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断水楼 -- 暗香疏影月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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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断水楼:斜月沉沉藏海雾

      叶轻舟好赌如命,他会跟你赌鸭子走路时先迈哪只脚,母狗一窝会生几只小狗,钓上来的是鲶鱼还是鲫鱼,明天会不会下雨,宝塔上铃铛会不会响,春天第一朵月季是红色还是黄色,眼前这杯酒是烧刀子还是陈年女儿红,这陈年女儿红埋了十年还是二十年。

      最后一个赌局,他从没输过。

      靠着这门品酒的绝技,他在十里八乡的酒店里打了闲差,每逢酒市,由他出马准没错。他品酒,但很少喝醉,有几次实在醉的不行,他就在船头唱歌,声音又粗又哑,绝对不是本地方言。

      有一次他醉的厉害,还是摇摇晃晃撑着船一路到家,那一叶轻舟从水上划过,就飞一样,甭管下面是激流还是静水,有人在他船上喝茶,一滴都不曾洒落。

      渡口上八卦开始传言,他的轻功很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但他从没露过手,他曾跟人赌命,输的很惨,家财万贯都打了水瓢,只靠着一身好轻功,才逃了债主,从此隐姓埋名在这河上撑船。

      那天他到海边钓鱼,看到一个人被大海冲上岸,此人身着素衣,面目清秀,唇色已经发紫,眼看是没救了。

      于是他又犯了毛病,对着大海说:“爷跟你赌,这个人会活!”

      大海无言,只掀起一层浪花,仿佛应了这个赌局。

      那一日天上飘着雪花,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那一日河上的艄公看到叶轻舟的船像是飞一样从水面掠过,纷纷猜测,要么他老婆生孩子了,要么他又跟人赌了。

      这次赌生死。

      叶轻舟有个同胞妹妹,姓文名寒虚,名不副实,即不寒也不虚,素白碰过她的手指,温软如玉。

      沉睡之中,素白听到煮药的声音,闻到浓浓的药香,温润如玉的手指搭上他的脉搏,那双手,一定很暖和。

      那手的主人有时叹息,有时欢喜,随着他病情起伏,他虽然看不见,但一颦一笑如在眼前。

      据说久病成医,素白则是久病成了酒鬼,他从小寒虚体质,虽习的一身武功,却总危在旦夕。人若长期处在生死之间,一般会走两个极端,要么很怕死,要么不怕死。素白属于第二种,病到完全不在乎。所以他喝最烈的酒,杀最狠的人,裹着皮草唱歌,从来不想明天,也就因为如此,乱世之中一群亡命之徒才以他为首。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在乎女人,所以他敲着酒杯唱:“二八佳人体如酥,腰悬利刃斩愚夫。”

      对他而言,生命就像一场大宴,若能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如果宴散了,那就散了吧。

      但某时酒过七旬,他会在断水楼上听到洞箫的声音,海浪之中其声鸣鸣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那个时候他会略微感怀一下,只觉得这乐声吹进他心里了。

      但酒醒之后又会忘得一干二净。偶尔他想结识洞箫的主人,但又觉得那曲调并非江湖之声,还是让它永远在江湖之外吧。

      此刻,他病情反复,在生死边缘一身冰凉,又听到那洞箫的声音,有不悦,亦有不舍,比起海浪之中,多了几分温度。

      于是,他有点想在乎一些东西,在大宴散后,如果有人能握住他的手,或许会很温暖。

      于是,真的有人握住他的手,在其上刺入银针,一股暖流如同春水冲破寒冰,冲过任督二脉直达心前。

      而后他睁开眼睛,只见一袭清丽的背影在屋中忙碌。

      “你以后要戒酒,而且不能吃辣椒。”

      这是文寒虚对素白说的第一句话,想来大煞风景。

      “不可动武,不可好勇斗狠。”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活着本身就很有意思。”她未曾回头,语气毋庸置疑。

      古人有云不为良相,即为名医,证明医生很有地位。而对于每个想活命的人,医嘱是不得不听的。

      素白刚能下床的时候,就开始不尊医嘱,他拉着叶轻舟赌酒,赌天上的云彩是聚是散,赌落下的花瓣是单是双。偶尔他也帮着文寒虚采药,与叶轻舟在千尺绝壁之上赛轻功,赌谁能采下最高的仙草。

      文寒虚劝阻无效,就开始酿药酒,那酒不仅治病,而且甘醇可口,阵阵酒香引得素白大咽口水。

      但寒虚一直把药酒小心藏好,好像深怕给人看到。

      她把酒藏在树顶,素白就上树去取,那是春天,满树桃花落在酒里,酒香就混着花香。

      她把酒藏在船底,素白就潜进水里去偷,那时已是夏天,河水不冷,微有暖意,酒也就带着淡淡水气。

      她把酒藏在金山古塔之上,那时霜红叶落,月轮孤悬,素白一路踩着塔角金铎上了七层浮屠。浮屠之上有位素衣老尼,面容温和,画里的菩萨要是老了,就是那般模样。

      她问:“施主是来取酒的吗?”

