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断水楼 -- 暗香疏影月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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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断水楼: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破晓前残星孤悬,一艘船在大雾中航行。

      “上应天星秉翼精,盘身掉舌势峥嵘。衔珠画足寻常事,伫看飞腾变化成。我乃千年修炼青青是也。向居海岛,不记岁年。。。”船上,柳风雷裹着鹅黄色鸳鸯锦袍,轻轻哼唱白蛇传的唱词,一边绣着小帽子小肚兜。她以前不喜欢女红,在娘家时就经常被针扎的满手血,奶妈总是笑她手比脚还笨,让她一怒之下拿起剪刀剪碎那讨厌的绸子段子线头,然后再把那些零碎东西统统扔到树上去。她门前的梨树上总是挂满锦绣,她奶妈也就不好劝她学女红了。

      她喜欢看戏,才子佳人,英雄美人,喜欢那些漂亮的唱词,不仅听还一遍遍的在嘴里嚼着,就好像有香味一样。她还喜欢看打戏,做梦都希望自己是个英姿飒爽的侠女。

      她心里有好多梦,以前跟家里人说,没人听,大家都笑话她。等出嫁了,她跟青衣说行侠仗义,行走江湖,报仇雪恨之类的梦,这些都是戏里的故事。青衣听着笑着,告诉她真正的江湖可不像戏里那样。然后她眼圈红了,说:是呀,我要是能给我们柳家复仇就好了,在戏里,我应该遇到一个高人,传我绝世武功的。

      青衣就说:戏里你还会喜欢上你的仇人。然后再忍痛杀死他。

      风雷:我才不喜欢素白呢?杀他我一点都不会难受。说着又作势要打青衣,这粉拳一点都不疼,打在身上颇有点疏松筋骨的感觉,青衣再唱几句打黄盖,风雷就难免要笑。

      那时候,他们正在江湖上飘着。婚后,青衣找人做了一艘外表平常做工却极好的船,载着自己的家日夜在江南水网上飘着。按照字面意思,柳风雷大概一直身在江湖。

      撑船的是风雷家幸存的哑奴,除了青衣,没人知道那艘船会飘到哪里。青衣还记得素白的话:若有顾忌,你的剑就不会快如闪电。

      “你来了?”虽然青衣跃上船时轻若蝉翼。风雷还是觉察到了,在一起时间久了,就心有灵犀。她摸着隆起的腹部说:“我刚才想到了一件事,如果是女孩,我想让她学戏。”

      “戏子最下贱,被人瞧不起。”

      “是吗?我不觉得。我小时候一直都希望戏班子能把我带走,那样我就能一直活在戏里。。。结果一个戏子把我带走了,也没有人敢看不起他。”

      青衣惨然一笑说:“你可以教她唱戏,千万别让她做戏子。别让她成为我这样的人。”

      “那你希望她成为怎样的人。”

      “我只希望这孩子出生富贵,一辈子莫要被人轻贱。”

      “我们的孩子不会被人轻贱。戏子有什么不好,你总是想得太多。”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如果这两样我都当过,你会不会后悔嫁我?”青衣背对妻子,看着窗外的大雾说,声音颇为落寞,这秘密本要带入坟墓,却忍不住说出来。如果对方有丝毫悔意,他就忍不住要杀人。

      “新婚之夜,你说要帮我复仇,你果然做到了,不管是不是为了我。你是江淮第一大帮的帮主,是我的丈夫,是这孩子的父亲。无论你做过什么,没人小看你。而且无论你做过什么,我还是一样喜欢你。。。不后悔嫁给你。”柳风雷慢慢的说,相较她平时的语速实在够慢。

      “谢谢。”青衣声音很疲惫,笑容却很温暖,他在妻子肚子上放一串小小的珊瑚珠子,颜色青如天空,很少见。柳风雷伸出胖胖的小手,把那珠子抓在手里,那是小孩带的,小小的非常精致,上面刻有:“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

      她摸着那文字轻轻念着: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她不信佛,却又真的希望药师菩萨保佑自己的孩子,一生平安。

      青衣笑着低头小心翼翼枕在她腹上,闭上眼睛仔细听着,小声说:“有声音了。。。是个姑娘。”

      “姑娘哪有这么好动。”风雷又开始抬杠,所谓小吵怡情,青衣脾气好,抬杠从来没生气过。此时他却突然起身,盯着妻子身上鹅黄色的锦袍,上面一行红字慢慢显影:

      寒露子时,断水楼上。

      素白。

      第二天就是寒露,青衣即心惊又心安,他派出亲信寻找素白未果,素白反而找上他,正好,威胁在明处就不是威胁了。青衣搂住妻子,在她圆润的耳边低语:“你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如果我没死,会去找你的。”

      如果素白能找到,那其他人也能找到,这艘船已经不再安全,天边破晓,一颗暗红孤星正注视着他们。

      “孟冷师说过:你是龙。龙一定能赢。”离别之时,风雷带上那青色珊瑚珠串,咬着嘴唇对青衣说,她害怕自己会哭出来,这个时候,哭是不吉利的。

      ========================

      今年的冬天来的很早,寒露前一天,花上便结霜了,红色的月季花被霜镶上白边,这或许是月季最后一茬花了。

      俗话花无百日红,月季却是例外,花期极长,能从早春二月一直开到初冬第一场雪。长生院种的嫣然月季更是奇葩,每每能在大雪中红上一个月。

      每年最冷的几天,素白就在长生院中休息,帮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地方。

      长生院极其清净朴素,仅一厅一院,厅内一桌一床一暖炉,院内种有三棵嫣然月季,一位附近僧人照顾这里的花草,每日打扫房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每当下雪,素白就在屋内,烧热暖炉,煮酒读书,打开窗户会有雪飘进来,飘在古书上,飘在红泥小火炉上,很快化掉,有时候飘到温好的酒里,那酒饮来便多了几分味道。雪中总有月季娇艳如血,看着那些顽强的红花,素白觉得自己也要努力的活过眼前的冬天。对素白而言,每年冬天都是一场浩劫,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生命的意义。

      此刻他着银狐裘皮在雾中静立,似在看花,又似在沉思。

      忽有洞箫,呜呜而唱,似在询问。

      洞箫当然不能说话,但奏箫的人却能吹出一串调皮的问句:为什么来?来了为什么不叩门?呆呆的站在外面?

