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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春秋左传注读后08孙子与左传的背景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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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08孙子与左传的背景 军事技术的进步

战国时期最重要的军事技术进步可能是骑兵的出现和弩的发明:

据说弩机是战国时期才发明的,到了秦始皇时期,弩机的制造已极为精密,达到了零件互换性,可以说是超越了时代。但在《左传》中,从未出现“弩”字。《左传》中出现过“机”字,“知伯怒,投之以机,出于其间”(《襄十年传》(p 0975)(09100202)),或认为此处的“机”意为弩机,但细玩当时场景,还是以释为“几”为妥。

而且考古发掘发现的弩机最早是战国时期的,比较原始,与所发现的后来的弩机排比,可以看见明显的发展脉络。因此也许可以推测,春秋时期弩机还没有真正出现。关于考古结果,上述转述是否准确,我没有把握,请河友指教。

考之《左传》,则有多处当时在战斗中使用弓的记载:

公元前六八三年(鲁庄公十一年,宋闵公九年),“乘丘之役,公以金仆姑射南宫长万,公右歂孙生搏之。”(《庄十一年传》(p 0189)(03110401))。“公”是鲁庄公,“金仆姑”是当时鲁国著名的好弓。当时好弓是宝物,甚至是国宝,其得失甚至上了《春秋经》和《左传》:“盗窃宝玉、大弓。”(《定八年经》(p 1563)(11080016))“阳虎说甲如公宫,取宝玉、大弓以出,舍于五父之衢,寝而为食。”(《定八年传》(p 1568)(11081003))“得宝玉、大弓。”(《定九年经》(p 1570)(11090003))“夏,阳虎归宝玉、大弓,书曰“得”,器用也。”(《定九年传》(p 1572)(11090301))。在《左传》中还曾多次提及周天子用好弓以赏赐诸侯,诸侯之间以好弓互相馈赠。例如《僖二十八年传》:“丁未,献楚俘于王,驷介百乘,徒兵千。郑伯傅王,用平礼也。己酉,王享醴,命晋侯宥。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内史叔兴父策命晋侯为侯伯,赐之大辂之服、戎辂之服,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卣,虎贲三百人,曰:“王谓叔父,‘敬服王命,以绥四国,纠逖王慝。’”晋侯三辞,从命。曰:“重耳敢再拜稽首,奉扬天子之丕显休、命。”受策以出。出入三觐。”(p 0463)(05280312),这里周天子赏赐给晋文公的就包括“彤弓”和“玈弓”,前面曾提到过的《彤弓》这首诗,诗中唱的就是诸侯有功,天子赐以彤弓的事。又例如《定四年传》:“分鲁公以大路、大旂,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使帅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丑类,以法则周公。”(p 1535)(11040104),这里的“繁弱”是出于“封父”族的好弓。还例如《昭七年传》:“楚子享公于新台,使长鬛者相。好以大屈。”(p 1289)(10070601),这里的“楚子”是楚灵王,“公”是鲁昭公,“长鬛者”是身高体壮的好汉,“相”是指当助手,“大屈”是楚国著名的好弓。楚灵王后来又舍不得这把好弓,派手下吓唬鲁昭公,结果鲁昭公又把“大屈”还给了楚国。而根据本段最前面的例子,当时的好弓并非仅仅是用来炫耀的珍宝,还是仍然在战斗中使用着的利器。

公元前五五五年(晋平公三年,齐灵公二十七年),晋平公率大军伐齐,齐军败退,殖绰断后,“晋-州绰及之,射殖绰,中肩,两矢夹脰,曰:“止,将为三军获。不止,将取其衷。”顾曰:“为私誓。”州绰曰:“有如日!”乃弛弓而自后缚之。”(《襄十八年传》(p 1038)(09180305))。最后一句话是说松开弓弦用来捆人,从整个叙述的语气看,前面州绰“射殖绰,中肩,两矢夹脰(脖子)”,所用的应该是弓。

公元前五四九年(楚康王十一年,郑简公十七年,晋平公九年,齐庄公五年),“冬,楚子伐郑以救齐,门于东门,次于棘泽。诸侯还救郑。晋侯使张骼、辅跞致楚师,求御于郑。郑人卜宛射犬,吉。子大叔戒之曰:“大国之人不可与也。”对曰:“无有众寡,其上一也。”大叔曰:“不然,部娄(pǒu lóu)无松柏。”二子在幄,坐射犬于外,既食,而后食之。使御广车而行,己皆乘乘车。将及楚师,而后从之乘,皆踞转而鼓琴。近,不告而驰之。皆取胄于櫜而胄,入垒,皆下,搏人以投,收禽挟囚。弗待而出。皆超乘,抽弓而射。既免,复踞转而鼓琴,曰:“公孙!同乘,兄弟也。胡再不谋?”对曰:“曩者志入而已,今则怯也。”皆笑,曰:“公孙之亟也。””(《襄二十四年传》(p 1091)(09240801)),“抽弓而射”,这二位用的也是弓。

