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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北朝志---第四章---其四十六:《从天赐到永兴》 -- 南北朝大蟑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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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北朝志---第四章---其四十六:《从天赐到永兴》

    其四十六:《从天赐到永兴》

    时间是公元409年,这个时候的北魏正面临一个重大的危机,前期的当政者拓跋珪已经死与同年10月的政变中了,而他的继任者,也就是本章的主人公拓拔嗣此时却还只是一个17岁的少年,刚刚结束了逃亡生活的他目前除了一个“齐王,拜相国,加车骑大将军”的空爵之外,尚无任何可圈可点的经历值得夸耀。虽然他也算是平定这场宫闺之变的功臣,然这实不足以令他登上这令无数人垂涎的宝座。

    关于这个十七岁少年的平定勘乱的故事,《资治通鉴》的记载或者更有几分传奇色彩,“齐王嗣闻变,乃自外还,昼伏匿山中,夜宿王洛儿家。洛儿邻人李道潜奉给嗣,民间颇知之,喜而相告;绍闻之,收道,斩之。绍募人求访嗣,欲杀之。猎郎叔孙俊与宗室疏属拓跋磨浑自云知嗣所在,绍使帐下二人与之偕往;俊、靡浑得出,即执帐下诣嗣,斩之。俊,建之子也。王洛儿为嗣往来平城,通问大臣,夜,告安远将军安同等。众闻之,翕然响应,争出奉迎。嗣至城西,卫士执绍送之。嗣杀绍及其母贺氏,并诛绍帐下及宦官宫人为内应者十馀人。其先犯乘舆者,群臣脔食之。”《资治通鉴.卷一百一十五》

    但考他之所以能够登上北魏的皇位,除却史书上所记载的品行之外,他所谓的嫡长子的身份应也出力不少。尽管这一点在大多数时候,看上去并不是那么的重要。

    所幸的是他似乎对自己的母亲还不错,《魏书》上关于这位承前启后的魏之王者给我们留下了一段这样的描述:“初,帝母刘贵人赐死,太祖告帝曰:‘昔汉武帝将立其子而杀其母,不令妇人后与国政,使外家为乱。汝当继统,故吾远同汉武,为长久之计。’帝素纯孝,哀泣不能自胜,太祖怒之。帝还宫,哀不自止,日夜号泣。太祖知而又召之。帝欲入,左右曰:‘孝子事父,小杖则受,大杖避之。今陛下怒盛,入或不测,陷帝于不义。不如且出,待怒解而进,不晚也。’帝惧,从之,乃游行逃于外。”《魏书.帝纪第三》,这就让他多多少少的在母族中获得了一些支持。或者铁血寡恩应该是在乱世中崛起的王者的必须,但我们也应该了解,有的时候,妇人之仁也是必要的。特别对于现在的北魏来说,帝系十姓已经由于拓跋珪晚年的倒行逆施以及接踵而至的清河王拓跋绍的弑父而闹的分崩离析杯弓蛇影,而获得了来自母系刘库仁部支持的拓拔嗣(“道武宣穆皇后刘氏,刘眷女也。登国初,纳为夫人,生华阴公主,后生太宗。后专理内事,宠待有加,以铸金人不成,故不得登后位。魏故事,后宫产子将为储贰,其母皆赐死。太祖末年,后以旧法薨。太宗即位,追尊谥号,配飨太庙。自此后宫人为帝母,皆正位配飨焉。”《魏书.列传第一》)显然要比其他的王位候选人要多出些许优势,至少,刘库仁部虽因血统关系(刘库仁为匈奴铁弗部)而不入十姓之列,但考其势力之强,却也堪称魏之柱国(刘库仁部的大人刘罗辰,其时为定州刺史,考北魏时期定州的位置,在今河北境内,正好是北魏京畿重地),而这,或者也正是拓跋珪担心“外家为乱”而杀刘皇后的原因了。(注1:关于北魏“子贵母死”制度的分析,可参照《北朝志》第十三至十五节。)少许带有讽刺意味的是,拓跋珪所忧心的外家却最后成为他的帝国得以延续下去的关键,这多多少少让人觉得有点啼笑皆非。