      “是的。”

      “酒在这里。”老尼奉上美酒,盛在青瓷酒罐。

      素白伸手去接,老尼突然将酒抛出,青瓷酒罐直坠塔下。素白随之跃下,点着塔角加速下坠,在酒尚未落地之时,伸手接住。而后倒挂在浮屠第一层,头里地面仅三尺。此刻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馀里。

      “施主大病将愈,不如就此离去。”老尼亦在塔下,轻功之快不亚素白。

      素白翻身下塔,拍开酒罐泥封,闻了闻酒香才说:“我的病还没好,所以不打算走。”

      “您。。。决定退隐了。”

      “我本来就不在江湖之中,只是个寻常爱武之人。”

      “那好。我明白了。老尼不日将圆寂,还有俗事未了,小徒文寒虚习得我所有医术,但不会武功,请你多多照顾。”话音刚落,素衣老尼已在半里之外,乘船顺江而下,宝铎铿锵之声渐停。

      他听见洞箫在不远处呜咽。于是他寻萧而去,只觉得箫声忽远忽近,似在耳边抽泣,犹似远方不可追寻。

      他来到渡口,听到叶轻舟正温酒和自己老婆说笑,那阵温暖挺陌生的。

      “寒虚要去扬州,明天就去,听说是去买药。素白也跟着去,路上多照应点。”

      “孤男寡女一起出游,你不怕她吃亏?”叶轻舟老婆嗔怪。

      “你不懂我妹妹的能耐,她不害人就不错了,你就别担心她吃亏。对了,爷跟你赌,我妹妹快出嫁了,最多两个月。要是赢了,你给我多生个胖小子。”

      “寒虚嫁谁?”素白忍不住跳上船问。

      “当然嫁人啦,难不成嫁鸡嫁狗?”

      “寒虚在哪?”

      “谁知道呢?她喜欢坐着船乱飘,一飘一夜。爷跟你赌,她现在心情肯定不好,要赢了,你把她酿的酒分我一半。”

      “好。”素白说着就上了岸,他知道她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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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水楼已成废墟,武林大会之后,青衣来到断水楼旧址,摸着残垣断壁,做了身段,唱:“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霜染丹枫寒林瘦,不堪回首忆旧游。”

      远处渔火忽明忽暗,船上洞箫戚戚然的吹着,颇为应景。

      而后他看见船上灯突然灭了,月下一人一袭素白立在船头,风吹长袍飘飘若仙。

      秋月分外明亮,那人的脸清晰可见,素白,已死之人。波涛之中,似有人对话。

      “师傅说,你会走的。”

      “我不会走。我想春夏秋冬都能喝到你的酒。”

      “师傅还说,你是留不住的。因为你心在江湖,总会回去的。”

      “我不想回去。”

      “这也许由不得你。”

      “我们去天山,去塞外,去西南的蛮荒之地,你给人治病,我去采药。日日有酒,夜夜暖香。。。呵呵。”素白慢悠悠的说着,说到最后忍不住尔然。

      “你真的不回去?”月下寒虚持洞箫,走上船头,清风吹拂之中,长发在空中纷飞,目光流动带着泪光。

      “别怕,我不回去。”他拿出那罐药酒饮了一口,再递给寒虚。“如此花好月圆之夜只宜对饮,不宜暗自伤神。”

      “你拿到了?”寒虚看酒罐,默默低头,一脸羞涩。

      “嗯,好宝刹,好浮屠,好酒,好轻功,好师傅。。。好徒弟。”素白一串好字,让寒虚越听越甜美,她拿着酒罐慢慢抚摸,低低的说:“这酒是酿给你的,只能你喝,别人都不能喝。你身上还冷吗?”

      “有时候,还是有寒意,但好多了。”

      “唉,病去如抽丝。你不可跟人动武,更不可好勇斗狠,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我答应你。明天我们下扬州买药。”

      “我不求你答应我,如果你能做到自然会做到,如果做不到自然做不到。”寒虚低头把酒还给素白,而后奏洞箫。

      那曲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如同少女的心事,千般曲折更与何人说。

      素白坐在船头一边饮酒,一边品味这曲子,只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懂。

      “这曲子,我以前听过。那个时候,我站在断水楼上,而你在船上。”

      此刻青衣站在断水楼的旧址上,看着故人远去。月色淼淼之中,那船就像是开往冥界。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君欲挥刀斩逝水,不知乘月几人归。

      通宝推:玉垒关2,
    • 家园 笑熬浆糊前传?
      • 家园 你不觉得出场这三人形成了等差序列吗?

        普通青年:柳风雷

        文艺青年:青衣

        2b青年:素白

    • 家园 沙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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