可能按传统的模式改朝换代,建立一个反满复

汉的新王朝,使得士农工商各安生业;还可能走上革命的道路,在古老的东方

首先推行新政,实现富国强兵,建立起一个现代的新国家。只可惜机会一失,

时不再来。 

  但是我们却不能在太平天国与邪教之间划上等号。如果这样,我们将把冯

云山、石达开、洪仁堕这些志士仁人置于何地?将把成千上万自觉地为了救国

救民而奋斗牺牲的忠勇军民置于何地?就是对那些被愚弄而付出了生命代价的

人们,我们也不忍心加以指责。真正应该受到谴责的只是那些暴君、野心家、

佞臣、走狗,如此而已。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从一场历史大悲剧中汲取教

训,让后人不要再蹈前车的覆辙。思之再三,我觉得对于太平天国可以称之为

一场流产了的革命,一场失败了的起义,一个不应该长期延续却可悲地一直延

续到覆亡的邪教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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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壶烈酒就是一部史书
家园 不认同他们的主张,不赞同他们的做法,但是对众多的英雄人物

充满敬意:石达开,陈玉成,李秀成,。。。

家园 我的感觉和水镜相同
家园 转篇文章过来――心不在焉的革命者:洪秀全

心不在焉的革命者:洪秀全

张宏杰

  梦的解析

  在内心深处,每个人都自以为独一无二。那些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更是以为这个世界是专为他而创造的。

洪秀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虽然出生在赤贫家庭,但是由于他自小聪明可爱,又是老儿子,所以受到父母异乎寻常的宠爱。所有的孩子中只有他一个被供上了学,别的孩子吃野菜糊糊,他却总能吃饱红薯。可以说,他是“娇生惯养”的,哥哥姐妹们天生地义地得让着他,家里有了好吃的好穿的第一个应该轮到他。所以,他从小养成了自我中心的性格。

父母自然有他们的借口。火秀(洪秀全的原名)是家里唯一的读书人,一家人翻身的指望就在他身上,自然应该多向着些。而火秀也果然争气,虽然不怎么用功,在私塾里的功课却回回第一,是老师的宠儿。据说第一次学对对子那天,老师出了个上联:鸡鸣,火秀立刻站起来答到:狗叫。老师又出上联:鸡鸣天大亮,火秀不等话音落地就脱口而出:狗叫日头出。把老师惊得个目瞪口呆:在这村里教了二十多年书,还没遇到过这样聪明的娃崽哩!消息传出去,整个村里教轰动了,大家纷纷道:莫不是官禄布几百年来头回要出秀才了?那一个又说:莫说秀才,我看火秀这个聪明劲,恐怕连举人也中得!将来点翰林做宰相,要享大福哩!

上学路上,谁遇见了火秀都要摸着他的脑壳夸奖几句。在穷乡僻壤长大的洪火秀,却自小志向不凡。他没来由地相信,自己将来一定会走出这个穷得连草都不爱长的官禄布,做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上天对他格外垂青,上天理所当然要对他格外垂青。在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是上天的宠儿。

然而,从十六岁那年起,阳光灿烂的日子被突然截断,挫折不由分说地一次次降临到这个人身上。从十六岁到三十一岁,洪火秀整整考了十五年,从娃崽考成了娃崽的爹,连一个秀才也没考上。他不知道,这个穷山沟私塾的教育水平,根本支撑不起他的庞大梦想。从他后来写的那些半通不通的诗作来看,他本也算不上天生才俊,只不过在这个小山沟的孩子们里算是拔点尖罢了。世界在他的眼里变得越来越阴暗,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可怕。在人们眼里,他也从一个前程远大的青年逐渐变成了一个进不了学又耕不了地的废人。本来活泼开朗的他日渐沉默寡言面目阴沉。

科举时代读书人所承受的压力是今人难以想象的,不仅仅是落榜后邻里的嘲笑冷眼,也不仅仅关乎个人的一生命运,它还关系到整个家族倾尽全力的一次赌博。因为供养一个读书人,在贫困地方,往往是全族人的事业。

所以,道光十八年二月,二十四岁的洪火秀第三次落第后,当场昏倒在榜前,大病四十余日,几乎危亡,就十分可以理解了。在巨大的打击下,郁积多年的本我冲动喷薄而出,使他经历了一次终生难忘的梦幻过程。这个梦是如此的瑰丽如此的神奇又如此的真切,使他多少年后回忆起来还恍如昨日。

在梦中,他坐着一顶小轿升到了天上。昏倒之后,同县的考生们凑钱雇了顶轿子把他送回了家,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坐轿,虽然不是梦寐以求的官轿,却依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把它带入了梦中。

天堂景象颇有点奇怪,第一个看到的居然是雷公,长得象一只大公鸡。“雷亦到面前,似雄鸡样。”到了天门两旁,“无数娇娥美女”,如花般簇拥在那里迎接他。这无疑反应了他对女色的渴望。不过他的反应很有意思,他在《太平天日》中说自己“目不邪视”,很是正人君子。进了天门,有“无数穿龙袍戴角帽者”前来拜见,使他充分认识到自己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这些人带他来到一位老人面前。

这个老人长相和穿着很有点不伦不类:“头戴高边帽,身穿黑龙袍,满口金须,拖在腹上。像貌最魁梧,身体最高大,坐装最严肃,衣袍最端正,两手覆在膝上。”

