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断水楼 -- 暗香疏影月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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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断水楼

素白喜欢吃辣椒,喜欢喝烈酒,因为他怕冷。一年之中,他总是裹在皮草里,那雪白的貂皮来自长白山。人们总是先听到他咳嗽,然后一层层皮毛伸出比女人还秀气的手,手里总是握着酒杯,有时慢悠悠的唱着“万物不如酒,四时唯爱春。”

此人是蛇帮的大当家。二当家叫青衣,不知姓什么,据说青衣原本是戏子,专扮俏丽可人的女子。那次素白血洗柳月刀时候,他在柳家演断桥,眼看柳家灭门,忍不住出手,一双长剑似月寒,青衣血染护着柳家大小姐杀出重围,蛇帮上下无人能敌。素白边饮酒边看,青衣在台上千娇百媚,出手的时候却全是大开大合的杀招,狠得出奇。

满园灯笼高悬,灯下血流成河,一袭清影踩着血路到了墙边,拥着鹅黄少女跃上墙头。

于是素白放下酒杯,白影过隙之间,座位就空了。墙上少女躲在青衣背后,对面是裹着皮草的素白。

两人不曾对话,月下只相对一笑,便开打了,这速度太快,兴许没多少人看出胜负,就已经结束。

青衣单膝跪地,素白还站着,轻轻咳嗽,雪白的皮草里伸出一只比女人还秀气的手,握住一双长剑搭在青衣颈边。

日后,青衣耿耿于怀,说那一次,被素白夺走一把剑还在情理之中,夺走两把剑就太怪了,毕竟两人武功只在伯仲。

素白只是淡淡的一笑,喝着烈酒,像是品味儿一样拖着长音慢慢说:“柳风雷在你背后。你怕伤了她,这儿狠劲就少了几分儿。而你的武功是越狠越拼命才好。”

柳风雷就是柳家大小姐,也是柳家仅存的活口,字面意思就是秉风雷之性,擅花柳之姿,幸而,不会武功。那时她正穿着鹅黄袍子站在青衣背后发抖,不是害怕的发抖,是紧张的发抖,她琢磨着要是青衣也死了,那她干脆就跳墙摔死吧,好歹跟着大家一起走,路上还听听曲,不寂寞。

素白一双长剑搭在青衣颈边,斜着眼看了柳风雷一眼,微微一笑:“挺好。赏你了。”

“什么意思?”青衣抬头看着月下的素白。

“这出断桥你唱的挺好,这女人就赏你了。”

“她?”青衣回头看了看柳风雷,这姑娘长着娃娃脸,不算特漂亮,像地里的小草,田里的小花,一副又傻又顽固的样子,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瞧她,以前都是柳风雷在台下看青衣,看的花痴不已,做梦都想着那俊美的旦角。

“你要是不想要,我就赏给兄弟们,反正大家刚卖完力气,正想尝尝鲜。是不是?”墙下帮众大声起哄,性急已经开始排队解裤腰带了。

“这算逼婚吗?”

“算!”

青衣又看了看柳风雷,月下这姑娘倒是一点不害怕,跳了墙,那墙高十尺有余,要是头着地,不死也残。

风雷脸离地面几寸的时候,青衣接住了她,由于头朝下,姿势非常不雅。

墙上素白也到了墙下,一双剑搁在茶几上,裹了裹皮草继续笑着喝酒。“要不要这女人。”那年头,男女授受不亲的,拉过手就要负责,更何况搂过抱过,不过戏子无义也不在乎这些。

“好吧,我凑合了。”青衣不看柳风雷,大义凛然的答应了,继而脸上挨了一巴掌,五道红印立显。

“什么叫凑合,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刚刚整好裙子的柳风雷怒发冲冠。

“你打算被那群爷们就地轮奸吗?”

“那也不能凑合,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你不愿意我现在就死。”说着,姑娘眼圈红了,有道是风雷过后就要下雨:“反正家里人死光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好。。。我愿意。”青衣说得颇为敷衍,于是又挨了泪眼和白眼。

素白忍不住笑出声说:“好吧,就地结儿婚吧。冲冲喜。”

柳家红灯依旧,鬼影绰绰,群魔乱舞,青衣就这样结了婚,也就是被逼了婚。

一帮兄弟们在洞房花烛下听床,据说不愧风雷之名。洞房之前发誓报仇,洞房之时鬼哭狼嚎。然后大家都拿此事调侃二当家:“二哥口味重,塌耳朵。”

第二天晚上,青衣和素白在断水楼上喝酒。

“你还打算当青衣?”

“父命难违。”

“尔父亲的确仇家遍天下。。。”

“我不是为了避仇家才藏身梨园的。”

“那是。。。什么原因。”楼上风有点大,素白咳了两下。

“吾父死前,对自己做过的事后悔非常,他不希望我入江湖,造一身孽障。”

“没想到一线青煞也有后悔的时候,只是他背叛青城,血洗天师洞时,是否想到死前后悔呢?”

“所以他不希望我走他的老路。”

“人各有志。”素白站起叹道,断水楼外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谢了。”

“看住你老婆,让她等几年再复仇。我命不久矣。。。”一阵海风,素白开始咳嗽,弯腰慢慢的咳出血,滴在雪白的貂皮上,犹如白玉珊瑚。

“我不会让她送死。”青衣想伸手扶住素白,可想到对方的身份只好作罢。

一阵咳嗽之后,素白裹紧了皮草,拿起酒硬灌了下去,那酒又称玉冰烧,喝下去火焰从咽喉一直烧到丹田。只有这种烈酒温过之后,才能让素白稍感温暖。

“好吧,后会有期。”素白摆了摆手,送客。

青衣下楼,回头看着素白还在对月饮酒,月光照在此人面上,更加苍白。

素白命不久矣,十年之前,他就命若悬丝,以将死之身在武林中声名鹊起,创立蛇帮,武林称雄,却不止于此。

青衣知他胸中有大丘壑,给他几十年兴许能成就一代霸业,可唯一不饶的是命,正如抽刀断水。在蛇帮之下,武林略微平静,大家都在等他死,然后擦红眼睛争权夺利。

“青衣,你想一辈子扮女人,还是想跟我一起改朝换代?”沧海月明,素白含笑立于断水楼尖顶之上,举杯问他,那慢悠悠的声音在涛声中格外清晰。

于是青衣跃上断水楼,在朱顶上陪他喝了一夜的酒。

彼时天下大乱久矣,武林亦血雨腥风。

若干年后青衣才知道自己被忽悠了,或许素白动过改朝换代的念头,但绝没想过成功,因为他过的太随性。

于是断水楼之上,图穷匕见。

“那日,我与你在此饮酒赏月,今日此楼将毁,一如你我之情。”青衣念起唱白,觉得自己在唱戏。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素白笑着喝酒,拖着长音感叹,白衣如故,微笑如常,然杯中烈酒,比冰还冷。

