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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左传》中的成语15

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宫室卑庳,无观台榭,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库厩缮修,司空以时平易道路,圬人以时塓馆宫室;诸侯宾至,甸设庭燎,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巾车脂辖,隶人、牧、圉各瞻其事,百官之属各展其物;公不留宾,而亦无废事;忧乐同之,事则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宾至如归,无宁菑患;不畏寇盗,而亦不患燥湿。今铜鞮之宫数里,而诸侯舍于隶人。门不容车,而不可踰越;盗贼公行,而天厉不戒。宾见无时,命不可知。若又勿坏,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襄三十一年传》(p 1186)(09310602))(111)

“宾至如归”(bīn zhì rú guī)和盗贼公行(dào zéi gōng xíng)是这一段《左传》中产生的两个成语,这两个成语比较常见,意思很明确,没什么可说的,这里只介绍一下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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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郑国实际执政的大臣子产(公孙侨)领着郑简公前往晋国朝见,朝见按例要带着大批贡品。有一个古代成语“庭实旅百”(tíng shí lǚ bǎi),就是专门用来形容朝见时贡品数量的,《左传》中三次有人说到:

庭实旅百,奉之以玉帛,天地之美具焉,故曰‘利用宾于王’。 (《庄二十二年传》(p 0222)(03220105))(016)

杨伯峻先生在此注曰:

诸侯朝于天子,或互相聘问,必将礼物陈列庭内,谓之庭实。……旅,陈也。百举成数言之,以见其多耳。

丁丑,楚子入饗于郑,九献,庭实旅百,加笾豆六品。(《僖二十二年传》(p 0399)(05220902))(043)

杨伯峻先生注此曰:

《晋语四》云:“遂如楚,楚成王以君礼(原作“周礼”,依俞樾说改正)享之,九献,庭实旅百”云云,则“九献,庭实旅百”为国君相饗燕之礼,《国语》韦《注》及此文杜《注》俱谓九献为上公之享礼,盖本之《周礼秋官大行人》“上公之礼,饗礼九献”之文,其实《周礼》未必与《传》文合。九献者,主酌献宾,宾酢主人,主人酬宾为献;如此者九。庭实旅百亦见庄二十二年《传》,然彼为诸侯所以献王,此则郑伯所以享楚子。旅,陈也。庭实,陈于庭中之礼品,谓所陈凡百品。《后汉书班固传》“于是庭实千品”,又十倍于此矣。

臣闻小国之免于大国也,聘而献物,于是有庭实旅百;朝而献功,于是有容貌采章,嘉淑而有加货,谋其不免也。诛而荐贿,则无及也。(《宣十四年传》(p 0756)(07140501))(061)

杨先生于此处注曰:

庭实旅百是小国往聘大国所献之礼物,杜《注》谓“主人亦设笾豆百品实于庭以答宾”,误。说详沈钦韩《补注》及邵瑛《持平》。

当时晋国为霸主,曾专门发布了对贡品数量的要求:“命朝聘之数,使诸侯之大夫听命。”((p 0956)(09080401))(083),“庭实旅百”则是其中要在朝见仪式上展示的那些贡品,而贡品总量自然还要比摆满一院子的“庭实旅百”多。

另外,《左传》中还有一处也提到贡品的数量:“用币必百两,百两必千人。”(《昭十年传》(p 1318)(10100402))(111)。“百两”就是一百辆车子。由此看来,当时子产他们至少带了一百辆车子装贡品,另外应该还有随行的乘车和战车,总数也当不低于一百辆。

晋人以鲁襄公去世为借口,不肯接见他们,于是子产就把客馆的围墙拆出了一个缺口,从这个缺口把车马都赶进了客馆院内,估计院子里挤得满满登登的。

实际上,这么多的车辆物资,既很难守卫,也很难卸下来移入院子里。因此,子产并非在无理取闹。

可是,晋人当然不会高兴,就派了人去责问他们,结果被子产借这个机会大发了一通牢骚。

“宾至如归”和“盗贼公行”这两个成语就是子产在发牢骚时用来形容其它诸侯国来宾对晋国的感受的:

“宾至如归”是说过去那些来访的诸侯在这里得到了与晋君相同的待遇,所谓“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等等,这里“公”就是指晋君,而这里的“寝”则是名词,指国君居住的地方。“馆如公寝”,自然就和那些诸侯在本国的居住条件相当,所以说“宾至如归”。既然“馆如公寝”,也就不会“门不容车”(院子大门狭窄,无法通过车辆),而装贡品的车辆自然也就不愁收不进院子里。

但是“宾至如归”还不仅说的是来访的诸侯,连这些诸侯带来的随从也都像回到了家里,因为晋人派出了各方面的专职人员代替了他们的工作,所谓“宾从有代”。

“盗贼公行”则是说现在的晋国治理不力,盗贼已经蔓延到都城周围,而且明目张胆地活动。而且晋人自己也承认“寇盗充斥”。因此,来宾没有安全感,所以郑人只好采取极端行动。注意,此次郑人是郑简公亲自前来,当然带着相当的武力(君行师从),但这些武力仍不足以保证宾馆外车马的安全,由此可见盗贼的威胁相当严重。

而这种安全感的缺失也和晋都新田特殊的城郭结构有关:新田是由若干小城及其周围一大片开放的区域构成的,以汾河和浍河为天然的防御圈,沿河都是高坎,于是就没有筑郭城。这种形式的城郭结构作为军事防御来说问题不大,但要是防盗贼就不够严密,有太多的地方可以随意出入。客馆显然不在那几个小城之内,而在那片开放区域中,贡品车如果放在院子外面,即使有相当武力也很难守卫,无法保证安全。因此,“盗贼”才会对已进入都城范围的宾客造成威胁。