《太平天日》写于洪秀全创立拜上帝教多年之后,为了符合神化自己的需要,洪氏想必对梦境做了许多修改。做此梦时,洪氏尚不知西方的上帝为何物,把这位老人称做“上帝”,是多年之后的事。当时,他只是模模糊糊知道,这位老人是天上最大的神仙,主宰天地万物。这位老人告诉洪氏,他洪秀全并非凡夫俗子,乃是他的儿子。洪秀全把自己的家庭移植到了天上,在“天爹”旁边,他还见到了“天妈”、“天哥”、“天嫂”。

梦是愿望的达成。越是社会最底层的人越是渴望权力,就象乞丐渴望大餐。在经常遭到欺凌、侮辱、伤害的生活中,他们心底最大的幻想就是成为最有权势的人,来恣意报复这个世界,补偿自己的损失。在梦中,洪秀全的幻想终于实现了。在心底,他曾经无数次地怨恨上天把他生在这样的赤贫之家,而现在,他从贫农洪镜扬之子变成了上帝的孩子,他拥有了最有权势的父亲。

这个父亲要远比贫农洪镜扬有威严。见到洪秀全的第一件事,就是教洪秀全“坐装衣袍要齐整,头要轩昂,身要挺直,手要覆在膝上,脚要八字排开。”

这才是大人物的姿势。这一姿势,想必是洪秀全在看书中那些古代将相的画像时记住的,现在移植到了梦中。洪秀全现在已不是凡夫俗子。在梦中,上帝赐他一个名号,叫“天王大道君王全”。他的两个哥哥后来回忆他高烧时的种种呓语:“朕是真命天子,尔知么?”“天下万郭人民归朕管,天下钱粮归朕食。”“太平真主是朕的,朕睡紧都坐得江山,左脚踏银,右脚踏金。”

“做皇帝”恐怕曾经是旧时代每个男子的白日梦的内容。这是中国人尘世梦想的极峰。而洪秀全是个权力欲望极其强烈,有着极强支配欲的人,对地位、等级、权力的渴求是他生命中最根本的力量。正是这一力量的长期压抑和一朝暴发,才造成了这个改变了中国历史的梦。

掌握了绝对权力的洪秀全在梦中痛快淋漓地报复了这个世界。他第一个报复的是孔子。就是这个孔丘,开创了儒学,害得他寒窗十年,尝尽了辛苦,最后却一无所获。他觉得,误他一生的,就是万恶的书。在梦中,上帝把孔子叫到面前,斥责道:“尔作出这样书教人,尔这样会作书乎?”然后,把孔子按在地下,打了一顿屁股,“鞭挞甚多”,“孔丘哀求不已”。“上帝乃念他功可补过,准他在天享福,永不准他下凡。”毕竟,儒学已经构成了洪秀全的基本社会观,他对孔子的态度是矛盾的,所以,最后给孔子安排了一个“在天享福”的结局。

两个哥哥后来回忆洪秀全的病状时说,他在高烧之中大喊大叫,一会喊杨家将,一会喊赵玄郎,一会喊打,一会喊杀。洪秀全自己回忆说,那是在“天爹”和“天哥”的带领下大战妖魔。妖魔林林总总,红眼睛四方头,“妖头甚多变怪,有时打倒在地,倏变为大蛇矣;又将大蛇打倒,倏又变为别样矣,能变得十七八变,虽狗虱之小亦能变焉。”

“红眼睛”是否可以释解为那些人间的“红眼病”势利眼呢?林林总总的妖怪,代表了洪秀全痛恨的这个世界的现象种种。在昏迷之中,他回到了童话时代,连日连夜地与妖魔作战,而且还有杨家将、赵玄郎助阵。声嘶力竭,大汗淋漓。

洪秀全一病就是三十多天,一家人围在床前心急如焚,可怜的贫农洪镜扬欲哭无泪。孩子病成这样,看来是没救了,没想到一家人二十多年的心血和希望就这样一朝幻灭。他们默默地给火秀准备了棺材,安排后事。

第四十天头上,洪火秀的病突然有了转机,高烧退去了,也不再大喊大叫了。一家人大喜过望。只是神志还是不清醒,迟迟不愿从美妙的梦中回到现实,说出话来让人莫名其妙。睁眼看见洪镜扬,就说:“朕是天差来真命天子,斩邪留正。”姐姐洪辛英从婆家赶来探望,他拉着姐姐的手说:“姊,朕是太平天子。”洪镜扬见他胡说八道,骂了他几句,他却说:“朕不是尔之子,尔骂得朕么?”

四十五天之后,洪火秀终于起床了。这个梦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他相信这个梦一定别有深意,一定是上天给自己的某种启示。难道,自己真的不是凡夫俗子?难道,天真的“将降大任于斯人”?

