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断水楼 -- 暗香疏影月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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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断水楼:寂灭为乐

白玉楼上,一位老尼肩背降龙剑,手持寒铁菩提,低头念佛。元鹤见过她年轻时的模样,慈眉善目如画里的菩萨,如雾的雨丝中,依稀当年身影。

踏过雨帘之后,元鹤才见禅医海法已入迟暮之年,脸上能看到丝丝倦容,不复当年纵横江湖杀凶斩业之风采。她对元鹤行礼,问及史上大风海啸之事,表情颇为凝重。

扬州据海甚远,历史上虽然每逢海啸必被殃及,但也只是江、淮溢。若说海啸能让扬州城一片汪洋,还要追溯到前朝,其记载几不可闻,唯余片语元鹤派人携历书,摊于海法面前,指何年何月海溢大风:

普通元年春正月丙子,日有食之。占曰:“日食,阴侵阳,阳不克阴也。为大水。”其年七月,江、淮、海溢。

大和二年正月壬申,地震。六月乙卯,晋王普薨。己巳,大风拔木。乙亥,峰州刺史王升朝反,伏诛。是夏,河溢,坏隶州城;杨州海溢。

元和八年,广西海,需有海兽如马,蹄鬣皆丹,夜入民舍。聚众杀之,明日海溢,环村百余家皆溺死,次年八月丁亥,温州大风,海溢,漂民庐、盐场、龙朔寺,覆舟,溺死二万余人,江滨胔骼尚七千余,近马祸也。

自千年前,扬州就少起大风海逸,唯一一次水灾还是在前朝,时值江淮大乱,大风海溢,有龙下扬州,飓风拔木,溃塘二千三百馀丈,漂没数万人。山金寺亦在水中数日。

元鹤翻书谈史之时,手指一一点过书上只字,连起来便是:告之素白,唤眠客,使罪首伏诛,勿念吾命。

海法神色如常,告谢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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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于梦中游走,梦到自己在血与火中高歌,左手疯刀,右手头颅:“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挫折。我若向火场,火场自消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枯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牛,自得大智慧。”

烟雨中,暮鼓晨钟越来越近,他记起很久以前,面若观音的禅医。

“无量众生颠坠地狱如驶雨点,然而纵使现世离诸狂横,怨毒除灭行道日进。维心中善愿,至成佛道终不受苦,纵灭三十万亿阿僧只生死之罪。”

“菩萨,不用害怕死后坠阿鼻地狱,因为人间就是地狱。”

一滴雨落在他额头上,就像很久以前雨夜,他和妹妹躲在床下面,那些人杀了父亲,那些人强暴了妈妈和姐姐,那些人把妈妈和姐姐的肚子抛开取乐,那些人把尚未出生弟弟踢着玩。他搂住妹妹,捂住她的小耳朵,他也想蒙上自己的眼睛,不看,却移不开眼睛,不听,妈妈和姐姐尖叫声还是挡不住,他只有一双手,全都捂住寒虚的耳朵。

“寒虚,他们不是人,他们是邪魔,他们一定是邪魔。”

他们放火烧了屋子。妈妈的绸缎,爸爸的书画,姐姐的脂粉,那些不喜欢的东西都烧掉了。当雨落在他头上,好像都是血。

若干年后,他明白那些妖魔是溃兵。溃兵有武器,没将领,也没饭吃,他们只会抢,抢完了就杀,做黑帮也不到位。他们本是一些老实的庄稼汉,一朝被赶上战场杀了人,就像第一次接客的婊子,纵使哭着喊着,但最终以此为乐,于是人命不再关天,连自己的命也不算什么。

一次败仗之后他也成了溃兵。夜里他们纵马奔入江南大户人家的院落,闻到胭脂和熏香的味道,看到绫罗绸缎,仆人想来阻止他们,一刀两半。他们下马抢了女人,在亭台楼阁里就地干事,分给他那位还是雏,面色苍白。他有点害怕,一边掐着她的脖子,一边剥了裤子干事,干着干着就觉得她冷了,一摸没气了,但还是泄在里面,而后他也挑了那女人的肚子,看着肚肠横流。他觉得很爽,比杀人还爽,于是放火高歌,在赌桌把抢来的东西输的精光,他还是觉得很爽。