下面是侯马晋都新田(推测位置:东经111.31,北纬35.62)的遗址示意图,出自许宏先生《先秦城市考古学研究》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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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新田所在地方的天地图地形图,图中央就是两河交汇处那块三面是陡坎的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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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春秋经》和《左传》中的相关段落及我的粗略翻译和一些补充说明:

通宝推:知其何休,王树,履虎尾,马尔他之鹰,铁骑边塞,南方有嘉木,老老狐狸,上古神兵,
家园 《左传》中的成语15附:子产为政1

《襄二十四年传》:

晋侯嬖程郑,使佐下军。郑行人公孙挥如晋聘。程郑问焉,曰:“敢问降阶何由?”子羽不能对。归以语然明,然明曰:“是将死矣。不然,将亡。贵而知惧,惧而思降,乃得其阶,下人而已,又何问焉?且夫既登而求降阶者,知人也,不在程郑。其有亡衅乎?不然,其有惑疾,将死而忧也。”((p 1093)(09241201))(111)

我的粗译:

晋侯(晋平公)宠爱程郑,让他当上了下军佐。我们的襄公二十四年(公元前五四九年,晋平公九年,郑简公十七年),郑国的行人公孙挥(子羽)来晋国访问。程郑就问他:“敢问降阶何由?”程郑是问通过什么途径才能使自己的位阶降下去。公孙挥(子羽)答不上来,回国后就去问郑国的另一位大夫然明(鬷蔑),然明告诉他:“程郑是活不长了,要不就是快要被放逐了。地位高贵者都知道有所畏惧,有所畏惧就会明白要谦卑,自然就会找到降低自身地位的台阶,这不过是让别人在己之上而已,有什么好问的?而且已登上高位又寻求下降,那是贤明的人,程郑可不是这种人,难道他有被放逐的危险了吗?要不就是他得了神志不清的病,快死了,所以才会心神不宁。”

一些补充:

“行人”是当时负责“外交”事务的官员。

关于“程郑”,杨伯峻先生曾有注云:

《晋语七》云:“知程郑端而不淫,且好谏而不隐也,使为赞仆。”赞仆当即乘马御。据孔《疏》引《世本》,程郑为荀氏别族。《晋语七》韦《注》云:“程郑,荀骓之曾孙(荀骓-成三年“将新下军”,时为荀——中行氏的二号人物),程季之子。”(《成十八年传》(p 0908)(08180301))

程郑当上下军佐就进入了所谓卿的范围,当时晋国只有六位卿。考虑杨先生此注,这里所言程郑因晋平公宠爱而得位,盖因其非重要家族之首领,资格不够,而非因其能力不足。按例,只有重要家族之首领才能在卿位,而且即使是重要的家族,六个卿位也不太够分。

《襄二十五年传》:

晋-程郑卒。子产始知然明,问为政焉。对曰:“视民如子。见不仁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子产喜,以语子大叔,且曰:“他日吾见蔑之面而已,今吾见其心矣。”((p 1108)(09251401))(111)

我的粗译:

下一年,晋国的程郑果然去世了,郑国当时位列第三的卿——子产(国侨,公孙侨)也因此了解了然明(鬷蔑),就去向他请教如何治理国家,然明回答说:“视民如子。见不仁者,诛之,如鹰鹯(zhān,鹞类)之逐鸟雀也。”子产很高兴,就把这事告诉了郑国另一位卿、自己的堂侄子大叔(游吉),并且还说:“他日吾见蔑之面而已,今吾见其心矣。”过去我只看“蔑(然明)”的“面”(然明貌丑),现在我算看到了他的“心”。

一些补充:

“视民如子”(shì mín rú zǐ)在《左传》中还有一处与之类似的话:“养民如子”(yǎng mín rú zǐ)(《襄十四年传》(p 1016)(09140601))(083),而这两句话后来或者变成了“爱民如子”(ài mín rú zǐ),成了过去时代很流行的成语,所谓父母官嘛。但现在这个成语应该说已经不再有流行的土壤了,不过也难说,在一定范围内沉渣泛起也不是不可能。

另外,当时“民”的范围其实与后世不同,当时的“民”只限于城(国)内那部分国君的“亲”和“姻”,而国君则是聚居于城(国)内的那个大家族的族长,国君的真的“子”——公子也有好几十个,而公子的地位并不都很高,何况城内拢共只有几万人,还不都够得上是“民”。因此,当时的贵族讲“视民如子”也好,“养民如子”也好,还是有可能做得接近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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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二十五年传》:

子大叔问政于子产。子产曰:“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终,朝夕而行之。行无越思,如农之有畔,其过鲜矣。”((p 1108)(09251402))(111)

我的粗译:

子大叔请教子产如何治理国家,子产回答说:“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终,朝夕而行之。行无越思,如农之有畔,其过鲜矣。(治理国家就像种地一样,得老想着它,考虑如何开始更要确保最终实现,每天每晚都要努力。而且做事不能脱离传统,就像农田里有田埂那样,这就会少犯错误了。)”

《襄二十六年传》:

印堇父与皇颉戍城麇,楚人囚之,以献于秦。郑人取货于印氏以请之,子大叔为令正,以为请。子产曰:“不获。受楚之功,而取货于郑,不可谓国,秦不其然。若曰:‘拜君之勤郑国,微君之惠,楚师其犹在敝邑之城下。’其可。”弗从,遂行。秦人不予。更币,从子产,而后获之。((p 1115)(09260602))(111)