三次落第又大病一场之后的洪火秀气质大变。原来那个好说好动喜欢在人前扬才露已的洪火秀不见了。“坐立行止,肃然以身正大人,戒尽烟花酒僻等事。”不再打牌喝酒,没事的时候,经常端坐在椅子上,身子挺直,两手覆在膝上,两脚八字排开。人们初见都有些奇怪,然而,一想到洪火秀发的那场“癫”,就见怪不怪了。

病好了以后,火秀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秀全”。全者,人王也。

然而,梦中的许诺毕竟是虚幻的。虽然在梦中痛打了孔子,醒过来后,洪秀全还得靠他老人家的教导拼前程。病愈之后,洪秀全又拾起了书本,重新做起了“中秀才,中举人,中进士,光祖耀祖”的现实之梦。苦学了六年,他又一次揣着家里人东拼西凑来的路费,进城赶考了。结果当然还是落第,以他那拙劣的文笔,如果真的成了秀才,到是对大清国文化教育水平的讽刺了。这次落第之后,他反倒平静下来了。年已三十,连个秀才都不是,这辈子靠读书看来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那么,难道就在这穷乡僻壤之中做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吗?这是他无论如何不愿意接受的。在百无聊赖之中,他收拾旧书,发现了几本《劝世良言》。这是六年前那次赶考时一个传教士送给他的。既然不要钱,他就留了下来。此时闲来无事,就坐下来翻翻。读着读着,他突然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怪梦。难道梦中的那个老人,就是这本书中的上帝吗?梦中的“天哥”,好象是这本书中的耶稣。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在洪秀全脑中闪过。在无边苦海中挣扎的他仿佛突然看到了传说般美丽的彼岸。

误打误撞的革命生涯

1845年前后,广西桂平、贵县的山村中流传着这样一个消息:从广东来的一个洪先生,曾经上过高天,见过天帝,被天帝封为太平天子,来到这里,劝人向善。洪先生有特异功能,“能令哑者开口,疯瘫怪疾,信而即愈”。不管多么重的病,只要找他摸一摸头顶,口里念诵念诵,就会霍然而愈。求洪先生治病的人越来越多,不过洪先生很难见到,通常都是一个叫冯云山的人传话。这位洪先生平时居住在深山之中,来去无踪,一般人轻易见不着。据说有一个打柴人在山上遇到洪先生卧在一块大石头上睡着了,变成了条盘在石上的白龙。据说这位洪先生还会腾云驾雾,一日行千里。

洪先生和冯云山到处劝人敬拜上帝,劝人修善。“云若世人肯拜上帝者,无灾无难,不拜上帝者,蛇虎伤人”。还说,几年之后,天下将会大发瘟疫,信教的平安无事,不信的得家破人亡。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真,穷乡僻壤中,十户倒有八户信了这个拜上帝教。

这个神乎其神的“洪先生”就是落魄老童生洪秀全。王朝末世,灾异频生,在穷乡僻壤之地,各种教门层出不穷,什么“天地会”、“洪门”、“三王教”、“圣母会”,经常有人出来声称自己得到了“天书”,是什么“星宿下凡”,“神仙转世”,要救人民于水火。在命运逼迫下,不甘默默无闻的落魄老童生洪秀全也加入了这个队伍。他的资本就是自己几年前那个奇怪的梦,还有那几本《劝世良言》,再加上自己那发达的想象力。

我们很难说洪秀全是蓄意骗人,也很难说他坚信自己的幻想。是命运,迫使他不得不逃遁到这个幻想之中,用这个幻想来拯救自己,否则,他无法直面毫无希望的未来。所以,他强迫自己相信自己编造出来的故事。正象在以后的叙述中我们所能看到的,一方面,他对宗教有着明显的实用主义倾向,为了自己的需要,不惜篡改圣经,编造谎言;另一方面,他又对天命有一种奇怪的迷信,总觉得冥冥之中,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在左右自己的命运。

他首先开始在自己的同学中传教。由于成绩出类拨萃,所以他在同学中还是很有威信的。加上道光十八年的那场大病尽人皆知,所以他的传教还颇有成效,很快同学冯云山和堂弟洪仁轩就加入了他的队伍。这两个人同样屡次落第,走投无路,洪秀全给了他们灵感,让他们看到了改变命运的希望。

然而,再往下,他的事业就难以为继了。官禄布附近的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到六岁还尿床,九岁时偷村东头黄阿公家的红薯被追得哭爹喊娘,不可能相信他是什么真命天子,有一次他到邻村传教,居然被人当成犯了疯病,按到担架上给抬了回来。屡受挫折,他只好和冯云山相约“云游天下”,到外面碰碰运气。洪仁轩对科举还有一点幻想,忙着赶考,没有参与他们的冒险。

两个人首先想到了大城市广州,那里人烟繁盛,应该有戏。然而,广州人根本没耐心听这几个乡下人说胡话,整个经济发达的珠江三角洲都走遍了,连一个人也没动员到。没有办法,他们又回头北上,进入消息闭塞的山区,这里到多少有了点收获。历经磨难,他们终于明白了,只有在这样偏僻落后的地区,人们消息闭塞,头脑简单,才容易入教。于是,他们干脆长驱西进,来到大山从中的广西,一路上他们的传教手段不断发展,“虎蛇伤人”,“天下大乱”之类的恫吓术,“发功治病”,“睡变白龙”之类的自我神化术,发挥了巨大作用,不长时间,他们居然发展了四千多名信徒。

