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断水楼 -- 暗香疏影月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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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断水楼

    素白喜欢吃辣椒,喜欢喝烈酒,因为他怕冷。一年之中,他总是裹在皮草里,那雪白的貂皮来自长白山。人们总是先听到他咳嗽,然后一层层皮毛伸出比女人还秀气的手,手里总是握着酒杯,有时慢悠悠的唱着“万物不如酒,四时唯爱春。”

    此人是蛇帮的大当家。二当家叫青衣,不知姓什么,据说青衣原本是戏子,专扮俏丽可人的女子。那次素白血洗柳月刀时候,他在柳家演断桥,眼看柳家灭门,忍不住出手,一双长剑似月寒,青衣血染护着柳家大小姐杀出重围,蛇帮上下无人能敌。素白边饮酒边看,青衣在台上千娇百媚,出手的时候却全是大开大合的杀招,狠得出奇。

    满园灯笼高悬,灯下血流成河,一袭清影踩着血路到了墙边,拥着鹅黄少女跃上墙头。

    于是素白放下酒杯,白影过隙之间,座位就空了。墙上少女躲在青衣背后,对面是裹着皮草的素白。

    两人不曾对话,月下只相对一笑,便开打了,这速度太快,兴许没多少人看出胜负,就已经结束。

    青衣单膝跪地,素白还站着,轻轻咳嗽,雪白的皮草里伸出一只比女人还秀气的手,握住一双长剑搭在青衣颈边。

    日后,青衣耿耿于怀,说那一次,被素白夺走一把剑还在情理之中,夺走两把剑就太怪了,毕竟两人武功只在伯仲。

    素白只是淡淡的一笑,喝着烈酒,像是品味儿一样拖着长音慢慢说:“柳风雷在你背后。你怕伤了她,这儿狠劲就少了几分儿。而你的武功是越狠越拼命才好。”

    柳风雷就是柳家大小姐,也是柳家仅存的活口,字面意思就是秉风雷之性,擅花柳之姿,幸而,不会武功。那时她正穿着鹅黄袍子站在青衣背后发抖,不是害怕的发抖,是紧张的发抖,她琢磨着要是青衣也死了,那她干脆就跳墙摔死吧,好歹跟着大家一起走,路上还听听曲,不寂寞。

    素白一双长剑搭在青衣颈边,斜着眼看了柳风雷一眼,微微一笑:“挺好。赏你了。”

    “什么意思?”青衣抬头看着月下的素白。

    “这出断桥你唱的挺好,这女人就赏你了。”

    “她?”青衣回头看了看柳风雷,这姑娘长着娃娃脸,不算特漂亮,像地里的小草,田里的小花,一副又傻又顽固的样子,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瞧她,以前都是柳风雷在台下看青衣,看的花痴不已,做梦都想着那俊美的旦角。

    “你要是不想要,我就赏给兄弟们,反正大家刚卖完力气,正想尝尝鲜。是不是?”墙下帮众大声起哄,性急已经开始排队解裤腰带了。

    “这算逼婚吗?”

    “算!”

    青衣又看了看柳风雷,月下这姑娘倒是一点不害怕,跳了墙,那墙高十尺有余,要是头着地,不死也残。

    风雷脸离地面几寸的时候,青衣接住了她,由于头朝下,姿势非常不雅。

    墙上素白也到了墙下,一双剑搁在茶几上,裹了裹皮草继续笑着喝酒。“要不要这女人。”那年头,男女授受不亲的,拉过手就要负责,更何况搂过抱过,不过戏子无义也不在乎这些。

    “好吧,我凑合了。”青衣不看柳风雷,大义凛然的答应了,继而脸上挨了一巴掌,五道红印立显。

    “什么叫凑合,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刚刚整好裙子的柳风雷怒发冲冠。

    “你打算被那群爷们就地轮奸吗?”