“我等你死,等了好久了。”青衣人生入戏,偶尔也会说说真话。

觥筹四碎,流霜飞舞,剑如寒月。那日大寒,海风最烈,湿冷入骨。凡人或许武功高强,无敌天下,却抗不过命,亦抗不过四时,正如抽刀断水。

“青衣,你想一辈子改朝换代,还是想跟我一起扮女人?”在这句戏言中,一袭素白坠入大海。那笑声在波涛中迟迟不散。

青衣命人毁掉此楼。

若干年后,一位姓黄的侠士在断水楼旧址上弹琴,听到涛声中久久不散的大笑,写出: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如俞伯牙遇钟子期,后世有两位音乐家在此地相遇,念起这首诗,为其谱曲,那便是笑傲江湖。

若干年后,一位号称不败的无冕之王手持葵花宝典,难以抉择,他听到沧海之中一人的遗言:

“你想一辈子改朝换代,还是想跟我一起扮女人?”

诸位看官,这是断水楼今世,它的前生亦精彩。

昔日纵横武林的绝世高手在此处练剑,无数次对着大海挥刀,然斩得断金刚,却斩不断逝水,于是他参透了天命,驾着船只去往大海尽头,他或许想永生,或许想不朽。

正如老子骑着青牛西出函谷关,留下道德经。

这位高手留下一部剑谱,刻在断水楼上,几百年无数人因此而死,无数人看过,却无人参透,那或许不是剑谱,只是临行的乱抹。但又有千万人萌生千万种解释,创立千万种武功,这些武功的千万传人在江湖中不断争斗,犯下千万杀孽,断水楼的前生消失在无尽海浪之中。

而当百年之后素白登上断水楼的时候,那剑谱被海风抹净,不会再有人记得。

他看到大海,看到永远斩不断的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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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沙发花
家园 笑熬浆糊前传?
家园 你不觉得出场这三人形成了等差序列吗?

普通青年:柳风雷

文艺青年:青衣

2b青年:素白

家园 断水楼:斜月沉沉藏海雾

叶轻舟好赌如命,他会跟你赌鸭子走路时先迈哪只脚,母狗一窝会生几只小狗,钓上来的是鲶鱼还是鲫鱼,明天会不会下雨,宝塔上铃铛会不会响,春天第一朵月季是红色还是黄色,眼前这杯酒是烧刀子还是陈年女儿红,这陈年女儿红埋了十年还是二十年。

最后一个赌局,他从没输过。

靠着这门品酒的绝技,他在十里八乡的酒店里打了闲差,每逢酒市,由他出马准没错。他品酒,但很少喝醉,有几次实在醉的不行,他就在船头唱歌,声音又粗又哑,绝对不是本地方言。

有一次他醉的厉害,还是摇摇晃晃撑着船一路到家,那一叶轻舟从水上划过,就飞一样,甭管下面是激流还是静水,有人在他船上喝茶,一滴都不曾洒落。

渡口上八卦开始传言,他的轻功很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但他从没露过手,他曾跟人赌命,输的很惨,家财万贯都打了水瓢,只靠着一身好轻功,才逃了债主,从此隐姓埋名在这河上撑船。

那天他到海边钓鱼,看到一个人被大海冲上岸,此人身着素衣,面目清秀,唇色已经发紫,眼看是没救了。

于是他又犯了毛病,对着大海说:“爷跟你赌,这个人会活!”

大海无言,只掀起一层浪花,仿佛应了这个赌局。

那一日天上飘着雪花,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那一日河上的艄公看到叶轻舟的船像是飞一样从水面掠过,纷纷猜测,要么他老婆生孩子了,要么他又跟人赌了。

这次赌生死。

叶轻舟有个同胞妹妹,姓文名寒虚,名不副实,即不寒也不虚,素白碰过她的手指,温软如玉。

沉睡之中,素白听到煮药的声音,闻到浓浓的药香,温润如玉的手指搭上他的脉搏,那双手,一定很暖和。

那手的主人有时叹息,有时欢喜,随着他病情起伏,他虽然看不见,但一颦一笑如在眼前。

据说久病成医,素白则是久病成了酒鬼,他从小寒虚体质,虽习的一身武功,却总危在旦夕。人若长期处在生死之间,一般会走两个极端,要么很怕死,要么不怕死。素白属于第二种,病到完全不在乎。所以他喝最烈的酒,杀最狠的人,裹着皮草唱歌,从来不想明天,也就因为如此,乱世之中一群亡命之徒才以他为首。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在乎女人,所以他敲着酒杯唱:“二八佳人体如酥,腰悬利刃斩愚夫。”

对他而言,生命就像一场大宴,若能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如果宴散了,那就散了吧。

但某时酒过七旬,他会在断水楼上听到洞箫的声音,海浪之中其声鸣鸣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那个时候他会略微感怀一下,只觉得这乐声吹进他心里了。

但酒醒之后又会忘得一干二净。偶尔他想结识洞箫的主人,但又觉得那曲调并非江湖之声,还是让它永远在江湖之外吧。

此刻,他病情反复,在生死边缘一身冰凉,又听到那洞箫的声音,有不悦,亦有不舍,比起海浪之中,多了几分温度。

于是,他有点想在乎一些东西,在大宴散后,如果有人能握住他的手,或许会很温暖。

于是,真的有人握住他的手,在其上刺入银针,一股暖流如同春水冲破寒冰,冲过任督二脉直达心前。

而后他睁开眼睛,只见一袭清丽的背影在屋中忙碌。

“你以后要戒酒,而且不能吃辣椒。”

这是文寒虚对素白说的第一句话,想来大煞风景。

“不可动武,不可好勇斗狠。”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活着本身就很有意思。”她未曾回头,语气毋庸置疑。

古人有云不为良相,即为名医,证明医生很有地位。而对于每个想活命的人,医嘱是不得不听的。

素白刚能下床的时候,就开始不尊医嘱,他拉着叶轻舟赌酒,赌天上的云彩是聚是散,赌落下的花瓣是单是双。偶尔他也帮着文寒虚采药,与叶轻舟在千尺绝壁之上赛轻功,赌谁能采下最高的仙草。

文寒虚劝阻无效,就开始酿药酒,那酒不仅治病,而且甘醇可口,阵阵酒香引得素白大咽口水。

但寒虚一直把药酒小心藏好,好像深怕给人看到。

她把酒藏在树顶,素白就上树去取,那是春天,满树桃花落在酒里,酒香就混着花香。

她把酒藏在船底,素白就潜进水里去偷,那时已是夏天,河水不冷,微有暖意,酒也就带着淡淡水气。

她把酒藏在金山古塔之上,那时霜红叶落,月轮孤悬,素白一路踩着塔角金铎上了七层浮屠。浮屠之上有位素衣老尼,面容温和,画里的菩萨要是老了,就是那般模样。

她问:“施主是来取酒的吗?”