回顾洪秀全的一生,我们惊讶地发现,这位伟大的革命者一生的彪炳史册的光辉业绩,居然都是阴差阳错、误打误撞的结果。

道光三十年,拜上帝会的信徒已经发展到了一万多人,一心要“坐江山”,“左脚踏金”、“右脚踏银”的洪秀全酝酿着要做一点什么事了。此时,正当广西各教门纷纷聚众起事,他也趁机发布“团方”令,要求所有信徒携带所有家口,烧掉自家房子,到金田镇集合。所谓“团方”,是“团圆”、“团聚”之意,洪秀全发布团方令时只是说要他们来参加宗教仪式,并且恫吓说:

道光三十年,我将遣大灾降世,凡信仰坚定不移者将得救,其不信者将有瘟疫,过了八月之后,有田无人耕,有屋无人住。

为了躲避这场“大灾”,这些人才被各路教首带领来到金田,他们根本不想反对政府。直到和官兵打仗的前一天,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参与中国近代史上最伟大的一次起义。一万多人的队伍中,只有洪秀全、冯云山、杨秀清等六人知道“天王欲立江山之事”,其他人,都是稀里糊涂就成了伟大的“造反”者。历史上,恐怕没有比这再荒唐的起义队伍了。

实际上,在各路人马纷纷向金田集合之时,六位领袖也是胸无定见。他们还不敢相信以自己的力量,能够夺取天下。也许占领一片深山老林,建立一个由教徒们组成的“小天堂”,也就是世外桃源,是更现实的选择。

就在洪秀全们举棋不定之时,官兵来了。官兵原本不是冲“拜上帝会”来的,他们是来围剿“天地会”、“三合会”等更严重的“教匪”。等到杀散了其他教门,才发现原来这还藏着一个前所未知的教门。于是搂草打兔子,准备顺便把他们消灭。

所以,这场起义,一开始就是被迫应战。连洪仁轩后来都说:“本不欲反,无奈官兵侵害,不得已而相抗也。”已经骑虎难下的“拜上帝会”领袖只好组织教徒们突围。

没想到一接仗,气势汹汹的官军竟然不堪一击,很快就被破釜沉舟的教徒们打得落花流水。

这一仗给了洪秀全极大的信心。此役过后二十多天,他才借自己生日的机会,宣布起义。

然而,这个义怎么个起法,攻打什么地方,附近有什么战略要地,他心里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自己的目的是“坐天下”,“食天下钱粮”,“管天下人民”。如何实现这个目的,却毫无头绪。老童生洪秀全带领的这支起义大军,战略水平的低劣,在历代大型起义中数一数二。

在首次战役之后,十多天里,太平军一直呆在金田,等着官兵围困,不知朝哪个方向进发。直到附近大湟江口的敌人向他们发起进攻,他们才奋起反击,乘胜占领了大湟江口。然后,在交通便利的大湟江口一驻扎就是两个月,还是没有制定出下一步战略目标,似乎要死守此地。敌人乘这两个月时间把大湟江口团团围住,这时太平军才不得不拼死突围。损失惨重之后,才突出重围,来到离武宣县城20里的东乡。武宣县官民弃城逃跑,“一县皆空”,然而,太平军却没有攻取县城,而是在东乡就驻扎下来,挖沟筑垒,又要固守这个小小的镇子,在这里永远停留下去。

可以说,起兵的头三个月,太平军一直是漫无目的的被动挨打,找到一个喘息之地就固守不动。也难怪,整个太平军中,除了洪秀全和冯云山两个老童生,其余都是文盲,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领兵打仗,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战略战术,完全是跟着感觉走,走到哪算哪。太平军的战斗力来自教徒们举家入教,没有后方,破釜沉舟,万死不惧。而且军法严酷,一旦违反命令,动不动就是斩首,点天灯,五马分尸,所以军纪严整。

驻扎东乡给清军以喘息机会,地方官员也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从容调动军队,将太平军围得水泄不通。而洪秀全也没有闲着,整个东乡镇忙忙碌碌,热热闹闹,原来,洪秀全正忙着举行登基大典,正式登基,做了天王,自称为朕,群下对他称“主”。起兵不到三个月,刚刚占领了一个小镇子,在敌人日渐合围的艰险时刻,就开国登基,树起大招牌,洪秀全的迫不急待,在农民起义史上,前无古人。当了天王,树大招风,敌人越聚越多,太平军得不到粮食,开始陷入饥饿。在东乡苦守了两个多月后,只好又一次突围,突围成功后,还是不知道应该向什么地方去,干脆,又挥师跑回了金田!

太平军在起义的头半年里,四处游走,却仍然漫无目的。在盲目流窜的路上,萧朝贵代“天兄”传言,要大家“尽忠报国,到得小天堂,自有大大封赏”。从他们占据一地,就顾头不顾腚地挖沟固守来看,他们确实是想割据一小块地方,建立自己的“小天堂”,自己的世外桃源。还有比这更天真更幼稚的人吗?

