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北朝志---第四章---其四十六:《从天赐到永兴》 -- 南北朝大蟑螂

共:💬29 🌺80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原创】《北朝志》--第四章承前后--总其四十七:《柔然前传》

很多时候,草原的战事都源自天气的异常变化。更进一步说,这种贯穿两汉魏晋的气候的异常,亦是迫使许多草原民族被迫南下以寻求生存的要因。关于这些事情,大家可以参阅张敏先生的《自然环境变迁与十六国政权割据局面的出现》一文,这里就不加复述了。

然而,这一次的柔然来袭,却似乎和气候并无关联。诚如上文所述,尽管在《魏书》的《本记》中涉及拓跋珪死亡前后的记载中有许多关乎与天象异常之类的言论,但如细考同期的《志》以及相关的南朝方面的记录,则或可推断这些言论并不为真。这次的战事,无关天事,源自人祸。

柔然一族前期的大致情况,在前文已经略有阐述,相同的部分,这里就不做复习了。但是大致的介绍却还应该是有的,毕竟,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将见到这个民族的种种,当然了,名字上或者有些不同,“蠕蠕”,在《魏书》中,对于这个一直以来的心腹大患是如此的描述,而这个名字的始作俑者,则正是我们这章的主人公,魏国世祖拓拔嗣了。

按照《魏书》方面的记载,柔然的始祖木骨闾,或者木骨闾是第一个为我们所知的柔然的首领,召集了各部落的流亡奴隶(亦或者这些奴隶本身就属于同一个民族,或者同一个语系—阿尔泰语系?,唯有如此,我们方能勉强的建立其中国文献上的“柔然”和西方记载中单一语言的“阿哇尔人”(Avars)之间的关联。)建立了柔然这一个独特的民族后,由于部落势力实在过于微小,因此不得以依附在其他的部落的羽翼下。这个部落,最早是鲜卑贺兰部下的纥突邻(《魏书.列传第九十一》做“纯突邻部”,该例为《北史》文抄),而在木骨闾死后,或者柔然部的实力有所加强,也有可能是受到了拓跋部落(考木骨闾的建国,应该在鲜卑拓跋代国的穆帝猗卢时期,而在将来和魏国有着密切关联的贺兰部,这个时候却和猗卢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也就是思帝弗走的更近。)的诱使,总之,这样的一个小部落,在其子车鹿会当政的时候就已经从属与拓跋部了。而“柔然”这样的一个部落名字,也首次出现在了中国的文献中。

在建部初期的柔然,其经济模式值得深究,参对这两段记载“岁贡马畜、貂豽皮,冬则徙度漠南,夏则还居漠北”,“蠕蠕之人,昔来号为顽嚣,每来抄掠,驾牸牛奔遁,驱犍牛随之,牸牛伏不能前。异部人有教其以犍牛易之者,蠕蠕曰‘其母尚不能行,而况其子’,终于不易,遂为敌所虏。”《魏书.列传第九十一》,我们不难发现柔然在建部伊始就不是一个单纯的游牧部落,甚至可以认为它根本就不是一个游牧部落,而是一个以掠夺和狩猎为主的生存集团。这一点,也和它以各部的流亡奴隶为建部主体相符。

车鹿会死后,他的儿子吐奴傀为柔然之主。而吐奴傀死后,则是他的儿子跋提,跋提死后,当政的则轮到了他的儿子地粟袁。从车鹿会到地粟袁,柔然共历四主,政事军务却颇为平淡。这一点和当时塞北的局势相比照,不难发现柔然是占了强势草原民族南下中原而导致塞北出现了势力真空的当儿。而到了地粟袁死后,情况就不同了,一是北中原在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的大动荡中稍稍得到了一点喘息的时间,一个中央集权的政府前赵—后赵建立了,处于种种原因南下却不得其门的其他草原民族出现了回流的趋势,其中比如柔然的宗主部落拓跋代国。在这样的情况下,柔然虽然发展了不少,却也不具备直接和这些刚刚经历了兵戈洗礼的民族争霸的实力。二是柔然本身也因为过于壮大,而不得不面对统治模式无法适应以及生存空间过于狭小等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地粟袁长子匹候跋继承了地粟袁的政治遗产居东,次子缊纥提则引部分族人西向扩展,柔然一分为二。这个时间,则应该是拓跋代国昭成帝什翼犍中后期。

在前秦灭了拓跋代国并导致了分代事件之后,缊纥提率领下的柔然一部归附与当时前秦所属下的刘卫辰部,当然,从后期的发展我们似也可以判断出匹候跋这个时候也应该和刘卫辰部有一定的从属关系。柔然两部和匈奴铁弗部的联合(我们似乎可以判断上文所引的“异部人有教其以犍牛易之”的故事的出处了,对比归附铁弗部前后的战力,柔然似乎有一个很大的提升。或者刘卫辰将大力发展自己部落的经济力量却将柔然视为爪牙,这样也可以解释日后的拓跋珪在几乎是死地的情况下击败了柔然后几乎没花太大的精力就收拾了刘卫辰部以及刘卫辰部那多许多的物力),再加上前秦的强大威慑力,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构成了塞北势力最强的一股力量。这也是塞北数年无事的一个重要条件。

但是,这样的情况在淝水之战之后发生了变化。前秦的崩溃使得刘卫辰部骤失强援,而新崛起的霸主后燕则采取了和前者截然不同的战略,在这样的情况下,塞北新生力量拓跋珪的崛起使得柔然和刘卫辰部不得不面临一场血战。