“是的。”

“酒在这里。”老尼奉上美酒,盛在青瓷酒罐。

素白伸手去接,老尼突然将酒抛出,青瓷酒罐直坠塔下。素白随之跃下,点着塔角加速下坠,在酒尚未落地之时,伸手接住。而后倒挂在浮屠第一层,头里地面仅三尺。此刻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馀里。

“施主大病将愈,不如就此离去。”老尼亦在塔下,轻功之快不亚素白。

素白翻身下塔,拍开酒罐泥封,闻了闻酒香才说:“我的病还没好,所以不打算走。”

“您。。。决定退隐了。”

“我本来就不在江湖之中,只是个寻常爱武之人。”

“那好。我明白了。老尼不日将圆寂,还有俗事未了,小徒文寒虚习得我所有医术,但不会武功,请你多多照顾。”话音刚落,素衣老尼已在半里之外,乘船顺江而下,宝铎铿锵之声渐停。

他听见洞箫在不远处呜咽。于是他寻萧而去,只觉得箫声忽远忽近,似在耳边抽泣,犹似远方不可追寻。

他来到渡口,听到叶轻舟正温酒和自己老婆说笑,那阵温暖挺陌生的。

“寒虚要去扬州,明天就去,听说是去买药。素白也跟着去,路上多照应点。”

“孤男寡女一起出游,你不怕她吃亏?”叶轻舟老婆嗔怪。

“你不懂我妹妹的能耐,她不害人就不错了,你就别担心她吃亏。对了,爷跟你赌,我妹妹快出嫁了,最多两个月。要是赢了,你给我多生个胖小子。”

“寒虚嫁谁?”素白忍不住跳上船问。

“当然嫁人啦,难不成嫁鸡嫁狗?”

“寒虚在哪?”

“谁知道呢?她喜欢坐着船乱飘,一飘一夜。爷跟你赌,她现在心情肯定不好,要赢了,你把她酿的酒分我一半。”

“好。”素白说着就上了岸,他知道她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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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水楼已成废墟,武林大会之后,青衣来到断水楼旧址,摸着残垣断壁,做了身段,唱:“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霜染丹枫寒林瘦,不堪回首忆旧游。”

远处渔火忽明忽暗,船上洞箫戚戚然的吹着,颇为应景。

而后他看见船上灯突然灭了,月下一人一袭素白立在船头,风吹长袍飘飘若仙。

秋月分外明亮,那人的脸清晰可见,素白,已死之人。波涛之中,似有人对话。

“师傅说,你会走的。”

“我不会走。我想春夏秋冬都能喝到你的酒。”

“师傅还说,你是留不住的。因为你心在江湖,总会回去的。”

“我不想回去。”

“这也许由不得你。”

“我们去天山,去塞外,去西南的蛮荒之地,你给人治病,我去采药。日日有酒,夜夜暖香。。。呵呵。”素白慢悠悠的说着,说到最后忍不住尔然。

“你真的不回去?”月下寒虚持洞箫,走上船头,清风吹拂之中,长发在空中纷飞,目光流动带着泪光。

“别怕,我不回去。”他拿出那罐药酒饮了一口,再递给寒虚。“如此花好月圆之夜只宜对饮,不宜暗自伤神。”

“你拿到了?”寒虚看酒罐,默默低头,一脸羞涩。

“嗯,好宝刹,好浮屠,好酒,好轻功,好师傅。。。好徒弟。”素白一串好字,让寒虚越听越甜美,她拿着酒罐慢慢抚摸,低低的说:“这酒是酿给你的,只能你喝,别人都不能喝。你身上还冷吗?”

“有时候,还是有寒意,但好多了。”

“唉,病去如抽丝。你不可跟人动武,更不可好勇斗狠,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我答应你。明天我们下扬州买药。”

“我不求你答应我,如果你能做到自然会做到,如果做不到自然做不到。”寒虚低头把酒还给素白,而后奏洞箫。

那曲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如同少女的心事,千般曲折更与何人说。

素白坐在船头一边饮酒,一边品味这曲子,只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懂。

“这曲子,我以前听过。那个时候,我站在断水楼上,而你在船上。”

此刻青衣站在断水楼的旧址上,看着故人远去。月色淼淼之中,那船就像是开往冥界。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君欲挥刀斩逝水,不知乘月几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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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断水楼:白玉楼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船行至二十四桥,只见一路灯火,人影绰绰,月落水中,化万千银片,如鱼鳞。各色画舫于银鳞上掠过,灯影波光之中。

易容后的素白躺在船上一杯一杯的饮酒,时不时看看寒虚,月光灯影之中,佳人如梦,语笑嫣然。扬州是素白的故乡,他也乐得将处处典故讲给一身紫衣的文寒虚。

寒虚自幼常伴青灯古佛,看着岸上处处繁华,略有欣喜,亦掩不住担忧。

“仙草不易得。需天时地利人和。”那是师傅留下的嘱咐,寒虚正估算自己能占几分。素白的病就有几分把握。

船上一人饮酒一人犯愁,偶尔相对一笑,尽忘欢乐忧愁,觉得人间天上不过如此。

二十四桥有白玉楼,每逢月朗星稀之夜,主人在楼上弹琴,轻如风铎,沉如玉磬,时如清风拂面,月落寒江,时如千军万马,捉对厮杀。

琴声由清朗转激昂,再由激昂化哀婉,说中少女心事,寒虚便奏洞箫应和,箫声回环如落花,而琴声清脆如流水。虽有略不合,亦颇动听。

“锦绣衣裳白玉楼,最繁华时最忧愁。 而今一旦全抛却,与君同做少年游。”素白举杯应琴箫之声,徐徐吟道。

一曲终了,四周寂静,继而喧嚣如故。

“春雷秋籁之声,让人颇为怀念。”

“春雷秋籁?”