    “那也不能凑合,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你不愿意我现在就死。”说着,姑娘眼圈红了,有道是风雷过后就要下雨:“反正家里人死光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好。。。我愿意。”青衣说得颇为敷衍,于是又挨了泪眼和白眼。

    素白忍不住笑出声说:“好吧,就地结儿婚吧。冲冲喜。”

    柳家红灯依旧,鬼影绰绰,群魔乱舞,青衣就这样结了婚,也就是被逼了婚。

    一帮兄弟们在洞房花烛下听床,据说不愧风雷之名。洞房之前发誓报仇,洞房之时鬼哭狼嚎。然后大家都拿此事调侃二当家:“二哥口味重,塌耳朵。”

    第二天晚上,青衣和素白在断水楼上喝酒。

    “你还打算当青衣?”

    “父命难违。”

    “尔父亲的确仇家遍天下。。。”

    “我不是为了避仇家才藏身梨园的。”

    “那是。。。什么原因。”楼上风有点大,素白咳了两下。

    “吾父死前,对自己做过的事后悔非常,他不希望我入江湖,造一身孽障。”

    “没想到一线青煞也有后悔的时候,只是他背叛青城,血洗天师洞时,是否想到死前后悔呢?”

    “所以他不希望我走他的老路。”

    “人各有志。”素白站起叹道,断水楼外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谢了。”

    “看住你老婆,让她等几年再复仇。我命不久矣。。。”一阵海风,素白开始咳嗽,弯腰慢慢的咳出血,滴在雪白的貂皮上,犹如白玉珊瑚。

    “我不会让她送死。”青衣想伸手扶住素白,可想到对方的身份只好作罢。

    一阵咳嗽之后,素白裹紧了皮草,拿起酒硬灌了下去,那酒又称玉冰烧,喝下去火焰从咽喉一直烧到丹田。只有这种烈酒温过之后,才能让素白稍感温暖。

    “好吧,后会有期。”素白摆了摆手,送客。

    青衣下楼,回头看着素白还在对月饮酒,月光照在此人面上,更加苍白。

    素白命不久矣,十年之前,他就命若悬丝,以将死之身在武林中声名鹊起,创立蛇帮,武林称雄,却不止于此。

    青衣知他胸中有大丘壑,给他几十年兴许能成就一代霸业,可唯一不饶的是命,正如抽刀断水。在蛇帮之下,武林略微平静,大家都在等他死,然后擦红眼睛争权夺利。

    “青衣,你想一辈子扮女人,还是想跟我一起改朝换代?”沧海月明,素白含笑立于断水楼尖顶之上,举杯问他,那慢悠悠的声音在涛声中格外清晰。

    于是青衣跃上断水楼,在朱顶上陪他喝了一夜的酒。

    彼时天下大乱久矣,武林亦血雨腥风。

    若干年后青衣才知道自己被忽悠了,或许素白动过改朝换代的念头,但绝没想过成功,因为他过的太随性。

    于是断水楼之上,图穷匕见。

    “那日,我与你在此饮酒赏月,今日此楼将毁,一如你我之情。”青衣念起唱白,觉得自己在唱戏。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素白笑着喝酒,拖着长音感叹,白衣如故,微笑如常,然杯中烈酒,比冰还冷。

    “我等你死,等了好久了。”青衣人生入戏,偶尔也会说说真话。

    觥筹四碎,流霜飞舞,剑如寒月。那日大寒,海风最烈,湿冷入骨。凡人或许武功高强,无敌天下,却抗不过命,亦抗不过四时,正如抽刀断水。

    “青衣,你想一辈子改朝换代,还是想跟我一起扮女人?”在这句戏言中,一袭素白坠入大海。那笑声在波涛中迟迟不散。

    青衣命人毁掉此楼。

    若干年后,一位姓黄的侠士在断水楼旧址上弹琴,听到涛声中久久不散的大笑,写出: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如俞伯牙遇钟子期,后世有两位音乐家在此地相遇,念起这首诗,为其谱曲,那便是笑傲江湖。

    若干年后,一位号称不败的无冕之王手持葵花宝典,难以抉择,他听到沧海之中一人的遗言:

    “你想一辈子改朝换代,还是想跟我一起扮女人?”