      素白笑着走进花丛深处,雾里一袭丽影慢慢现身。

      “你来了。见过先生,你就把我安置在这里。我以为你要很久以后才回来。”

      “我只想来看看你,看看就走。”

      “为什么不进门。”

      “害怕吵醒你。没想到你醒的这么早。”

      “我做了一个噩梦,然后被吓醒了。”

      “梦见我死。。。”

      寒虚捂住他嘴:“别说这个字。”

      “人终有一死。你自幼学佛,应该比我想得更通透。”

      “不许你随便说这个字,虽然我知道,即使不说。。。也会发生。”她低头忍不住落泪。

      “梦里就是这样的情景吗?”素白抓住她的手,捧在怀里。

      “不,比这还可怕。。。”寒虚闭上双眼,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在劫火中唱着歌,左手持疯刀,右手提头颅。无数生灵浮在水中燃烧,没有任何生机。。。你变成另一个人,就像昨天在封雷塔底,无论我怎样喊你的名字,都唤不醒你,我。。。”她突然哽住,几乎说不下去:“。。。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不属于我,你终究要回去,回到你的江湖,犯无尽杀业。”素白并不言语,默默将她搂入怀中,将裘皮裹在两人身上,只觉得怀里的人慢慢暖热。

      过了一段时间,嫣然月季上的霜已经开始融化,变成露珠,一缕阳光透过大雾,让那颗露珠变幻万千颜色。

      “你看,明天就是寒露。冬天快到了。每年冬天都很难过。”素白轻轻的说。

      “今年不一样,我会酿好酒。。。只缺最后一味药。”寒虚在他怀里低低的说:“冬酒酿成,你就再也不会冷了。”

      “抱着你也不会冷。”他忍不住咳嗽,虽然故意压低声音,但还是让寒虚一阵心疼。

      四周寂静,他们声音都很小,只有彼此能听见,就像害怕吵醒清晨的花鸟。

      临走时,寒虚摘下一朵月季,带在银狐裘皮上,红花上的露珠在摘下瞬间滑落,就像眼泪。

    • 家园 意境不错

      可是不合情理。灭门惨案幸存者还会想着旦角?

    • 家园 断水楼:眠客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那日学生们念着春晓,一只白鸽落在窗棂上。先生心思一动,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他放下诗书,整了整衣冠对学生们鞠躬,说今日是最后一课,他家中有事,不会再来了。

      孩子们还懵懂未知,也隐约知离别,于是拉着先生的衣角,他明知不合礼数,还是一个个摸过那些稚嫩的小脸,微笑着叮嘱他们勤背诗,孝敬父母,爱护同学。。。正如他每日所教导的那样。

      今天这些学生格外听话,围着他,说的不是挽留之话,而是“我打破了先生的兰花。”“我在先生睡觉时,拔过先生的胡须。”“我抄书的时候,故意少抄一句。”孩子们把自己干过的坏事一一相告,免不了要问一句,是不是因为我调皮捣蛋,先生才走的,那我以后不调皮了。

      他只是微笑,搂着那些孩子,一一抱起。孩子们也有点奇怪,一贯文弱的先生竟力大如斯,抱十三四少年也举重若轻。

      他放下最后一个孩子,拍了拍孩子的小脑袋,然后走到门前,回头说:“诸位,我走了。”

      门外细雨濛濛,他打起油伞缓缓步入雨中,不再回头。

      他曾有个诗意盎然的化名,如今已经微不足道。如今的他只有一个代号:眠客。

      相识的人总是叫他先生。

      黄昏,当他收起雨伞站在素白面前的时候,还是会恍惚的觉得那依然是当年向死而生的帮主,但看素白又有些不同,看到素白身边的寒虚,他笑了笑,还是下意识的像对待学生一样,教育素白要善待妻儿,既然已经有了牵挂就别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素白只是大笑,笑了好久,然后才起身抱住这位干瘦的小老头,说好久不见了,先生。

      虽然不合礼数,先生还是笑了。

      ========================

      细雨若无,楼船箫鼓,画舫划过湖面,点亮一湖红灯,镂月窗中透满船锦绣,珠花灿烂。

      最大彩船绘满红药,于流灯中缓缓而过,便是二十四桥明月夜上最美的红药舫,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竹肉相发,弱管轻丝,亦有蒙面舞者跳舞,玉脚踩在红药毯上,脚踝腕银铃随舞动而响,裁云轻纱掩不住一身细肉。

      红灯一亮就是生意开张,于是大船小船齐凑,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转眼宾客云集。

      而此时一艘小船饰满白羽燃起白电烟花,船中舞者顿停,推门而去,看白羽船上放下莲花灯若干缓缓漂来。

      轻纱之下舞者嫣然一笑,翻身下船,明月流灯,如玉纤足踩着飘忽不定的莲花灯,在湖中舞若飞天,袖间飞花落入湖中,观者只觉香气顿起。

      清风袭来,舞者面上轻纱掉入湖中,一张又野又媚的脸在众人面前显现,那便是红药舫的头牌舞妓步步生莲陆飞天。众人惊叹之中,她已踩着莲花来到白羽船上,用细嫩脚趾挑起帘子,看到船中一位公子拥白锦衾轻声咳嗽,手把玉冰杯,笑品千日醉。

      “漕帮的穆羽公子。我这舞跳的可美?”飞天手捻莲花指,轻扭腰肢,目中含情,似嗔似喜,一丝雨滴落在胸口,突遇冷激,酥胸随之一颤,只看得众人为之一荡。

      “很好。”

      “那还不让人家到你船上歇一会儿。”这声音虽远,却妥帖的如在耳边。

      于是白羽船划入十里芦花深处,浮水之上莲花灯犹在,莲上飞天之舞依然如在众人眼前,只盼再舞一曲,便如极乐生仙,但那是步步生莲最后一舞,江湖多了一位豪客,人间却少了一位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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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元鹤携琴上高楼,奏《秋鸿》,弹至惊霜叫月一节,雨似乎停了,霎那云散月华满玉楼,春雷秋籁出萧瑟肃杀之声,隐隐有刀剑寒风。远处一阵惊雷,弦断音绝,二十四桥桨声灯影中白电烟花如玉龙冲天。

      秋鸿中惊霜叫月之后便是延颈相聚。元鹤望楼下灯上起舞的飞天,那个在艳阳天出嫁的小姑娘也要回来了吧?她曾嫁入侯府,却所托非人,维余一地寒霜,芳心已死,便在这烟花世界游戏人间。