“那琴的名字,是否声如其名?”

“的确。可做惊雷,可唱天籁。”

“寂静深宫二百年,朱弦锦襢欲成烟。何堪更适人间世,轮与幽兰绝调传。那琴在宫里冷了二百年,有人将它盗出送给故人,而故人就在那琴的流水纹上题诗纪念。我只是听说过这个典故,也听过这琴声。”

“盗琴者恐怕也是赏琴之人。”

“未必。盗者或许并不懂音律,只是在听琴之时,忆起旧事。”

白玉楼上琴声不再,而人影绰绰,异彩流光,似大宴宾客

寒虚看着楼上锦衣华服,美酒欢歌,便似天上仙人。

“你想上白玉楼吗?”素白举杯悠悠的问道。

寒虚低头,摇了摇头。

“我不想去,有你在身边,处处都是美景。若真上了白玉楼,也许反而有说不出的烦恼。”

“对,最繁华时最忧愁。”素白举杯一笑,回首对楼上作别,此时船已渐离白玉楼。

忽有硬物撞上两人所在之船。颠簸之中,素白拉住寒虚的手,触到几分温暖,而后又松开,起身望白玉楼上,船家已跳船离去,河上数艘乌船向两人慢慢靠近。

寒虚取出银色小瓶,暗中倒出几滴在水中,而后在袖下递给素白一颗药丸,低声嘱咐他含住,别咽下。

白玉楼如同仙境,乌船上的水手一眨不眨的看着楼上人,只见那人饮酒,大笑,摔杯。于是乌船如离弦之箭,船上人拔剑举刀,灯光月影映着刀剑如雪。

乌船撞上两人画舫之时,水上骤然浮起一片紫雾。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之中,有人落水,有人受伤,有人失元,有人断臂。

只等烟雾散去,血水之上若干浮尸。其中一人身着白衣,执紫衣女子之手,双双浮于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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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相传有人此地骑鹤成仙,去往天上白玉楼。后来的风雅之士便在升仙之地建白玉楼。每逢月明之日总有人在楼上弹琴,琴声随风可飘十里。

北方群雄逐鹿,城头变换大王旗,唯扬州独享太平,繁花似锦,八方的商客在此汇聚,四面军队也不得不卖白玉楼楼主一个薄面。

江湖上亦有:天上白玉楼,地上扬州府。

这白玉楼的楼主,亦扬州知府元鹤,乃多年前淡出江湖的云烟客薛鹤龄。亦是素白的故交,蛇帮创立者之三,他从政之后,这一点关联未断,日后也成为他在乱世之中保一方平安的资本。

此日,元鹤在白玉楼上大宴宾客,奉青衣为蛇帮新领袖。一朝君子一朝臣,若想保人头,只能先低头。元鹤对素白之死虽有疑问,但未敢轻举妄动,反而暗中辞官,卖地,准备远离扬州。青衣听闻元鹤要走,于是前来挽留。

在宴上青衣饮酒,大笑,谈及素白之死,不禁悲从中来,先是回忆了素白的知遇之恩,而后又感慨天妒英才,那日在断水楼上,大寒,素白微笑饮酒,醉中坠楼而亡。

断水楼虽临绝壁,下观沧海,然以素白的武功本不至死,但那夜大寒,又逢大雪,海水冰冷,素白身负阴毒,醉得不省人事,种种意外相加导致意外发生。

他说的入情入理,元鹤也曾想过,素白要死,要么是喝酒病死,要么喝酒醉死,目前这种死法颇为符合旧友的特点,也有些相信。

“素白生前最爱玉冰烧,爱闻春雷秋籁之声,今日我们以琴声美酒祭他,想必魂兮归来。”

青衣将酒倒入楼下江水之中,丧乱之季,竟发抖摔了酒杯。

元鹤本已有些相信,看到酒杯掉落,瞬间玉碎,突然明白了什么,不觉心头一寒,于是不动声色,奉上家财万贯,只求全家平安。白玉楼上,青衣面容清秀,依稀是当年艳压群芳的戏子,如今这脸上虽未涂油彩,月辉之下,却依然像做戏。

此刻河中紫雾,雾中刀光剑影不可见观雾色散去,青衣拉着元鹤观河上浮尸四处,血流半里,又来了雅兴,唱戏里的段落:

“锦绣衣裳白玉楼,

最繁华时最忧愁。

而今一旦全抛却,

与君同做少年游。

长携手,天地久,到白头。

问君家乡路几许,岸上灯火是瓜洲。

境由心生,魔从心破,

一步一莲华,一步一罪化,

怕缘不到头,寸心犹未休。”

月下的青衣轻舞水袖,身形婀娜多姿,唱腔柔美入骨,在白玉楼之上真如下凡的仙子,楼下已无人影,四座一片寂静,元鹤低头望河畔孤舟,似惜命发抖,又似窥透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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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谢谢

有花,就有填坑的力气,有人回帖更好。

家园 此时的素白俨然当年的青衣

不知这次是谁的剑要被夺了

家园 好文,我喜欢~
家园 这章写得很美,有你的ID的味道。

只是,出江湖,入江湖,那是那么容易的事

家园 断水楼:刃上星

深夜,船如飞鱼驶过沐风桥,五艘乌船跟在他后面忽快忽慢,穷追不舍,却差半步,撑船的叶轻舟气定神闲就好像在戏耍追兵。

对面一艘大船挂满十八盏白色灯笼占满河道破水而来,船上刀剑脱鞘,一片雪亮映人眼花,转眼撞上全速航行的轻舟。

小船支离破碎瞬间,叶轻舟手持船桨,借相撞之势,如大鸟一般飞上大船桅杆,而后挥舞船桨在桅杆上顺势一砸,破竹之中,月映寒锋,一把柄长三尺,刃亦长三尺的奇门武器脱壳而出。剑体乌黑,剑尖处寒星一点,在急速航行的大船上微微震颤。