    诸位看官,这是断水楼今世,它的前生亦精彩。

    昔日纵横武林的绝世高手在此处练剑,无数次对着大海挥刀,然斩得断金刚,却斩不断逝水,于是他参透了天命,驾着船只去往大海尽头,他或许想永生,或许想不朽。

    正如老子骑着青牛西出函谷关,留下道德经。

    这位高手留下一部剑谱,刻在断水楼上,几百年无数人因此而死,无数人看过,却无人参透,那或许不是剑谱,只是临行的乱抹。但又有千万人萌生千万种解释,创立千万种武功,这些武功的千万传人在江湖中不断争斗,犯下千万杀孽,断水楼的前生消失在无尽海浪之中。

    而当百年之后素白登上断水楼的时候,那剑谱被海风抹净,不会再有人记得。

    他看到大海,看到永远斩不断的逝水。

    关键词(Tags): #武侠#断水楼通宝推:玉垒关2,
    • 家园 如俞伯牙遇钟子期

      巧合、、、

    • 家园 断水楼:蛇帮七杀

      七为凶数,杀乃至恶。

      “不忠之人,杀!

      “不孝之人,杀!

      “不仁之人,杀!

      “不义之人,杀!

      “不礼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杀杀杀!

      十年前的蛇帮几位创始人不约而同退隐,于是素白便在帮众中寻出七位高手并称七杀,取代之前元老的位置。

      不忠之人

      七杀之首绰号毒妖。此人过的欢天喜地又土木形骸,故事实在太多,不妨放到后面章节细说。

      不孝之人

      洛风,来自大漠,经历丰富,做过部落首领,强盗头子,战俘,奴隶,矿工,目前是蛇帮打手集团的领袖,手下十八骑快如风,掠如火,箭如蝗,是素白不可或缺的机动力量。他身着黑衣又总是带来死亡,便得了绰号寒鸦。昔日战败被俘之时,他依部落习俗亲手结果垂死父亲的性命。

      不仁之人

      七杀第三位便是扶风,性嗜杀,善暗器,施展之时如漫天星雨,便得名坠星手。江湖之人大多好勇斗狠,但很少对无还手之力妇孺下手,此人却是例外,杀一人附赠全家亡,襁褓中的孩童亦不能幸免。

      其手下杀手同样杀人不问缘由,正如刀不问主人。若说洛风威胁在明处,意为“你若过界,我肯定做了你”,那扶风的威胁便在暗处,意为不管“你过界与否,你和你全家的命都堪危”。蛇帮七杀有个不仁之人扶风,便如同蛇有毒牙。

      不义之人

      苏越,昔日岳王麾下贪狼将军,一般来说,军人负责大规模斗殴,帮派负责中规模斗殴,江湖人士负责小规模斗殴,高手负责一对一斗殴。这四方一向泾渭分明很少混为一谈。

      然而苏越在兵败主亡之后,人老志不老,将决胜千军岳家枪法改良为能单挑的水银枪法,意在如水银泻地,酣畅淋漓,有进无退。而旗下鸣沙堂乃仅次于洛风十八骑的第二打手集团。

      不礼

      孟冷师,海盗,走私客。此人被青衣带进帮中,每年向海外走私苏绣,棉花,带来火铳,珊瑚,沉香等紧俏货物。

      不智

      叶饮光。江湖上其他郎中都兼作杀人勾当,甚至杀人比救人更多。而叶饮光却是例外,只治病救人,绝不杀人,还会每逢初一十五开义诊,治病舍药。而帮众再重的伤,只要没死,都能从阎王那拉回来,此人信佛,生性慈悲,大家唤他药师郎中。

      饮光家中拜三幅画像,一为扁鹊,一为华佗,第三幅。。。下面你该说是李时珍了吧。

      非也,而是一位慈眉善目,却又美貌的尼姑。

      扁鹊华佗近传说,张仲景,孙思邈固然留下不少方子,不得见其真面目,唯有禅医海法亲手治过这位郎中的顽疾。这位郎中当然要把海法大师的画像奉在屋里。每逢初一十五开义诊也是禅医留下的嘱托。郎中每次在三幅画下徘徊,总长叹愿为三人门下走狗。