结果一目了然,敌人不可能让他们在金田建立“小天堂”,只好又是一路突围,一路挟裹贫困农民北上,于八月初一日攻破永安州城。

这是太平军战斗九个月来占领的第一个城市,一万乡下人进了城,感觉自然和东乡大大不同。洪秀全仍然一如前例,关上城门,准备固守,一心一意做起天王。清朝朝廷上下,迅速调动兵力,一个多月内,从各省调来四万六千余人,把永安城四面围住。

四方蜂涌来的敌军并没有破坏洪秀全的兴致。一进永安城,他就命令人们把州衙改为“天王府”,大加修缮,墙上用杏黄纸裱糊,地上铺满红毡,厅前排列着花盘。“天王府”的各门分别悬挂“第一朝门”、“第二朝门”、“第三朝门”、“第四朝门”的牌子,门上都涂上皇帝专用的明黄色,画上龙虎图案。

住进“天王府”,洪秀全先给自己选了三十六个女人,封为三十六个娘娘,然后就开始大封王爵。封杨秀清为东王,“管制东方各国”,萧朝贵为西王,“管制西方各国”¨¨¨

然后,他就开始兴致勃勃制定等级制度。他把太平军(此时不到一万人)的军官分成十六等,什么王、国宗、侯、丞相、检点、指挥、将军、总制、军帅、师帅等,名类多达三十九种。各等级之间,尊卑严明,绝不可以下犯上,犯者立斩。洪秀全又专门下诏规定,天王一天可吃十斤肉,以下逐级递减半斤,总制以下无肉。

把一万人分成十六等之后,洪秀全又废寝忘食,置敌人数万大军于不顾,耗尽心血制定了繁琐周详的《太平礼制》,规定了这十六级之间见面的称呼,相互应该行什么礼节,对他们的家属亲戚如何称呼如何行礼。他规定,人民要称王世子为“幼主万岁”,称他的三儿子为王三殿下千岁,四儿子为王四殿下千岁,如此等等。称他的长女为天长金,二女儿为天二金,如此等等。如果哪位读者有机会和兴趣,可以细读读这本中国历史上的奇书,肯定会得益非浅。

虽然洪秀全沉醉在制定各种制度当中,可形势却让他不得不暂时清醒。因为,他给自己规定的一天十斤肉都已经弄不到了,太平军把永安城内的所有粮食财物一律没收,还是没能支持多长时间,城内又闹起了饥荒。没有办法,还得走老路,突围!

损失了一半人马,洪秀全丢弃了刚刚住了不长时间的天王府,艰险万状地从永安突围出来。从此以后,太平军终于找到了进军的方向,那就是:大城市!从永安的经验,他们知道大城市里有吃有喝还有种种丰富的物资,一旦打下来,就可以享受几个月。于是,他们挥师省城桂林,一路上,洪秀全用这样的前景激励群众:“脱尽凡情顶高天,金砖金屋光焕焕。高天享福极威风,最小最卑尽绸缎。男着龙袍女插花,各做忠臣劳马汗。”

此时的桂林城内兵马不到两千,然而,太平军从来没有进行过这样的攻坚战,围了桂林一个多月,还是没有攻下来,而此时,清军却从四面八方赶来,又对太平军形成了合围之势。没办法,只好再次突围。突围之后,去哪呢?还是没人知道。这时,湖南天地会起义军被打败,余部投奔太平军而来,建议他们进攻湖南。洪秀全点头应允,于是大军北上,进入湖南。

在湖南道州,太平军又被清军围住。这时,大家又讨论起下一步去哪。有人感觉湖南人生地不熟,要回广西。这时,杨秀清已经掌握军权,他认为不管当初是怎么起义的,此时已经骑虎难下,造反只能造到底了。那样总在老家转就没有大出息,必须往外走。于是太平军突围后杀向长沙。

长沙战役打了八十一天,坚苦卓绝,太平军死亡无数,西王萧朝贵也在战斗中死亡。然而,战火纷飞中,洪秀全却把军事全权交给了杨秀清,从此大撒把。毕竟,打仗太费脑子太累了。不过他也没有闲着,他做什么呢,他在长沙南门,在轰轰炮火中,在战士们的喊杀声中,兴致勃勃地监造起玉玺。他在这找到了一个技术很好的作坊,自己亲自画图样,亲自监督,津津有味地看着工匠们给他造了一个奇大无比、设计鄙俗的大玉玺。他还专门成立了诏书衙,派人专门记录他平日的一言一行。

长沙最终没攻下来,但是在稍后攻打岳州时,太平军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收获,他们掠获了数千只船,得以建立水营,顺江而下,很快攻下了武昌。洪秀全在武昌又建立了天朝门,天朝殿,铸造了“金龙头金玺”,下诏令军民进贡献礼,挑选嫔妃。

到了武昌,南京就近在咫尺了。占领南京,顺理成章。太平军一路之上,是占一城,丢一城,直到打遍了半个中国,占领了南京,他们手中也只有南京、镇江、扬州三座孤城。如果太平军在此时乘胜北上,直捣北京,拿下北京城也很有可能,因为那时清朝皇帝已经慌了手脚,准备迁都热河了。可是,这支乌合之众根本没有这个眼光,来到了“六朝金粉之地”,他们又迫不急待地关上城门,陷入烟花从中,享受起“小天堂”的日子了。洪秀全得意洋洋地写到:一统江山图已到,胞们宽草(心)任逍遥。直到享受了十一年之后,南京被包围得很严实,终于无法突围,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就此殒灭,结束了占据-固守-突围-占据下一个据点的循环。