这寒星在空中划过一道缠绵的银痕,如同流星轨迹,星子坠落然后被血染红,直到最后一滴血落下,刃上星才重回清亮,与天上星子争辉呼应,船上只剩残体断肢。

“刃上星。”沐风桥上‘坠星手’扶风微笑赞叹,只觉袖中暗器也微微颤动,似是兴奋,似是快意。于是他挥舞长袖,漫天星子便同时坠地。

流光飞舞之后,十八盏白灯笼全熄,运河上一片漆黑,月下,只剩刃上星随船而动,那船缓缓掉头驶过沐风桥。

与夜同色的扶风看刃上星消失在远方,继而一袭黑袍,已融入夜色之中。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过了沐风桥就是家了。叶轻舟挡下百余件暗器,却身中十三颗星陨,其中一颗在右眼。他努力眨了眨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连红色都没有,只是一片黑。想起妻儿还在家中,他一刻不停,用杀人的利刃划船,血沿着船桨流入河中。

在无尽黑暗中,叶轻舟隐约看到一船灯火,等自己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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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外,寒虚拉着素白上岸,夜访百里之外的山金庵,求见寒虚的师傅海法大师。而海法大师尚未归来。

两人换了干净衣服,又不知从何说起,便踏寒霜登顶封雷塔。

浮屠之顶,素白曾在此地寻酒,今夜又与当时不同,天上太虚生月晕,远处浮水映流灯,寒虚不禁双手合十,低头念诵经文。良久,她抬头轻问,月照容颜,分外清冷:“那人为何杀你。”她心思细密,深知问出这句,便必须面对素白的过去,面对浸血江湖。

“那人容不下我。我是他背上锋芒。”

“那人能使动天外焚香阁,在河上布下破暝紫烟,大约也非凡人。”

“你对江湖之事很了解。”

“师傅教我医术,也教下毒之术,是为了解毒救人而教的。谈起破暝紫烟,便不经意提起天外焚香阁,那里以香与毒闻名,禅心佛香让人心如止水,灵台清明,参透前生今世。毒中排名第一的晓梦蝴蝶,若风向好,一两就能让一城的人疯癫至死。香与毒在配方上或许只有一厘之差。破暝紫烟在焚香阁的毒药中排名第五,取义破暝紫烟生,写谷清樾好。此烟一起,人会慵懒无力如坠梦境。”

“这烟似乎并不可怕。”

“我们在发作之前就入水,我又在水中下凝烟散。而对方犯了用烟的大忌,施毒讲究一个‘潜’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若放毒之人早几分下手,在我们忘情之时焚香,此刻你我便是瘦西湖上两具浮尸。”

玉生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除非故意,素白明白自己多了一成胜算。

“海法大师又如何识得紫烟。”

“师傅年轻时,云游四方,行万里河山,识天下药草顽疾,到过天外焚香阁,当时的阁主切磋过技艺,便对毒药认识颇多。”

海法大师又称禅医,嫉恶如仇亦菩萨心肠,斩业杀生亦治病救人。那日她到天外焚香阁拜会,自是轰动了江湖,却并非切磋那么简单。

“唉,师傅也不知身在何方。每每想起就会心颤。”寒虚手扶心口低声说。

“海法大师武功不俗,无需担心。”

“我从小没了父母,只有一个哥哥。。。得了顽疾,不能照顾我,于是师傅就收我为徒,对我就像女儿。前日师傅留下佛偈不辞而别,望着师傅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之外,我竟觉得此生不会再见。”暮鼓晨钟中,山金寺外的流水缓缓而过,仿佛那月白的背影亦随水而逝,永不复焉。

“江湖能奈何海法大师的人不超过五个,其中两个已死,一个远在西域,另一个生死不明,最后一个在你面前。”在素白眼里,就算青衣,也不在这五人之列。

“可我还是不能心安。素白。。。你不能好勇斗狠。。。”寒虚忧惧攻心,加上刚刚在水中受凉,不禁浑身发抖。

“别担心。大不了你我避开尘世,永生不入中原。”素白轻咳两声,握住寒虚的手,觉得这手异常冰冷,比自己的手还冷。

“仙草即成,能否治愈你只在此时。而我与奉药之人有寒露之约,距约定之时还有两日。”

“那两日之后,我们再远走他乡。”

素白双手合十,将寒虚的手合在手心,像在参佛。

“那易容术很容易被揭穿。不知这两日又将生何等变故。”

“那人找来只是时间问题,可我为什么要怕他呢?他怕我归来,大概已经怕的夜不能寐了。”

寒虚低头,沉吟片刻:“可我很怕。”

那刻宝铎含风,响出天外。素白并未言语轻轻将她搂在怀里。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诸佛。”四角金铎铿锵声中,寒虚闭目念诵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不觉月落乌啼,寒夜将去,寒虚的诵佛之声渐弱,一夜奔波,她终在素白怀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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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鼓朝钟响起,一点雨点随风飘入塔顶,落在寒虚的额上,一冰之下她突然惊厥,仿佛恶梦初醒:“哥哥!他们会不会去找哥哥的麻烦。”

“那就上路吧。”素白拉着寒虚的手起身,只觉她虽然害怕,手已不再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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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跟你赌,我老婆好着呢,我儿子没事。。。”叶轻舟也有不想赌的时候,因为赌就意味着会输。

那一船灯火,在黑暗中如同热泪。叶轻舟有好几十年没哭了,看到灯还亮着,有些眼热。老婆快生了,他去海边钓了海鱼,打算给她熬汤,那汤就像奶一样是乳白色的,而且没什么腥味,她喝了不会吐,汤里边再加上几片香菜,更好吃。

鱼随船沉了,可只要人回来,鱼可以再钓。他跳到船上,船上没人,掌灯查找,看水面浮着乳白色东西,在月光之下又冷又柔。于是他举灯低头,看到妻子雪白的乳房浮在水面上,就像月亮,不远处浮着他未出世的孩子。

灯掉入水中,河又是一片黑暗,沉寂良久。

‘坠星手’扶风从黑暗中踱出,举天星灯照亮船上满脸血迹的男人。

天星灯冰冷入骨的光芒里,男人将右眼挖出放入嘴中猛嚼,血与眼房水从嘴角喷出来,而后点火焚了船和妻儿。他仰面看着天空,嘴在动,却没有声音,一滴雨从天而降落在他额头上,而后一声凄厉叫声撕破了耳膜,已不似人声,火光之中,他眼里流的不是泪是血。