      蛇帮这种亡命之徒云集的地方,怎么会有这样纯粹的大夫。

      这还要从素白说起。素白曾找过叶饮光看病。

      素白:他们说你是神医,于是要求我找你看病。

      郎中:你的病我治不好,你还是回去想喝点什么就喝点什么,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想点开心的事情。医生都是凡人,治得好病,治不好命。

      素白:好吧,你把这句该‘想喝点什么就喝点什么,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写下来吧。

      郎中:你打算干什么。

      素白:用这张药方堵我朋友的嘴。以后他们就不能劝我戒酒了。

      于是郎中在药方上写下,一日美酒五斤,用水吞服。多多益善。

      这的确是药师郎中叶饮光的笔迹,而后素白就拿着这药方尊医嘱。

      素白病得奇特,而郎中反而跟素白卯上了,下定决心为他续命,也进了蛇帮。每年长生院寒假,也是这位郎中开的无药方子,意思是那几天你一定要休息,切忌剧烈运动,劳心用脑。

      不信

      七杀第七位是位戏子,既青衣。虽然按照入帮时间他排在第七,但真正地位早就在七杀之上。而后龙洗华成了二任七杀之七,父母双亡,长于街头,小时候像个小动物一样努力活命,大了以后就变成猛兽了。其武功师传不明,全凭类似动物的直觉。但青衣很欣赏他,送了他一个文气点的名字。蛇帮一位高手,本是日行千里的大盗,近日犯了奸淫蛇帮帮众妻女的帮规,便被现任老七龙洗华行刑杀掉,据说死前先给阉了,在闹市口砍了五十多刀都没死,旁边一群帮闲欢天喜地的数: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五十四。。。

      七杀,单从名字来看,便是七个活该被杀的混蛋,而这七个混蛋居然活得好好的,侮辱便成了自嘲。然不仁之人已死于疯刀,给整个蛇帮的触动不小,即使是纵使一般人也能猜到风雨欲来。

      寒露子时,断水楼上。赌局已然开始,有人摔杯,有人拔刀,有人下棋,有人观望,有人出逃,有人待价而沽,有人拔剑四顾。

      秋风秋雨急煞凡人,何人能知孽海劫火。

    • 家园 断水楼:人世难逢开口笑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清晨苏越临湖窗前,轻抚手中冰冷长枪吟唱旧时歌,声音苍凉而悠扬。

      梦里,他在塞外追杀胡人,犹如追杀羊群,那些曾经威风八面的部落失去他们的神,被俘的女人被卖入青楼,被俘的男人被卖进矿坑,那是多久以前,不过二十年。梦中铁马冰河,他忘了岳王身死族灭,忘了断峰桥上最后一战。而梦醒之时,他已身在江湖,一个更大更复杂的战场。他建鸣沙堂,创水银枪,入蛇帮,为七杀之三。他畅饮美酒,拥着女人,做饮马长江,挥鞭断水的梦,看到自己腿上的赘肉却忍不住黯然落泪。江山依旧,他却快老了。最终在断水楼上,他见到自己的明主,足够隐忍,足够贪婪,如年轻时的岳王。

      此刻薄雾中一盏灯从河岸慢慢飘来,灯上写着字:“不死会相逢。”

      看到那灯,苏越知道夜雨先生归来,有些惊讶。他倒了两杯酒,放在窗前。玉冰烧的清香慢慢徐徐飘来,雾中一阵剑光,一杯酒消失。

      “好酒。”苍老的声音从雾中传来。

      “我知你的来意。你要问我压哪边?”

      “我已知你的答案。”

      “那你来此所为何事。”

      “叙旧。你我戎马一生,有很多旧事可以聊聊。”

      “也好。。。你我同在塞外从军,狙杀匈奴千万,而后天下大乱,你我共辅岳王,转战千里,从塞外打到江南。你还记得当年立下的志愿吗?”