    似乎良好的品行,嫡长子的身份,来自外家的支持,这也就是刚刚即位的拓拔嗣所能拥有的全部了。而这明显是不够的。作为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人民所需要的并不是一个道德上的完者,而是一个能够让这个国家走向正轨的维护者。基于这种想法,在流传于今的很多明君的道德面往往会被拔高,而相反的,所谓的暴君也并非都是无能或者绝对的道德面上的无力者。

    拓拔嗣的施政之初并不能让我们对他的将来做出太大的预见,却可反应出当时魏国的一些细微。“追尊皇妣为宣穆皇后。公卿大臣先罢归第不与朝政者,悉复登用之。诏南平公长孙嵩、北新侯安同对理民讼,简贤任能,彝伦攸叙。闰十月丁亥,朱提王悦谋反,赐死。诏郑兵将军、山阳侯奚斤巡行诸州,问民疾苦,抚恤穷乏。十有二月戊戌,封卫王仪子良为南阳王,阴平公元烈进爵为王,高凉王乐真改封平阳王。”《魏书.帝纪第三》。

    其一,拓拔嗣即位之处并无特别善对所谓帝室之行为,却将极为重要的选贤以及刑罚两则交与了曾为拓跋南部大人的长孙嵩,而所谓的南部拓跋,追其本源,可上溯到桓帝猗X一代,也就是说,并不属于为当今帝室的思帝一系。这一点似可看出随着拓跋珪的死,魏国帝室的势力已经衰落到了极点,甚至不得不仰仗乌桓血统居多的南部(关于南部拓跋的细节,可参照《北朝志.第二章》)势力了。

    其二,过于仰仗南部势力,或者也是拓拔嗣的一个无奈之举。其父拓跋珪晚年的种种确实已将帝室一系伤的无可再伤,而他所进行的行政上的改革也随着他的猝亡而陷入了困境。因此,我们可以注意到,在《魏书》这一段不多的文字中,拓拔嗣对于依附与帝室的近族做出了诸多安慰,而同时,或亦有可能放弃了其父所针对魏国行政体系上所做的改动的大部分,或者说将其中颇有争议的部分采取了缓行或是渐行。与前者而言,其中最大的受益者则自然是拓跋仪的异族了,这也算是给在拓跋珪晚年颇多委屈的宗族大臣们一个合理的交代。而与后者而言,相对的,这也延缓了在汉,鲜两族之间的矛盾,虽属无奈,却无可菲薄。---对于拓拔嗣在即位前期针对拓跋珪的行政改革上的种种举措,虽是我的一个个人之见。但《魏书.志十九》亦《官氏志》中的记载或可为佐证“永兴元年十一月,置骐驎官四十人,宿直殿省,比常侍、侍郎。神瑞元年春,置八大人官,大人下置三属官,总理万机,故世号八公云。泰常二年夏,置六部大人官,有天部,地部,东、西、南、北部,皆以诸公为之。大人置三属官。”可见魏国在进入拓拔嗣之治之后,其上层政治结构颇有复古倾向。当在下文加以详细分析。

    拓拔嗣的种种举措,无疑是给当时几已近国将不国的魏国的一剂良方。然则即便是再好的良方,也需要时间来吸纳和调理。对于这位十七岁的小皇帝而言,愈发糟糕的事情很快就到来了。