与夜同色的扶风在星雨中以吟诵诗歌调子说:“刃上孤星,你已了无牵挂,不妨与我共舞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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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里悲歌歌未彻,屋角乌飞星坠。点点雨滴落入血与火中,星已坠落,它将变成陨石,从此只能打造杀人利器,永不会再发光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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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素白和寒虚回家的时候,作为家的小船已不在,或许连灰烬都沉入水中。唯余一艘刻满花纹的华丽大船载满死尸在河中漂着。船上挂着十八盏白色灯笼,每支上都有一个小洞。

“哥哥还有嫂子。。。”

“叶兄曾持刃上星横行江湖,想必这次也会安然无事。”

“素白,你不知道,哥哥儿时受过刺激,如果再受刺激很可能就会疯病复发。”寒虚觉得腿软,紧紧握住素白的手。

“刃上孤星,疯刀文狂。”十年之前,江湖上闻者色变的八个字。

“别说了,那样的哥哥好可怕。”寒虚摇着头不愿想起当年的事情:“当他满脸是血的出现在我面前,连我都要杀。。。师傅制服哥哥,把他封到封雷塔中念了七天七夜的佛经,加上药剂调理,才从他身上慢慢赶走了业魔。。。”

“帮主。”船舱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极其低沉。

“扶风。你也背叛我了吗?”素白苦笑着推开船舱。天星灯的冷光照亮整个船舱,刺鼻恶臭中是扶风扭曲的面容,他已被开膛破腹,肚肠横流,却居然没死。

“帮主。。。”

素白看到扶风的脸,便明白了一切,他跨过冷光抱住黑衣的扶风,不顾污秽沾上他一尘不染的白衫。

“无需多言。我来晚了。”

“那人派我来杀叶轻舟。”扶风凝住最后一丝力气说。

“你一向不问缘由,只管服从。知轻舟是文狂,你反而会更加兴奋。”

“而后文狂捉住我,逼问何人派我杀他妻儿。”扶风虽残忍,又颇为硬气,开膛破腹也仅‘逼问’两字带过。

“以你性格是不会说的。”

“我说了,因为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青衣派我来杀文狂。”扶风胸中只剩最后一口气。

“因为你是我的人。”

扶风声音越来越小,脸上却露出一丝诡笑,于是素白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听到:“我不仅说了,还说了柳风雷的下落,她怀了。。。哈哈。。。哈哈。。。”坠星手一笑而亡,笑的肆意而恶毒。

雾雨晨曦中,寒虚吟诵往生咒,在河中放下两艘纸船,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心想嫂子和未出生的孩子兴许能收到。

“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她又明白船中的人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西方净土,素白与他们为伍想必也要坠阿鼻地狱。

那两个小船还在水里飘着,慢慢的就浸水了,慢慢的就沉了。

“嫂子,请保佑大哥神志清明。”

通宝推:玉垒关2,
家园 看这样认真的回复,我真是又心颤又高兴

呵呵,慢慢看吧。

家园 断水楼:寂灭为乐

白玉楼上,一位老尼肩背降龙剑,手持寒铁菩提,低头念佛。元鹤见过她年轻时的模样,慈眉善目如画里的菩萨,如雾的雨丝中,依稀当年身影。

踏过雨帘之后,元鹤才见禅医海法已入迟暮之年,脸上能看到丝丝倦容,不复当年纵横江湖杀凶斩业之风采。她对元鹤行礼,问及史上大风海啸之事,表情颇为凝重。

扬州据海甚远,历史上虽然每逢海啸必被殃及,但也只是江、淮溢。若说海啸能让扬州城一片汪洋,还要追溯到前朝,其记载几不可闻,唯余片语元鹤派人携历书,摊于海法面前,指何年何月海溢大风:

普通元年春正月丙子,日有食之。占曰:“日食,阴侵阳,阳不克阴也。为大水。”其年七月,江、淮、海溢。

大和二年正月壬申,地震。六月乙卯,晋王普薨。己巳,大风拔木。乙亥,峰州刺史王升朝反,伏诛。是夏,河溢,坏隶州城;杨州海溢。

元和八年,广西海,需有海兽如马,蹄鬣皆丹,夜入民舍。聚众杀之,明日海溢,环村百余家皆溺死,次年八月丁亥,温州大风,海溢,漂民庐、盐场、龙朔寺,覆舟,溺死二万余人,江滨胔骼尚七千余,近马祸也。

自千年前,扬州就少起大风海逸,唯一一次水灾还是在前朝,时值江淮大乱,大风海溢,有龙下扬州,飓风拔木,溃塘二千三百馀丈,漂没数万人。山金寺亦在水中数日。

元鹤翻书谈史之时,手指一一点过书上只字,连起来便是:告之素白,唤眠客,使罪首伏诛,勿念吾命。

海法神色如常,告谢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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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于梦中游走,梦到自己在血与火中高歌,左手疯刀,右手头颅:“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挫折。我若向火场,火场自消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枯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牛,自得大智慧。”

烟雨中,暮鼓晨钟越来越近,他记起很久以前,面若观音的禅医。

“无量众生颠坠地狱如驶雨点,然而纵使现世离诸狂横,怨毒除灭行道日进。维心中善愿,至成佛道终不受苦,纵灭三十万亿阿僧只生死之罪。”

“菩萨,不用害怕死后坠阿鼻地狱,因为人间就是地狱。”

一滴雨落在他额头上,就像很久以前雨夜,他和妹妹躲在床下面,那些人杀了父亲,那些人强暴了妈妈和姐姐,那些人把妈妈和姐姐的肚子抛开取乐,那些人把尚未出生弟弟踢着玩。他搂住妹妹,捂住她的小耳朵,他也想蒙上自己的眼睛,不看,却移不开眼睛,不听,妈妈和姐姐尖叫声还是挡不住,他只有一双手,全都捂住寒虚的耳朵。

“寒虚,他们不是人,他们是邪魔,他们一定是邪魔。”

他们放火烧了屋子。妈妈的绸缎,爸爸的书画,姐姐的脂粉,那些不喜欢的东西都烧掉了。当雨落在他头上,好像都是血。

若干年后,他明白那些妖魔是溃兵。溃兵有武器,没将领,也没饭吃,他们只会抢,抢完了就杀,做黑帮也不到位。他们本是一些老实的庄稼汉,一朝被赶上战场杀了人,就像第一次接客的婊子,纵使哭着喊着,但最终以此为乐,于是人命不再关天,连自己的命也不算什么。