      大概先生也会回来,念着‘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在秋雨中,素船上挂着白帆,载着先生的棺材从扬州城穿过,二十四桥也熄了花灯,罢了歌舞。漫天纸钱中,素白立于船头,一路水道,两岸素衣人骑马挑灯肃立,送死者远去。

      此时先生还在船里奋笔疾书:河上多少人力,陆上多少人力;与江淮其他帮派政权的关系,不可称雄引火烧身;吸纳叛军溃兵要有度,以免无法消化败坏帮规;盈利几何,其中漕运占多少,保费占多少,抽成占多少,投资占多少;劫镖固然过瘾,不可多为,从长计议还需各种经营;抢劫绑票灭门时,对方必须有把柄在手,如为富不仁,强男霸女,不可贸然对名声极好或根基极深的人家下手,不利长存;约束帮规,蛇帮乃地头蛇,跟乡里处差了后患无穷。

      先生的字体有雄秀之气,行书得右军三分味道,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写的却是非常琐碎的事情,很多帮务虽然平日里交代过,到了临走还是忍不住写下来,事无巨细的写了一夜,直到结语终于龙飞凤舞起来:

      依江淮富庶,处乱世之中,集八方武者,保一境之安,遂取利发展,而后或依天时,或遇明主。时不可待,势不可挡,龙翔天外,终归苍海。

      临别,他又抚须沉吟,留一首白乐天的诗:

      萧散弓惊雁,分飞剑化龙。

      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写完逢字,先生将这厚达百页,字若游龙的琐碎‘账本’交代给素白,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了看又笑了笑,而然后走到船尾上了小船,回头说:“诸位,我走了。”

      “江湖夜雨十年灯。”随着这句诗,先生消失在雨中。素白当时咳得很厉害,还在饮酒,好像咳出血,最后将半壶佳酿倒入水中。那船上孤灯慢慢模糊,直至不见。

      那是先生的下葬的日子,将死亡诏告天下,江湖中不再有江夜雨,蛇帮创始人之一,年少以十八路夜雨剑横行天下的剑客,元鹤烹茶论诗的好友,素白的亦师亦友。无论夜雨先生做过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情,如今归于一捧黄土,而一位老年文士却在夜雨中回到家乡,开了个名为三味的书屋,教孩子们诗书礼乐,忠孝礼义。

      风雨又起,人走人留,不觉故人稀。元鹤抬头望见雨中灯火,弹到万里传书一节。大约塞外的刀客也要回来了,那个一身伤疤却异常恋家的汉子,素白的酒友,不知这次会带了怎样的‘土特产’,上次送来的白狐,美得炫目,摸来柔滑,特别暖和,据说在大雪深山中追了三个月才捕到如此尤物。

      乐至入云避影一节。眠客,想这个名字的是素白。当时元鹤掂起一枚白字,说不如叫闲棋冷子吧。素白却觉得人不能当作棋子,不妨叫眠客。江湖烟雨断魂人,若想离开总有原因,那原因或许微不足道,对个人而言却避不开,或许是一个女人,或许是累了,或许是手冷了,握不住刀了,人就散入浮云。可江湖并非如此凉薄,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为了一句话,一个誓言,他们又会醒来,人似秋鸿,义无反顾。

      元鹤想过唤醒眠客的时机,如果大势已去,唤了眠客也只多几个赔死。若事态并非危急,更没有唤醒眠客的必要。唯有高层更迭,这权力交接的血雨腥风自古不变。素白年少,却是残烛之躯,不想此刻如此之快。

      雨越下越大,秋鸿不觉已到了尾章,引阵冲云,知秋入塞,天衢远举,声断楚云。秋风夜雨中也一派地阔天高。

      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烟雨中,有人在伞下念着诗句乘船而至。时寒露下,霜乃早降。

      关键词(Tags): #武侠
      • 家园 特有感觉

        上次送来的白狐,美得炫目,摸来柔滑,特别暖和,据说在大雪深山中追了三个月才捕到如此尤物。

        当年去稻城亚丁,在稻城县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褐马鸡,成为当地人的烦恼,到处吃粮食又无可奈何。在稻城的土产商店见到一对白狐尾巴,洁白胜雪,入手柔滑,恍如锦缎,系起来正可以围脖子,索价300元。当时一犹豫没有买,想来一直后悔,我不是爱物惜财的人,不知为何独独对它钟情。

        • 家园 呵呵,遇到白狐毛真是挺美好

          虽然自己不一定能带,可以送给家里人。虽然没摸过,一定是非常漂亮的东西。300不算贵啊

    • 家园 断水楼:寂灭为乐

      白玉楼上,一位老尼肩背降龙剑,手持寒铁菩提,低头念佛。元鹤见过她年轻时的模样,慈眉善目如画里的菩萨,如雾的雨丝中,依稀当年身影。

      踏过雨帘之后,元鹤才见禅医海法已入迟暮之年,脸上能看到丝丝倦容,不复当年纵横江湖杀凶斩业之风采。她对元鹤行礼,问及史上大风海啸之事,表情颇为凝重。

      扬州据海甚远,历史上虽然每逢海啸必被殃及,但也只是江、淮溢。若说海啸能让扬州城一片汪洋,还要追溯到前朝,其记载几不可闻,唯余片语元鹤派人携历书,摊于海法面前,指何年何月海溢大风:

      普通元年春正月丙子,日有食之。占曰:“日食,阴侵阳,阳不克阴也。为大水。”其年七月,江、淮、海溢。

      大和二年正月壬申,地震。六月乙卯,晋王普薨。己巳,大风拔木。乙亥,峰州刺史王升朝反,伏诛。是夏,河溢,坏隶州城;杨州海溢。

      元和八年,广西海,需有海兽如马,蹄鬣皆丹,夜入民舍。聚众杀之,明日海溢,环村百余家皆溺死,次年八月丁亥,温州大风,海溢,漂民庐、盐场、龙朔寺,覆舟,溺死二万余人,江滨胔骼尚七千余,近马祸也。

      自千年前,扬州就少起大风海逸,唯一一次水灾还是在前朝,时值江淮大乱,大风海溢,有龙下扬州,飓风拔木,溃塘二千三百馀丈,漂没数万人。山金寺亦在水中数日。

      元鹤翻书谈史之时,手指一一点过书上只字,连起来便是:告之素白,唤眠客,使罪首伏诛,勿念吾命。

      海法神色如常,告谢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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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于梦中游走,梦到自己在血与火中高歌,左手疯刀,右手头颅:“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挫折。我若向火场,火场自消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枯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牛,自得大智慧。”