    公元409年六月,中国南方的东晋政府正在进行一次重大的征伐,而其目的地,正是和北魏毗邻的南燕小政权,所谓唇亡齿寒,莫过于此。西边,西边也并不平定,西边接壤的后秦在这个时候,正败与赫连勃勃之手,十六国末南北朝前期一代枭雄赫连勃勃在获得了后秦欲援助南燕的军需之后亦是意气风发大有不把后秦放在眼里越土兵发北魏雪耻之势。然而这尚且不能算是迫在眉睫的,真正烧到家门口的,却是多年以来一直为魏国所打压的柔然。其年十二月,拓拔嗣其座未温,北方的告急文书已经送到了他的案前,“柔然侵魏”,多年以后的司马光在自己的传世之著《资治通鉴》中的这了了几字,淹没了当时好多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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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北朝志---其四十八:柔然和北魏早期的对北防务

      由于国内无法连上西西河的站点,新更新的《北朝志》只有到了今天才能上传了,汗水。

      在社仑进行了改革之后,现在的柔然已经气象一新,魏国北方的局势也骤然紧张了起来。尽管此时的柔然尚无力发动对魏国的大规模的攻势,只能稍微做些小小的骚扰,却也让魏国的当权者们头痛不已,魏主拓跋圭对此就深有体会,“蠕蠕之人,昔来号为顽嚣,每来抄掠,驾牸牛奔遁,驱犍牛随之,牸牛伏不能前。异部人有教其以犍牛易之者,蠕蠕曰‘其母尚不能行,而况其子’,终于不易,遂为敌所虏。今社仑学中国,立法置战陈,卒成边害。道家言圣人生,大盗起,信矣”《魏书.列传九十一》,

      天兴五年,也就是公元403年,在后魏和后秦之间所爆发的战争中,社仑念及和姚兴的盟友关系,终于开始了针对魏国的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入参合陂,南至豺山及善无北泽”《魏书.列传九十一》,而魏国对此的应对则是“时遣常山王遵以万骑追之”,常山王拓跋遵曾为关系魏国生死的参合陂之战的重臣,而参照参合陂一役中他的表现,我们可以认为他应该在骑兵的战术上有独到之处。但就是这样的一个拓跋遵,在此役中的表现却让人大跌眼镜,师出无功,甚至连和柔然发生战事的机会都没有捕捉到。这其中固然有身为魏军主帅的拓跋遵自大轻敌的可能,但是柔然在社仑的掌控下所发生的惊人的脱变也是一个要因。

      而如果说在社仑整顿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魏国尚没有把柔然列为对等的对手而无任何有针对性的举措之外,那么在此役之后,魏国的统治者们则正式开始把北方的防务提到了议事日程之上。

      首先采取的策略是分化柔然内部社仑的势力。与魏国而言这或者是代价最小的策略,因而也最先得到采用“天赐(按天赐为公元404年到408年,但如比对《魏书.帝纪第二》的相关上下文,可判定为天赐初年四月)中,社仑从弟悦代、大那等谋杀社仑而立大那,发觉,大那等来奔。以大那为冠军将军、西平侯,悦代为越骑校尉、易阳子”《魏书.列传九十一》。这个计策很明显是失败了,对于柔然来说更是一个不小的刺激,从《魏书.列传九十一》也就是《柔然传》的相应部分来看,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柔然对于魏国的骚扰,无论是频率还是强度都甚与从前许多。

      然而这样的柔然却未能危及到新生魏国安生立命之根本,这还要归功于魏国在北方的防务上。这个防务策略,在今天或者并不为人所知,但是对于当时的魏国而言确实是一个关键。

      “(天赐三年,公元406年)夏四月庚申,复幸犲山宫。占授著作郎王宜弟造《兵法孤虚立成图》三百六十时。遂登定襄角史山,又幸马城。甲午,车驾还宫。是月,蠕蠕寇边。夜召兵,将旦,贼走,乃罢。六月,发八部五百里内男丁筑氵垒南宫,门阙高十余丈;引沟穿池,广苑囿;规立外城,方二十里,分置市里,经涂洞达。三十日罢。秋七月,太尉穆崇薨。八月甲辰,行幸犲山宫,遂至青牛山。丙辰,西登武要北原,观九十九泉,造石亭,遂之石漠。九月甲戌朔,幸漠南盐池。壬午,至漠中,观天盐池;度漠,北之吐盐池。癸巳,南还长川。丙申,临观长陂”《魏书.帝纪第二》。