心不在焉的革命者

从起义那天起,洪秀全就没把心思放在用兵打仗上。事实上,从传教那天起,他就一直远离最艰苦的最前线,做为一面旗帜,与普通教众保持距离,以制造神秘感,神化自己。刚刚进入广西传教之时,困难重重,事业开展得很不顺利,生活条件也非常艰苦。洪秀全不堪忍受,借故扔下冯云山一个人,回广东老家继续当他的私塾老师去了。三年之后,当他得知冯云山没有离开广西,而是继续在那里传教,并且已经发展了三千多名教徒,大喜过望,立刻整好行囊,奔广西而来。到了广西,他不听冯云山韬光养晦的劝告,执意大干一场,捣毁了当地百姓信的甘王庙,引起官府注意。官府逮捕了冯云山,洪秀全吓得失魂落魄,借口回广东找两广总督营救冯云山,又跑回了广东老家呆了一年半。等冯云被别人营救出来,风头已经过去,他才又回到广西。

从创教之初,他就一直很少参与繁杂艰苦的具体事务,而是沉醉于制定规矩,讲究排场,编造神话,神化自己。所有政务,先是委之冯云山,后是委之杨秀清。他既没有操作具体事务的才能,也没有那种耐心和毅力。

做为一个社会最底层从走来的落魄童生,洪秀全在革命过程中最关心的就是划分等级,明确身分,显示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做这些事,他可以说是迫不急待,心醉神迷,完全不管军情紧急不紧急,形势允许不允许。号称平等的太平天国社会里,等级制比任何社会都严,天王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进入南京后,他立刻大兴土木,建造天王府,“城周围十余里,墙高数丈,内外两重”,外面叫太阳城,里面叫金龙城,大殿叫金龙殿。大门外高悬十余丈的黄绸,用朱红色书写了直径五尺的大字,远近数里可见,上面写的是:

大小众臣工,到此止行踪;

有诏方许进,否则雪云中。

雪云中就是云中雪,“刀”的意思。就是说任何人不得靠近,否则杀无赦。

太阳城门口的对联也很有意思:

众诸候,自西自东自南自北;

予一人,乃圣乃神乃武乃文。

自我膨胀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天王府内的金龙殿,只有首义六王可以进入,其他人绝不得入内。洪秀全曾就此事专门发过指示:

天王降诏曰:顶天候,尔今日得在金龙殿内坐宴,是天父大开天恩与尔者也。

以理而论,惟朕及胞等始可在此金龙殿设宴。若至幼主以后,皆不准人臣在金龙殿食宴。设若臣有功者,欲赐宴以奖其功,只准赐宴于朝厅,断不准在金龙殿内君臣同宴,以肃体统也。此一事极为关系,当记诏以垂永远也。

这件事为什么“极为关系”,必须明确记诏下来并且要“垂之永远”,洪秀全没有说清楚。他的许多话用不着清楚,那都是天话,人民照着做就行了。

进了天王府的洪秀全故伎重演,高居垂拱,与外界隔离,数年不出天王府一步,以维持自己的神秘形象。虽然政事全部交给了杨秀清,他在深宫之内,也不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他主要在忙两件事。第一件就是管理老婆。关于他的妻妾数量,有说八十八位,有说九十九位,还有说一百多位的。不管具体是多少,总之数量巨大,管理起来有一定难度。洪秀全一律废去她们的名字,给她们编了号,诸如第十六妻,第三十二妻之类,以便于管理。他花费大量精力,写了近五百首“天父诗”,教导这些妻子怎么为自己服务。比如:

狗子一条肠,就是真娘娘。

若是多鬼计,何能配太阳。

这是教娘娘们要一条心眼对天王,不许狡猾。

因何当睡又不睡,因何不当睡又睡。

因何不顾主顾睡,因何到今还敢睡。

这是批评娘娘们睡懒觉的。

还有那首著名的十该打:

服事不虔诚,一该打;

硬项不听教,二该打;

起眼看丈夫,三该打;

问王不虔诚,四该打;

躁气不纯静,五该打;

讲话极大声,六该打;

有问不应声,七该打;

面情不欢喜,八该打;

眼左望右望,九该打;

讲话不悠然,十该打。

正象这十该打中所显示的,他对付老婆,除了文教之外,还注重体罚。有怀孕的娘娘一时不讨他喜欢,被他踢得流产,害得杨秀清借天父下凡来批评洪秀全:不可用靴头击踢,若用靴头击踢,恐娘娘身有喜事,致误天父好生。

第二件事就是研究神学,篡改圣经。他把圣经中的撒冷王改成自己,改掉圣经中不符合“太平天国礼制”的事,改掉不符合中国伦常的事,改掉自己厌恶的事,总之,随心所欲。他对宗教的实用主义态度可见一斑。然而,与此同时,他又对“天命”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迷信,认定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所以才能撒手诸事,一心享乐。

大凡英雄人物,都有一种迷信情结。因为,时势造英雄,英雄人物,必然得益于机缘巧合,有时候运气好得不能再好,没法解释,只好归之于天。洪秀全起兵以来,心不在焉,懵懵懂懂,脚上的牛粪味还没褪净,两年时间,居然多次大难不死,打下了南京,到了“小天堂”,从一个人人看不起的落魄童生,居然成了“左脚踏银”、“右脚踏金”的“太平天子”,他不能不把这一切归之于“天意”,归之于“命运”。所以,他从经验出发,认为自己的命运上天已经安排好了,不必自己费心,遇事能推就推,能躲就躲,一心在天王府里享清福,以致大权旁落,酿成了天京事变。其实,如果洪秀全个人素质再高一些,那怕只是中人水平,也完全可能带领这只大军利用极其有利的形势,一举摧垮清王朝。

