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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断水楼 -- 暗香疏影月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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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断水楼:刃上星

深夜,船如飞鱼驶过沐风桥,五艘乌船跟在他后面忽快忽慢,穷追不舍,却差半步,撑船的叶轻舟气定神闲就好像在戏耍追兵。

对面一艘大船挂满十八盏白色灯笼占满河道破水而来,船上刀剑脱鞘,一片雪亮映人眼花,转眼撞上全速航行的轻舟。

小船支离破碎瞬间,叶轻舟手持船桨,借相撞之势,如大鸟一般飞上大船桅杆,而后挥舞船桨在桅杆上顺势一砸,破竹之中,月映寒锋,一把柄长三尺,刃亦长三尺的奇门武器脱壳而出。剑体乌黑,剑尖处寒星一点,在急速航行的大船上微微震颤。

这寒星在空中划过一道缠绵的银痕,如同流星轨迹,星子坠落然后被血染红,直到最后一滴血落下,刃上星才重回清亮,与天上星子争辉呼应,船上只剩残体断肢。

“刃上星。”沐风桥上‘坠星手’扶风微笑赞叹,只觉袖中暗器也微微颤动,似是兴奋,似是快意。于是他挥舞长袖,漫天星子便同时坠地。

流光飞舞之后,十八盏白灯笼全熄,运河上一片漆黑,月下,只剩刃上星随船而动,那船缓缓掉头驶过沐风桥。

与夜同色的扶风看刃上星消失在远方,继而一袭黑袍,已融入夜色之中。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过了沐风桥就是家了。叶轻舟挡下百余件暗器,却身中十三颗星陨,其中一颗在右眼。他努力眨了眨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连红色都没有,只是一片黑。想起妻儿还在家中,他一刻不停,用杀人的利刃划船,血沿着船桨流入河中。

在无尽黑暗中,叶轻舟隐约看到一船灯火,等自己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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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外,寒虚拉着素白上岸,夜访百里之外的山金庵,求见寒虚的师傅海法大师。而海法大师尚未归来。

两人换了干净衣服,又不知从何说起,便踏寒霜登顶封雷塔。

浮屠之顶,素白曾在此地寻酒,今夜又与当时不同,天上太虚生月晕,远处浮水映流灯,寒虚不禁双手合十,低头念诵经文。良久,她抬头轻问,月照容颜,分外清冷:“那人为何杀你。”她心思细密,深知问出这句,便必须面对素白的过去,面对浸血江湖。

“那人容不下我。我是他背上锋芒。”

“那人能使动天外焚香阁,在河上布下破暝紫烟,大约也非凡人。”

“你对江湖之事很了解。”

“师傅教我医术,也教下毒之术,是为了解毒救人而教的。谈起破暝紫烟,便不经意提起天外焚香阁,那里以香与毒闻名,禅心佛香让人心如止水,灵台清明,参透前生今世。毒中排名第一的晓梦蝴蝶,若风向好,一两就能让一城的人疯癫至死。香与毒在配方上或许只有一厘之差。破暝紫烟在焚香阁的毒药中排名第五,取义破暝紫烟生,写谷清樾好。此烟一起,人会慵懒无力如坠梦境。”

“这烟似乎并不可怕。”

“我们在发作之前就入水,我又在水中下凝烟散。而对方犯了用烟的大忌,施毒讲究一个‘潜’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若放毒之人早几分下手,在我们忘情之时焚香,此刻你我便是瘦西湖上两具浮尸。”

玉生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除非故意,素白明白自己多了一成胜算。

“海法大师又如何识得紫烟。”

“师傅年轻时,云游四方,行万里河山,识天下药草顽疾,到过天外焚香阁,当时的阁主切磋过技艺,便对毒药认识颇多。”

海法大师又称禅医,嫉恶如仇亦菩萨心肠,斩业杀生亦治病救人。那日她到天外焚香阁拜会,自是轰动了江湖,却并非切磋那么简单。

“唉,师傅也不知身在何方。每每想起就会心颤。”寒虚手扶心口低声说。

“海法大师武功不俗,无需担心。”

“我从小没了父母,只有一个哥哥。。。得了顽疾,不能照顾我,于是师傅就收我为徒,对我就像女儿。前日师傅留下佛偈不辞而别,望着师傅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之外,我竟觉得此生不会再见。”暮鼓晨钟中,山金寺外的流水缓缓而过,仿佛那月白的背影亦随水而逝,永不复焉。

“江湖能奈何海法大师的人不超过五个,其中两个已死,一个远在西域,另一个生死不明,最后一个在你面前。”在素白眼里,就算青衣,也不在这五人之列。

“可我还是不能心安。素白。。。你不能好勇斗狠。。。”寒虚忧惧攻心,加上刚刚在水中受凉,不禁浑身发抖。

“别担心。大不了你我避开尘世,永生不入中原。”素白轻咳两声,握住寒虚的手,觉得这手异常冰冷,比自己的手还冷。

“仙草即成,能否治愈你只在此时。而我与奉药之人有寒露之约,距约定之时还有两日。”

“那两日之后,我们再远走他乡。”