我的粗译:

再下一年,郑国的两位大夫印堇父与皇颉一起驻防城麇,被楚人抓住献给了秦国,郑人从印氏家要了礼物准备去赎。子大叔当时担任草文书的“令正”,他把起草的请求文书给子产看,子产看过以后说:“赎不回来。接受了楚国献来的战利品,却用来向郑国换礼物,这就不能算是国家了,秦国决不会这么干。最好改成:‘感谢主上照顾郑国,要不是主上的恩惠,楚国的人马现在还会在敝邑之城下没走。’”子大叔不肯听子产的,就这么去了,秦人也不肯把人给他们,只好回来。回来之后又准备了一份礼物,并且按照子产的意见修改了文书,再去请求,秦人这才把人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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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二十九年传》:

聘于郑,见子产,如旧相识,与之缟带,子产献纻衣焉。谓子产曰:“郑之执政侈,难将至矣,政必及子。子为政,慎之以礼。不然,郑国将败。”((p 1166)(09291305))(086、111)

我的粗译:

(又过了三年,吴国派出公子季札)访问郑国,季札见到子产,就像见到了旧相识,他送给子产一条缟带,子产则献给他一件纻衣。季札对子产说:“郑之执政侈,难将至矣,政必及子。子为政,慎之以礼。不然,郑国将败。”他是说:郑国现在的执政非常任性,很快就会惹出大灾祸来,以后政权就会转移到大人手上。大人掌了权,请务必依“礼”行事,要不然,郑国就将破灭。

一些补充:

此时“郑之执政”是伯有(良霄),一年后他就在与驷氏的争斗中族消身灭,当时统治郑国的由郑穆公七位公子为始祖的七大家族——七穆推出子皮接掌政权。

杨伯峻先生于此注曰:

缟音稿,白色生绢。带,大带,亦曰绅。

纻音伫,麻也。麻所织之衣曰纻衣,《郑世家》云“子产厚遇季子”,即此互相赠物乎。

《襄三十年传》:

郑-子皮授子产政,辞曰:“国小而偪(逼),族大、宠多,不可为也。”子皮曰:“虎帅以听,谁敢犯子?子善相之,国无小,小能事大,国乃宽。”((p 1180)(09301301))(111)

我的粗译:

郑国的子皮(罕虎)把执政权交给了子产,子产推辞说:“国小而偪,族大、宠多,不可为也。”他是说:我们这个国家这么小,回旋余地很少,可是却有很大的“氏”族,又有很多的宠臣,治理不下去。子皮告诉他:“虎帅以听,谁敢犯子?子善相之,国无小,小能事大,国乃宽。”子皮是告诉他:我“虎”带头听从你,谁敢冒犯你?大人好好干,国无小,小国只要能侍奉好大国,就有回旋余地。

一些补充:

“国无小”(guó wú xiǎo)是当时的成语,也是当时人经验的总结,大体上有两个方面意思:

一方面是类似于百步之内必有芳草的意思,是说每一个诸侯国不管多小都难保没有几个贤明的人和厉害的人,都不可轻看。例如《僖二十二年传》臧文仲所言:“国无小,不可易也。无备,虽众,不可恃也。”以及《哀二年传》中叙及的:(赵鞅率军)追郑师,姚、般、公孙林殿而射,前列多死。于是赵鞅感叹说:“国无小。”

另一方面的意思是说不管多么小的诸侯国都五脏俱全,都得认真对待,也都大有作为,有点类似孔子所言“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论语先进第十一》)。我感觉这里的“国无小”也接近这个意思。

此时的郑国有随时出动接近一千乘兵车的武力(五年前“郑-子展、子产帅车七百乘伐陈”,比城濮之战“晋车七百乘”比晚了八十四年),有纵横几百里的土地,大的城邑有二十几座,全部动员起来兵力应也超过两千乘,但与此时总兵力可达五千乘以上的晋、楚两国相比,还是小国。尤其是郑国地处中原,四战之地,只能附庸于晋国以自保,也就只能实行适于小国的政策。下面是《春秋左传注》初版所附的《郑宋卫》地图,图中叠印了棕色的现代地图,从中可见郑国在今天大致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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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宝推:迷途笨狼,
家园 《左传》中的成语15附:子产为政2

《襄三十年传》:

子产为政,有事伯石,赂与之邑。子大叔曰:“国皆其国也。奚独赂焉?”子产曰:“无欲实难。皆得其欲,以从其事,而要其成,非我有成,其在人乎?何爱于邑?邑将焉往?”子大叔曰:“若四国何?”子产曰:“非相违也,而相从也,四国何尤焉?《郑书》有之曰:‘安定国家,必大焉先。’姑先安大,以待其所归。”既伯石惧而归邑,卒与之。伯有既死,使大史命伯石为卿,辞。大史退,则请命焉。复命之,又辞。如是三,乃受策入拜。子产是以恶其为人也,使次己位。((p 1180)(09301302))(111)

我的粗译:

下一年,我们的襄公三十年(公元前五四三年,晋平公十五年,郑简公二十三年),子产执掌政权以后,要派伯石(公孙段)完成某一任务,竟以村邑贿赂伯石。子大叔发牢骚说:“国皆其国也。奚独赂焉?”他是说这个“国”也是伯石的“国”,为什么偏偏要贿赂伯石。子产告诉他:“无欲实难。皆得其欲,以从其事,而要其成,非我有成,其在人乎?何爱于邑?邑将焉往?”子产是说:人难得没有自己的要求,如果这些要求都能得到满足,因此而努力完成任务,得到成果,这些成果不就是我的成果吗,难道还是别人的成果吗?我何必吝惜那些村邑,那些村邑能跑到哪儿去?