      烟雨中,暮鼓晨钟越来越近,他记起很久以前,面若观音的禅医。

      “无量众生颠坠地狱如驶雨点,然而纵使现世离诸狂横,怨毒除灭行道日进。维心中善愿,至成佛道终不受苦,纵灭三十万亿阿僧只生死之罪。”

      “菩萨,不用害怕死后坠阿鼻地狱,因为人间就是地狱。”

      一滴雨落在他额头上,就像很久以前雨夜,他和妹妹躲在床下面,那些人杀了父亲,那些人强暴了妈妈和姐姐,那些人把妈妈和姐姐的肚子抛开取乐,那些人把尚未出生弟弟踢着玩。他搂住妹妹,捂住她的小耳朵,他也想蒙上自己的眼睛,不看,却移不开眼睛,不听,妈妈和姐姐尖叫声还是挡不住,他只有一双手,全都捂住寒虚的耳朵。

      “寒虚,他们不是人,他们是邪魔,他们一定是邪魔。”

      他们放火烧了屋子。妈妈的绸缎,爸爸的书画,姐姐的脂粉,那些不喜欢的东西都烧掉了。当雨落在他头上,好像都是血。

      若干年后,他明白那些妖魔是溃兵。溃兵有武器,没将领,也没饭吃,他们只会抢,抢完了就杀,做黑帮也不到位。他们本是一些老实的庄稼汉,一朝被赶上战场杀了人,就像第一次接客的婊子,纵使哭着喊着,但最终以此为乐,于是人命不再关天,连自己的命也不算什么。

      一次败仗之后他也成了溃兵。夜里他们纵马奔入江南大户人家的院落,闻到胭脂和熏香的味道,看到绫罗绸缎,仆人想来阻止他们,一刀两半。他们下马抢了女人,在亭台楼阁里就地干事,分给他那位还是雏,面色苍白。他有点害怕,一边掐着她的脖子,一边剥了裤子干事,干着干着就觉得她冷了,一摸没气了,但还是泄在里面,而后他也挑了那女人的肚子,看着肚肠横流。他觉得很爽,比杀人还爽,于是放火高歌,在赌桌把抢来的东西输的精光,他还是觉得很爽。

      细雨中浮屠之上悠远的铃声中,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念诵:“无量众生颠坠地狱如驶雨点,然而纵使现世离诸狂横,怨毒除灭行道日进。维心中善愿,至成佛道终不受苦,纵灭三十万亿阿僧只生死之罪。”淡淡的禅香袭来,封雷塔就在眼前,文狂在梦里纵火高歌,但还是来到这里。

      “纵灭三十万亿阿僧只生死之罪?”他最后看到观音菩萨在火中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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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姐啊,你可知这月季最是四季常开之花,一直能开到下雪,银霜一裹后更是娇艳。”清晨,云海笑着给那白月季剪枝。这白露月季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开的比牡丹都大,比芍药都香。每逢盛开之季,古刹空气中好似流淌蜜糖,沉沉欲醉。

      云莲只是含笑扫着落叶,并不回话,她知道云海一说起月季就停不住嘴,只要听就好了。

      “师姐,这里有人,还受了重伤。快拿方药医治他。”

      云莲走到那伤者面前看了看:“收留男施主,恐怕不好。我们请人送到山下医馆吧。”

      “有什么不好的,救人一命。而且这个人很眼熟。。。对了,他是寒虚师姐的哥哥。你记得吗?每逢庙里出外购置物品,此人必帮忙运东西,划船快的就像闪电。”

      “是叶轻舟。好吧,先拿止血散帮他包好右眼的伤口。我去拿刀把他身上所中暗器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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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灭三十万亿阿僧只生死之罪。”他最后看到观音菩萨在火中含笑。。。梦到自己在血与火中高歌,左手疯刀,右手头颅:“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挫折。我若向火场,火场自消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枯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牛,自得大智慧。”

      那个雏太小了,他多害怕她叫,所以掐住她的脖子干她,掐着掐着就死了。该死的女人,这么容易死,那就再加一刀。这个时候又来了个女人,持刀的女人,又是来杀我的,太可恨了,于是一刀两半,溅的白色月季一袭猩红,天上开始下雨了,将那血冲掉。又有女人冲过来,武功还不错,还有那蒙面。。。那就全杀了吧。然后。。。然后。。。放火。。。

      文狂唱着歌在大火中狂舞,看着观音菩萨在火中含笑而说:“邪魔!”

      然后一把长剑出鞘,照的天地生辉,那一身素衣的菩萨走下莲花宝座,步入阿鼻地狱,挥剑斩业。

      “菩萨,纵灭三十万亿阿僧只生死之罪吗?”文狂笑问,血红刃上星在火中狂舞,迸火烧浮屠,红星堕青天。

      文狂大笑,一只红眼仿佛流淌了血浆,只觉浑身的力气都畅快淋漓的使出来,很爽。“菩萨,我们赌佛理,我灭三十万亿阿僧,你能否让我只生死之罪?若怎样残暴都能得佛祖慈悲,那么作恶岂不快哉!”

      “无量众生颠坠地狱如驶雨点,然而纵使现世离诸狂横,怨毒除灭行道日进。维心中善愿,至成佛道终不受苦。”菩萨已收起怒容,庄严宝相,挥剑诵佛。

      看到火中面容温和的菩萨,刃上星一刻清明,文狂转身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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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群人放了大火,走了,素白闻到尸体焦臭味。那是大寒之日,流霜飞舞,落在他头上,他突然觉得很冷。火蔓延到他四周,却依然刺骨的冰冷。

      当雪落入火中,他看到一个人在火中高歌,左手疯刀,右手头颅,状若神魔:“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挫折。我若向火场,火场自消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枯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牛,自得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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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白,素白~~~”寒虚喊着,拉着他的手,船上小憩的素白睁开双眼,看到山金庵烈火冲天。船行愈急,寒虚虽不动声色,手却在发抖。

      到山金庵时,已是尸横遍地。

      “哥哥来过了。”寒虚抓着素白的手,越抓越紧,然后慢慢落泪。寒虚虽一直随师傅四方云游,但也曾在山金庵小住过。雨越下越大,浇灭大火,古刹一片蓝烟,尽是焦土气息,寒虚默默走在雨中,素白为她打上纸伞。