      这里面所提到的“九十九泉”,其全名为“九十九泉御苑”,名为御苑,实则为魏国北疆防务之肇始,而从此之后所衍生的北魏长城以及北疆六镇则逐渐的发展成了魏国北方的重要屏障。这自然是后话了,现在我们主要是针对九十九泉御苑本身作一下介绍并就此分析下魏国北方防务的林林总总。而本节所引之建筑结构以及相关资料则大部分来源于孙危先生所编的《鲜卑考古学文化研究》一书,特此标出。

      九十九泉御苑按照现在的考古学发掘来看,应该位于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察布市。该遗址包括墙体,望台和亭。墙体有土筑和石砌两种。其东南端起点在卓资县哈达图乡苏木脑包沟村北偏西约1公里的陡壁上,而后墙体先向东北行约200米便折向东北方向伸延,大致为直线,经栗家堂子,大唐贡村,三盖脑包等村西面的山梁,穿越两处小山沟,在杏桃沟村东西穿越一处深谷,再在杏桃沟村东北山梁上继续向东北行进,从两个近邻的小湖泊东侧通过,再向东北行约两公里后,便折向北行约4公里深入察右后旗境内,墙体在卓资县境内全长约15公里。墙体在七道沟村西南约1公里处通过,并由此折向西偏北方向继续向西行,深入察右中旗境内,在察右后旗境内全长仅500米。墙体在察右中旗境内继续向西行进,在螺儿山处筑亭并蜿蜒向北,至新教滩村南约300米处,折向西北行进,蜿蜒在灰腾梁北部的山坡上,在红盘村东北约1.5 公里的山顶折向西南行,至草垛山村后山坡再折向西行,再继续西行至大西沟村东南约1公里折向西南行,走出灰腾梁北部小山区,继续在灰腾梁西北部边沿的较平坦的地带向南行进,在大羊卜处筑亭并再度西南行,穿越过两处小山沟之后,直至双脑包南面的小缓坡上终止,约计在察右中旗境内全长约15公里。而这里所说的双脑包则为两个相距仅仅15米的望台废弃之后所形成的土台,它应该是这条墙体的出入口上的起点。

      考九十九泉御苑的战略位置,我们可以发现其正好拱卫住了柔然南下的要道,非但如此,这条蜿蜒在灰腾梁上从东北西三面包围了灰腾梁中南部所有的小湖泊,全长约40公里的长墙,更是中断了柔然的水源补给,这一点对于缓解柔然的骑兵优势显得相当的重要。而九十九泉御苑的筑墙材料全部是就地取材,这也缓解了在施工方面的压力。这或者也就是这条防线被称为“泉”的原因之一了。

      而探究拓跋圭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相对保守的战略,我想其中的关键应该从魏国当初的大环境来看。魏国当时所面对的,除了柔然这样的草原新生势力之外,位于西面的西夏,后秦位于东部的南燕,甚至当时尚在南方处理内务的东晋小朝廷都不是可以小觑的力量。而在此基础上,拓跋圭并没有急于进攻,而是采取了稳定既有国土的战略,这一点不是保守,而是无可奈何。魏国的扩张速度太快所造成的并不仅仅是魏军的兵力部署不够,更主要的是新占领地的民心和军心。特别是魏国在参合陂一役后的血腥暴行更是令其后燕占领土上的民众有咬牙切齿之疼。因而,为了安抚民众同时压制边境诸国,魏军不能轻易出塞以造成国内无兵的窘境。这就从大方向上决定了魏国前期在完成了原始的战争资源积累之后,对北方只能采取防守的姿态。