细雨中浮屠之上悠远的铃声中,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念诵:“无量众生颠坠地狱如驶雨点,然而纵使现世离诸狂横,怨毒除灭行道日进。维心中善愿,至成佛道终不受苦,纵灭三十万亿阿僧只生死之罪。”淡淡的禅香袭来,封雷塔就在眼前,文狂在梦里纵火高歌,但还是来到这里。

“纵灭三十万亿阿僧只生死之罪?”他最后看到观音菩萨在火中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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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啊,你可知这月季最是四季常开之花,一直能开到下雪,银霜一裹后更是娇艳。”清晨,云海笑着给那白月季剪枝。这白露月季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开的比牡丹都大,比芍药都香。每逢盛开之季,古刹空气中好似流淌蜜糖,沉沉欲醉。

云莲只是含笑扫着落叶,并不回话,她知道云海一说起月季就停不住嘴,只要听就好了。

“师姐,这里有人,还受了重伤。快拿方药医治他。”

云莲走到那伤者面前看了看:“收留男施主,恐怕不好。我们请人送到山下医馆吧。”

“有什么不好的,救人一命。而且这个人很眼熟。。。对了,他是寒虚师姐的哥哥。你记得吗?每逢庙里出外购置物品,此人必帮忙运东西,划船快的就像闪电。”

“是叶轻舟。好吧,先拿止血散帮他包好右眼的伤口。我去拿刀把他身上所中暗器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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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灭三十万亿阿僧只生死之罪。”他最后看到观音菩萨在火中含笑。。。梦到自己在血与火中高歌,左手疯刀,右手头颅:“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挫折。我若向火场,火场自消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枯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牛,自得大智慧。”

那个雏太小了,他多害怕她叫,所以掐住她的脖子干她,掐着掐着就死了。该死的女人,这么容易死,那就再加一刀。这个时候又来了个女人,持刀的女人,又是来杀我的,太可恨了,于是一刀两半,溅的白色月季一袭猩红,天上开始下雨了,将那血冲掉。又有女人冲过来,武功还不错,还有那蒙面。。。那就全杀了吧。然后。。。然后。。。放火。。。

文狂唱着歌在大火中狂舞,看着观音菩萨在火中含笑而说:“邪魔!”

然后一把长剑出鞘,照的天地生辉,那一身素衣的菩萨走下莲花宝座,步入阿鼻地狱,挥剑斩业。

“菩萨,纵灭三十万亿阿僧只生死之罪吗?”文狂笑问,血红刃上星在火中狂舞,迸火烧浮屠,红星堕青天。

文狂大笑,一只红眼仿佛流淌了血浆,只觉浑身的力气都畅快淋漓的使出来,很爽。“菩萨,我们赌佛理,我灭三十万亿阿僧,你能否让我只生死之罪?若怎样残暴都能得佛祖慈悲,那么作恶岂不快哉!”

“无量众生颠坠地狱如驶雨点,然而纵使现世离诸狂横,怨毒除灭行道日进。维心中善愿,至成佛道终不受苦。”菩萨已收起怒容,庄严宝相,挥剑诵佛。

看到火中面容温和的菩萨,刃上星一刻清明,文狂转身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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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人放了大火,走了,素白闻到尸体焦臭味。那是大寒之日,流霜飞舞,落在他头上,他突然觉得很冷。火蔓延到他四周,却依然刺骨的冰冷。

当雪落入火中,他看到一个人在火中高歌,左手疯刀,右手头颅,状若神魔:“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挫折。我若向火场,火场自消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枯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牛,自得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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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白,素白~~~”寒虚喊着,拉着他的手,船上小憩的素白睁开双眼,看到山金庵烈火冲天。船行愈急,寒虚虽不动声色,手却在发抖。

到山金庵时,已是尸横遍地。

“哥哥来过了。”寒虚抓着素白的手,越抓越紧,然后慢慢落泪。寒虚虽一直随师傅四方云游,但也曾在山金庵小住过。雨越下越大,浇灭大火,古刹一片蓝烟,尽是焦土气息,寒虚默默走在雨中,素白为她打上纸伞。