      “海幻师叔曾点拨过我法华经,云莲师姐为我补过衣服,云海师妹在此地种下月季花,如今花还在。。。”云海约是豆蔻年华,虽已落发着淄衣,却掩不住清纯年少,此时趴在地上,身下一滩鲜血,待寒虚将她翻身过来,才发现刀痕从下颚一直划到腹部,顿时吓的几乎晕过去,靠在素白怀里,才渐渐缓过来。素白将伞递给寒虚,而后脱下长袍轻轻盖在这死于非命的少女身上。

      “她平日最喜花木,从来不许我们摘花折叶。。。”寒虚哽咽泪流满面,摘下一朵带雨白月季放在云海师妹脸边。“可她死的这样惨,希望这花能。。。。”渐渐说不出话来。

      从外殿到观音殿一路尸体,殿外倒着几位蒙面黑衣人,被砍得支离破碎,素白低头查看,已知是青衣派来的探子。殿内有打斗痕迹,星月菩提散落一地,观音菩萨温柔慈悲的面容上溅一滴猩红,寒虚不忍见菩萨蒙血污,便起身擦拭,只见菩萨佛像边有一行草字:告之素白,唤眠客,使罪首伏诛,勿念吾命。元鹤上。

      “素白,知府大人有字留给你。”

      素白一笑,慢慢悠悠的说:“是不是要我唤醒眠客,杀了那人,别担心他。”

      “是的。应该是师傅替他留言。”

      素白伸手毁去留字:“寒虚。。。”

      “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不能一走了之。那你了事之后。。。若还记得塞外酿酒之约。最后一坛冬酒藏在你知道的地方。。。至于我。。。”寒虚说着,声音慢慢低了,几不可闻。素白想握她的手,又被她挣开,她只低头不语看到地上一条血迹通往后殿。

      “海印师叔。。。除了师傅之外武功以她为尊。地上新月菩提便是她的。”走过观音殿,遍地焦灰,而雨后两树银杏新落一地金扇,只见落叶之下隐隐一条血迹直通向封雷塔底。寒虚带泪的脸又有了希望,她朝素白看了一眼:“说不定师叔还活着。”

      两人顺着血迹到了封雷塔底,血迹消失,只见星月菩提子散落一地。

      “是海印师叔的菩提子。”地面不平,几颗菩提子缓缓滚动,落入缝中。于是素白和寒虚相对一望,都已猜出了机关。素白单膝跪地,轻轻顺着缝轻轻一搬,塔底凭空多一台阶,直入黑暗之中。自古塔底多有地宫,藏佛经、金银佛像、舍利等宝物。

      寒虚塔上取来一盏青灯,照着道路,直通地下,两人走入塔底。黑暗中,寒虚还是害怕,忍不住拽住素白的胳膊,只觉得他一归江湖,永远都不会回来,可拉着他依然觉得心安不少。

      两人顺石阶盘旋而下,只听得背后隐隐有龙吟之声,而后风声骤起,一道白光直扑面门,素白一手将寒虚挡在背后,一手夺对方兵器。这空手夺白刃一向是素白的绝技,江湖中见面而未能被夺的人实为少数,然而此次素白失手,对方的刀刃就像与手指长在一起,以万钧之势直劈面门,素白只得带寒虚闪身而过,觉此招虽然如雷霆所击,无坚不摧。但终归少了变化,亦无后招。素白严阵以待,对方却毫无动作。

      待寒虚提灯,惊呼师叔,只见面前比丘尼怒目圆睁,眼眦欲裂,如雪戒刀没入石阶一寸,足见其垂死一搏之威力。

      “海印师叔已经圆寂了。”寒虚探了她的气息,已经死去多时,继而双手含泪念往生咒。

      细看海印已缁衣遍血,想必重伤之后躲入塔底,待对手步下台阶,一击必杀。素白只觉此人虽为比丘尼,却如此勇猛,不亚江湖豪客。而她垂死守护的又为何物?

      塔下龙吟之声不灭,素白接过青灯,见四周绘有释梵四天王,诸天龙神等,以东海龙王为首,立于大海龙宫,听佛说法印经。

      而地宫中央是一白玉石柱,盘绕着一条巨龙,龙四足,无爪雕饰得卓约生动,跃然飞舞,可谓鳞角峥嵘,臂爪劲健,然一条寒铁念珠锁在巨龙身上,使其欲遨游云天而不得动弹,寒铁菩提上有铭文: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素白提灯照见巨龙双眼,只觉其双目深黑,深不可测,不觉看了又看,仿佛被那双目吸进灵魂。他仿佛又看到大寒之夜,一人手持刀刃在火中高歌:“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挫折。我若向火场,火场自消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枯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牛,自得大智慧。”梦里被乱军灭门的少年也跟着那狂人高唱。

      寒虚觉不对,握住素白的手,只觉得那手就像无魂一样,毫无力量,而且冰如死尸。

      “素白,你怎么了?”

      一声雷鸣打下,素白提灯的手慢慢松了,那青灯落在地上,转眼熄灭了,周遭一片黑暗,仿佛鬼怪四伏。寒虚心有些慌,她本是海法大师的徒弟,随禅医云游四方,见识自然不浅,若是平时深处黑暗也不至如此心慌,可此刻山金庵遍地死尸,素白又如同中邪。

      她定了定心神,拿出银针扎在素白手上穴位,就像那一日,素白病情反复,处于生死之间时,然而此时刺遍所有穴位对方却毫无反映,于是眼泪划过脸颊一滴滴落在素白手上。

      素白,我一直都想治好你。我也难说为什么,只是从那天看到你,我觉得如果你死了,我会伤心。师傅说过寂灭为乐,可我终究悟不透。

      在另个世界里,素白看到雪花飘入火中,他走进大火中,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他触摸火焰,手却依然冰冷。

      他看到大雪中走出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与天上诸神作战,率十万水族与佛陀对峙。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菩萨念佛偈软言相劝。

      而那白衣女子持剑而笑:“可我终究悟不透。”她面前是滔滔江水,永远奔流不息。

      雪落在他手上慢慢融化,变成泪滴,眼泪其实比酒更暖。

      他移开双眼在黑暗中紧紧搂住流泪的寒虚,很软也很暖,是寂灭之中唯一温暖的东西。

      ========================

      黑云压城城欲摧,一道电光直劈封雷塔顶,白光之中海法大师手颤,于是半杯茶落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海法大师,那灭世妖物。。。”与海法同船品茶的白发老人捻长须欲言又止,老人手中一对虎头核桃,早已盘的玲珑剔透,光亮如鉴,没有十年以上功夫,没有收发自如的手劲,文玩核桃断不会如此光亮又不曾磕碰分毫。