甚至到了命运未日,已经在温柔乡中习惯于不动大脑的他还是一味靠天,长期的享乐生活严重削弱了他的意志,损坏了他的智力,而欲望的极致放纵也使他觉得生活索然乏味,颓废消沉。当局势越来越恶化,天京人心无主,大家请他做出决策时,他却没心力励精图治,面对现实,只是用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天话”来搪塞大家。

天京指日可破,李秀成劝他率众突围,他却已经丧失了生活的兴趣,完全被惰性所控制,对任何要改变他生活现状的话,连听都不想听。李秀成和他之间,曾有过一次著名的谈话。

李秀成问:清军围困,天京眼看守不住了,怎么办?

洪秀全说:朕承上帝圣旨、天兄耶稣圣旨下凡,作天下万国独一真主,何惧之有?不用尔奏,政事不用尔理。尔欲外去,欲在京,任由于尔。朕铁桶江山,尔不扶,有人扶!

李秀成问:天京城内兵微将少,怎么办?

洪秀全答:尔说无兵,朕的天兵多过于水,何惧曾妖者乎?尔怕死,便是会死,政事不与尔干。

李秀成问:城内已经没有粮草,饿死了很多人,怎么办?

洪秀全答:全城俱食甜露,可以养生。

所谓甜露,就是野草煮水充饥。

李秀成说:这种东西吃不得!

洪秀全说:取来做好,朕先食之!

¨¨¨

不久之后,洪秀全就因为吃这种“甜露”,很快得病。李秀成在自述中说:此人之病,不食药方,任病任好。天王之病因食甜露而起,又不肯吃药方故而死。

其实,最后食甜露而死,应该被看做一种自杀的方式。虽然表面上振振有辞,但内心深处,洪秀全并没有完全昏愦,他已经知道,一死不可避免。与其死于清军之手,不如体面地病死。至于死后洪水滔天,由他去吧!

天生龙种幼天王

攻占永安之后,洪秀全封自己四岁大的儿子洪天贵为“幼主”,臣下须称幼主为“万岁”。这个几个月前还在山沟里流着鼻涕磕磕绊绊满地找石头树枝玩的孩子一下子成了太平军中第二尊贵的人物。后来,洪秀全又别出新裁,在幼主的名字上加了一个“福”字,叫洪天贵福。虽然不符合中国人起名的惯例,然而天王做事一贯莫名其妙,所以就这么叫下来了。

从五岁起,这个太平天国中最尊贵的孩子就住进了金龙城,开始和爸爸一起享受天国最高待遇。然而,他受到的教育却十分差劲。老童生洪秀全用官禄布村农民洪镜扬当初教育自己的方式教育这个天国未来的继承人,从小娇生惯养,以致这个孩子贪玩任性,一点也不懂事。连杨秀清都看不过眼,为此专门替“天父”下了一回凡,教导洪秀全要好好管教孩子:即今幼主,我天父降生,虽性本善,然亦要及时教导,方不至性相近而为习相远也。切不可作其率性而为。怕洪秀全听不明白,杨秀清又举例说:譬如天父降雨之时,幼主意欲出去游玩,若任其意游玩,是必雨淋身湿。即此一事,就要节制,使其天晴之时方可游玩。两天之后,杨秀清见到洪秀全,又提起此事,说:(幼主经常把东西弄烂,不知珍惜),今将天父所赐景物戏弄破坏则可,至若既知人性,将来天父赐来宝物甚多,若是任其心性,把来故意戏弄破烂则不可。

从惊动“天父”千里迢迢来下凡来看,这个孩子的教育确实是成问题了。

后来,这个问题是怎么解决的,结果怎么样,就没有了下文。不过,太平天国城破之后,幼天王出奔被捕,清廷曾详加审问,留下一份供词,颇有可读之处。被捕时的洪天贵福已经十六岁,在回忆自己的教育时,他说:老天王叫我读天主教的书,不准看古书。又说:读过《十全大吉书》、《三字经》、《幼学书》、《千字诏》、《醒世文》、《太平救世诰》、《太平救世诏》、《颂行诏书》。前几年,老子(天王)写票令要古书,干王乃在杭州献有古书万余卷。老子不准我看,老子自己看毕,总用火焚。

洪天贵福被允许读的书,都是天平天国自己印的书,内容均是宣扬洪秀全的奇遇以及洪秀全的教导之类。洪天贵福说,“老天王还做有十救诗给我,都是说这男女别开,不准见面的道理,我还记得几首。”

这十救诗内容均是宣扬男女有别。要求男孩从四岁起,就不许和姐姐有皮肤接触(弟大四岁姊别起),七岁后与姐姐最少要保持一丈远的距离(弟大七岁别一丈),九岁起永远不许见面(弟大九岁永别清)。妹妹五岁后,不许皮肤接触(妹大五岁手莫摸),九岁后永远不许见面(妹大九岁永别清)。

