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两个特种兵的故事:哈儿曾有梦。一 (原创:牛石林) -- 加州鸽子号

共:💬10 🌺39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文摘】两个特种兵的故事:哈儿曾有梦。二 (原创:牛石林)

我从野战医院归队时,部队已经回到原驻地。营房里住满了烈士和伤员的亲属,有的一家就来了几十口子,各连队便腾出房子在大操场上支起了帐篷。嚎哭声时有所闻。战争,好像在它的身后才显现它的真相。我心里很烦。我最烦的就是在烈士亲属隐约的悲戚声中评功评奖。何况那时他还在医院里。

他是全团最后一个负伤的,当时我不在场。我只记得他背着我回来,他不许别人碰我。我迷迷糊糊伏在他宽厚的背上,感觉着他肌肉的滚动,身边的兄弟们替我们扛着枪,向北方、向北方……我听到哭声,所有的人都在哭,他伏在我耳边说:兄弟,咱们到家了。我勉强睁开眼睛,他指给我看远处欢迎的人群、静谧的村庄、干净的孩子们、飘着的国旗……那时我已经不会说话了,但还会流泪。他把我放在担架上,瘫坐在地上。

没过多久,我的伤势大有好转,在营区漫无目的地瞎转悠,菜地、猪圈,还有别的连队。路上遇到的人对我都很客气,我懒得多说话,心里好像没着没落的。连队现在不管我了,班里的事儿我全交给副班长。团里找我谈了话,说我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在部队干了,正请上级给我记一等功,等批下来,我的伤也彻底痊愈了,就走。只是动不动就让我到处介绍战斗经验和事迹,今天到县委明天到学校。政治处组织了一帮秀才,把一些人的事迹整理成发言稿,让当事人照本宣科,其中有我的,也有他的。由此我得知了他负伤的原因――地雷。

――我们团全部撤回到境内,清点人数发现六连有一个班没回来,他们在部队向前推进的时候被部署在一个无名的丛林高地,负责翼侧的警戒。突然撤军,失去了联系。团长急了,把六连连长骂得狗血淋头,命令他本人带一个小组把人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找不到人,他就别回来。团长说:侦察排也去两个人,六连都是猪脑子!

他去了,是自告奋勇去的,另一个是我们班的湖北兵。

当时部队的病号多极了。一回到后方,有的连队就病倒了二分之一。在前线,饥渴交加、雨水淋泡、蚊虫叮咬都没事,喝了那么多翻着孑孓的水也没事,听不到枪炮响了就什么事都来了,精神力量真他妈不是闹着玩儿的。我可以想见在大部队撤离后少数人重回险地的心态,但他去是必然的,要我在,我也会去。

他们拿着地图和指北针,跋涉三天,找到了那九个仍在坚守阵地的兄弟。这个班已经吃了几天的草根和树叶,轮流出去寻找部队的人可以带一块压缩饼干,但谁都没吃。他们会合在一起,在回来的途中踩响了地雷。六连连长牺牲了,还有我的湖北兵。那位连长牺牲前还说了三个字――对不起――他躺在一个战士的臂弯里,血沫从嘴里涌出来。多数人受了伤,他伤在腰上,一块弹片像斜飞过来的菜刀,险些让他失去一个肾脏,那里离国境线不足两公里,他们是爬回来的,背着烈士的遗体。

说不清那些地雷是谁埋的,是敌人,还是我们。

那时我年轻,只觉得一次又一次地作相同的报告并且弄出相同的热血沸腾是件挺滑稽的事,幸亏每次的听众都不是同一拨儿,如果我发现台下有个别熟脸儿是来第二次受教育的,就觉得底气不足。但台上到处是鲜花,台下的人仿佛无边无际,全拿着笔记本,瞪着眼睛,屏着呼吸,你说什么他们就记什么,全场每一个空气分子都在等待和呼唤英雄,让你觉得自己的确是英雄,必须是!所以说点儿拔高的话,做点儿样板戏式的亮相也可以理解。但我真没觉得自己是英雄,连他也不算,尽管我深信我俩是最棒的。我在接受来自人群的欢呼时,忽然想起那个只身到境外当怀念的哈儿,相比之下他才是英雄。我们不过是出去操练了一番,怎比哈儿独闯龙潭,唤起民众,方显出职业革命家的本色。当然,碰到我来情绪,我也甩开讲稿,讲点我俩的故事,粗话连篇,再加点小说笔法,令暴风雨般的掌声经久不息。政治处主任在后头又是敲桌子又是咳嗽,我就装听不见。有不少女孩儿很好看,坐在不同的位置,眼睛亮晶晶的,我把眼光射过去,她们就脸一红,低头。我知道她们都准备好了眼泪和欢笑,不能让她们憋着。我想让她们哭,就说点悲壮的;我想让她们笑,就说点前线的笑话,很灵。我很得意。其实我就是说给她们听的,其实有的纯粹是我瞎编的。可惜最能让我惊动的人没有到场,不,幸亏她没有到场,那样我会拘谨。我从未与她单独相处过,总是有他和我在一起。我最怕的问题是问我杀了几个敌人,都怎么杀的,我从不回答。人们可以绘声绘色地吹嘘自己如何打架,但很难吹嘘怎样杀人,连想都不愿意想。除非我跟他在一起,他救了我的命。

――我一个突刺,把刺刀连同枪管都捅到那个连续放翻我们两个兄弟的壮汉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从我脑后劈下来,我滚倒在地,看到一把工兵镐凌空高举,沾着我的血。我盯住那小子,我要记住杀我的人,绝望地准备接受第二下。那小子稍一迟疑――来不及了――那镐斜飞出去,接着我听到有人脖子被扭断的声音,他来的是时候。

我收到无数女孩子的来信,都说我是最可爱的人,有的还寄来照片,有的很漂亮。我离开部队后,她们的信追到北京来,后来,慢慢地就没了。

我曾故作神秘地告诉那个师范学校的女院长,真正最可爱的人还在我们师医院养伤呢,他最先上前线,最后撤回,杀敌最多,功劳最大,不去慰问他是不公平的;只那厮极是英俊潇洒,难看的姑娘最好别去。我说了他的名字。还让院长带个条子封好,我写上:送去秋波一桶,爽死你!

后来我问他:去了吗?他说:来他妈整整一车!我问他感觉如何。他说:垂子!老子只能趴在床上,让她们看看后脑壳!

我捂着伤口笑得直岔气儿。

通宝推:土八路,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