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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两个特种兵的故事:哈儿曾有梦。一 (原创:牛石林) -- 加州鸽子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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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两个特种兵的故事:哈儿曾有梦。五 (原创:牛石林)

他还在睡,睡得真踏实。这家伙不知熬了多少夜,把所有的瞌睡都攒到这儿来了。人若能长睡不醒,该是一种幸福,那样就能不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东西,但是,这又和死去没有了区别。所以,人活着而又能沉浸在梦里,该是惟一两全其美的方式。千万珍惜梦,千万别把梦做完。

现在就可以肯定,在我的一生里,最应后悔的事就是1999年的上海之行。我无法相信,浦东那座凌驾一切的摩天楼的辉煌的办公室,会和马村简陋温馨的代销点有什么联系;我更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仪态万方、家资亿万的富婆就是那个曾经把热泪洒在我们脸上的上海女孩儿。

我是在办完公事后无意间提到她的名字的,问接待我的阿宽。

他惊问:你认识她?

我说:怎么,你也认识?

他竟跳起来说:侬去随便问问哪个好了,上海滩上如雷贯耳的呀,侬为啥不早说呀?

他急急巴巴地告诉我,她是个跨国财团的董事长,是好几个大公司的股东,在股市中呼风唤雨,日进斗金,各界名流无不对她趋之若鹜。我顿生犹豫。毕竟我已人到中年,知道人世沧桑的大戏,整整二十年,人生亦非瞬间,贸然探访一位阔起来的美丽的故人,是否明智?但我经不住阿宽的软磨硬泡,我也怕我的这个临时马崽在我走后跑到她那里胡言乱语,借题发挥,而我已在无意间对他讲了她太多的故事。我无端地希望这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误会,直到我无声地走在华贵的地毯上。

阻拦我的最后一道关口似乎是两个秘书,一个小白脸,一条美人鱼。他们说:您的名片?――预约过吗?――什么时候约的?――公务还是私事?――对不起,董事长不在。

我有点烦。

我说:请把我的名字告诉她,如果她说不认识我,立即告辞。

美人鱼瞥我一眼:神秘兮兮的!

她对小白脸使个眼色,摆尾游了进去。她出来的时候是小跑的,娇羞的站在我面前,双手下垂,愧悔交加:真是不好意思,让您等了这么久,董事长请您……

小白脸轻捷地拉开那扇高大的门,以九十度的鞠躬恭迎我。阿宽在后面探头探脑地张望。

落地窗边,是办公室舒适的一角,象牙色镶金高背的休闲沙发上,她正与一圈西装革履的人谈笑风生,上海话夹杂着英语。窗外,十里洋场尽收眼底。我的目光与她相对的一瞬,我知道,她也看到了二十年前。随着她站起来,周围的人都站起来,客气地向我致意。

她依然很美,似乎比当年更美,但这美中已透着一种财富、权力与巴黎香水混合的气质。她已是一个令人看不出年龄、摸不透内心、甚至猜不出国籍的女人。她径直从人圈中款款穿过,矜持地微笑着,直视着我,伸手让我捏了捏她的指尖。这个信号明白无误:今天在这里讲马村的故事是很不相宜的。她的兰花指在空中一挥,暗香浮动,所有的人都无声地退了出去,皮制的隔音门轻轻地关上了。

哈儿――How do you do ――她微笑着,打量着我:我记得你们是一对儿嘛,那个呢?

我说:他还在四川。

她做出一种很夸张的表情:还在四川?啧啧啧……不会跑到缅甸去吧?

她的记忆力很好,我有点放心了。

我笑着说:怎么可能,他前几年还找过你,但没找到。

当然找不到。她说,到哪里找我?到香港?到中东?还是到苏黎世?别看上海滩把我传得沸沸扬扬,其实,我是很少在中国的。

我搭讪着,觉得有点无言以对。沉默。

她看着表说:忙得不得了,要不是老朋友,我今天是不见客的,摩根财团的商务代表正在等我。这样吧,她飘到桌边,嚓地一声撕下一张现金支票:先拿两万块去用用,我们改日再会。

我不愿回忆那种感觉,我的伤口巨痛,那把凌空举起的工兵镐终于给了我致命一击,世界烟消云散。

我已经完全醒了。我把支票放在桌上:谢谢,我不需要,真的。

你也有钱啦?她说,再次打量我。

如果――她停了停说,如果你想找事情做呢,我听说下面保安部还缺个副总,我等下跟他们打个招呼。学历就不要说了。我记得你们是很喜欢打打杀杀的嘛。

我笑笑说:谢谢,我有工作,还可以。

――噢?那你想要什么?说吧,是老朋友就不必客气。

她仰靠在沙发上,又看看表,示意我也在对面的沙发坐下,双眼――那双曾为我们倾洒过热泪的双眼探询着我。看样子,我要什么,她就有什么。但是要快。

当然我很傻,我说出的净是傻话,我说:我真的什么都不要,这次来上海出差,顺便来看看你。

她笑起来,笑得优雅而宽容,像听见一件很幼稚很好玩的事情。

她沉默了瞬间,大班椅微微转向侧面:二十年了吧,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你们难以想象。现在大家都来找我,但过去的事……我没有时间回忆,好多都忘记了。不过――她把正面转向我――你们有事情我还是可以帮忙的,在中国各级我都有人,包括中央!哎?――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是不是上海的?这种小赤佬怎么好带到这里来?

我是很礼貌地向她告辞的,我告诉她,过去的事我也记忆了,请她放心。我们没有握手。我从美人鱼和小白脸的媚笑中阔步穿过,阿宽弓腰曲背跟着我一路小跑――怎么样?怎么样?我拍拍他说:真是不好意思阿宽,同名同姓,完全认错人了。

那一夜,我独自徘徊在外滩,任冷雨飘飞。

黄浦江水,映照着漫天的霓虹灯,飘零着古老的小船。她做错了什么吗?没有,很痛快很仗义了!错的是我,二十年变迁,天上地下,我还能期望什么?我凭什么去期望什么?我恨自己,我已经亲手埋葬了那么多朋友,在前线的山间;今天我又埋葬了我最希望活着的一个,在我心头。我太傻了,我本来是能让她永远活着的。我只记得当年她送我们出征,却不明白如今她已昂首于奔驰的列车上,而这列车与我们这样的哈儿根本无缘。

我取出那张随身携带了二十年的字条,撕碎、撕碎,看它们随江水东去。

我不会把这个结局讲给他。我会告诉他,听说她出国了,出国定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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