      其次是南方的流民给魏国带来的压力,在《魏书.帝纪第二》中有如下的字句,“(天赐元年,公元403年)是秋,江南大乱,流民繦负而奔淮北,行道相寻。”由于桓玄之乱的影响,江南的流民涌入了魏国的领地,如何安置这些流民,这就给魏国的统治者带来了相当大的问题。

      我妄测魏国极有可能是利用了这些流民来完成其北疆的军事建筑。

      在完成了九十九泉御苑的建设之后,社仑虽然屡屡兴兵却再也没能深入到魏国的根本。这对于他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刺激,因此,在拓跋嗣即位之初的公元公元409年12月,他再次出兵,妄图给立足未稳的拓跋嗣一个沉重的教训---柔然在前期的对魏国的骚扰性作战站在柔然的角度毫无战略价值可言,至少从《魏书》的记载来看,纯粹是一种为骚扰而骚扰的负气式的存在,但如果考虑到柔然的盟友后秦的相关动作的话,柔然的一切举动似乎又具备相当的意义。其时,姚兴正败与赫连勃勃之手,他迫切需要一定的时间和空间来进行下一步的对胡夏国的行动,而这个时候,与后秦接壤的北魏的举动尤为重要。如果北魏决定对后秦用兵的话,那么北魏的铁骑所面对的,无疑将是一块柔软的而又缺乏足够兵力防守的肥肉。

      然而社仑毕竟打错了牌,在得知北方边陲告急之后,衡量完周边的局势,新魏主拓跋嗣终于决定调集北疆的兵力全力反击并进行亲征。“二年春正月甲寅朔,诏南平公长孙嵩等北伐蠕蠕…二月癸未朔,诏将军于栗磾领步骑一万镇平阳。夏五月,长孙嵩等自大漠还,蠕蠕追围之于牛川。壬申,帝北伐。蠕蠕闻而遁走,车驾还幸参合陂。”《魏书.帝纪第三》。考拓跋嗣的举动,似乎有如下意义,首先,刚刚即位的他,面对朝内重臣们的猜疑,他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其次,拓跋圭新逝,国内动荡不安,特别是受到西面姚兴的挑拨,叛乱事件时有发生,他也需要有一个杀鸡给猴看的举动来让邻国打消浑水摸鱼的念头。其三,在拓跋圭晚年的失常下,曾经是魏国的鼎力支撑的拓跋宗室已经元气大伤,名将凋谢---仔细的翻阅史书便会发现,终拓跋嗣之世,如拓跋圭时代的宗族大将领军的情况难以再现---,军队的士气真处于一个低潮,在这样的情况下,北疆的立足防守虽然是国策,但积极的进攻却比任何时候都能激发魏国的血性。

      而社仑明显是低估了拓跋圭的勇气和决心。尽管他在针对魏国的军事行动中取得了一些阶段性的胜利,如上文所引“夏五月,长孙嵩等自大漠还,蠕蠕追围之于牛川(今内蒙古锡拉木林河、呼和浩特市东南)”,但是缺乏水源和持久战能力的柔然还是在魏国的大军面前败退了下来,“二年,太宗讨之,社仑遁走,道死”《魏书.列传九十一》。

      社仑死后,因他儿子度拔年少,柔然的大权落到了他的兄弟斛律的手上,号称为蔼苦盖可汗,意思是姿质美好,人长的漂亮。

    • 家园 【原创】《北朝志》--第四章承前后--总其四十七:《柔然前传》

      很多时候,草原的战事都源自天气的异常变化。更进一步说,这种贯穿两汉魏晋的气候的异常,亦是迫使许多草原民族被迫南下以寻求生存的要因。关于这些事情,大家可以参阅张敏先生的《自然环境变迁与十六国政权割据局面的出现》一文,这里就不加复述了。

      然而,这一次的柔然来袭,却似乎和气候并无关联。诚如上文所述,尽管在《魏书》的《本记》中涉及拓跋珪死亡前后的记载中有许多关乎与天象异常之类的言论,但如细考同期的《志》以及相关的南朝方面的记录,则或可推断这些言论并不为真。这次的战事,无关天事,源自人祸。