“海幻师叔曾点拨过我法华经,云莲师姐为我补过衣服,云海师妹在此地种下月季花,如今花还在。。。”云海约是豆蔻年华,虽已落发着淄衣,却掩不住清纯年少,此时趴在地上,身下一滩鲜血,待寒虚将她翻身过来,才发现刀痕从下颚一直划到腹部,顿时吓的几乎晕过去,靠在素白怀里,才渐渐缓过来。素白将伞递给寒虚,而后脱下长袍轻轻盖在这死于非命的少女身上。

“她平日最喜花木,从来不许我们摘花折叶。。。”寒虚哽咽泪流满面,摘下一朵带雨白月季放在云海师妹脸边。“可她死的这样惨,希望这花能。。。。”渐渐说不出话来。

从外殿到观音殿一路尸体,殿外倒着几位蒙面黑衣人,被砍得支离破碎,素白低头查看,已知是青衣派来的探子。殿内有打斗痕迹,星月菩提散落一地,观音菩萨温柔慈悲的面容上溅一滴猩红,寒虚不忍见菩萨蒙血污,便起身擦拭,只见菩萨佛像边有一行草字:告之素白,唤眠客,使罪首伏诛,勿念吾命。元鹤上。

“素白,知府大人有字留给你。”

素白一笑,慢慢悠悠的说:“是不是要我唤醒眠客,杀了那人,别担心他。”

“是的。应该是师傅替他留言。”

素白伸手毁去留字:“寒虚。。。”

“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不能一走了之。那你了事之后。。。若还记得塞外酿酒之约。最后一坛冬酒藏在你知道的地方。。。至于我。。。”寒虚说着,声音慢慢低了,几不可闻。素白想握她的手,又被她挣开,她只低头不语看到地上一条血迹通往后殿。

“海印师叔。。。除了师傅之外武功以她为尊。地上新月菩提便是她的。”走过观音殿,遍地焦灰,而雨后两树银杏新落一地金扇,只见落叶之下隐隐一条血迹直通向封雷塔底。寒虚带泪的脸又有了希望,她朝素白看了一眼:“说不定师叔还活着。”

两人顺着血迹到了封雷塔底,血迹消失,只见星月菩提子散落一地。

“是海印师叔的菩提子。”地面不平,几颗菩提子缓缓滚动,落入缝中。于是素白和寒虚相对一望,都已猜出了机关。素白单膝跪地,轻轻顺着缝轻轻一搬,塔底凭空多一台阶,直入黑暗之中。自古塔底多有地宫,藏佛经、金银佛像、舍利等宝物。

寒虚塔上取来一盏青灯,照着道路,直通地下,两人走入塔底。黑暗中,寒虚还是害怕,忍不住拽住素白的胳膊,只觉得他一归江湖,永远都不会回来,可拉着他依然觉得心安不少。

两人顺石阶盘旋而下,只听得背后隐隐有龙吟之声,而后风声骤起,一道白光直扑面门,素白一手将寒虚挡在背后,一手夺对方兵器。这空手夺白刃一向是素白的绝技,江湖中见面而未能被夺的人实为少数,然而此次素白失手,对方的刀刃就像与手指长在一起,以万钧之势直劈面门,素白只得带寒虚闪身而过,觉此招虽然如雷霆所击,无坚不摧。但终归少了变化,亦无后招。素白严阵以待,对方却毫无动作。

待寒虚提灯,惊呼师叔,只见面前比丘尼怒目圆睁,眼眦欲裂,如雪戒刀没入石阶一寸,足见其垂死一搏之威力。

“海印师叔已经圆寂了。”寒虚探了她的气息,已经死去多时,继而双手含泪念往生咒。

细看海印已缁衣遍血,想必重伤之后躲入塔底,待对手步下台阶,一击必杀。素白只觉此人虽为比丘尼,却如此勇猛,不亚江湖豪客。而她垂死守护的又为何物?