      “扫清六合,荡平宇内。”

      “你虽还记得,却如同忘掉。”

      “唉,江某已梦断江湖,汝却依然在梦中。”窗外一声长叹。

      “素白头脑清醒,性情平和,可共生死,也可共富贵,在年轻一代中可算龙凤。可你知他最大的弱点便是无欲。”

      “无欲则刚。”

      “无欲,即无野心,从未想过独占鳌头,更从未想过兼并天下。”

      “这也是你背叛素白的原因,单凭青衣还没法引他在大雪之日上断水楼。”

      “我所识之君,坚忍如狼,贪婪如虎,隐忍而不择手段。”

      “坚忍如狼,贪婪如虎。。。阁下可还记得岳王最终的结局?命数在天,天下大势,非人力所能左右。时不可待,势不可挡。”

      “命。。。我从来不信命。我的时就在当下,我的势就在眼前。”

      忽而屋顶刀光闪过,苏越解下大氅扔在地下,抓起水银枪跃至屋顶,少顷几位黑衣人掉入河中。

      “狗娘养的,对夜雨先生出手,实在嫌命长。”

      水中一人浮出水面说:“帮主怕夜雨先生暗算您。”

      “回去告诉青衣,夜雨要想暗算我,靠你们几个杂碎根本挡不住!”苏越持枪而立,呵斥落水刺客。

      雾中人大笑,不知是自己老了,还是对方太年轻。

      “你可知蛇帮七杀有一半被调走,另一半早顺了青衣。夜雨,你不该回来,素白根本毫无胜算。”苏越回到窗前恨恨而言,举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船上夜雨先生沉默片刻,继而大笑而歌:“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歌声苍凉,苏越亦和之,一时间如大漠风起,武者弹剑为乐,举酒马上歌,歌随风千里,声飞塞外。

      直至酒尽摔杯。一船一灯消失在江南残雾深处。

      • 家园 平行世界的故事?

        都念起太祖的词了。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 家园 特喜欢这首诗

          所以希望文中人物念出来。这感觉相当于喜欢一个故事到一定程度,决定写同人吧。。。

          PS:当年徐克让东方不败念“江山如此多娇”的时候,就觉得徐老怪果然识货!

          • 家园 江山如此多娇……

            怎么觉得像臭豆腐夹蛋糕的别扭?

            • 家园 其实很有意境的

              呵呵,东方不败还念过:“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那会儿还不知道是李贺写的,还以为又是太祖的诗句,觉得在故事的那个地方吟这句诗真是完美!

    • 家园 断水楼:寒鸦千万点

      “洛风,你叫洛风。”

      当大雾散去,他看到素白携一朵红花,站在湖心亭里,就像那天在矿道尽头。在那黑暗潮湿的地方,那身白衣就像发着光,仿佛一粒微尘都会弄脏。但白衣的主人毫不在乎的为遍体污秽的奴隶解开镣铐。

      江南月下的花,大漠塞北的沙。他们是陌生人,或许从来不认识,却并肩作战了很多年。

      或者说他们并肩作战了很多年,却还是不认识。

      清晨,大雾,天气即阴又晴,太阳半死不活,带霜的红叶落入黑水之中,缓缓流淌。十八骑在密林中疾驰,十八匹马如夜一般漆黑,为首之人胯下更是一匹眼神清亮的神骏。当你看到那匹骏马的眼睛,甚至会觉得它有灵魂,还是一个很美丽很高贵的灵魂。

      骑手轻巧跨过倒在路中央的大树,看到自己留下的黑羽记号,发现又到原处,他们已经在这密林里转了五六圈了。为首之人打了个手势,十八骑立停,行动如一。

      寒鸦千万点,成群飞过头顶,原本密不透风的林子更显阴森。

      为首之人胯下神骏乌月嘶鸣起来,其声凄凉,于是骑士狠狠的抽打乌月,眼中流露悲愤之痛。马只是哀鸣,并不动弹。

      那首领名为洛风,绰号‘寒鸦’,蛇帮七杀之一,一身黑衣,身形彪悍,豹头环眼,面色却很苍白,似乎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了很久,然脸上却有细长红色伤疤,从额头穿过眉眼一直到嘴角。他并不英俊,那道伤疤却是画龙点睛之笔,让他好看许多。