子大叔又问:“若四国何?”他是问拿我们四周的邻国怎么办?子产告诉他:“非相违也,而相从也,四国何尤焉?《郑书》有之曰:‘安定国家,必大焉先。’姑先安大,以待其所归。”子产是说:我们并没有和他们对抗,而是一直顺着他们,四周的邻国有什么可指责我们的?《郑书》上说:“安定国家,必大焉先(要想安定国家,一定要把大族放在前头)。”我们先安抚那些大族,再看他们准备怎么办吧。

任务完成以后伯石反应过来,又把那些村邑归还给子产,但子产还是把那些村邑给了他。等到伯有(良霄)死后,还让大史任命伯石为卿,伯石先是辞让,等大史退下去以后,又请求子产任命自己,等到子产再度任命他,他又辞让,如此反复了三次,才接受了任命他的简策文书,入宫向国君拜谢。通过此事,子产非常厌恶此人,让他站在自己身边(看-kān-着他)。

一些补充:

当时郑国的卿都是所谓“七穆”这七个家族中一家的家长,包括子产和子皮(罕虎)。而伯有(良霄)和伯石也分别是“七穆”的家长,伯有还一度执掌郑国的大权,但在“七穆”相残的变乱中被杀,其家族也被取消。

如前所述,子产已经有了郑国是个小国的自觉,所以他首先要保证本国内部上层——也就是他们“七穆”这伙人的团结。七穆的始祖都是郑穆公的儿子,是七个兄弟,详情可见《春秋左传注读后 补充与修正 西宫之乱00》

杨伯峻先生注“必大焉先”曰:

必大焉先,必先大之倒装句。焉是语中助词,用于倒装,例见《词诠》。大,大族。《孟子离娄上》云,“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即此意。

《襄三十年传》:

子产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大人之忠俭者,从而与之。泰侈者因而毙之。((p 1181)(09301303))(111)

我的粗译:

经过子产的治理,郑国的城邑与乡村都井井有条,不同身份的人各有其适当的职业,田地周围的围墙和排水的沟洫都修整完备,所有庐井都能公平地出军赋。至于那些“大人”,忠于国君而且规规矩矩的,就会鼓励,任性胡为的,就会设法剥夺其职位。

一些补充:

封,据《汉语大字典》意为“堆土植树为界”,“甲、金文象植树于土堆之形”。下面是“封”字的甲骨文和金文字形,出自徐中舒先生《汉语古文字字形表》页五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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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三十年传》:

丰卷将祭,请田焉。弗许,曰:“唯君用鲜,众给而已。”子张怒,退而征役。子产奔晋,子皮止之,而逐丰卷。丰卷奔晋。子产请其田、里,三年而复之,反其田、里及其入焉。((p 1181)(09301304))(111)

我的粗译:

丰卷(子张)要举行祭祀,就请子产批准他去打猎,以获得一些祭品,但子产不批准,告诉他说:“唯君用鲜,众给而已。”子产是说:只有主上才能在祭祀时使用新打的猎物,别人只要有祭品就可以了。丰卷生气了,退下去以后就征召自家的壮丁,准备找子产算账,子产打算逃往晋国,但被子皮拦了下来,子皮还把丰卷赶了出去,于是丰卷逃去了晋国。子产请求把丰卷家的田地和城邑都交给自己,三年以后召回了丰卷,把他家的田地、城邑以及这三年的收入都还给了他。

一些补充:

杨伯峻先生于此注曰:“唯人君用新猎之兽以祭,众人则视其有无,大致足够而已。”

《襄三十年传》:

从政一年,舆人诵之,曰:“取我衣冠而褚(zhǔ)之,取我田畴(chóu)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及三年,又诵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sì)之?”((p 1182)(09301305))(111)

我的粗译:

当子产执政一年的时候,那些舆人传出了歌谣说:“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这是说:我们穿的衣服戴的帽子子产都要收税,所有的田地子产也让我们出军赋,谁要能杀了子产,我们就拥护他。

而当子产执政三年的时候,那些舆人又传出了歌谣说:“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这是说:我们的子弟,都是子产教育好的,我们的田畴,都是子产整治好的,要是子产死了,有谁能继承他呢?

一些补充:

舆人,我以为应是下等士兵,车战中夹舆而行。一乘战车车上三人,分别是:左、御、右;车下七人,即所谓舆人,舆人应也属于“民”的一部分。

我的感觉:子产在刚开始执政的时候简直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当然这也是他的过人之处,终于赢得了人心。

家园 子产是春秋时期的大名人,好多人都认为其”贤“,您能

说说他贤在哪么?尤其是与其他名人相比,比如”赵盾“啥的。

家园 谢谢回复,

我觉得等看完共18篇《子产为政》,您自然就有结论了。

以后我也会翻译到和赵家有关的部分的。

家园 静等!
家园 《左传》中的成语15附:子产为政3

《襄三十一年传》:

公薨之月,子产相郑伯以如晋,晋侯以我丧故,未之见也。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士文伯让之,曰:“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高其闬闳,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寡君使匄请命。”对曰:“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国,诛求无时,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以来会时事。逢执事之不閒,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不敢输币,亦不敢暴露。其输之,则君之府实也,非荐陈之,不敢输也。其暴露之,则恐燥湿之不时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宫室卑庳,无观台榭,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库厩缮修,司空以时平易道路,圬人以时塓馆宫室;诸侯宾至,甸设庭燎,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巾车脂辖,隶人、牧、圉各瞻其事,百官之属各展其物;公不留宾,而亦无废事;忧乐同之,事则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宾至如归,无宁菑患;不畏寇盗,而亦不患燥湿。今铜鞮之宫数里,而诸侯舍于隶人。门不容车,而不可踰越;盗贼公行,而天厉不戒。宾见无时,命不可知。若又勿坏,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敢请执事:将何所命之?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若获荐币,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惮勤劳!”文伯复命。赵文子曰:“信。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谢不敏焉。((p 1186)(09310602))(111)

我的粗译:

一年以后,我们的襄公三十一年(公元前五四二年,晋平公十六年,郑简公二十四年),我们主上襄公去世的那个月,子产奉着郑伯(郑简公)前往晋国,结果晋侯(晋平公)因为我国的丧事暂时不能见他们,子产就下令拆毁宾馆一处围墙,从那里把带来的车马都收进了宾馆院子里。

晋国负责接待的士文伯(士匄)很生气,指责他们说:“由于敝邑治安搞得不好,寇盗充斥,我们生怕来见寡君的各家诸侯的使臣出什么问题,所以下令属下整修了客人要住的宾馆,加高了门楼,加厚了院墙,免得惊动了来访的使者。现在您这位大人把这些都搞坏了,虽然有从者能够自行警戒,但万一有厉害的盗贼怎么办?敝邑现在是盟主,所以专门修了院子,补好围墙,以接待宾客,要是那些宾客都这么糟塌,还怎么能完成使命?这次寡君就是让‘匄’来请问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的。”

子产(公孙侨)回复说:

由于敝邑狭小窘迫,又处于大国之间,大国不断压榨我们,我们不敢懈怠,尽我们所能,把能拿出来的都带上,按时来朝见。赶上执事没功夫,朝见不了,又没接到通知,不知什么时候能朝见,我们不敢把带的贡品交上去,又不敢把这些礼物放在外面,如果交上去,就成了主上仓库中的藏品了,没经过进献的仪式,我们可不敢交上去。但要是放在外边,就害怕日晒雨淋让这些礼物腐朽霉变或者被虫子蛀坏了,那样敝邑的罪过就大了。

“侨”听说,当初文公当盟主的时候,自己住的宫室修的不那么高大,也没有观和台和榭,可是却要把诸侯的宾馆修的高大一些,和主上住的地方相同。还为宾客整修好库房和马厩,司空会按时平整道路,圬人会按时整修宾馆中的宫室,当诸侯的客人到达后,甸人会点起庭燎,仆人会巡视宫室,宾客的车马有地方安顿,宾客的随从有人替代,替他们覆盖好车辆,为车轴上好油,隶人和牧和圉各管一段,百官的下属各负其责。主上不会让宾客滞留,但也不会耽误事。主上与诸侯同甘共苦,出了事就会帮忙,不明白的会教育,不充足的会接济。宾至如归,而没有灾患。不害怕寇盗,也不担心日晒雨淋。

现在呢?铜鞮之宫数里,而诸侯竟住到了隶人的房子里。车子进不了院门,又没法从上面抬过去。盗贼公行,还不断发生各种传染病。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被接见,又不明白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要不拆了这两堵墙,就没地方收藏我们的贡品,只会加重我们的罪过。我大胆请问执事:你打算怎么办呢?虽然主上要为鲁国守丧,但这也是敝邑的不幸。要是能献上我们的贡品,那就是主上对我们的恩惠了,我们马上会修好围墙走人,绝不敢偷懒。

文伯把这番话报告上去,赵文子(赵武)说:“信。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是吾罪也。”这话的意思是:他的话说得没错,我们确实做得不够,用隶人的院子住诸侯,这是我的罪过。

于是赵武派士文伯去向郑人道歉。

一些补充:

这位“士文伯”名“匄”,也可称为“士匄”,但与大体同时的另一位晋国中军元帅“士匄”——“范宣子”不是一个人,“范宣子”七年前已去世。“范”家很可能是从“士文伯”的“士”家分出去的,因此他们的家长既可称“范”亦可称“士”,但严格来说应该称“范”。

铜鞮之宫(杨注:鞮音题。据襄三十一年《传》,铜鞮有晋侯别宫。又据昭二十八年《传》,曾为羊舌赤之食邑。郑伯被执当在别宫。据《嘉庆一统志》,铜鞮在今山西-沁县南。#杜《注》:“铜鞮,晋离宫。”铜鞮宫在山西-沁县南二十五里。沁县西南四十里有铜鞮山,一名紫金山。又有铜鞮水,出沁县北,东南流逕襄垣县,入浊漳水,今名浊漳西源。),推测位置为:东经112.67,北纬36.59(沁县古城村与沙圪道村之间)。

《考察发现春秋晋国铜鞮宫遗址》一文介绍:

山西大学教授靳生禾、《山西地图》主编谢鸿喜,经多次深入山西长治市沁县野外考察,日前发现2500多年前驰名列国的春秋晋国离宫铜鞮宫遗址,……靳、谢两位指出,铜鞮宮的命名取义于所在的铜鞮城;铜鞮城则出于其濒临的铜鞮河;铜鞮河则又出于古来属于北方少数民族所聚居之地,正是唐-慧琳《一切经音义》所说“鞮,北狄西戎号也”。