      柔然一族前期的大致情况,在前文已经略有阐述,相同的部分,这里就不做复习了。但是大致的介绍却还应该是有的,毕竟,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将见到这个民族的种种,当然了,名字上或者有些不同,“蠕蠕”,在《魏书》中,对于这个一直以来的心腹大患是如此的描述,而这个名字的始作俑者,则正是我们这章的主人公,魏国世祖拓拔嗣了。

      按照《魏书》方面的记载,柔然的始祖木骨闾,或者木骨闾是第一个为我们所知的柔然的首领,召集了各部落的流亡奴隶(亦或者这些奴隶本身就属于同一个民族,或者同一个语系—阿尔泰语系?,唯有如此,我们方能勉强的建立其中国文献上的“柔然”和西方记载中单一语言的“阿哇尔人”(Avars)之间的关联。)建立了柔然这一个独特的民族后,由于部落势力实在过于微小,因此不得以依附在其他的部落的羽翼下。这个部落,最早是鲜卑贺兰部下的纥突邻(《魏书.列传第九十一》做“纯突邻部”,该例为《北史》文抄),而在木骨闾死后,或者柔然部的实力有所加强,也有可能是受到了拓跋部落(考木骨闾的建国,应该在鲜卑拓跋代国的穆帝猗卢时期,而在将来和魏国有着密切关联的贺兰部,这个时候却和猗卢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也就是思帝弗走的更近。)的诱使,总之,这样的一个小部落,在其子车鹿会当政的时候就已经从属与拓跋部了。而“柔然”这样的一个部落名字,也首次出现在了中国的文献中。

      在建部初期的柔然,其经济模式值得深究,参对这两段记载“岁贡马畜、貂豽皮,冬则徙度漠南,夏则还居漠北”,“蠕蠕之人,昔来号为顽嚣,每来抄掠,驾牸牛奔遁,驱犍牛随之,牸牛伏不能前。异部人有教其以犍牛易之者,蠕蠕曰‘其母尚不能行,而况其子’,终于不易,遂为敌所虏。”《魏书.列传第九十一》,我们不难发现柔然在建部伊始就不是一个单纯的游牧部落,甚至可以认为它根本就不是一个游牧部落,而是一个以掠夺和狩猎为主的生存集团。这一点,也和它以各部的流亡奴隶为建部主体相符。

      车鹿会死后,他的儿子吐奴傀为柔然之主。而吐奴傀死后,则是他的儿子跋提,跋提死后,当政的则轮到了他的儿子地粟袁。从车鹿会到地粟袁,柔然共历四主,政事军务却颇为平淡。这一点和当时塞北的局势相比照,不难发现柔然是占了强势草原民族南下中原而导致塞北出现了势力真空的当儿。而到了地粟袁死后,情况就不同了,一是北中原在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的大动荡中稍稍得到了一点喘息的时间,一个中央集权的政府前赵—后赵建立了,处于种种原因南下却不得其门的其他草原民族出现了回流的趋势,其中比如柔然的宗主部落拓跋代国。在这样的情况下,柔然虽然发展了不少,却也不具备直接和这些刚刚经历了兵戈洗礼的民族争霸的实力。二是柔然本身也因为过于壮大,而不得不面对统治模式无法适应以及生存空间过于狭小等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地粟袁长子匹候跋继承了地粟袁的政治遗产居东,次子缊纥提则引部分族人西向扩展,柔然一分为二。这个时间,则应该是拓跋代国昭成帝什翼犍中后期。