      洛风原是北方胡人,祖上可以追溯到柔然,他自幼马上长大,深知自古神骏皆有灵性,寒鸦已伴他多年,人马心灵相通。此行不利,寒鸦知,他又如何不知。

      风陵渡招降乌丸溃兵。信上仅九个字。几天之内,新帮主将多位好手派往各地,似有大动作,而谣言四起。七杀之‘坠星手’扶风遇害,更是让洛风狐疑满腹。众所周知,扶风嗜杀,妇孺的血也能让他快慰,扶风忠诚,是帮中最好用的杀手,每个组织必备的清道夫,专干脏活累活。从蛇帮建立伊始,扶风就在素白身旁,杀那些不便杀的人,清理那些不便清理的东西,有扶风在,素白永远一身白衣,洁白无瑕。

      即使素白死后,扶风依然留在新帮主背后,不问缘由的干着脏活,从未有怨言。但扶风死了,在这个极其敏感的时刻死了。风中流动着谣言:已死之人会从大海回来。

      素白已死,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对于一个死人,谁会忠于他,谁会背叛他。这只是一场赌局,大多数人只需把赌注下在会赢的人身上。对于极少数人来说,此事关乎背叛和忠诚,而洛风就是极少数人。

      洛风战败后被卖为奴,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挖矿数年,早早忘了草原和骏马,甚至被解了镣铐,也没有感觉,麻木并不痛苦,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这样子,以后也将永远如此活下去。

      素白将他带到附近的村子里,递给他黑色长弓,什么都没说。然后洛风看到了乌月,它拉着粪车,被那赶车的黄面矮子使劲抽着,皮带勒进肉里,眼神浑浊而不屈,它虽然不喜欢,但也不反抗,它是那样善良,可它也曾在草原上疾驰,如闪电,如狂风,宽阔的草原居然容不下一匹神骏。当它看到洛风的时候,还是挣扎着跑了起来,拉粪车冲到洛风面前。洛风射死了那个拉车的人,或许那人罪不至死,但用鞭子乱抽寒鸦就是死罪,乌月是一匹神骏,日行千里,在洛风的家乡,马像人一样高贵。

      事实上乌月比洛风更有灵性,那清亮的眼睛似乎看到血色的未来,现在它在流泪。乌鸦依然呱呱的叫着,洛云身着黑衣,手持黑色长弓,总给人带来死讯,所以绰号‘寒鸦’,但他不喜欢鸦,那些追逐死亡的鸟,每当战争结束,遮住整片天空抢夺战士的尸体。他从背后弓囊中拿出一把长弓,黑色,没有任何光亮,而后轻轻摸过那长弓,洛风的祖先从遥远的欧洲带回这种特殊长弓,一位君王用这种长弓赢得一场战争,那一日天上下起箭雨,箭翎如同大雪覆盖整个战场。

      这长弓修长而有力,就像有魔力一般,可以在数千尺之外洞穿盔甲,柔然武士用它攻城拔寨,君王用它赢得战争。

      洛风的部落以这弓箭驰骋大漠,此刻却只剩十八骑,若连这十八骑都战死了,那个显赫一时的柔然就再无后人了。

      洛风想知道路在何方。他低头跟乌月说话,声音很温柔,而后纵马深入密林,只有一位最亲近的骑手跟在他背后。在密林深处的空地上,他取出乌羽箭,缓缓抬起手臂,全身舒展,拉满长弓,闭上双眼,仿佛入定,放箭。。。随着破风的声音,一只乌鸦停止鸣叫。

      洛风的祖先曾经去过的海的另一头,曾经饮马伏尔加,曾经跟金发碧眼的海盗作战,曾经驰骋在大地之上,让世界震颤。

      当他们衰亡的时,不过是群牧民和强盗。曾经有过文明,文字,都随风沙远去,能剩下的是最简单的法则,若有人对你好,你也要对他好。

      就这样吧。我是柔然的后裔,从未背弃过祖先的荣耀,虽然我连祖先是什么样都不知道。

      “你已经决定了。”背后的骑手问道。

      “是的。”解了镣铐,找回乌月,送来黑色长弓,素白只是顺手而为。但洛风已经做出决定,如释重负。

      背后黑衣骑手笑得惨然。笑的人名叫石洋,也是胡人,没有姓氏也没有名字,是洛风的奴隶。他们一起长大,在十五岁那年,洛风带着他一起打了平生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胜仗。战斗结束,洛风亲手赐给他自由,为他起名石洋。