塔下龙吟之声不灭,素白接过青灯,见四周绘有释梵四天王,诸天龙神等,以东海龙王为首,立于大海龙宫,听佛说法印经。

而地宫中央是一白玉石柱,盘绕着一条巨龙,龙四足,无爪雕饰得卓约生动,跃然飞舞,可谓鳞角峥嵘,臂爪劲健,然一条寒铁念珠锁在巨龙身上,使其欲遨游云天而不得动弹,寒铁菩提上有铭文: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素白提灯照见巨龙双眼,只觉其双目深黑,深不可测,不觉看了又看,仿佛被那双目吸进灵魂。他仿佛又看到大寒之夜,一人手持刀刃在火中高歌:“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挫折。我若向火场,火场自消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枯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牛,自得大智慧。”梦里被乱军灭门的少年也跟着那狂人高唱。

寒虚觉不对,握住素白的手,只觉得那手就像无魂一样,毫无力量,而且冰如死尸。

“素白,你怎么了?”

一声雷鸣打下,素白提灯的手慢慢松了,那青灯落在地上,转眼熄灭了,周遭一片黑暗,仿佛鬼怪四伏。寒虚心有些慌,她本是海法大师的徒弟,随禅医云游四方,见识自然不浅,若是平时深处黑暗也不至如此心慌,可此刻山金庵遍地死尸,素白又如同中邪。

她定了定心神,拿出银针扎在素白手上穴位,就像那一日,素白病情反复,处于生死之间时,然而此时刺遍所有穴位对方却毫无反映,于是眼泪划过脸颊一滴滴落在素白手上。

素白,我一直都想治好你。我也难说为什么,只是从那天看到你,我觉得如果你死了,我会伤心。师傅说过寂灭为乐,可我终究悟不透。

在另个世界里,素白看到雪花飘入火中,他走进大火中,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他触摸火焰,手却依然冰冷。

他看到大雪中走出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与天上诸神作战,率十万水族与佛陀对峙。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菩萨念佛偈软言相劝。

而那白衣女子持剑而笑:“可我终究悟不透。”她面前是滔滔江水,永远奔流不息。

雪落在他手上慢慢融化,变成泪滴,眼泪其实比酒更暖。

他移开双眼在黑暗中紧紧搂住流泪的寒虚,很软也很暖,是寂灭之中唯一温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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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城城欲摧,一道电光直劈封雷塔顶,白光之中海法大师手颤,于是半杯茶落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海法大师,那灭世妖物。。。”与海法同船品茶的白发老人捻长须欲言又止,老人手中一对虎头核桃,早已盘的玲珑剔透,光亮如鉴,没有十年以上功夫,没有收发自如的手劲,文玩核桃断不会如此光亮又不曾磕碰分毫。

电光只在瞬间,黑云渐散,白发老人又上了一杯新茶。此茶入口苦涩,而回味又甘美清零,海法大师只觉得心也定下来了。海法从白玉楼上归来,就觉得心绪不宁,猜到蛇帮来者不善,于是一路疾行到了山金庵,之见火光初起。推门而入,一路横尸,看得她心如刀绞。一行至菩萨殿,看到文狂在火中高唱。

“邪魔!”海法利剑出鞘,嗔念顿生,杀得几回合,痛定反而平和,于佛像内墙上刻下元鹤留言。

其后文狂逃掉,海法紧随其后。

然而追至运河,忽而闻到熏香沁人心脾,于是定心闭气。此时一艘素色巨船,一路撒花,一路熏香,一路将美酒倾入水中。

“我所到之所,便是天外,我所居之处,便是焚香阁。海法大师,一别已经二十年了,玉渊玄片刻未忘大师风采。此地有天上小团月,与吾共品?”一白发老人着青衫,于船头抚须而笑,乌云密布之下却仿佛身处光风霁月。

“有一邪魔横行,我不能再让此人作孽,害无辜众人。”

“看来只有我一人知众生千年大劫。”

海法大师一惊之下登船饮茶。问及劫难,玉渊玄只谈茶品,只字不提其他。直到一道电光闪过。

“海法大师,那灭世妖物。。。又要作恶了。”

“玉施主,你素知天命,此次大劫,能免否?若能免苍生之劫,吾愿以命为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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