这场战事的结局现在已经为我们所知晓。匹候跋和缊纥提在公元391年的南床山战役后归降魏国(缊纥提在归降的过程中有所反复,但最后还是在无可奈何下递交了降表),而匈奴铁弗旋即灭族。

但是,这一场战事的结果并不能然柔然平复,尤其对于在养尊处优的情况下的柔然贵族弟子而言。魏登国九年(公元394年),缊纥提的儿子曷多汗会同西柔然的贵族社仑脱离了魏军的监管,不顾其父缊纥提的处境率领部分部众打算向西进发,这件事情被当时负责监视西柔然的魏国大将长孙肥知道了,长孙肥立刻率兵追击,在郡跋那山(今乌拉山)处斩杀了曷多汗并歼灭了逃亡者的大部分。

走脱的社仑率领残部投靠了情况稍微好点的的匹候跋。匹候跋不敢过分礼遇社仑,但又不能不念及同宗,于是便把他安置在了距离自己王庭五百里处的地方,并安置自己的四个儿子在一边监视,以防这个过左的贵族闹出什么乱子来。匹候跋的想法或者很好,但即使是这样,该来的还是来了,社仑凭借着从魏军的刀口下逃生的残兵,不但反客为主将匹候跋的四个儿子抓获,更进一步的进袭匹候跋的王庭,将这个东柔然的最高统治者沦为了战俘。然而这还不够,为了怕匹候跋其他儿子的进讨---事实上,匹候跋的剩下的儿子们正在联络高车等部落准备进攻社仑,社仑假意放了匹候跋以造成无意开战的假象,而就在高车和东柔然的联军弹冠相庆的时候,社仑军突然进袭,不但杀死了匹候跋,还彻底了粉碎了东柔然本身的反抗势力---此战之后,匹候跋的儿子启拔、吴颉归附魏国并为授予名爵,其后不复见与诸史,东柔然的血脉,至此断绝。

在背叛了西柔然---事实上,这个名为西柔然的部落也将在不久后消失与魏国的历史中,以卑鄙的手法颠覆了东柔然之后,社仑以无再可归依之地,而他本人,也因为匹候跋儿子启拔、吴颉等人的走脱魏国而怕引起魏国的征伐---毕竟,魏国还是东西柔然名义上的宗主国。因此,一方面,他“掠五原以西诸部,北度大漠”,而另外一方面,他和姚兴结亲,希图借助后秦的力量以维系自己的地位。

社仑和拓跋珪之间到底还是爆发了战争。其后不久,拓跋珪的魏军在整治黜弗、素古延等诸匈奴铁弗遗部的战事中遭遇了前来救助素古延部的社仑。两方相角之下,社仑遭到了残败,甚至无需拓跋珪亲率主力,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材官将军和突和,一个魏国的偏师就将这个“凶狡有权变”的西柔然贵族赶出了魏国的势力范围。---社仑的失败,虽然在魏国只是一件小事,甚至连拓跋珪的《本记》都没有收录,但是对于魏国和周边诸国的关系,却是难以弃之不谈,在其后不久,后魏旋即和后秦爆发了战事,这其中,或者与姚兴而言,社仑的败北也是一个不能不考虑的因素吧。

意识到了自己和魏国的差距之后,社仑一方面继续退往漠北至弱洛水(饶乐水,指今西喇木伦河),一方面则开始专心与整顿残兵。《魏书.列传九十一》中对于他的整治记载如下“始立军法:千人为军,军置将一人,百人为幢,幢置帅一人;先登者赐以虏获,退懦者以石击首杀之,或临时捶挞。无文记,将帅以羊屎粗计兵数,后颇知刻木为记。”这一点很快的就收到了成效,不但周围的军力弱小的部落或者是已为魏国所击败的部落如高车等逐一为社仑所击败,就连原先弱洛水一带的霸主,匈奴残部也很快的就被社仑收归帐下。“其西北有匈奴余种,国尤富强,部帅曰拔也稽,举兵击社仑,社仑逆战于頞根河,大破之,后尽为社仑所并。”《魏书.列传九十一》。

在吸收了弱洛水沿岸的势力之后,社仑开始进行新一轮的扩张。从《魏书》上来看,他的扩张速度是相当之快的,“随水草畜牧,其西则焉耆之地,东则朝鲜之地,北则渡沙漠,穷瀚海,南则临大碛。其常所会庭则敦煌、张掖之北”。但是,我们知道,这样的扩展并不彻底,撇去“水草畜牧”乃是游牧民族的本性,其游牧地并不能算是实际意义上的统治地而言,即便是弱洛水这样的一个根本之地,社仑也没有达成彻底的征服,不久之后,在这里将出现另外一个民族的骨干,而这个民族,熟悉隋唐历史的朋友或者并不陌生,它的名字就叫做“库莫奚”(库莫奚一词为鲜卑语音译,为今天蒙古语“沙”、“沙粒”、“沙漠”的意思。)

社仑满足与所取得的霸权之后,自称为“丘豆伐可汗”,“丘豆伐”即是“征讨,征伐,扩张”的意思。但正如我们上文所提到的,这时候他所治理下的柔然,已经不能算是东,西柔然的一脉了,或者他依然以东,西柔然的民众为社会骨干,或者它也依旧维系了前者的语言,或者它…但无论怎么说,现在出现在文献上的“柔然”已经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了。


本帖一共被 1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