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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整理】刘立中涟水故事 -- 夏至欧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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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之四

走到长江边

从家乡走到长江边约有五百多华里,我少年时凭一双脚竟能徒步走到那里可以说是个小小的奇迹。回想起来,那次旅程也是我一生中最远的步行。

1949年春天,淮海大战的硝烟刚刚散去,大哥与其所在部队便到了长江边的黄桥,准备渡江南下。母亲得到消息就立即带着我去看望大哥,同行的还有刘浪的父母、沈崙山的父亲和朱云山的家人。

母亲对大哥的寄望非同一般,她认为大儿子是刘家的顶门柱,继承人。打完仗,应该让他早点回到家里来。现在,大儿子要到江南去,那何时能回来啊?1946年夏天,大哥在淮阳读华中医科学校时,母亲为了拴住他,请外祖父到淮阴连劝带哄把大哥弄回家,与摇篮里订亲的桑青莲结婚。桑青莲出身地主工商家庭,有点文化,举止大方,长相也漂亮。我母亲很满意,以为用他拴住大儿子不成问题。不料想那年风云突变,内战爆发,大哥在盐城一带前线服务,历经数次战役后回到家里,没几天便与刘浪、沈崙山、朱云山往西北找部队去了。

漂亮的媳妇没能拴住大儿子。

当然,大哥上前线找部队去母亲是赞成的,并且亲自送他走的。

大哥走后,没有音信。母亲又担心又害怕。她四处打听。与有人下山东的人家、河西沙庄上的二爹三爹家来往密切起来。由于苦闷,她请人来算命,住在松林边的瞎子成了我家常客。算命先生是心理学家,他们知道人家要他们来解决心头之忧、胸中之闷的,所以,他们在认真掐算之后,便迎合邀请者的心理,胡吹一通。有一次,那瞎子说,某人儿子外出,多年没有音信,有一天夜里,他在梦里梦到儿子,与儿子分梨吃,刚剖开梨,惊醒了。他担心极了,与儿子分梨是否不吉利,与儿分离了?他请算命先生替他解梦。算命先生一听他说的梦,便笑道:祝贺你了,你儿子明天就会回来!那人问何以见得?算命先生说:分梨见子,梨切开不就见到里面的子了吗?......我母亲听到这类故事就很开心,好像她思念的大儿子就要回到她的面前了。于是她请瞎子喝菜粥,给几枚铜板。

现在,母亲怀着同样喜悦的心情,到五百里以外的江边去看望大儿子。母亲脚小如粽,虽然从未出过远门,但也没有把五百里路放在心上。不过,当我们走到涟水城南黄河滩时,我已经走不动了,母亲给我雇了毛驴,骑不到廿里路,屁股被磨破,不能骑了,这时母亲可能崴了脚,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但她仍坚持着走,把毛驴给退了。从家到淮安一百廿里路,大家都累的抬不起脚,母亲就鼓励大家坚持住,并说到了淮安有船可坐。晚上,我们到了淮安城,接待站安排了住宿,并开了路条,联系了船只。第二天早上,我们匆匆上路,沿京杭大运河南行。大概是坐船需要等待,大家心情都很焦急,怕亲人去了江南见不到面,于是,仍然相信自己的两条腿。

一路上,母亲不断在问:“你大哥怎么样了?”她好像在问我,也好像在问她自己,可见她当时焦急的心情。

我们行走的速度很快,两天后便到了仙女庙。江都城边的河湾里满是庙宇,人们正在那里赶庙会,人群塞途,香火极盛,热闹异常。好像战争

已经远去。过了仙女庙,我们在村中一座祠堂里过夜,第二天就赶到了泰州的地面。当我们到了黄桥地区,找到大哥他们所在的部队时候,大哥已随部队出发南下了。部队立即派人骑马去追,我和母亲也跟着追去。当时,母亲是很急的,几乎哭了出来,她生怕见不到大儿子,一双粽形小脚脚不点地地奔恨不得飞起来。一路上,母亲上气不接下气,大汗淋漓,衣衫很快就湿透了。

所幸大哥接到通知,背着背包奔了回来,母子在路上见了一面。那时,田野里油菜花正黄,小麦灌满浆,景色一片明丽。

见到大儿子,母亲激动不已,没有说多少话,只是深情地望着。

无疑,母亲当时为大哥感到骄傲和自豪。后来,她对我说:“那么多当兵的没有一个有你大哥漂亮!”母亲用这样的话语夸奖大哥,是她对大儿子的成长感到欣慰和满足的一种心理反应。在黑暗的年代里,她苦打苦熬,把期望寄托在大儿子身上,现在,见到大儿子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地站在面前,她怎能不发出由衷的赞叹啊!

我们与大哥相见匆匆,至多十分钟,大哥就转身跑步追赶部队去了。

母亲见到大儿子,在回家的路上非常高兴,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希望。我们到了邵伯,搭船行了一段路。船身上有许多枪眼,帆上被子弹打得像马蜂窝一般。船老大说:“你们坐船、吃饭不要钱,我哩(们)捡一条命回来就不错了。”从邵伯到高邮,一路上他们讲了解放军打过长江去的故事,件件令人惊心动魄。

从淮安到家百余里路程,我们一天就走到了。夕阳下,母亲站在河堤上,望着满河滩金灿灿成熟的麦子,兴奋地对我说:“快走哇,回家磨刀收麦子啊!”

通宝推:柴门夜归,故乡在喀什,青颍路,胡一刀,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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