      电光只在瞬间,黑云渐散,白发老人又上了一杯新茶。此茶入口苦涩,而回味又甘美清零,海法大师只觉得心也定下来了。海法从白玉楼上归来,就觉得心绪不宁,猜到蛇帮来者不善,于是一路疾行到了山金庵,之见火光初起。推门而入,一路横尸,看得她心如刀绞。一行至菩萨殿,看到文狂在火中高唱。

      “邪魔!”海法利剑出鞘,嗔念顿生,杀得几回合,痛定反而平和,于佛像内墙上刻下元鹤留言。

      其后文狂逃掉,海法紧随其后。

      然而追至运河,忽而闻到熏香沁人心脾,于是定心闭气。此时一艘素色巨船,一路撒花,一路熏香,一路将美酒倾入水中。

      “我所到之所,便是天外,我所居之处,便是焚香阁。海法大师,一别已经二十年了,玉渊玄片刻未忘大师风采。此地有天上小团月,与吾共品?”一白发老人着青衫,于船头抚须而笑,乌云密布之下却仿佛身处光风霁月。

      “有一邪魔横行,我不能再让此人作孽,害无辜众人。”

      “看来只有我一人知众生千年大劫。”

      海法大师一惊之下登船饮茶。问及劫难,玉渊玄只谈茶品,只字不提其他。直到一道电光闪过。

      “海法大师,那灭世妖物。。。又要作恶了。”

      “玉施主,你素知天命,此次大劫,能免否?若能免苍生之劫,吾愿以命为偿。”

    • 家园 断水楼:刃上星

      深夜,船如飞鱼驶过沐风桥,五艘乌船跟在他后面忽快忽慢,穷追不舍,却差半步,撑船的叶轻舟气定神闲就好像在戏耍追兵。

      对面一艘大船挂满十八盏白色灯笼占满河道破水而来,船上刀剑脱鞘,一片雪亮映人眼花,转眼撞上全速航行的轻舟。

      小船支离破碎瞬间,叶轻舟手持船桨,借相撞之势,如大鸟一般飞上大船桅杆,而后挥舞船桨在桅杆上顺势一砸,破竹之中,月映寒锋,一把柄长三尺,刃亦长三尺的奇门武器脱壳而出。剑体乌黑,剑尖处寒星一点,在急速航行的大船上微微震颤。

      这寒星在空中划过一道缠绵的银痕,如同流星轨迹,星子坠落然后被血染红,直到最后一滴血落下,刃上星才重回清亮,与天上星子争辉呼应,船上只剩残体断肢。

      “刃上星。”沐风桥上‘坠星手’扶风微笑赞叹,只觉袖中暗器也微微颤动,似是兴奋,似是快意。于是他挥舞长袖,漫天星子便同时坠地。

      流光飞舞之后,十八盏白灯笼全熄,运河上一片漆黑,月下,只剩刃上星随船而动,那船缓缓掉头驶过沐风桥。

      与夜同色的扶风看刃上星消失在远方,继而一袭黑袍,已融入夜色之中。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过了沐风桥就是家了。叶轻舟挡下百余件暗器,却身中十三颗星陨,其中一颗在右眼。他努力眨了眨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连红色都没有,只是一片黑。想起妻儿还在家中,他一刻不停,用杀人的利刃划船,血沿着船桨流入河中。

      在无尽黑暗中,叶轻舟隐约看到一船灯火,等自己归来。

      ========================

      扬州城外,寒虚拉着素白上岸,夜访百里之外的山金庵,求见寒虚的师傅海法大师。而海法大师尚未归来。

      两人换了干净衣服,又不知从何说起,便踏寒霜登顶封雷塔。

      浮屠之顶,素白曾在此地寻酒,今夜又与当时不同,天上太虚生月晕,远处浮水映流灯,寒虚不禁双手合十,低头念诵经文。良久,她抬头轻问,月照容颜,分外清冷:“那人为何杀你。”她心思细密,深知问出这句,便必须面对素白的过去,面对浸血江湖。

      “那人容不下我。我是他背上锋芒。”

      “那人能使动天外焚香阁,在河上布下破暝紫烟,大约也非凡人。”

      “你对江湖之事很了解。”

      “师傅教我医术,也教下毒之术,是为了解毒救人而教的。谈起破暝紫烟,便不经意提起天外焚香阁,那里以香与毒闻名,禅心佛香让人心如止水,灵台清明,参透前生今世。毒中排名第一的晓梦蝴蝶,若风向好,一两就能让一城的人疯癫至死。香与毒在配方上或许只有一厘之差。破暝紫烟在焚香阁的毒药中排名第五,取义破暝紫烟生,写谷清樾好。此烟一起,人会慵懒无力如坠梦境。”

      “这烟似乎并不可怕。”

      “我们在发作之前就入水,我又在水中下凝烟散。而对方犯了用烟的大忌,施毒讲究一个‘潜’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若放毒之人早几分下手,在我们忘情之时焚香,此刻你我便是瘦西湖上两具浮尸。”

      玉生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除非故意,素白明白自己多了一成胜算。

      “海法大师又如何识得紫烟。”

      “师傅年轻时,云游四方,行万里河山,识天下药草顽疾,到过天外焚香阁,当时的阁主切磋过技艺,便对毒药认识颇多。”

      海法大师又称禅医,嫉恶如仇亦菩萨心肠,斩业杀生亦治病救人。那日她到天外焚香阁拜会,自是轰动了江湖,却并非切磋那么简单。

      “唉,师傅也不知身在何方。每每想起就会心颤。”寒虚手扶心口低声说。

      “海法大师武功不俗,无需担心。”

      “我从小没了父母,只有一个哥哥。。。得了顽疾,不能照顾我,于是师傅就收我为徒,对我就像女儿。前日师傅留下佛偈不辞而别,望着师傅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之外,我竟觉得此生不会再见。”暮鼓晨钟中,山金寺外的流水缓缓而过,仿佛那月白的背影亦随水而逝,永不复焉。