素白双手合十,将寒虚的手合在手心,像在参佛。

“那易容术很容易被揭穿。不知这两日又将生何等变故。”

“那人找来只是时间问题,可我为什么要怕他呢?他怕我归来,大概已经怕的夜不能寐了。”

寒虚低头,沉吟片刻:“可我很怕。”

那刻宝铎含风,响出天外。素白并未言语轻轻将她搂在怀里。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诸佛。”四角金铎铿锵声中,寒虚闭目念诵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不觉月落乌啼,寒夜将去,寒虚的诵佛之声渐弱,一夜奔波,她终在素白怀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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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鼓朝钟响起,一点雨点随风飘入塔顶,落在寒虚的额上,一冰之下她突然惊厥,仿佛恶梦初醒:“哥哥!他们会不会去找哥哥的麻烦。”

“那就上路吧。”素白拉着寒虚的手起身,只觉她虽然害怕,手已不再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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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跟你赌,我老婆好着呢,我儿子没事。。。”叶轻舟也有不想赌的时候,因为赌就意味着会输。

那一船灯火,在黑暗中如同热泪。叶轻舟有好几十年没哭了,看到灯还亮着,有些眼热。老婆快生了,他去海边钓了海鱼,打算给她熬汤,那汤就像奶一样是乳白色的,而且没什么腥味,她喝了不会吐,汤里边再加上几片香菜,更好吃。

鱼随船沉了,可只要人回来,鱼可以再钓。他跳到船上,船上没人,掌灯查找,看水面浮着乳白色东西,在月光之下又冷又柔。于是他举灯低头,看到妻子雪白的乳房浮在水面上,就像月亮,不远处浮着他未出世的孩子。

灯掉入水中,河又是一片黑暗,沉寂良久。

‘坠星手’扶风从黑暗中踱出,举天星灯照亮船上满脸血迹的男人。

天星灯冰冷入骨的光芒里,男人将右眼挖出放入嘴中猛嚼,血与眼房水从嘴角喷出来,而后点火焚了船和妻儿。他仰面看着天空,嘴在动,却没有声音,一滴雨从天而降落在他额头上,而后一声凄厉叫声撕破了耳膜,已不似人声,火光之中,他眼里流的不是泪是血。

与夜同色的扶风在星雨中以吟诵诗歌调子说:“刃上孤星,你已了无牵挂,不妨与我共舞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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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里悲歌歌未彻,屋角乌飞星坠。点点雨滴落入血与火中,星已坠落,它将变成陨石,从此只能打造杀人利器,永不会再发光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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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素白和寒虚回家的时候,作为家的小船已不在,或许连灰烬都沉入水中。唯余一艘刻满花纹的华丽大船载满死尸在河中漂着。船上挂着十八盏白色灯笼,每支上都有一个小洞。

“哥哥还有嫂子。。。”

“叶兄曾持刃上星横行江湖,想必这次也会安然无事。”

“素白,你不知道,哥哥儿时受过刺激,如果再受刺激很可能就会疯病复发。”寒虚觉得腿软,紧紧握住素白的手。

“刃上孤星,疯刀文狂。”十年之前,江湖上闻者色变的八个字。

“别说了,那样的哥哥好可怕。”寒虚摇着头不愿想起当年的事情:“当他满脸是血的出现在我面前,连我都要杀。。。师傅制服哥哥,把他封到封雷塔中念了七天七夜的佛经,加上药剂调理,才从他身上慢慢赶走了业魔。。。”

“帮主。”船舱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极其低沉。

“扶风。你也背叛我了吗?”素白苦笑着推开船舱。天星灯的冷光照亮整个船舱,刺鼻恶臭中是扶风扭曲的面容,他已被开膛破腹,肚肠横流,却居然没死。

“帮主。。。”

素白看到扶风的脸,便明白了一切,他跨过冷光抱住黑衣的扶风,不顾污秽沾上他一尘不染的白衫。

“无需多言。我来晚了。”

“那人派我来杀叶轻舟。”扶风凝住最后一丝力气说。

“你一向不问缘由,只管服从。知轻舟是文狂,你反而会更加兴奋。”

“而后文狂捉住我,逼问何人派我杀他妻儿。”扶风虽残忍,又颇为硬气,开膛破腹也仅‘逼问’两字带过。

“以你性格是不会说的。”

“我说了,因为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青衣派我来杀文狂。”扶风胸中只剩最后一口气。

“因为你是我的人。”

扶风声音越来越小,脸上却露出一丝诡笑,于是素白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听到:“我不仅说了,还说了柳风雷的下落,她怀了。。。哈哈。。。哈哈。。。”坠星手一笑而亡,笑的肆意而恶毒。

雾雨晨曦中,寒虚吟诵往生咒,在河中放下两艘纸船,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心想嫂子和未出生的孩子兴许能收到。

“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她又明白船中的人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西方净土,素白与他们为伍想必也要坠阿鼻地狱。

那两个小船还在水里飘着,慢慢的就浸水了,慢慢的就沉了。

“嫂子,请保佑大哥神志清明。”

通宝推:玉垒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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