      “石洋,我赐你自由。”

      此刻他微笑挥刀向昔日的主人。中了,以刀为命的人往往刀一出鞘,就知道结果,血会飞溅,肢体会裂开,眼永远会闭上。

      “我自由了。”那是青衣许给的自由:你的一切都是洛风赐予,只有杀掉主人,奴隶才会自由。

      乌月猛然跃起,它反应似乎比人更快,当你凝视它的双眼,会觉得有个美丽高贵的灵魂注视着你。但乌月已经永远闭上眼睛。它在洛风错愕的瞬间,挡住了那把刀。

      洛风也消失了,带着那把乌黑长弓。

      他逃不掉的,石洋计划周密,大雾,密林都是算计的一部分。大雾废掉洛风的弓箭,密林挡住乌月的速度。然而重兵却并未放在密林中,而是网开一面,让对手可以逃出去。当他们逃出的时候,真正的绝望才降临。密林唯一的道路,通往沼泽,雾中的沼泽----比密林更不适合骑兵。

      这种希望过后的绝望最痛苦。

      布此局之人无疑了解骑兵的特点,更了解人心。

      此刻石洋站在空地中间,等信号发,伏兵四起,却只听到乌鸦的叫声,雾越来越浓,他渐渐看不见四周,只听到妖异的铃声和笑声忽远忽近,就像演奏死亡乐曲。他纵马狂奔,而后悄无声息的翻身下马。石洋的马名为黑日,黑如深夜,它只回头一望,便奔向大雾深处为主人引开追兵。

      铃声随着马蹄声远去了。

      石洋缓慢走在雾中,不知身在何方,如果说自由就是这样,那并不可爱。

      他走了很久,又走到乌月的尸体旁,这时他似乎碰到了铃铛,一个非常妖艳的声音,虽然很远却妥帖得如在耳边低语:“洛风,你打算给他哪种死法。”

      “让他安静的去吧。”寒鸦静静飞起来,如此安静,雾中石洋听到破风的声音,如乌啼般尖锐,于是将挥舞马刀,就像战场上一样挡开箭。柔然武士随身带着很多种箭,有杀大型动物的铁箭,杀鸟和小兽的骨箭,破甲的锐箭,伤人的倒钩箭。

      此刻飞来的是杀人的箭。

      出刀的瞬间,石洋就知道自己挡不住,无论战场还是武林,没多少人能挡住那把黑色长弓射出的箭。于是他缓缓倒在寒鸦身上,在获得自由的半个时辰之后。

      洛风在石洋身上补刀,砍断对手柔软的后脑勺,而后在自己脸上划下一道伤疤。武士不该哭泣,当他们为了朋友,爱人或者首领不得不哭的时候,可以在脸上画下伤口。

      “他和我一起长大,就像乌月一样。”说着,他又画下一道伤疤。。。血代替眼泪流在大雾之中。一位全身裹着红色长纱只露出眼睛的女人在雾中跳舞,是肃穆忧伤的祭舞,脚踝上银铃发出伤感的声音。

      雾淡了,迷雾中妖艳的女人也随着雾隐匿了,伏兵的尸体东倒西歪,刚刚在浓雾中,铃声笑声女人声音如同鬼魅指引陷入困境的骑兵,大雾不仅困住了骑兵也困住设伏者。追逐残兵的骑手缓缓从四面聚集,默默看着洛风和死去的石洋,他们的部落曾经有三千人,在不断的败退中变成五百个,在暗无天日的矿坑里变成三十四个,在陌生的南方,陌生的江湖,为了蛇帮的壮大,变成十八个,当迷雾散去,只剩下十七个。

      黑日回来了,它低头舔了舔石洋的脸,而后看着所有人,似乎在哭泣。洛风抱住它头低低说话,用胡人的语言。

      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焚烧了尸体,骑上马走进另一片大雾,在大雾尽头,有他们曾经的敌人。

      “洛风,你叫洛风。”