      “江湖能奈何海法大师的人不超过五个,其中两个已死,一个远在西域,另一个生死不明,最后一个在你面前。”在素白眼里,就算青衣,也不在这五人之列。

      “可我还是不能心安。素白。。。你不能好勇斗狠。。。”寒虚忧惧攻心,加上刚刚在水中受凉,不禁浑身发抖。

      “别担心。大不了你我避开尘世,永生不入中原。”素白轻咳两声,握住寒虚的手,觉得这手异常冰冷,比自己的手还冷。

      “仙草即成,能否治愈你只在此时。而我与奉药之人有寒露之约,距约定之时还有两日。”

      “那两日之后,我们再远走他乡。”

      素白双手合十,将寒虚的手合在手心,像在参佛。

      “那易容术很容易被揭穿。不知这两日又将生何等变故。”

      “那人找来只是时间问题,可我为什么要怕他呢?他怕我归来,大概已经怕的夜不能寐了。”

      寒虚低头,沉吟片刻:“可我很怕。”

      那刻宝铎含风,响出天外。素白并未言语轻轻将她搂在怀里。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诸佛。”四角金铎铿锵声中,寒虚闭目念诵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不觉月落乌啼,寒夜将去,寒虚的诵佛之声渐弱,一夜奔波,她终在素白怀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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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鼓朝钟响起,一点雨点随风飘入塔顶,落在寒虚的额上,一冰之下她突然惊厥,仿佛恶梦初醒:“哥哥!他们会不会去找哥哥的麻烦。”

      “那就上路吧。”素白拉着寒虚的手起身,只觉她虽然害怕,手已不再冰冷。

      ========================

      “爷跟你赌,我老婆好着呢,我儿子没事。。。”叶轻舟也有不想赌的时候,因为赌就意味着会输。

      那一船灯火,在黑暗中如同热泪。叶轻舟有好几十年没哭了,看到灯还亮着,有些眼热。老婆快生了,他去海边钓了海鱼,打算给她熬汤,那汤就像奶一样是乳白色的,而且没什么腥味,她喝了不会吐,汤里边再加上几片香菜,更好吃。

      鱼随船沉了,可只要人回来,鱼可以再钓。他跳到船上,船上没人,掌灯查找,看水面浮着乳白色东西,在月光之下又冷又柔。于是他举灯低头,看到妻子雪白的乳房浮在水面上,就像月亮,不远处浮着他未出世的孩子。

      灯掉入水中,河又是一片黑暗,沉寂良久。

      ‘坠星手’扶风从黑暗中踱出,举天星灯照亮船上满脸血迹的男人。

      天星灯冰冷入骨的光芒里,男人将右眼挖出放入嘴中猛嚼,血与眼房水从嘴角喷出来,而后点火焚了船和妻儿。他仰面看着天空,嘴在动,却没有声音,一滴雨从天而降落在他额头上,而后一声凄厉叫声撕破了耳膜,已不似人声,火光之中,他眼里流的不是泪是血。

      与夜同色的扶风在星雨中以吟诵诗歌调子说:“刃上孤星,你已了无牵挂,不妨与我共舞一场。”

      ========================

      醉里悲歌歌未彻,屋角乌飞星坠。点点雨滴落入血与火中,星已坠落,它将变成陨石,从此只能打造杀人利器,永不会再发光发热。

      ========================

      当素白和寒虚回家的时候,作为家的小船已不在,或许连灰烬都沉入水中。唯余一艘刻满花纹的华丽大船载满死尸在河中漂着。船上挂着十八盏白色灯笼,每支上都有一个小洞。

      “哥哥还有嫂子。。。”

      “叶兄曾持刃上星横行江湖,想必这次也会安然无事。”

      “素白,你不知道,哥哥儿时受过刺激,如果再受刺激很可能就会疯病复发。”寒虚觉得腿软,紧紧握住素白的手。

      “刃上孤星,疯刀文狂。”十年之前,江湖上闻者色变的八个字。

      “别说了,那样的哥哥好可怕。”寒虚摇着头不愿想起当年的事情:“当他满脸是血的出现在我面前,连我都要杀。。。师傅制服哥哥,把他封到封雷塔中念了七天七夜的佛经,加上药剂调理,才从他身上慢慢赶走了业魔。。。”

      “帮主。”船舱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极其低沉。

      “扶风。你也背叛我了吗?”素白苦笑着推开船舱。天星灯的冷光照亮整个船舱,刺鼻恶臭中是扶风扭曲的面容,他已被开膛破腹,肚肠横流,却居然没死。

      “帮主。。。”

      素白看到扶风的脸,便明白了一切,他跨过冷光抱住黑衣的扶风,不顾污秽沾上他一尘不染的白衫。

      “无需多言。我来晚了。”

      “那人派我来杀叶轻舟。”扶风凝住最后一丝力气说。

      “你一向不问缘由,只管服从。知轻舟是文狂,你反而会更加兴奋。”

      “而后文狂捉住我,逼问何人派我杀他妻儿。”扶风虽残忍,又颇为硬气,开膛破腹也仅‘逼问’两字带过。

      “以你性格是不会说的。”

      “我说了,因为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青衣派我来杀文狂。”扶风胸中只剩最后一口气。

      “因为你是我的人。”

      扶风声音越来越小,脸上却露出一丝诡笑,于是素白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听到:“我不仅说了,还说了柳风雷的下落,她怀了。。。哈哈。。。哈哈。。。”坠星手一笑而亡,笑的肆意而恶毒。

      雾雨晨曦中,寒虚吟诵往生咒,在河中放下两艘纸船,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心想嫂子和未出生的孩子兴许能收到。

      “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她又明白船中的人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西方净土,素白与他们为伍想必也要坠阿鼻地狱。

      那两个小船还在水里飘着,慢慢的就浸水了,慢慢的就沉了。

      “嫂子,请保佑大哥神志清明。”

      通宝推:玉垒关2,
      • 家园 前些年有几年春节都是外面过的

        有一年是在湘西凤凰,晚上在沱江边放河灯,我也放了,看着一盏盏河灯随水漂流,点点光亮慢慢沉入水中、、、

        • 家园 唉,放河灯这事情,我真没见过

          有一次去大唐芙蓉园玩,据说有河灯,但是没赶上,结果只能在脑子想象了。

          小时候我们把泡沫烧了,在河上飘着,然后慢慢沉,那个算是比较像河灯。

    • 家园 断水楼:白玉楼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船行至二十四桥,只见一路灯火,人影绰绰,月落水中,化万千银片,如鱼鳞。各色画舫于银鳞上掠过,灯影波光之中。