所读都是这类内容,除此之外的书不许看,这位幼天王所得到的知识当然十分有限。

幼天王“从来没有出过城门”,生活知识十分缺乏,“九岁时(老天王)就给我四个妻子,就不准我与母亲姊妹见面。我想着母亲姊妹,都是乘老天王有事坐朝时偷去看他。”几乎与世隔绝,所以审问之时,能回忆起来的事非常有限,郑重其事地在供十二、十三中两次交待:天朝内有一青鹦鹉,所住是银笼,他会讲话。鹦鹉唱云:亚父山河,永永崽坐,永永阔阔扶崽坐。

写这些话,正象一位历史学者所说,“不大可能是此时他还不忘江山归‘崽’坐”,只能说明他头脑中可供回忆的东西太少了。

然而,幼天王似乎很好的学到了洪秀全装神弄鬼的本领。在供词中,他编造自己有未卜先知等特异功能,以此证明自己不是凡人,有上天保佑,希望清朝不要杀他。他说:

(被清军追击之时),那日到杨家牌,我就说官兵今夜会来打仗,干王们都说官兵追不到了。三更时候,(果然追到),四面围住。又说:

我与身边十几个人都挤下坑去,官兵下坑来,把他们全数都拿去了,不知何故单瞧不见我。我等官兵望前追去,独自一人躲入山里,藏了四天,饿得实在难过,要自寻死。忽然有个极高大的人,浑身雪白,把一个饼给我。我想跟他去,他便不见了。

这个极高大的人,也许就是那个上帝“爷火华”吧,按理,那是洪天贵福的亲爷爷呢。虽然装神弄鬼得心应手,应对世事毕竟太缺少常识。清朝官员骗他交待了就放他一条生路,他居然信以为真,还满怀希望地谈到了自己的未来:

我有四个老婆。现在我不要妻,二十岁再要。

又说:广东地方不好,我也不愿回去了,我只愿跟唐老爷(审问他的一个清朝官员)到湖南读书,想进秀才的是实。

这一对奇父子,做了天朝的一首一尾,真是恰到好处。不但一样的不知世事,一样的善于编谎,而且,都与秀才这样有缘。前一个是想进秀才不成,起来造反。

后一个是造反失败,又想去进秀才。

清王朝当然没让他进秀才。把他肚子那点不多的东西掏净了之后,就三千六百刀,把十六岁的他活活剐死了。

家园 靠,洪秀全是数字化管理的先驱。
家园 洪秀全呵斥李秀成的精彩片段:

十几年前背过,至今记得,除了引文上面有的,还有这么一句:

天王说:幼西王出令

,信王、勇王(天王的长兄、次兄)辅之,有不尊幼西王令者,合朝诛之。

其实,李秀成以真忠军师总理朝政,而洪秀全委任自己的外甥一个十几岁不懂军务的肖有和

担任代言人,所求者不是灭亡又是何呢?

家园 总算找到了,洪秀全手批Joseph Edkins之文,可以管窥洪秀全的神学思想

zz 小隐 铁壁

很久以前看过的,觉得洪秀全和李洪志是一类宵小之辈,可叹中国这类人还出的不少!

点看全图

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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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是仅存的洪秀全自己的神学思想的笔迹,时间是1861年的春天.篇中的黑字是Rev.Joseph Edkins的话,他当时正在南京,撰写了这篇关于上帝有形无形的议论.Edkins称所有关于上帝之形的资料,不管是福音书,还是启示录,还是以赛亚书和出埃及记,都不能逐字逐句的去实解,而是要把它们看成比喻的写法.

洪秀全用红笔在文本上作了批示.首先他对文章的标题就不满意,而写出了他自己红字标题.

在第七行,洪秀全抹去了'独字',而换了'兄'字,该变了'基督是上帝的唯一儿子'的原意.如果基督是唯一的儿子,那么洪就不能是他的兄弟了.在第十二行,洪删去了'喻'字,代之以'实'字

他作了同样的删改在第十三行和第十六行,在文章中部的大量删除表明了洪对Edkins的关于革命的理解大为不满.

在末尾,洪秀全删除了最后一行,而题诗一首表明他自己的神学观点.在题诗处有太平天国的印记,可惜已经模糊不堪.只有红色的痕迹留下.不过那散落在纸上的红色墨点也许反映了天王的激动吧.

家园 洪秀全神学思想知识的最初和主要来源,是梁发编撰的《劝世良言》,

这是一本非常浅陋,蹩脚的布道书,五分之四的篇幅是梁的个人说教。1836年他去广州考秀才,他听到了两个基督传教士的布道,并得到了这本《劝世良言》。刚开始时,把此书搁置,直到1843年经表兄李敬芳的推荐,才“潜心读之,逐大觉大悟”。1847年3月,洪秀全第一此也是唯一一次向美国传教士罗孝全学道,然而,罗孝全对他用自己病中的幻想来阐述基督教教义,感到莫名其妙,并怀疑他受到了邪教的诱惑,所以拒绝给他洗礼,洪秀全愤然离去。洪秀全从基督教那里获得的最大收获就是把自己描述为上帝的第二子,别的嘛,呵,呵,全是不重要了。

家园 果然是心不在焉,走一城丢一城,比较搞笑
家园 梁发相当于太平天国的陈独秀和李大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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