      当大雾散去,他看到素白携一朵红花,站在湖心亭里,就像那天在矿道尽头。在那黑暗潮湿的地方,那身白衣就像发着光,仿佛一粒微尘都会弄脏。但白衣的主人却毫不在乎为遍体污秽的他解开镣铐。

      江南月下的花,大漠塞北的沙。他们是陌生人,或许从来不认识,却并肩作战了很多年。

      或者说他们并肩作战了很多年,却还是不认识。

      洛风下马,来到湖心亭里,跟素白说了些什么,那次谈话的内容无人知晓,也成为史中悬案。

      唯有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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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多么优美有灵性的文字

        唯有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

        江南月下的花,大漠塞北的沙。

        其实最美的花海在六月的新疆,在大漠的边缘尽头,在赛里木湖边、夏特古道、伊利、整个花的海洋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花团锦簇

      • 家园 井喷,痛快!!!
        • 家园 呵呵,送图:乌月,黑日

          乌月:

          点看全图

          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黑日:

          点看全图

          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哈哈,感谢孙海晨老师的传神系列。

          男儿称意得如此,骏马长鸣北风起。

          待君东去扫胡尘,为君一日行千里。

    • 家园 断水楼:一品三笑

      清晨大雾未散,当素白离开长生院,院外一船正在等他,船上挂一盏青灯,上书狂草:不死会相逢。

      “寒露子时。。。有点早。”着青衫的先生正在泡茶,冰瓷中淡绿色嫩芽时聚时散。“这一年里,青衣将忠于你的人派出去。召回那些人胜算更高,但需要时间。”

      素白用帕子捂嘴,开始咳嗽,咳了很久,虽然声音很轻,还是很痛苦。如果病已经成为习惯,你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那么你必须把它当成朋友,慢慢忍受他。

      “唉,这一年我过的太好了。已经很久没有寒冷丝丝刺骨的感觉了。”他看着雪白的帕子上,一抹红如花落在雪上,不禁微笑,一位好友与他久别重逢了,问道:“有酒吗?”

      “喝杯热茶吧。”先生递了一杯茶给他:“可能祁红更合适,或者滇红,有脂粉味,很暖,暖香温玉抱满怀。”

      素白接过茶,放在嘴边轻轻一抿:“冬天快到了。先生,寒露子时对我而言已经不晚了。”

      “那姑娘说能治好你,她是禅医的入室弟子。”

      “何时能治好,病去如抽丝,怎有确定时间,太多变数。我等不了。”

      “也好,不过五五开。昨天,我已经跟江南其他帮派打过招呼,虽不至帮忙,但至少作壁上观。元鹤也将江南几大豪族争取到你这边,不过那些人只会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碳。。。而今天我要去见一个老朋友,七杀之一。”

      “那人跟我们非一路人。”

      “我只是去看看一个老友,在与他刀兵相见之前。”先生细品青茶,冷冷的说。

      大雾中,湖中人鸟声俱绝,唯有寒鸦声隐隐,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无色,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一舟一灯。船过湖心亭,素白携酒,炉到亭上。

      “我要等一人来喝酒,也是七杀之一,或许是这次的胜负手。”

      “保重。”

      “当然。”湖心亭中素白持花一笑:“这红花是我护身符。”拿着花在嘴边一抿,就像饮酒般喝下花上露水,那露水带着月季香气,还有寒虚身上的感觉。

      先生随一灯一船慢慢远去,看雾中鲜花也慢慢淡了,觉得年轻真好,素白到底是个年轻人,或许同他死去的儿子一样大。昨天雨中,素白将文寒虚介绍给江先生,也有点像儿子带新媳妇回家。寒虚是个好姑娘,先生一见就知道,两个人在一起也真是一对璧人。

      先生淡出江湖多年,越来越喜欢这种喜庆的味道,此事过后,不妨留下喝完喜酒再走。想到这里不禁一笑,茶在口中颇为甘美,只觉得厮杀之事也远了。

      而此时,远处哒哒的马蹄声敲在石板上。雾慢慢散去,唯见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舟。

      断水楼:寒鸦千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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