一次败仗之后他也成了溃兵。夜里他们纵马奔入江南大户人家的院落,闻到胭脂和熏香的味道,看到绫罗绸缎,仆人想来阻止他们,一刀两半。他们下马抢了女人,在亭台楼阁里就地干事,分给他那位还是雏,面色苍白。他有点害怕,一边掐着她的脖子,一边剥了裤子干事,干着干着就觉得她冷了,一摸没气了,但还是泄在里面,而后他也挑了那女人的肚子,看着肚肠横流。他觉得很爽,比杀人还爽,于是放火高歌,在赌桌把抢来的东西输的精光,他还是觉得很爽。

细雨中浮屠之上悠远的铃声中,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念诵:“无量众生颠坠地狱如驶雨点,然而纵使现世离诸狂横,怨毒除灭行道日进。维心中善愿,至成佛道终不受苦,纵灭三十万亿阿僧只生死之罪。”淡淡的禅香袭来,封雷塔就在眼前,文狂在梦里纵火高歌,但还是来到这里。

“纵灭三十万亿阿僧只生死之罪?”他最后看到观音菩萨在火中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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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啊,你可知这月季最是四季常开之花,一直能开到下雪,银霜一裹后更是娇艳。”清晨,云海笑着给那白月季剪枝。这白露月季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开的比牡丹都大,比芍药都香。每逢盛开之季,古刹空气中好似流淌蜜糖,沉沉欲醉。

云莲只是含笑扫着落叶,并不回话,她知道云海一说起月季就停不住嘴,只要听就好了。

“师姐,这里有人,还受了重伤。快拿方药医治他。”

云莲走到那伤者面前看了看:“收留男施主,恐怕不好。我们请人送到山下医馆吧。”

“有什么不好的,救人一命。而且这个人很眼熟。。。对了,他是寒虚师姐的哥哥。你记得吗?每逢庙里出外购置物品,此人必帮忙运东西,划船快的就像闪电。”

“是叶轻舟。好吧,先拿止血散帮他包好右眼的伤口。我去拿刀把他身上所中暗器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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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灭三十万亿阿僧只生死之罪。”他最后看到观音菩萨在火中含笑。。。梦到自己在血与火中高歌,左手疯刀,右手头颅:“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挫折。我若向火场,火场自消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枯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牛,自得大智慧。”

那个雏太小了,他多害怕她叫,所以掐住她的脖子干她,掐着掐着就死了。该死的女人,这么容易死,那就再加一刀。这个时候又来了个女人,持刀的女人,又是来杀我的,太可恨了,于是一刀两半,溅的白色月季一袭猩红,天上开始下雨了,将那血冲掉。又有女人冲过来,武功还不错,还有那蒙面。。。那就全杀了吧。然后。。。然后。。。放火。。。

文狂唱着歌在大火中狂舞,看着观音菩萨在火中含笑而说:“邪魔!”

然后一把长剑出鞘,照的天地生辉,那一身素衣的菩萨走下莲花宝座,步入阿鼻地狱,挥剑斩业。

“菩萨,纵灭三十万亿阿僧只生死之罪吗?”文狂笑问,血红刃上星在火中狂舞,迸火烧浮屠,红星堕青天。

文狂大笑,一只红眼仿佛流淌了血浆,只觉浑身的力气都畅快淋漓的使出来,很爽。“菩萨,我们赌佛理,我灭三十万亿阿僧,你能否让我只生死之罪?若怎样残暴都能得佛祖慈悲,那么作恶岂不快哉!”

“无量众生颠坠地狱如驶雨点,然而纵使现世离诸狂横,怨毒除灭行道日进。维心中善愿,至成佛道终不受苦。”菩萨已收起怒容,庄严宝相,挥剑诵佛。

看到火中面容温和的菩萨,刃上星一刻清明,文狂转身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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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人放了大火,走了,素白闻到尸体焦臭味。那是大寒之日,流霜飞舞,落在他头上,他突然觉得很冷。火蔓延到他四周,却依然刺骨的冰冷。

当雪落入火中,他看到一个人在火中高歌,左手疯刀,右手头颅,状若神魔:“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挫折。我若向火场,火场自消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枯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牛,自得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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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白,素白~~~”寒虚喊着,拉着他的手,船上小憩的素白睁开双眼,看到山金庵烈火冲天。船行愈急,寒虚虽不动声色,手却在发抖。

到山金庵时,已是尸横遍地。

“哥哥来过了。”寒虚抓着素白的手,越抓越紧,然后慢慢落泪。寒虚虽一直随师傅四方云游,但也曾在山金庵小住过。雨越下越大,浇灭大火,古刹一片蓝烟,尽是焦土气息,寒虚默默走在雨中,素白为她打上纸伞。

“海幻师叔曾点拨过我法华经,云莲师姐为我补过衣服,云海师妹在此地种下月季花,如今花还在。。。”云海约是豆蔻年华,虽已落发着淄衣,却掩不住清纯年少,此时趴在地上,身下一滩鲜血,待寒虚将她翻身过来,才发现刀痕从下颚一直划到腹部,顿时吓的几乎晕过去,靠在素白怀里,才渐渐缓过来。素白将伞递给寒虚,而后脱下长袍轻轻盖在这死于非命的少女身上。

“她平日最喜花木,从来不许我们摘花折叶。。。”寒虚哽咽泪流满面,摘下一朵带雨白月季放在云海师妹脸边。“可她死的这样惨,希望这花能。。。。”渐渐说不出话来。

从外殿到观音殿一路尸体,殿外倒着几位蒙面黑衣人,被砍得支离破碎,素白低头查看,已知是青衣派来的探子。殿内有打斗痕迹,星月菩提散落一地,观音菩萨温柔慈悲的面容上溅一滴猩红,寒虚不忍见菩萨蒙血污,便起身擦拭,只见菩萨佛像边有一行草字:告之素白,唤眠客,使罪首伏诛,勿念吾命。元鹤上。

“素白,知府大人有字留给你。”

素白一笑,慢慢悠悠的说:“是不是要我唤醒眠客,杀了那人,别担心他。”

“是的。应该是师傅替他留言。”

素白伸手毁去留字:“寒虚。。。”

“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不能一走了之。那你了事之后。。。若还记得塞外酿酒之约。最后一坛冬酒藏在你知道的地方。。。至于我。。。”寒虚说着,声音慢慢低了,几不可闻。素白想握她的手,又被她挣开,她只低头不语看到地上一条血迹通往后殿。