      在前秦灭了拓跋代国并导致了分代事件之后,缊纥提率领下的柔然一部归附与当时前秦所属下的刘卫辰部,当然,从后期的发展我们似也可以判断出匹候跋这个时候也应该和刘卫辰部有一定的从属关系。柔然两部和匈奴铁弗部的联合(我们似乎可以判断上文所引的“异部人有教其以犍牛易之”的故事的出处了,对比归附铁弗部前后的战力,柔然似乎有一个很大的提升。或者刘卫辰将大力发展自己部落的经济力量却将柔然视为爪牙,这样也可以解释日后的拓跋珪在几乎是死地的情况下击败了柔然后几乎没花太大的精力就收拾了刘卫辰部以及刘卫辰部那多许多的物力),再加上前秦的强大威慑力,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构成了塞北势力最强的一股力量。这也是塞北数年无事的一个重要条件。

      但是,这样的情况在淝水之战之后发生了变化。前秦的崩溃使得刘卫辰部骤失强援,而新崛起的霸主后燕则采取了和前者截然不同的战略,在这样的情况下,塞北新生力量拓跋珪的崛起使得柔然和刘卫辰部不得不面临一场血战。

      这场战事的结局现在已经为我们所知晓。匹候跋和缊纥提在公元391年的南床山战役后归降魏国(缊纥提在归降的过程中有所反复,但最后还是在无可奈何下递交了降表),而匈奴铁弗旋即灭族。

      但是,这一场战事的结果并不能然柔然平复,尤其对于在养尊处优的情况下的柔然贵族弟子而言。魏登国九年(公元394年),缊纥提的儿子曷多汗会同西柔然的贵族社仑脱离了魏军的监管,不顾其父缊纥提的处境率领部分部众打算向西进发,这件事情被当时负责监视西柔然的魏国大将长孙肥知道了,长孙肥立刻率兵追击,在郡跋那山(今乌拉山)处斩杀了曷多汗并歼灭了逃亡者的大部分。

      走脱的社仑率领残部投靠了情况稍微好点的的匹候跋。匹候跋不敢过分礼遇社仑,但又不能不念及同宗,于是便把他安置在了距离自己王庭五百里处的地方,并安置自己的四个儿子在一边监视,以防这个过左的贵族闹出什么乱子来。匹候跋的想法或者很好,但即使是这样,该来的还是来了,社仑凭借着从魏军的刀口下逃生的残兵,不但反客为主将匹候跋的四个儿子抓获,更进一步的进袭匹候跋的王庭,将这个东柔然的最高统治者沦为了战俘。然而这还不够,为了怕匹候跋其他儿子的进讨---事实上,匹候跋的剩下的儿子们正在联络高车等部落准备进攻社仑,社仑假意放了匹候跋以造成无意开战的假象,而就在高车和东柔然的联军弹冠相庆的时候,社仑军突然进袭,不但杀死了匹候跋,还彻底了粉碎了东柔然本身的反抗势力---此战之后,匹候跋的儿子启拔、吴颉归附魏国并为授予名爵,其后不复见与诸史,东柔然的血脉,至此断绝。

      在背叛了西柔然---事实上,这个名为西柔然的部落也将在不久后消失与魏国的历史中,以卑鄙的手法颠覆了东柔然之后,社仑以无再可归依之地,而他本人,也因为匹候跋儿子启拔、吴颉等人的走脱魏国而怕引起魏国的征伐---毕竟,魏国还是东西柔然名义上的宗主国。因此,一方面,他“掠五原以西诸部,北度大漠”,而另外一方面,他和姚兴结亲,希图借助后秦的力量以维系自己的地位。

      社仑和拓跋珪之间到底还是爆发了战争。其后不久,拓跋珪的魏军在整治黜弗、素古延等诸匈奴铁弗遗部的战事中遭遇了前来救助素古延部的社仑。两方相角之下,社仑遭到了残败,甚至无需拓跋珪亲率主力,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材官将军和突和,一个魏国的偏师就将这个“凶狡有权变”的西柔然贵族赶出了魏国的势力范围。---社仑的失败,虽然在魏国只是一件小事,甚至连拓跋珪的《本记》都没有收录,但是对于魏国和周边诸国的关系,却是难以弃之不谈,在其后不久,后魏旋即和后秦爆发了战事,这其中,或者与姚兴而言,社仑的败北也是一个不能不考虑的因素吧。