公元前五二二年(宋元公十一年),宋国华氏、向氏两家叛乱,已经失败,但由于宋元公处置失当,第二年他们又死灰复燃,还召来了吴国军队助战,宋元公也召来齐国、晋国等各诸侯国的军队助战,在战斗中,宋元公一方的“子禄御公子城,庄堇为右。”另一方的“干犨御吕封人华豹,张匄为右。相遇,城还。华豹曰:“城也!”城怒,而反之。将注,豹则关矣。曰:“平公之灵,尚辅相余。”豹射,出其间。将注,则又关矣。曰:“不狎,鄙。”抽矢,城射之,殪。张丐抽殳而下,射之,折股。扶伏而击之,折轸。又射之,死。干犫请一矢,城曰:“余言汝于君。”对曰:“不死伍乘,军之大刑也。干刑而从子,君焉用之?子速诸!”乃射之,殪。”(《昭二十一年传》(p 1428)(10210602))。上面叙述中提到“将注,豹则关矣”,“将注,则又关矣”,这里的“注”是将箭置于弓上的意思,“关”是拉满弓的意思,细玩公子城与华豹的动作,仍然以所用的是弓比较合理。

公元前五一六年(鲁昭公二十六年,齐景公三十二年),鲁国军队与齐国军队在炊鼻作战,鲁国的“冉竖射陈武子,中手,失弓而骂。”(《昭二十六年传》(p 1472)(10260403)),这里齐国的陈武子在作战中手执着弓,显然是要在实际战斗使用的。

公元前五〇二年(齐景公四十六年),鲁定公“八年春王正月,公侵齐,门于阳州。士皆坐列,曰:“颜高之弓六钧。”皆取而传观之。阳州人出,颜高夺人弱弓,籍丘子鉏击之,与一人俱毙。偃,且射子鉏,中颊,殪。”(《定八年传》(p 1563)(11080101)),显然攻城的“士”们在战斗中用的也都是弓。

公元前四九一年(蔡昭公二十八年),鲁哀公“四年春,蔡昭侯将如吴,诸大夫恐其又迁也,承公孙翩逐而射之,入于家人而卒。以两矢门之。众莫敢进。文之锴后至,曰:“如墙而进,多而杀二人。”锴执弓而先,翩射之,中肘;锴遂杀之。”(《哀四年传》(p 1625)(12040101)),在此种情况下,使用的仍然是弓。

总之,从春秋早期一直到春秋晚期,《左传》中关于战斗场面的描述显示,当时在战斗中使用的发射“箭”的武器仍然是“弓”,未见用“弩”的痕迹。

至于骑兵,著名的“胡服骑射”当然是发生在战国时期,《左传》中几处提到“乘马”,应是指驾车马,有人以为是提到了骑兵,但都没有什么根据。具体说法可见杨伯峻先生的两处《注》。

《闵二年传》“归公乘马”《注》:“归读为馈。杜《注》:“四马曰乘。”章炳麟《左传读》:“乘马者,通指当乘之马,非四马为乘之谓也。《管子小匡》云‘狄人攻卫,卫人出旅于曹,桓公城楚丘封之,其畜以散亡,故桓公予之繫马三百匹’,是不止四匹也。牛羊豕鸡狗皆三百,故马亦三百矣。”章说是也。昭六年《传》云“其以乘马八匹私面”,二十年《传》云“卫侯以为乘马”,二十九年《传》云“卫侯来献其乘马”,乘马皆指驾车之马,以《传》证《传》,足知杜《注》之误。”(p 0266)(04020502)。

《昭二十五年传》“左师展将以公乘(shèng)马而归”《注》:“杜《注》、孔《疏》及陆德明《释文》皆谓此为骑马,王应麟《困学纪闻》四亦言之。宋翔凤《过庭录》卷九则云:“乘读去声,言以车一乘归鲁。”疑宋说较近事实。《左传》凡五言乘马,如六年《传》云:“以其乘马八匹私面。”《公羊》、《谷梁》亦各言乘马,俱见隐元年《传》,皆驾车马。”(p 1466)(10250609)。

当然当时的人可能已经知道马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骑乘的,在《宣十二年传》中曾提到“赵旃以其良马二济其兄与叔父”(p 0742)(07120214),我理解应该是说赵旃让其“兄与叔父”趴在马背上渡河,但这离在战斗中骑乘还是有不小的距离的。

其实当时中原的游牧族在战斗中也未见将马用于骑乘,例如,《隐九年传》中有:“北戎侵郑。郑伯禦之,患戎师,曰;“彼徒我车,惧其侵轶我也。””((p 0065)(01090601)),《昭元年传》中有:“晋-中行穆子败无终及群狄于大原,崇卒也。将战,魏舒曰:“彼徒我车,所遇又阨,以什共车,必克。困诸阨,又克。请皆卒,自我始。””((p 1215)(10011001))。这两处提到戎、狄的军队与己方军队的区别时,不约而同地指出“彼徒我车”,可见当时游牧族的军队也还是徒兵,既没有用马来驾战车,也还没有把马用于在战斗中骑乘。当然后来的“胡人”与此时的“戎狄”未必是一回事。不过这些当时与从事农业的华夏族一起居于中原的游牧族“戎狄”,应该比华夏族更可能驯马用于骑乘,但按《左传》中的叙述,这些“戎狄”此时仍未将马用于在战斗中骑乘,这恐怕也是值得注意的。

弩的发明和骑兵的出现,显然会改变战争样式,相应的,兵书也会就此作出修改,以适应新的战争条件。我感觉正由于这两项技术的出现以及其他技术改进,《孙子兵法》中才更重视地形险阻,更强调要避实击虚,才特别提示“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孙子译注》(p 019)李零(030200)《谋攻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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