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回忆八面槽 之 天义顺 -- 酒杯里的忧郁

共:💬22 🌺126 新: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 下页
  • 家园 【原创】回忆八面槽 之 天义顺

    八面槽的这些老店铺当中,最让我怀念的,就是天义顺。

    不是在八面槽附近居住生活的人,恐怕对它不会有特别的印象。但是去过的人,都忘不了它——东风市场北门正对面,四联理发馆旁边,就是天义顺,当时一个外表看上去很普通的副食店。

    天义顺坐北朝南,分了两部分。靠西这边,平房不高,旧式的窗户也不大,也嵌了玻璃,一年四季的总擦得那么干净。

    推门进去,全是花砖地,宽厚的柜台全是用木头做成的,地下的花砖和木头的柜台都擦得很干净,夏天的时候能看见梢的水还没干呢,给人清凉、利落的感觉。

    西墙这边卖些食品类的东西,品种无非常见的几种,其中有种俗称叫“耗子屎”的小纸袋装的的东西,酸甜,不知道什么做的。当然还有烟酒糖黄花木耳卖。

    北墙那边卖的东西都是散装的,什么芝麻酱黄酱啊、酱油醋啊、花生油菜籽油豆油啊,最早卖五分钱三块儿的酱豆腐、臭豆腐啊什么的。臭豆腐比酱豆腐贵,不知道为什么?旁边挨着的是卖肉的,好像是牛羊肉,有股膻味。

    东墙边没记得有卖什么的,除了北端有个小门通向天义顺的另一部分外,就记得贴着东墙堆了好多桶,就是装油的那种粗壮的铁桶,脏而油腻。冬天的时候还有个高高的大铁炉子在那儿,敞着炉门座着黑铁壶,透出点暖和气儿。

    穿过东边的那个小门,再穿过一个很短的过道,就来到了天义顺的另外一部分。这部分实际上是个小小的院落,北边是一排起脊的瓦房,高而深阔;南侧是个不大的院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院子里搭了天棚,把个小院严密的遮挡起来了,沿金鱼胡同还装了个大铁门,也很高,弄得小院里头很是昏暗。东边也有一趟房,好像摆过几天的大葱大蒜榨菜头,后来干脆就啥都不卖了。

    别看着这天义顺要么遮遮掩掩光线昏暗,要么是旧模旧样丁点儿都不体面,不过要真仔细打量了,我觉得这老店当年绝对不一般。

    首先,平房也好瓦房也好,青砖到底,磨砖对缝。这就了不得,不是什么房子都敢这么干的。东家这么盖房,下的决不是一般的决心和功夫。这是不惜重金、认认真真的要盖能沿用百年的店铺。这气魄,这财力,绝非小门小户能有。

    再者,虽然瓦房被天棚遮挡的严实,但是真仔细看的话,能看到雕刻着精细的砖花,檐下还有残留的没有铲干净的彩画,这更不是一般的铺户能有的。

    第三,脚下都是满铺的花砖地,在当年来说,花砖地是绝对的高端大气上档次。时髦、漂亮,而且必是价格不菲。

    如果是把那天棚拆了,把老屋整体露出来恢复成当年的话,天义顺肯定是个派头十足、漂漂亮亮的大买卖家儿。

    如今可不能跟当初比了,本是规规矩矩的门、窗框上胡乱涂了劣质的油漆,浅蓝色的还有棕黄色的,有几根立柱有年头没油过了,斑驳着,露出里边的麻刀。有一个房角好像有点下歪,一根邋邋遢遢的沙蒿歪七扭八的支持着,整个天义顺只见当年的底子,却不见当年的风采。

    彼一时此一时啊。

    天义顺里好吃的东西,是酱菜。

    那北边的瓦房,进去之后只见是通顶的隔断,镶着洁净的玻璃。隔断里边阶梯式的货架上,摆着一个个蓝花白口的细瓷缸,背后衬着大镜子,映着深深浅浅、黄黄绿绿的各式酱菜,整齐而干净。

    天义顺的酱菜品种可真多。还记得有:辣丝、酱小萝卜、甘露、八宝、酱花生仁、酱芥菜头、糖蒜、韭菜花儿、甜酱萝卜、酱xx藤芽儿、桂花酱疙瘩、酱水芥、酱黄瓜、芝麻芥丝、酱地姜,还有一种是用细白线绑了的酱瓜,外表看着像小手榴弹似的,咬起来脆生生的,瓜里还有咸甜的花生,到底是什么瓜酱出来的,打听过,忘了。

    天义顺的酱菜,有咸味儿,但不齁;有甜味儿,但不腻。除了酱香外,还保持了材料的原味和口感,比如酱小黄瓜,真有黄瓜的清香和脆嫩,实在好手艺。我家里的饭桌上常有天义顺的酱菜,热油饼儿卷酱小黄瓜,馒头夹辣丝儿,小萝卜、甘露、芥菜丝喝粥,我还爱在米饭里埋几颗酱花生。真香。

    天源、六必居,都没有天义顺的好吃,天义顺家酱菜的味道是独一份的。

    除了酱菜,天义顺的服务态度的热情和气,也让我念念不忘。

    在天义顺里,我知道了什么叫“和气”。那些售货员也许多是原来的伙计,早年的训练养成了他们的礼貌、周到。哪怕来个小孩端着碗打黄酱,售货员会两手扶着木柜台,弯了腰,低头笑着问:“买点儿什么呀?小家伙?”,就算孩子小,也体会到尊重。