      意识到了自己和魏国的差距之后,社仑一方面继续退往漠北至弱洛水(饶乐水,指今西喇木伦河),一方面则开始专心与整顿残兵。《魏书.列传九十一》中对于他的整治记载如下“始立军法:千人为军,军置将一人,百人为幢,幢置帅一人;先登者赐以虏获,退懦者以石击首杀之,或临时捶挞。无文记,将帅以羊屎粗计兵数,后颇知刻木为记。”这一点很快的就收到了成效,不但周围的军力弱小的部落或者是已为魏国所击败的部落如高车等逐一为社仑所击败,就连原先弱洛水一带的霸主,匈奴残部也很快的就被社仑收归帐下。“其西北有匈奴余种,国尤富强,部帅曰拔也稽,举兵击社仑,社仑逆战于頞根河,大破之,后尽为社仑所并。”《魏书.列传九十一》。

      在吸收了弱洛水沿岸的势力之后,社仑开始进行新一轮的扩张。从《魏书》上来看,他的扩张速度是相当之快的,“随水草畜牧,其西则焉耆之地,东则朝鲜之地,北则渡沙漠,穷瀚海,南则临大碛。其常所会庭则敦煌、张掖之北”。但是,我们知道,这样的扩展并不彻底,撇去“水草畜牧”乃是游牧民族的本性,其游牧地并不能算是实际意义上的统治地而言,即便是弱洛水这样的一个根本之地,社仑也没有达成彻底的征服,不久之后,在这里将出现另外一个民族的骨干,而这个民族,熟悉隋唐历史的朋友或者并不陌生,它的名字就叫做“库莫奚”(库莫奚一词为鲜卑语音译,为今天蒙古语“沙”、“沙粒”、“沙漠”的意思。)

      社仑满足与所取得的霸权之后,自称为“丘豆伐可汗”,“丘豆伐”即是“征讨,征伐,扩张”的意思。但正如我们上文所提到的,这时候他所治理下的柔然,已经不能算是东,西柔然的一脉了,或者他依然以东,西柔然的民众为社会骨干,或者它也依旧维系了前者的语言,或者它…但无论怎么说,现在出现在文献上的“柔然”已经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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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关于北魏的前半段历史的线索

      李凭的《北魏平城时代》我觉得是最值得读的一本书。难得的是作为学术书,作者文笔也很流畅。

      关于道武(拓跋硅)早年的历史,明元(拓跋嗣)继位中间的曲折,太武(拓跋焘)末年的“正平宫变”,作者的分析都是很精彩的。

      • 家园 我正在看这本书

        两个历史疑案的分析很精彩,包括:1,拓跋绍弑父的起因很可能是拓跋圭要传位于他(因为拓跋嗣跑了)而先杀其母;2,崔浩被杀的起因是他的国史如实记载了什翼键子死妻媳(就是贺氏)、并被贺氏出卖给前秦、拓跋圭母子曾为前秦战俘在长安混过,等等这些乱七八糟的历史,揭了拓跋家族的老底。

        还有很好的一个分析是,北魏杀母立子的做法造成了朝代中期保太后乳母专政这个怪现象。

        • 家园 送花
          • 送花
            家园 回礼一个

            俺的一个感觉,北魏平城时期在统治中原上还是很快稳定下来了。拓跋嗣和拓跋焘两位君主的个人能力起到很大作用,当然不能不提博陵清河两崔氏、赵郡李氏、河东薛氏这些中原望族的全力支持,这些望族被拓跋王朝以高官厚禄(几个望族的代表一上来就是郡公爵位,比得上北魏开国将领待遇了)和质子的办法羁縻住,以其家族势力为北魏稳固了中原。

            难以稳固的是王室的继承,北魏到迁洛之后还是没有解决好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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