铜鞮宮遗址位于沁县南22.5公里,当南池乡古城村与带贤乡沙圪道村之间。古宮遗址地理坐标当北纬36°35′00″,东经112°41′15″,海拔939米左右。遗址居白玉河河床地带,北靠召则岭,南依杨安山,白玉河自西向东流贯其北,待贤河北来环绕其南,正坐落于两河间台地上。白玉河发源于沁县西南境南泉乡泊村,北流至故县镇折东,经南池乡古城村南与待贤河汇流东去,注入浊漳河西源。这白玉河就是《水经注》所说的“铜鞮水”。在白玉河与待贤河环抱的台地上,周边古城夯土遗址尚有多处清晰可辨。铜鞮宮东南城角保存最好,遗存高6米,底宽10余米,略呈圆柱状;夯土层尚可辨识者高65厘米,计10层,每层厚6.5厘米。夯层为灰褐土,中有夹砂灰陶鬲足及陶片。这座城角遗址,传奇般地已历经25个多世纪,成为铜鞮宮迄今最为显著的标识。由东南城角向北一线眺望,但见沿田坎参差延伸北去,这便是铜鞮宮东城垣,垣外为平行的黄土冲沟,则是当年东护城河;由东南城角向西眺望,所见一线田坎依然,犹有多家窑洞凭坎而列,则是当年铜鞮宫城的南垣,垣外为待贤河,是当年铜鞮宮城的南护城河。于是,古铜鞮宫城轮廓就依稀可见了。

循铜鞮宮东垣北去,田坎处有数处夯土层裸露,夯层一般5-6厘米。北行300多米,田坎中断,据古城村76岁的王树勋老人说,这田坎中断处今习称“东门口”,正是当年铜鞮宮的东门了。如今“东门口”(东门)南至东南城角约350米,向北则不知所终。如果按古来筑城一般通例,东门在东城垣正中,则铜鞮宫城南北长约700米。今“南门”(东坪上与西坪上间)至东南城角为700余米,西南城角所在已难测定,姑以南门亦当南城垣正中,则铜鞮宮城东西长约1500米。这就是说,春秋晋铜鞮宮城周约为4400米,俨然是春秋时代头等规模的已逾千丈的“千丈之城”。这同当时《左传》记载的“铜鞮之宫数里”是完全相吻合的。

下面是铜鞮宫遗址Google卫星影像:

点看全图

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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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三十一年传》:

晋侯见郑伯,有加礼,厚其宴、好而归之。乃筑诸侯之馆。叔向曰:“辞之不可以已(yǐ)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诗》曰‘辞之辑矣,民之协矣;辞之绎(yì)矣,民之莫矣’,其知之矣。”((p 1189)(09310603))(111)

我的粗译:

晋侯(晋平公)很快就接见了郑伯(郑简公),增加了对郑伯(郑简公)的礼遇,招待宴会的规格也提高了,让郑人满意而归。随后晋人就新筑了诸侯之馆。晋国的大夫叔向评论说:

说话说得好的作用真是不可限量呀!子产说话说得好,各家诸侯都得到了好处,怎么能忽略说话的作用呢?《诗》里说:“辞之辑矣,民之协矣;辞之绎(yì)矣,民之莫矣。”子产是明白人。

一些补充:

如这里所反映的,子产对待大国晋国也并非一味退让,而是掌握一定的分寸,不能让的坚决不让,后面还有类似的事例。

杨伯峻先生于此注曰:

杜《注》:“《诗大雅》。言辞辑睦,则民协同;辞说绎,则民安定。莫犹定也。”句见《诗大雅板》。今本“协”作“洽”,《列女传》引同《左传》。“绎”作“怿”,《释文》、《说文》同《左传》。则今本《诗经》盖从另本。绎可解作条理畅达。怿则解作心悦诚服。

《诗大雅生民之什板二章》:

天之方难,无然宪宪。天之方蹶,无然泄泄。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辞之懌矣,民之莫矣。(《诗经今注》 高亨 注 (p 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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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多说几句,

我对子产的印象:能力非常强。处于小国,只能依靠七穆,资源有限,几乎不犯错误,小国也犯不起错误吧。尽管审时度势,因势利导,能改革的都改了,但终究无力回天。

至于赵盾,审时度势似乎不及子产。

家园 嗯,我觉得赵盾的性格有些缺陷。尤其

是对于扶立晋灵公的问题上。

家园 是啊,成长环境和家族环境
家园 子产外交上最大的成果

就是很好处理了和宋国的关系。子产当政期间,郑宋没有发生值得一提的战争,这是很难得的。

在此基础上,才能以正确的姿势“事大”……

擦鞋布国家的悲哀,古今中外都是差不多的。

家园 《左传》中的成语15附:子产为政4

《襄三十一年传》:

十二月,北宫文子相卫襄公以如楚,宋之盟故也。过郑,印段迋(wàng往)劳于棐(fěi)林,如聘礼而以劳辞。文子入聘。子羽为行人,冯简子与子大叔逆客。事毕而出,言于卫侯曰:“郑有礼,其数世之福也,其无大国之讨乎!《诗》曰:‘谁能执热,逝不以濯(zhuó)。’礼之于政,如热之有濯也。濯以救热,何患之有?”((p 1190)(09311001))(094、111)

我的粗译:

还是我们的襄公三十一年(公元前五四二年,晋平公十六年,郑简公二十四年),十二月,北宫文子辅佐卫襄公前往楚国,也是要履行宋之盟的约定。经过郑国的时候,印段前往棐林慰劳他们,采用聘礼的仪式但改成慰劳的词。文子(北宫文子)算是入聘的来宾,郑国方面子羽担任行人,而由冯简子和子大叔迎客。完成仪式回来后,北宫文子就对卫襄公说起:“郑国有礼,恐怕会让他们几代人都得到好处,当然总会有大国来问罪,但《诗》里说过:‘谁能执热,逝不以濯。’执政要能有‘礼’,就像大热天能够洗澡,洗澡避了暑,就没啥可担心的了。”

一些补充:

这里所谓“有礼”,大部分恐怕仍可归入“仪”的范围,这也是小国的无奈吧。

“棐林”(杨注:杜《注》:“棐,郑地。”当即宣元年及襄三十一年《传》之棐林,在今河南省-新郑县东二十五里。#《方舆纪要》谓棐林在今河南省-新郑县东二十五里。然襄三十一年《传》谓卫襄公如楚,“过郑,印段迋劳于棐林”,则棐林宜在新郑北三、四十里处。#北林,郑地,当在今河南省-郑州市东南,新郑县之北。#北林即棐,当在今新郑县北约四十里。又见宣元年《传》并《注》。#棐林即北林,今新郑县北约四十里,亦单称棐。),我估计其位置为:东经113.8,北纬34.6(新郑县北约四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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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三十一年传》:

子产之从政也,择能而使之:冯简子能断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贵贱、能否,而又善为辞令;裨谌能谋,谋于野则获,谋于邑则否。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乘(chéng)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北宫文子所谓有礼也。((p 1191)(09311002))(111)

我的粗译:

子产在处理政务的时候,择能而使之:冯简子能断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贵贱、能否,而又善为辞令;裨谌能谋,谋于野则获,谋于邑则否。于是当郑国要和那些诸侯打交道的时候,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多为辞令;再和裨谌一起乘车巡察郊野,向他咨询在这些地方该如何行事,并告诉冯简子由他判断选择,得到应对方案之后,就交给子大叔去执行,以应对宾客。这样就基本都能处理得好。这就是北宫文子所说的“有礼”啊。

一些补充:

不过这其实大多也只是“仪”啊。

杨伯峻先生于此注曰:

《说苑政理篇》袭此文而小异。《论语宪问》则云:“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与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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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三十一年传》:

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然明谓子产曰:“毁乡校何如?”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藥(药)之也。”然明曰:“蔑也今而后知吾子之信可事也。小人实不才,若果行此,其郑国实赖之,岂唯二三臣?”((p 1191)(09311101))(111)

我的粗译:

郑国的“国人”在乡校那里见面,一起说执政的坏话。然明(鬷蔑)向子产建议说:“毁乡校何如?”子产说:“为啥?那些人从主上的朝廷上退下来以后评论执政好不好,他们认为好的,我就继续推行,他们认为不好的,我就改正。他们就是我的老师。为什么要毁掉那地方?我听说有多做好事以减少怨言的,没听说靠威胁来防止怨言的。靠威胁难道不能制止怨言吗?当然能,不过就像筑堤堵住河水一样,要是堤防崩溃了,伤害的人肯定非常多,我就没办法救了。不如分多次少量溢出来一些加以引导,更不如我听到以后及时下药救治。”

于是然明说:“蔑也今而后知吾子之信可事也。小人实不才,若果行此,其郑国实赖之,岂唯二三臣?”他是说:我“蔑”从今而后就信服大人您确实是可以投靠的人,小人我没什么本事,但也认为要真的照这样办,那就是我们郑国的希望,不仅是那几位重臣能得利。

一些补充:

“二三臣”照应“郑人”,所以“郑人”乃郑国的“国人”,绝非一般老百姓。且“朝夕退而游焉”之“朝夕”并非一般早晚之意,乃“朝于婴齐而夕于侧”(《成九年传》(p 0844)(08090901))(074)、“百官承事,朝而不夕”(《成十二年传》(p 0857)(08120401))(074)、“敬共朝夕,恪居官次”(《襄二十三年传》(p 1079)(09230503))(105)、“平公入夕”(《襄二十六年传》(p 1117)(09260801))(107)、“右尹子革夕”(《昭十二年传》(p 1338)(10121101))(108)、“子我夕”(《哀十四年传》(p 1683)(12140302))(137)等等的“朝”和“夕”,是早上和晚上大夫前往朝廷去见国君的意思,所以后面才说到“退”,是“朝”或“夕”了以后“退”下来。

所以这里的“郑人”是有权上朝的“士”以上的官员。后世“朝”字之“朝见”这一类意思,应该就是从这里的“朝”和“夕”之“朝”演变而来的。

所谓乡校的“乡”亦并非我们今天“乡下”的意思,“乡”是当时的行政单位,是在城(国)内的行政单位,不在乡下,“乡”管辖的都是“民”。例如,《国语齊語》有:“管子于是制國以為二十一鄉:工商之鄉六;士鄉十五,公帥五鄉焉,國子帥五鄉焉,高子帥五鄉焉。”其中明言“鄉(乡)”在“國(国)”内,其所管辖的显然也是能出征的“民”。

另外,“乡”(鄉)字通“向”(嚮)字,我怀疑作为行政单位的“乡”其实就是“向”:某一“乡”内的“民”都居住在城(国)内某一方向,负责城墙某一方向的守卫。例如:鲁国有东门襄仲(仲遂,公子遂),这里的“东门”我怀疑就是源于此人曾担任“东门”方向那个“乡”(向)的长官。宋国有盧门-合左师(向戌),这里的“盧门”我怀疑也是源于该人曾担任“盧门”方向那个“乡”(向)的长官。