      易容后的素白躺在船上一杯一杯的饮酒,时不时看看寒虚,月光灯影之中,佳人如梦,语笑嫣然。扬州是素白的故乡,他也乐得将处处典故讲给一身紫衣的文寒虚。

      寒虚自幼常伴青灯古佛,看着岸上处处繁华,略有欣喜,亦掩不住担忧。

      “仙草不易得。需天时地利人和。”那是师傅留下的嘱咐,寒虚正估算自己能占几分。素白的病就有几分把握。

      船上一人饮酒一人犯愁,偶尔相对一笑,尽忘欢乐忧愁,觉得人间天上不过如此。

      二十四桥有白玉楼,每逢月朗星稀之夜,主人在楼上弹琴,轻如风铎,沉如玉磬,时如清风拂面,月落寒江,时如千军万马,捉对厮杀。

      琴声由清朗转激昂,再由激昂化哀婉,说中少女心事,寒虚便奏洞箫应和,箫声回环如落花,而琴声清脆如流水。虽有略不合,亦颇动听。

      “锦绣衣裳白玉楼,最繁华时最忧愁。 而今一旦全抛却,与君同做少年游。”素白举杯应琴箫之声,徐徐吟道。

      一曲终了,四周寂静,继而喧嚣如故。

      “春雷秋籁之声,让人颇为怀念。”

      “春雷秋籁?”

      “那琴的名字,是否声如其名?”

      “的确。可做惊雷,可唱天籁。”

      “寂静深宫二百年,朱弦锦襢欲成烟。何堪更适人间世,轮与幽兰绝调传。那琴在宫里冷了二百年,有人将它盗出送给故人,而故人就在那琴的流水纹上题诗纪念。我只是听说过这个典故,也听过这琴声。”

      “盗琴者恐怕也是赏琴之人。”

      “未必。盗者或许并不懂音律,只是在听琴之时,忆起旧事。”

      白玉楼上琴声不再,而人影绰绰,异彩流光,似大宴宾客

      寒虚看着楼上锦衣华服,美酒欢歌,便似天上仙人。

      “你想上白玉楼吗?”素白举杯悠悠的问道。

      寒虚低头,摇了摇头。

      “我不想去,有你在身边,处处都是美景。若真上了白玉楼,也许反而有说不出的烦恼。”

      “对,最繁华时最忧愁。”素白举杯一笑,回首对楼上作别,此时船已渐离白玉楼。

      忽有硬物撞上两人所在之船。颠簸之中,素白拉住寒虚的手,触到几分温暖,而后又松开,起身望白玉楼上,船家已跳船离去,河上数艘乌船向两人慢慢靠近。

      寒虚取出银色小瓶,暗中倒出几滴在水中,而后在袖下递给素白一颗药丸,低声嘱咐他含住,别咽下。

      白玉楼如同仙境,乌船上的水手一眨不眨的看着楼上人,只见那人饮酒,大笑,摔杯。于是乌船如离弦之箭,船上人拔剑举刀,灯光月影映着刀剑如雪。

      乌船撞上两人画舫之时,水上骤然浮起一片紫雾。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之中,有人落水,有人受伤,有人失元,有人断臂。

      只等烟雾散去,血水之上若干浮尸。其中一人身着白衣,执紫衣女子之手,双双浮于水面。

      =======================================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相传有人此地骑鹤成仙,去往天上白玉楼。后来的风雅之士便在升仙之地建白玉楼。每逢月明之日总有人在楼上弹琴,琴声随风可飘十里。

      北方群雄逐鹿,城头变换大王旗,唯扬州独享太平,繁花似锦,八方的商客在此汇聚,四面军队也不得不卖白玉楼楼主一个薄面。

      江湖上亦有:天上白玉楼,地上扬州府。

      这白玉楼的楼主,亦扬州知府元鹤,乃多年前淡出江湖的云烟客薛鹤龄。亦是素白的故交,蛇帮创立者之三,他从政之后,这一点关联未断,日后也成为他在乱世之中保一方平安的资本。

      此日,元鹤在白玉楼上大宴宾客,奉青衣为蛇帮新领袖。一朝君子一朝臣,若想保人头,只能先低头。元鹤对素白之死虽有疑问,但未敢轻举妄动,反而暗中辞官,卖地,准备远离扬州。青衣听闻元鹤要走,于是前来挽留。

      在宴上青衣饮酒,大笑,谈及素白之死,不禁悲从中来,先是回忆了素白的知遇之恩,而后又感慨天妒英才,那日在断水楼上,大寒,素白微笑饮酒,醉中坠楼而亡。

      断水楼虽临绝壁,下观沧海,然以素白的武功本不至死,但那夜大寒,又逢大雪,海水冰冷,素白身负阴毒,醉得不省人事,种种意外相加导致意外发生。

      他说的入情入理,元鹤也曾想过,素白要死,要么是喝酒病死,要么喝酒醉死,目前这种死法颇为符合旧友的特点,也有些相信。

      “素白生前最爱玉冰烧,爱闻春雷秋籁之声,今日我们以琴声美酒祭他,想必魂兮归来。”

      青衣将酒倒入楼下江水之中,丧乱之季,竟发抖摔了酒杯。

      元鹤本已有些相信,看到酒杯掉落,瞬间玉碎,突然明白了什么,不觉心头一寒,于是不动声色,奉上家财万贯,只求全家平安。白玉楼上,青衣面容清秀,依稀是当年艳压群芳的戏子,如今这脸上虽未涂油彩,月辉之下,却依然像做戏。

      此刻河中紫雾,雾中刀光剑影不可见观雾色散去,青衣拉着元鹤观河上浮尸四处,血流半里,又来了雅兴,唱戏里的段落:

      “锦绣衣裳白玉楼,

      最繁华时最忧愁。

      而今一旦全抛却,

      与君同做少年游。

      长携手,天地久,到白头。

      问君家乡路几许,岸上灯火是瓜洲。

      境由心生,魔从心破,

      一步一莲华,一步一罪化,

      怕缘不到头,寸心犹未休。”

      月下的青衣轻舞水袖,身形婀娜多姿,唱腔柔美入骨,在白玉楼之上真如下凡的仙子,楼下已无人影,四座一片寂静,元鹤低头望河畔孤舟,似惜命发抖,又似窥透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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