    孩子说打五分钱黄酱,“好勒”,伸过手来接了碗,先放秤上约碗,报出分量,然后转身揭开酱缸上的木头盖子,用提勺舀了黄酱,左手用碗接在提勺底下,再仔细着把酱倒碗里,把勺挂好,连碗带酱的过秤,再报出分量来。如果不够分量要添点酱的话,可不是抡提勺往里甩,而是用一小竹篾子往里加。“得勒,五分的黄酱”。用擦布擦了碗沿儿,弯腰隔了柜台递小孩手里,还嘱咐一句“拿稳喽,路上别跑”

    再小的生意,也是生意,也不见一丝慢迨。

    那时候没有塑料袋,天义顺柜台上的包装纸要提前捻出齿边来,均匀地摊成个圆,规规矩矩摆整齐。多么零散的东西,售货员都会用纸仔细地包紧掖实,纸包捆完,不塌不鼓、四角分明、齐齐整整,绳头要打两个结,正好套在手指上好提拎着。

    擦布总在手边上,卖完了东西就随手擦一下,其实柜台并没弄脏。夏天的时候,时不时的就在店堂里撩点儿水,再用拖把擦得很洁净。店外的门前也泼上水,离老远就觉得清爽利落。

    甜咸可口的酱菜,厚实气派的店房,和气周到的伙计。天义顺要是还在的话,绝对是个京味儿商业文化的小博物馆。

    多好的天义顺呐,拆了。

    真可惜。

    太可惜了。

    通宝推:醉寺,铁手,桥上,冰官儿,逐水而行,不远攸高,骨头龙,shinji,rentg,
    • 家园 到我吃酱菜的时候

      似乎已经六必居独大了

    • 家园 麻刀啊,现在知道那是什么的人可不多了

      小时候姥爷常常带着我去逛的,可惜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 家园 《茶馆》里秦二爷的范儿:)

      多好的天义顺呐,拆了。

      “多好的工厂啊,拆啦!”——秦二爷

    • 家园 天义顺名声可不小。

      “资本家的乏走狗”梁实秋先生文中曾经揄扬过它。

      您观察很独到,天义顺是东来顺丁家的买卖,您看到考究的装修,就是东来顺东家丁德山的手笔。这家店本来是清真店,所以您看到卖的肉是牛羊肉。您看到捆线那个酱瓜,应该是酱包瓜,用的是香瓜,就“旱香瓜另一个味”的那个香瓜。

      • 家园 “八宝酱瓜”?是这么名字吗?

        里边还有花生、杏仁什么的。

        • 家园 着实记不清了,可能说得不太准。

          您看到的用绳绑着的,呈卵形手榴弹状的,里面有馅的酱瓜,叫酱包瓜,又叫酱八宝瓜。如您所见,馅里花生杏仁是常见之品,但无一定之规,大概做得讲究的,就可以取个高名叫酱八宝瓜。

          而您说的八宝酱瓜,名字顺序调了,按我的理解就不是一个东西了。我理解的八宝酱瓜是加了配料一起酱的酱瓜,酱瓜的瓜是老烟瓜。这瓜有些年市面上不怎么见了,但您应该是见过的,外形有点类似旱黄瓜,绿色,有浅色细条纹,生吃食之无味。

          按您给出的时代背景,天义顺应该已经改名叫“五味香酱菜厂”了,天义顺是老北京习惯叫法,销售门店在金鱼胡同,生产车间在甘雨胡同。后来天义顺随金鱼胡同一起拆了,但酱菜在王府井购物中心里留了一个“五味香”的柜台,现在还在不在,我就不知道了。

          另外,您说的“耗子屎”,外形明显是由长棍切断掰折而成的,形状颇规则的短而细的圆柱体吧。其主料应该是陈皮。

          通宝推:桥上,酒杯里的忧郁,
          • 家园 您高寿?
            • 家园 高寿?折杀小的了。

              看了楼主的别的回忆文章,基本可以肯定我比楼主小,小多少难说

              但是楼主的回忆,对我来说也是共同回忆,这从侧面折射出了一个现实:社会变迁那会还没这么剧烈。反过来说,现在可以说是“宛如隔世”了吧,不然您也不至于错问我高寿不是

              • 家园 我也去过那地方,

                多少年前了,记得早改了,也可能记不准,那会最早是东安市场(再早没去过),后来是东凤市场,后来又改回东安市场,我都去过,但没上那边买过酱菜,可能对那间铺子印象不深,四联好像有印象。

                • 家园 您暴露年龄了。

                  东安市场改成东风市场那会还没我呢,改回来我倒是赶上了。天义顺改成五味香,我也是耳闻,不是眼见。

                  北京老字号改过名的挺多,四联改的次数更多,文革刚开始的时候把四联俩字铲了,改叫北京理发馆,文革中又改成新风理发馆,最后又改回四联。不过附近居民口头还是用老字号,我没赶上过文革,不知道那会他们怎么叫,老字号犯不犯忌讳。

          • 家园 非常感谢!“五味香”在记忆里已经太模糊了,终于被唤醒!

            酱包瓜确如您所说的样子,很好吃,所以记得深。

            酱瓜是酱瓜,酱包瓜是酱包瓜,的确如此。

            “耗子屎”不是圆柱形,就是很小的一粒一粒的东西,小孩用舌尖舔着吃,呵呵。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 下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