“海印师叔。。。除了师傅之外武功以她为尊。地上新月菩提便是她的。”走过观音殿,遍地焦灰,而雨后两树银杏新落一地金扇,只见落叶之下隐隐一条血迹直通向封雷塔底。寒虚带泪的脸又有了希望,她朝素白看了一眼:“说不定师叔还活着。”

两人顺着血迹到了封雷塔底,血迹消失,只见星月菩提子散落一地。

“是海印师叔的菩提子。”地面不平,几颗菩提子缓缓滚动,落入缝中。于是素白和寒虚相对一望,都已猜出了机关。素白单膝跪地,轻轻顺着缝轻轻一搬,塔底凭空多一台阶,直入黑暗之中。自古塔底多有地宫,藏佛经、金银佛像、舍利等宝物。

寒虚塔上取来一盏青灯,照着道路,直通地下,两人走入塔底。黑暗中,寒虚还是害怕,忍不住拽住素白的胳膊,只觉得他一归江湖,永远都不会回来,可拉着他依然觉得心安不少。

两人顺石阶盘旋而下,只听得背后隐隐有龙吟之声,而后风声骤起,一道白光直扑面门,素白一手将寒虚挡在背后,一手夺对方兵器。这空手夺白刃一向是素白的绝技,江湖中见面而未能被夺的人实为少数,然而此次素白失手,对方的刀刃就像与手指长在一起,以万钧之势直劈面门,素白只得带寒虚闪身而过,觉此招虽然如雷霆所击,无坚不摧。但终归少了变化,亦无后招。素白严阵以待,对方却毫无动作。

待寒虚提灯,惊呼师叔,只见面前比丘尼怒目圆睁,眼眦欲裂,如雪戒刀没入石阶一寸,足见其垂死一搏之威力。

“海印师叔已经圆寂了。”寒虚探了她的气息,已经死去多时,继而双手含泪念往生咒。

细看海印已缁衣遍血,想必重伤之后躲入塔底,待对手步下台阶,一击必杀。素白只觉此人虽为比丘尼,却如此勇猛,不亚江湖豪客。而她垂死守护的又为何物?

塔下龙吟之声不灭,素白接过青灯,见四周绘有释梵四天王,诸天龙神等,以东海龙王为首,立于大海龙宫,听佛说法印经。

而地宫中央是一白玉石柱,盘绕着一条巨龙,龙四足,无爪雕饰得卓约生动,跃然飞舞,可谓鳞角峥嵘,臂爪劲健,然一条寒铁念珠锁在巨龙身上,使其欲遨游云天而不得动弹,寒铁菩提上有铭文: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素白提灯照见巨龙双眼,只觉其双目深黑,深不可测,不觉看了又看,仿佛被那双目吸进灵魂。他仿佛又看到大寒之夜,一人手持刀刃在火中高歌:“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挫折。我若向火场,火场自消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枯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牛,自得大智慧。”梦里被乱军灭门的少年也跟着那狂人高唱。

寒虚觉不对,握住素白的手,只觉得那手就像无魂一样,毫无力量,而且冰如死尸。

“素白,你怎么了?”

一声雷鸣打下,素白提灯的手慢慢松了,那青灯落在地上,转眼熄灭了,周遭一片黑暗,仿佛鬼怪四伏。寒虚心有些慌,她本是海法大师的徒弟,随禅医云游四方,见识自然不浅,若是平时深处黑暗也不至如此心慌,可此刻山金庵遍地死尸,素白又如同中邪。

她定了定心神,拿出银针扎在素白手上穴位,就像那一日,素白病情反复,处于生死之间时,然而此时刺遍所有穴位对方却毫无反映,于是眼泪划过脸颊一滴滴落在素白手上。

素白,我一直都想治好你。我也难说为什么,只是从那天看到你,我觉得如果你死了,我会伤心。师傅说过寂灭为乐,可我终究悟不透。

在另个世界里,素白看到雪花飘入火中,他走进大火中,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他触摸火焰,手却依然冰冷。

他看到大雪中走出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与天上诸神作战,率十万水族与佛陀对峙。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菩萨念佛偈软言相劝。

而那白衣女子持剑而笑:“可我终究悟不透。”她面前是滔滔江水,永远奔流不息。

雪落在他手上慢慢融化,变成泪滴,眼泪其实比酒更暖。

他移开双眼在黑暗中紧紧搂住流泪的寒虚,很软也很暖,是寂灭之中唯一温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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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城城欲摧,一道电光直劈封雷塔顶,白光之中海法大师手颤,于是半杯茶落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海法大师,那灭世妖物。。。”与海法同船品茶的白发老人捻长须欲言又止,老人手中一对虎头核桃,早已盘的玲珑剔透,光亮如鉴,没有十年以上功夫,没有收发自如的手劲,文玩核桃断不会如此光亮又不曾磕碰分毫。

电光只在瞬间,黑云渐散,白发老人又上了一杯新茶。此茶入口苦涩,而回味又甘美清零,海法大师只觉得心也定下来了。海法从白玉楼上归来,就觉得心绪不宁,猜到蛇帮来者不善,于是一路疾行到了山金庵,之见火光初起。推门而入,一路横尸,看得她心如刀绞。一行至菩萨殿,看到文狂在火中高唱。

“邪魔!”海法利剑出鞘,嗔念顿生,杀得几回合,痛定反而平和,于佛像内墙上刻下元鹤留言。

其后文狂逃掉,海法紧随其后。

然而追至运河,忽而闻到熏香沁人心脾,于是定心闭气。此时一艘素色巨船,一路撒花,一路熏香,一路将美酒倾入水中。

“我所到之所,便是天外,我所居之处,便是焚香阁。海法大师,一别已经二十年了,玉渊玄片刻未忘大师风采。此地有天上小团月,与吾共品?”一白发老人着青衫,于船头抚须而笑,乌云密布之下却仿佛身处光风霁月。

“有一邪魔横行,我不能再让此人作孽,害无辜众人。”

“看来只有我一人知众生千年大劫。”

海法大师一惊之下登船饮茶。问及劫难,玉渊玄只谈茶品,只字不提其他。直到一道电光闪过。

“海法大师,那灭世妖物。。。又要作恶了。”

“玉施主,你素知天命,此次大劫,能免否?若能免苍生之劫,吾愿以命为偿。”

家园 明天的素白,会不会就是今天的文狂

素白的过去仍然还是个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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