《襄三十一年传》:

仲尼闻是语也,曰:“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p 1192)(09311102))(111)

我的粗译:

仲尼(孔子)知道子产说了这些话,于是评论说:“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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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三十一年传》:

子皮欲使尹何为邑。子产曰:“少,未知可否。”子皮曰:“愿,吾爱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学焉,夫亦愈知治矣。”子产曰:“不可。人之爱人,求利之也。今吾子爱人则以政,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伤实多。子之爱人,伤之而已,其谁敢求爱于子?子于郑国,栋也。栋折榱崩,侨将厭焉,敢不尽言?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学者制焉,其为美锦不亦多乎?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猎,射御贯,则能获禽,若未尝登车射御,则败绩厭覆是惧,何暇思获?”子皮曰:“善哉!虎不敏。吾闻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慎之;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我远而慢之。微子之言,吾不知也。他日我曰,子为郑国,我为吾家,以庇焉,其可也。今而后知不足。自今请,虽吾家,听子而行。”子产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岂敢谓子面如吾面乎?抑心所谓危,亦以告也。”子皮以为忠,故委政焉,子产是以能为郑国。((p 1192)(09311201))(111)

我的粗译:

子皮想要让自家的家臣尹何管理一个城邑。子产说:“少,未知可否。(他太年轻了,不知道行不行。)”子皮说:“愿,吾爱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学焉,夫亦愈知治矣。(他很朴实,我喜欢,不会背叛我。让他去学一下,就会搞明白怎样治理了。)”

子产(公孙侨)就告诉他说:

不能这样,要是喜欢一个人,就会让他得到好处,现在大人您喜欢一个人,却让他去负责治理,就像让没学会操刀的人去割肉,就难免伤人伤己。这样一来,大人您喜欢一个人,所做的竟然只会伤害他而已,那谁还敢让大人喜欢上呢?大人对于郑国来说,就是栋梁,栋梁要折断了,椽子也会跟着崩塌,我就会被压在下面,“侨”怎敢不坦率地说出来?

大人要是有一块美丽的锦缎,决不会拿来让人学习裁缝。重要的职位,重要的城邑,是我们身家性命所依赖的,要是拿来让学徒来负责,不是比任意剪裁美丽的锦缎要严重得多了吗?“侨”听说有学习以后再负责治理的,没听说过边治理边学习的。要真这么干,一定会出问题。就像打猎那样,射箭和驾车都很熟练,就能打到猎物。要是从没登车射御过,在车上只会担心翻车把自己压着,哪还有功夫管打猎啊。

于是子皮(罕虎)说:

您说得真好!“虎”有些笨,我听说君子是专管那些大事,长远的事,而小人只知注意那些小事,眼前的事。我就是个小人,衣服穿在我身上,我知道要爱惜,重要的职位,重要的城邑,能够保护我的身家性命,我却不关心,随意处置。要不是大人说出来,我还不能明白过来。前些日子我曾经说,大人负责郑国的事,我负责我家的事,现在我已经明白自己本事不够,请大人从今以后连我家都管起来。

子产回答说:“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岂敢谓子面如吾面乎?抑心所谓危,亦以告也。”子产是说:人的心就像人的脸一样,一个人一个样,我怎敢说大人的脸和我的脸一样呢?不过是心里感到不对劲,就说出来了。

子皮认为子产非常忠心,所以就把执政权完全交给了他。子产因此才能够成功地管理好郑国。

一些补充:

其实子产是子皮和子大叔的堂叔,子产的父亲和这俩人的祖父是兄弟。而且子皮的父亲子展和子产关系很好,见《春秋左传注读后 补充与修正 西宫之乱09》

后世有成语“爱人以德”(ài rén yǐ dé),估计和这里的“人之爱人,求利之也”、“子之爱人,伤之而已”有些渊源。

以上这些纷繁的事务以及下面另外很多类似例证都充分体现了所谓“国无小”。

通宝推:马尔他之鹰,铁骑边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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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商榷

其无大国之讨乎

这个其无似乎更像是应该没有的意思吧

其郑国实赖之,岂唯二三臣

觉得是说(乡校才是)郑国的依靠,后一句不知道是说二三臣是郑国的依靠还是乡校是二三臣的依靠

通宝推:桥上,
商榷
家园 只是标点有些问题

“其无大国之讨乎”,是个反问句,应该用问号。

其用在句首,可用来加重反问的语气。

这句话的意思说,怎么会没有大国来讨伐呢?不过,郑国有礼来应对大国之讨。

举个例子,比如说楚国来打郑国,打了很久,好像有小半年,郑国的国君,是襄王吧,以礼请降,光着膀子,牵着羊,然后就讲和了。

孔夫子说礼崩乐坏,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公知矫情。礼在春秋时自有其地位,责人无礼,兴兵灭国事情也不少。当然最终还是实力说话。

通宝推:桥上,
家园 结尾这段话有点问题。

“其实子产是子皮和子大叔的堂叔,子产的父亲和这俩人的父亲是兄弟。而且子皮的父亲子展和子产关系很好,见《春秋左传注读后 补充与修正 西宫之乱09》。”

子产如果是这两个人堂叔的话,子产的父亲就应该是这两人的祖父辈了,怎么会和两人的父亲是兄弟呢?

通宝推: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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